他当然不可能当场表演个自娱自乐给吴丝桐看。那天晚上沈望无处可去,只能敲开左珈陵的房门。
左珈陵苦着脸,睡眼惺忪挡在门口:“你们兄妹俩能不能换个人祸害?我这刚挨完的骂还热乎着,你又来两肋插刀,于心何忍呐少东家?”
沈望虚虚一拳怼在他肩膀,“废什么话,就凑合一晚,我明天飞日本。”
“没法凑合我跟你讲,这屋里就一张床又不是套房,让你睡地上多不合适呢……”
“是有点儿不合适。”沈望托着下巴沉思,“那你睡地上。”
“你让我睡地上我就睡地上?我是那号摧眉折腰没出息的人吗?”左珈陵原地转了两圈,硬气道:“我就不,我睡沙发。”
两个大男人没什么可讲究的,很快便找好地方各自躺下。
左珈陵很有出息地蜷在沙发一角,翻来覆去睡不着。迷茫地睁着眼,还没适应状况:“沈大少订婚之夜啊,就这么跟我双宿双栖了。赶明儿公司里不会传绯闻吧?一世英名,真要毁了你得赔,股票再给我多加两个百分点……”
话没说完,一只硕大的靠垫正中脑门,砸得他吱哇乱叫。
沈望两手枕在脑后,悠悠地指点江山:“感情不够丰富,再叫大点声。免得人听不清楚,还以为我技术不好。”
他立时噤声,默了片刻才问:“大半夜你这闹的哪一出……跟吃了火药桶似的。吴丝桐怎么惹你了?”
“她倒是没惹我。”沈望淡淡道:“差点就把我给强暴了。”
大概搞清楚来龙去脉,饶是左珈陵见多识广也忍不住仰天长叹:“此乃真女中豪杰。”
“消受不起。”沈望苦恼地拿手盖住眼睛,“你要是我,打算怎么办?”
“我要是你……”左珈陵稍作想象,很快找到了感觉:“就能少奋斗好几辈子。别说把我强暴了,就算连我爸一块……啊呸,不行,那就还是我吧。牙一咬眼一闭,才多大点事。”
沈望面无表情地扭头看他,“你这么孝顺,左叔知道吗?”
左珈陵憋了三秒,不是很确定地表示:“大概?”
“我不介意替你转达这份拳拳孝心。”他作势拿出手机,划开看一眼,十几封邮件、二十多条讯息和三个未接来电,都不是来自左一鸣。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说不定明天她就醒了。
“别,我还想多活几年。”
沈望安静了好一会儿没说话,不知在想什么,气氛依然有点凝重。
“说认真的,你打算让嫂夫人什么时候回来?国外空气好,也没什么烦心事,要不再让她多休养一阵。别冤家路窄乱成一锅粥,影响多不好。”左珈陵指了指沈望房间的方向,“那位可不是省油的灯。”
“说认真的,我也不知道。”
话刚落,走廊尽头咣地一声巨响,震得吊灯上的灰尘扑簌簌直掉。看样子吴丝桐孤枕难眠,已经愤而走掉。
两人对视一眼,无奈地苦笑。
“订婚嘛……又不是结婚。”左珈陵挠了挠头,想出来的都是馊主意:“你要是不介意,我就牺牲一下清白,去把吴丝桐给勾引了——当然不是来真的。再找几个记者把照片一拍,丑闻爆光,婚约自动解除。到时候肯定会引起股价动荡,免不了一轮暴跌……我真是太不容易了,大义灭自己啊!”
这才是好兄弟应有的觉悟。沈望很感动,推心置腹建议道:“我认识一个特别有名的精神科医生,回头介绍给你。”
“那你说怎么办?”他摊开手,“嫂夫人最多在日本待半年,你答应吴丝桐一年以后结婚。这一年会发生多少事脚趾头都能想到,她俩不把你生吞活剥了才怪。除非你有把握,在半年之内彻底解决。”
半年太短了。吴家所图至远,步步为营的布局绝非游戏,怎会轻易退出。
“像个患得患失的附庸,哭泣,吵闹,质问,然后求你从中选择……我永远做不出那种姿态。学不会,也不屑。”
这是欢喜的原话,此刻蓦地回响在耳边。后背一阵阵热上来,沈望忍不住弯腰干咳。玩笑归玩笑,撑到今天他实在心力交瘁。
她刚极易折的固执和清高,过于理想主义,显得不接地气。可这也是欢喜身上的可贵之处,宁可撞个头破血流,也不肯向现实妥协同流合污。他做不到的事,她可以。
“要不你挑个合适的时候,把实话告诉嫂夫人。我想她应该会体谅,你也是为了她才答应——”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沈望不假思索地打断。这是他一个人做的决定,后果也只能独自承担。
种种原因糅杂在一起,才促成今日死局。再把责任全推到欢喜身上,何其不公。要她如何自处呢?会不会觉得自己活着就是个错误?这也是为什么他请求绿萝一定要保守秘密。
沈望很清楚,无论如何他已经跟吴丝桐有了婚姻之盟。欢喜一旦知悉,对他恐怕只有怨恨。
恨比爱简单多了。也好过深陷矛盾作茧自缚,继续消耗在这段注定没有前途的关系里。就算欢喜能够“体谅”,然后呢?两人该如何走下去。难道要她背负不光彩的骂名,继续不清不楚地做他婚姻之外的红颜知己。
他会舍命护她周全,唯独不忍心看她凋零在肮脏的利益漩涡,所以放手是最好的选择。
她还那么年轻,心性高洁才华过人,本该拥有海阔天空的人生。刚开始免不了痛苦,然而时间是抹平一切的良药。日子久了,总会慢慢淡忘吧。泼天的遗憾都枉费,他终归只是她命里一程的过客。
左珈陵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闷闷地陪他一起看月亮。他以前一直很羡慕沈望,偶尔也幻想过金字塔顶的人生,该是如何洒脱恣意。原来情字真的苦,连沈望这么聪明也人不能幸免,被折磨成这副了无生趣的样子。
天心月抖一抖,钻进云层里去了。
同样望着这轮明月的,还有吴丝桐。
她回到自己房间,靠在门上歇一会儿,倒了杯杜松子酒一饮而尽。酒杯里倒映着小小的月亮,添了薄荷苦艾的酒精从喉咙一路烧灼入腹,热力扩散到四肢,让僵硬的肌肉渐渐松弛。
露台玻璃门敞开着,清凉夜风灌入,将白纱吹得鼓胀翻飞,有道黑影一闪而过。
“谁?”
她依稀记得那门原本是关上的,顿时寒毛倒竖,随手抄起烛台朝露台一步步逼近。
“出来。”
依旧毫无动静。难道眼花看错了?还是……
烈酒壮胆,吴丝桐一整天的憋屈全都爆发出来,哑着嗓子切齿低吼:“我已经订婚了,为什么还要缠着不放?!”
露台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纱帘掩映,半遮半掩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压根看不清面目。她恨从心起,蓄起全部的力气猛扑过去,把尖锐的烛台当成匕首狠狠扎下。
对方早有防备,力量之强超乎预料。侧肩一沉,非常迅疾地闪开正面攻击,顺势钳住吴丝桐的手腕往前带。惯性作用让她收不住脚,直撞进那男人怀里。
淡薄的月色照在不速之客脸上,棱角分明的眉骨和鼻梁,微深的肤色,轮廓深邃。
“是你?”她大感意外,“我还以为……”
“以为是谁?”昂山廷疑惑地蹙眉,“有人在威胁你?”
“没有。”她眼神闪烁,随口掩饰:“……我多喝了几杯,脑子现在还发晕。”
“我不想你出事。”他知道她不愿吐露更多,仍然给出承诺:“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就告诉我。”
良久,吴丝桐低低嗯一声,“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我忘记上锁了?”
他从她手里取下烛台哐啷扔回屋里:“从沈望去敲左珈陵房门的时候。”
吴丝桐环顾四周,一盆鼠尾草翻倒在地,泥土零星散落。欧洲人相信焚烧这种植物的叶子,可以驱逐邪祟。
他俩的房间挨着不远,她很聪明,立即猜到昂山廷刚才是徒手翻越悬空露台,蹙眉埋怨:“太危险了,万一摔下去怎么办?”
“我不会做没把握的事。”他笑笑,丝毫不以为意。
于是她也笑,说:“也对。”
夜太深,这一点若有似无的关怀,究竟出于什么,已无人肯去深究。
吴丝桐背靠着栏杆,慢慢朝后仰。半干半湿的卷发被夜风吹得半掩在脸上,看不清表情。纤细的腰肢弯折,整个人摇摇欲坠,她似乎很享受这种下一秒不确定的刺激,眼睛里只看见星空渺茫。
水中观月雾里探花,灯下看美人,都是世间最动人的旖旎。她就是有那种惹人怜惜的天分,一个被遗弃的新娘,充满危险和诱惑。
昂山廷将她一把捞回来,抵在墙上狠狠亲吻。松开时,两人都感觉到悸动的涟漪震荡不息。
他注意到她还穿着订婚日的最后一套礼服,被揉搓出许多褶皱。半开玩笑地问:“不舍得换掉么?”
吴丝桐冷冷勾起唇角,“那间屋里没有我能穿的衣服,总不能在走廊上裸奔吧。”
于是她只好重新穿上这条裙子跑回来,毫不在乎地把鱼尾摆拖尾踩在脚底。
“不如……”她眼波流转,“你帮我脱掉。拉链在后面,我够不着。”
他照做,动作很轻柔。她穿得潦草,里面没有束腰绑带和乱七八糟的暗扣钩子,解起来比较顺畅。
吴丝桐配合地扭动身体钻出来,“我不是他想要的未婚妻,这件婚纱,也不过是他想要的东西上面裹着的一层包装纸。”
昂山廷不带感情地复述一个事实:“在他眼里,你就是个彻头彻尾卑鄙无耻窃贼,偷取了原本属于沈欢喜的一切。”
“那在你眼里呢?”
“你不会在乎我怎么觉得。”他抚过她瑟瑟起栗的皮肤,“就像不该在乎他怎么想。不要留恋沉没成本,只考虑自己想要什么,用最便捷的途经获取资源抵达目标,是这世上最简单干净的道路。”
他像一把坚硬的匕首牢牢嵌入,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吴丝桐曲腿攀附缠绕,“沈妙吉是不是……从来都没让你碰过?”
“这不重要。”
她婉转地配合,厮磨之间仍不忘咬耳继续追问:“能不能告诉我……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看到这一切发生,已经足够让我觉得快乐。”
然后身体力行地证明了,他此刻最想要的只有她。
大约生生死死见得太多,昂山廷是个没有绝对立场的人,思维里没有明显的是非界线,只重视自己的感觉。于是他能够随时扮演任何角色,从中找出最有利的一种。
这种疏离,让他拥有一种神袛般的强大和淡然,俯视那些被欺骗被玩弄被摆布的命运,就能获取旁人难以想象快感。很像少年时期,在赌场旁观和掌控那些赌客的贪婪欲望。他把人生看作一场不计代价的豪赌。看起来处处小心拘谨,反而是胆子最大的那个。
事后吴丝桐旋身进屋,倒了两杯酒出来递到他手里。水晶高脚杯清脆碰撞的声音如此悦耳,这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夜晚。
“敬……”大概有点累了,她一时语塞,想不出来此时此刻该应对怎样的祝酒词。
敬什么呢,总之不是订婚快乐。
昂山廷发烫的唇在她颊边轻擦一下,“敬所有稍纵即逝的良机,敬每一桩仇怨都得偿报应,敬当下,敬自由。”
吴丝桐一饮而尽,仰头大笑说对,“反正看不穿明天,又何必为今天烦恼。”
她睡醒时已是下午,风与阳光都正好。昂山廷不知何时从露台原路返回,鼠尾草花盆好端端扶正了,碎土被仔细清理过,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打开门,地上放着一只包装简洁的纸盒。她疑惑地拿进来拆开,清芬扑鼻。新鲜采摘的满满一盒橙花底下,掩着一双黑色软底缎面圆头鞋。手工缝制,配色和款式都很低调,细节却用足了心思。
穿这样的鞋子,很适合走在奥比都斯用碎石铺满的小路上,脚不会酸痛不会累。
这是她收到的唯一一件跟订婚无关的礼物,立即开心地穿上,原地蹦跳几下,神情似足受娇宠的小女孩。
挑什么衣服来搭配,吴丝桐在镜子前着实琢磨了很久。最后出门的时候,穿的是一件珠光绸衬衫,配剪裁精良的九分阔腿裤。水滴形状的珍珠耳环在颈边晃来晃去,外加一顶渔夫草编帽,上面装饰了跟鞋子同色的缎带。
她很少打扮得这么素净,心里清楚不应该喧宾夺主。
沈望一大早乘专机飞往日本,去探望劫后余生的心上人,没留下一句多余的话,任由他的未婚妻去留随意。
按行程安排,吴丝桐还要在奥比都斯多待几天。为了不让她的备受冷落显得过于难堪,昂山廷邀约她游览历史悠久的古城风光,当然,沈妙吉也会同行。
谁都不会觉得这种组合有什么问题。沈妙吉和吴丝桐本就交好,不介意牺牲一小部分跟男友相处的亲密时光来安抚受了委屈的准新娘。至于昂山廷,从小到大都踏实知礼,每当这对兄妹搞出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他都是最好的润滑和缓冲。得体的多方协调,让大面上过得去。
他跟沈妙吉的关系升温迅速,每当两人挽着手姿态亲昵地耳语,吴丝桐都知趣地落后几步,抱着胳膊欣赏街景,仿佛只身独行的女游客。
三个人一起乘坐自驾马车,在街头吃现做的手工冰激凌,昂山廷会记得确认每一份食物里没有添加奶油。他妥帖地照顾她俩,态度游刃有余,不至于疏忽怠慢了任何一位。无人察觉的间隙,眼角的余光会在吴丝桐身上若有似无地流连,以便随时观察她的需求和情绪。
跟沈妙吉相比,她才是他最重要的同盟,某种程度上也是他的女人。吴丝桐成熟懂事,自然不会在意这些,更谈不上为此不快。她很清楚自己的位置,递调味瓶的时候,手指短暂相触,示意他不必如此小心。
每个人都要做好该做的事,扮演好相应的角色,才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倒是沈妙吉一直为哥哥的过分于心不忍,会特意哄吴丝桐开心以作补偿。
他们坐在一家临街的咖啡馆里小憩,是昂山廷提前几天就预订好的位置,他似乎什么都能料到,然后做出最合适的安排。夕阳冶艳,像莫奈画里的颜料,随意挥洒在橱窗玻璃上,晒得融化了,又流淌到街面。
吴丝桐要了一杯正宗的bica(小杯浓咖啡),不加奶也不加糖。沈妙吉留意到了这个微小的细节,笑说:“哎,跟我哥一个习惯。”
吴丝桐一手托腮,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听说那位沈小姐手术很成功……也好,这样沈望也算得偿所愿,免得动不动就给人甩脸色。说不定再过一阵,就会把人接到身边吧。”
“你别想那么多,家里人不会看着他这么胡闹的,脸还要呢。”沈妙吉刚吃完一份枫糖华夫饼,拿起餐巾擦嘴,“我要是沈望,会让她一直留在国外。外面天大地大又没人管,最多再过几年说不定也就淡了。何苦非要现在搞到风口浪尖上,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你哥哥啊……不像是个怕惹麻烦的人呢。”她苦笑一下,便不再说话,看着很有几分惨然。
吴丝桐擅用沉默,懂得以退为进远比激烈的语言更有说服力。果然沈妙吉不忿地挑眉,“回就回咯,不自量力从来没有好下场。说起来她也顺风顺水那么久,该学学什么叫知难而退了。”语气很胸有成竹,说完还安抚似的握一下吴丝桐的手,起身去洗手间补唇妆。
她时刻注意个人形象,没有半个小时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