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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折戏 黑天鹅

她昏沉沉醒不过来,那人在床沿坐下,手指带着暖意轻轻拂过头发。若有若无的酒味混着清淡的冷柏香钻进鼻子,是沈望吗?已经后半夜,前面大概散了席吧,他还记挂着答应过要来看她。

那抚摸并没有停,从眉心蜿蜒而下,划过鼻梁,点在唇瓣间。手势很温柔,最后落在光滑细腻的颈侧。欢喜翻个身,迷迷糊糊伸出手,冷不丁碰到一张冰凉的木雕壳子。

她一个激灵惊醒过来,本能地往床角缩。

“是我,别怕。”沈望嗓子有点哑,握住她的手重新贴在颊边,关切道:“又做噩梦了?”

大概喝了酒的缘故,他脸上的皮肤还在微微发烫,并没有什么面具。

欢喜吁一口气,刚睡醒的面孔还留着婴孩般的惺忪娇憨。她坐起身,用手指辨认他的脸。从凛冽的眉骨,到挺直的鼻梁,薄锐的唇角。皮肤有细腻的触感,如一匹温暖的绸。

沈望有种清教徒式寡情禁欲的俊美,唯独在面对她的时候,内心的防备才会松懈瓦解。不管压抑多久,人对危险而炽烈的东西天生向往。是自她开始,他才对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有了全新的盼望,即使身体从未有过深切纠缠。

他安静站在原地,低头注视她认真的模样。欢喜微微仰起脸,熟练地替他摘下领带,顺便解开衬衫最上面一颗扣子,让呼吸更顺畅。这是他们之间相处的小小仪式,她总希望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即使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事。

人在开心或忧愁的时候,散发的气场是截然不同的。欢喜很快察觉到他的异样,整个人被一种无形的愁闷和压抑笼罩,全无平日冷静清爽。

她有点困惑,手沿着衣领往下滑,却被他猛地捉住按在胸膛。再往下左边的位置,茶水泼湿的痕迹还在。那是晚宴后一次不太愉快的冲突,可他不愿让她发现。

“我自己来。”沈望脱下西装外套扔过一旁,掬着她的脸,俯身额头相抵。于是欢喜本能地用胳膊揽住他的脖子,隔着丝滑的睡裙和一层衬衫,可以感觉到饱满结实的肌肉绷得很紧。

她被他炽热的体温烤得恍恍惚惚,低声说:“你今晚一直在皱眉。”

沈望轻轻唔一声,“最近有点累。”

“是不是因为……”

他不想被继续追问下去,突然吻上她微启的唇。齿间含有春茶和甘草的清香,呼吸很轻,轻得连睫毛都不会抖一下。花萼般的下颌半抬,脖颈细弱欲折,让他有些克制不住。牙齿的砥砺有点疼,欢喜讶然低吟,有一瞬觉得不能呼吸,却没有丝毫排斥。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本能而驯顺地回应他的亲吻,仿佛生来便该如此。彼此渴慕和需索,是不可思议的甜美,令人沉沦。

心跳怦如擂鼓,她如今就在怀里,完完全全属于他,彻底信任他带她去往任何未探索过的秘境。薄薄的丝绸覆在皮肤上,勾勒出微妙动人的起伏。青涩是别样的诱惑,他的手自肩胛滑落,沿着每一节脊柱的阶梯,缓慢又极有耐心地按压。

他的睫毛扫过颈窝,微微刺痒。胸腔里最后一丝空气也被挤掉,传来快意的痛。唇瓣缠绵,划过锁骨辗转往下,所有血液潮水般横拍过来,撞得欢喜耳中嗡嗡作响。垂落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揪紧床单。因为看不见,所有感觉都被无限放大,有种奇异的清晰,未知且难预测。她难抑慌张,反复在心里确认这个人,在他手中轻轻战栗,终于没有躲开。

明明做好了准备,真的事到临头,居然这么没出息。身不由己地,万物都不可依傍,只能抱紧她和世界唯一的联结。沈望感觉到她的害怕,没有继续下去,只是沉溺地将脸埋在她胸前。其实是她让他觉得安全,如同风浪中唯一可以停泊的孤岛。

短暂的静默过后,激烈卷土重来。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一切如坠云雾。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又像是怎样都顺理成章。未来太不可期,只能抓住此时此刻,忘掉所有的无能为力和阻碍。他覆上去,唇齿相依箭在弦,却陡然停住了。

沈望花了好大力气才撑起胳膊,把距离拉开,翻身仰倒在另一侧。如果不是急促的呼吸尤在耳边,她几乎要以为刚才发生的都是幻觉。他所有的动作就此戛然而止,突兀得没有半点预兆。

都到了这个地步,欢喜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面庞红得滚烫,赶紧蜷起身子,双手胡乱拽过被子兜头蒙住。她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什么也听不见。直到憋得额头冒汗,好半天才掀开一点被角,露出小半张脸,细如蚊吟地开口:“……你怎么了?”

沈望依旧合着眼,还在竭力平复,为难道,“现在不行。”让她这样不知所措,他觉得愧疚,又赶紧补了个借口,“……你还病着。”

行不行的,难道要现在找个医生问一问?她也不可能傻乎乎去反驳他我行的我可以。这叫什么峰回路转的怜香惜玉,欢喜简直尴尬到无法呼吸,一扭身又缩回被子里。

就在她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沈望趋上前拨开被角唤她:“你睡了?”

过了十几秒钟,里面才传出瓮声瓮气的一声“嗯。”

他忍不住笑,温声哄道:“过来点。”

她死活不愿再动一下,反而把怀里的被子搂得更紧。沈望去够她的手,把握成拳的手指一点点抻开,先捉住小指,像小孩子拉钩许愿,再慢慢将整只手合进掌心。她还是不肯靠近,他只好去就她,没费多大劲就连人带被子重新揽入怀中。

欢喜在被子里闷得头昏脑涨,不知怎么才好。他怜爱地亲了亲她的耳垂,低哑的嗓音听起来十分魅惑,“你早晚会是我的人。”

刚闹了这么一出,实在不好意思再折腾。她也不挣扎,由他自身后抱着,像两张紧贴在一起的弓。后背传来的心跳清晰有力,胸腔的起伏逐渐不分彼此。她有点淡淡的失落,又隐约松了口气。这样就很好。

两人各怀心事,彼此沉默下来。山庄的夜好静,远处有白鹭斜着翅膀掠过湖心。沈望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脑袋,“还生气?”

欢喜说是也不成,说不是也别扭,索性闭上眼睛不言声。

过了好半天,见他还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只得问:“你今晚住这儿?不太好吧……赶明儿传出去,让沈老先生听见了,又要数落你不知分寸。”

欢喜身份尴尬,里里外外多少双眼睛盯着。沈望态度坚决是另一回事,不能放在明面上让长辈们难堪。

他现在没精力考虑这些琐碎,近乎请求地在她耳边说:“别赶我走好吗?我想留下来陪你,就今晚。”

卸下所有坚强的伪装,他们相处得越来越小心翼翼,仿佛陷入一个怪圈,时进时退,有太多不可触碰的话题。手术迟迟不能进行,结果是什么,谁都清楚。可沈望一直在笃定地告诉她,他会想出解决的办法。她只需要养好身体,不必有丝毫担心和怀疑。

从死神手里抢夺自己的爱人有多难?如果真的夙愿得偿,让两个流派的古老技艺合二为一,祖辈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恩怨,也将彻底在他们身上消弭吧。

在沈望所有关于未来的计划和安排里,都不包括“失去她”这个选项。所以他这段日子尤其不好过,到处分身乏术,手上负责几个项目接连出了问题,连呼吸也透着疲惫。

她觉得心疼,便转过身把脸枕在他胳膊上,问:“你也会害怕吗?”

“会。”

“怕什么?”

“怕有一天会辜负你。”

欢喜不经意颤一下,没想到他会这么答。还记得刚认识的时候,沈望是怀着夺取《绫锦集》的目的刻意接近。他曾笃定地对她说,只要肯付出代价,没有什么不能实现。这男人一贯如此,步步为营精妙谋算。天性里的凉薄矜傲,让他清醒而擅于取舍,几乎无往不利。无论父辈定下多么苛刻的目标,也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算短,欢喜从没见过他像此刻般彷徨犹疑。那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沮丧,对未来的不确定。

可以让人分开的事太多了,生离死别只不过是其中一种。必定发生了变故,或许比沈妙吉说的还要严重,超出他能偿付的代价。

沈望平静地看着她的脸,良久,说:“有些事是没办法的。熬得过去就海阔天空,熬不过去,也没什么不可接受。我只想你在。”

就像有些人,天生就会爱上,然后用漫长的时间来失去。比起余生都不能停止的缅怀,她更希望他能够忘记,然后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她看不见近在咫尺的脸,却被无处不在的伤感笼罩。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愿在她面前撒谎,也不想过多解释。按着额默默了半晌,终于淡声道:“黑天鹅。”语调轻得如同叹息。

什么是黑天鹅?是一个人,还是一桩闻所未闻的麻烦?她脑子里乱成团,好像在哪里听过的,又总是遗漏掉关键信息。与世隔绝的日子,让很多东西都失去了清晰概念。她还在绞尽脑汁回忆,听见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会离开我吗?无论发生任何事。”

欢喜心头一顿,抬手去抚摸他鬓边的头发,扎在手心暖暖的,安抚道:“我在这里。会一直在。”

一夜难以安枕,他也睡不安稳,总是辗转反侧。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犯开始困,迷迷糊糊睡着。半梦半醒间,感觉他轻手轻脚地坐起,给她掖好被角,又拿过调成静音的手机划拉,大概是在看左秘书安排的工作日程,然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

怕吵醒她,沈望没在这间房里洗漱。过了几分钟,走廊有人走动,是佣人送来干净的替换衣物,一切都在沉默中有条不紊地进行。他的生活作息向来严谨,比钟表还精准,自律强大到可怕的地步。昨晚偶然流露的脆弱,仿佛从未发生。沈望穿戴完毕,在床边略站了会儿,脚步声缓缓远去,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欢喜心里一片怅惘,知道他一走又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抽出空。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纷乱的梦境里听到隐约哭声,从门外断续传来,还夹杂着电视噪杂的响动。像一部有年代感的狗血连续剧,各种夸张地争吵和喊叫交织,汽车不断按喇叭,摔盆砸碗怨气冲天。

欢喜惘惘地下了床,循声摸索过去。套间西边有很大的客房,门没锁,一推就开了。小楠护士要贴身照顾她,当班的时候就住在里面。要是发生紧急状况,按主屋床头的电铃这边马上能听见。

她扶着门框听了一会儿,分辨出哭声并不属于连续剧。小楠护士还在不停抽噎,在寂静的清晨,即使刻意压抑也很大声,或许为了掩盖才打开电视。

欢喜不好贸然进去,在原地敲了敲门,关切道:“你没事吧?”

“……沈小姐?”小楠护士猛地回过头,才发现门外站了个人。欢喜昨晚没睡好,脸色有种苍白宁静的憔悴。她胡乱抹了把眼泪,语无伦次地道歉:“是不是吵到你了?对、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欢喜摇了摇头,轻声说:“没有,我自己醒的。听到你在哭,不放心才过来看看。”

小楠把她搀到沙发边,抽搭搭地在旁边坐下,抽出纸巾压在眼睛上。哭了太长时间,还有点上不来气,心里却没那么紧张了。这位沈小姐待人很和气,总是怕给人添麻烦。哪怕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也从不在沈望面前说嘴,反而会替他们掩饰。

大概半年前,欢喜第一次住进云容山庄。不知发生什么事故,浑身都是外伤,脑震荡外加左肩脱臼,那时已经是小楠在照顾。之前的私护是管家华叔的亲戚,据说因为没拦住来闹事的沈妙吉才被辞掉。

小楠清楚记得,最初认识的沈欢喜,是个充满活力的年轻女孩。眉目灵动鲜活,像蓬勃清劲的野生植物。伤势没彻底复原,就开始去健身房做体能恢复训练,还是个空手道三段,矫捷的身姿令人惊叹。她那会儿还在和沈望吵架,也不肯见面。他就远远站在外面,隔窗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眼中蓄满柔情。

谁知没过多久,再见面时她已病得这么严重。面庞过分消瘦,只剩一双清炯炯的大眼睛,可惜什么都瞧不见。白得透明的皮肤底下,青色血管若隐若现,扎针频繁总是淤肿难消。

令人动容的,是那份骨子里的豁达和坚强。小楠做专业私人护理多年,见过数不清的病人,有商人、艺术家、甚至政客,无一不是家财巨万。疾病缠身前,大都是上流阶层里呼风唤雨的人物。享受世间最好的一切,让他们产生无所不能的狂妄幻觉。

其实那些荣耀、风光和权势,比肥皂泡还脆弱。病痛对人的摧毁,不光是肉体。生命枯竭的过程漫长而残忍,很多人受不了折磨,被恐惧扭曲心智,脾气变得阴郁狂躁。他们有的会拒绝治疗,用彻底的放纵来麻痹痛苦,崩溃时又一心求死,很容易自残或者伤人。

但欢喜从不这样。她身上没有那种病态的猜疑和防备,凡事都很配合,做穿刺的时候也不叫疼,小楠甚至没见过她当着人掉眼泪。

病情在持续恶化,结局并不乐观,她早就明白治愈的希望多么渺茫,依然选择用无畏的态度来面对。

有一次小楠好奇地问,你怎么会一点都不怕?对专业的高级护理而言,这绝对是不该轻易出口的话题。可欢喜没有介意,反而很平淡地说出那个字眼。她说,死亡并不是终点。恐惧是因为还有占有和贪婪之心,那和牵挂是完全不同的。然后反问,“你有宁可耗尽生命也要坚守的东西吗?” 9vHxHzprUWp4qmzW/S4tptRiIjTUqoEB/INOfZNQn1omIZibJmdBlj8S4uMBPi8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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