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山廷凝眉看她,有点意外。原以为她要打听和病情有关的事,没想到是这些。
他坐在那里想了想,又摇摇头:“我没有必要故意隐瞒什么。不过,集团里大小事情每天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你具体想了解哪一桩?”
这就等于把问题原封不动地抛回去了。生意上的事她完全不懂,连问也无从问起。欢喜茫然垂下眸子,为自己的幼稚和鲁莽感到不好意思。
昂山廷不以为然,替她往杯子里添了注热水:“不如聊点别的?比如你以前的生活、朋友和工作。有四个人愿意为你做脊髓配型检测,全部非亲非故。这对任何一个患了重病的人来说,都是难得的幸运。”
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也需要倾诉来排解孤独。想他们的时候,能有个人聊一聊,是种寄托想念的方式。
“他们啊,都是很好的人。”欢喜一手托着腮,语气变得极轻。她的过去相当单纯,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说起这些亲密的伙伴时,满脸都是温柔。
“思卓堂哥是良爷爷的长孙。王玉良的名字你听过吗?定州王氏缂丝的后人,今年也有七十六岁了。他是沈爷爷的关门弟子,爷爷过世后一直照顾奶奶。我最开始学缂丝,就是他教的。”
她一直管沈顾北叫沈老先生,礼貌里有亲疏分明的界线,这声沈爷爷自然是指的沈安南。
昂山廷唏嘘一叹,“可惜了,他的检测结果完全不符合。”
欢喜沉浸在往事里,眼角微扬,整个人像在发光。接着说:“连越你一定知道,他现在是国内最有名的时尚设计师之一。你大概也听说过,因为一些原因,我大学没能顺利毕业,好不容易才进到明唐做设计师助理。他是我的领路人,也是最好的朋友。”
连越的大名如雷贯耳,英俊且多金,海外名校背景。这个集各色光芒于一身的年轻人,是各大时尚媒体里常见的面孔。即使行业完全不搭界,昂山廷多少也有耳闻。据他所知,明唐集团一直是手望在国内最大的竞争对手。连越早就有心自立门户,在欢喜被沈妙吉借舆论压力踢出明唐之后没多久,便和她一起创立了独立品牌工作室“猛虎蔷薇”。
当然,沈妙吉也没占到多少便宜。南京博物馆大赛风波被媒体大肆渲染,她的冲动让集团声誉受损,兄妹关系彻底跌至冰点。沈立勒令女儿放下一切事务回美国暂避风头,之前为开拓国内市场所做的努力,全部功亏一篑。
一代新人换旧人,时尚行业更是日新月异。连越的女友甄真,是明唐创始人唐舜华一手带出来的左膀右臂兼接班人,也是毋庸置疑的下一任时尚教母。沈妙吉固执地认为,正因为有这些人物鼎力相助,初出茅庐的沈欢喜才能一路过关斩将,获得大多数新秀不敢想象的成功。而她本人,根本配不上她所得到的一切。
至于为什么得到这一切的是沈欢喜而不是别人,昂山廷自有判断。这女孩确实有旁人不可及的独到之处,真是难以想象,连沈望都一度败在她手上。
他用手指轻叩瓷杯,闲闲试探道:“还有位江先生,倒是很得沈二小姐另眼相看。缘分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没法用常理解释。”
欢喜愣一下,当然知道对方指的是江知白,却不知道该如何对另一个人描述他的存在。
“他——在瑞士学过摄影,有一阵转行做了明唐的御用模特,是业内很有名的角色扮演者。大概两年前吧,他穿着我亲手设计制作的第一件缂丝汉服参加Chinajoy嘉年华,拿下团体首奖。就是在那时候,认识了沈妙吉。”
后来么,沈妙吉高价买走那件缂丝战袍,也拉开了两大阵营之间漫长争斗的序幕。
连越、甄真、江知白和沈欢喜……谁能想到,一群相识就是冤家的年轻人,却成了最坚固的盟友。是他们在川西大地震时共赴西南,冒着生命危险把蜀锦元素运用到新设计里;瑞士最尖端的染印技术被手望垄断,是他们一起设法解决危机,在时装周上独占鳌头;也是他们排除万难,才让欢喜和她的缂丝有了在大众视野里脱颖而出的机会。
一段璀璨惊心的岁月……即使故事的主角如今消声觅迹,业内仍流传着他们的热血传奇。
如果没有和沈妙吉两败俱伤的比试,欢喜距明唐首席设计师仅一步之遥。那时她病情持续恶化,参赛作品被掉包,丝线被烧毁,却用别出心裁的“柳丝缂”技惊四座。当往昔荣光全部剥落,她变成了云容山庄里一个讳莫如深的存在。
海外华人商圈相对保守,至今遵循着许多被现代人摈弃的传统。沈老爷子作风低调,不愿让家族内部的龃龉曝光在媒体面前,任人评头论足,所以沈望把欢喜留在身边的做法,名不正言不顺。其中纠葛,就连在沈家待了大半辈子的老佣人也不清楚,大多以为她是来路成疑的金丝雀。
昂山廷若有所思,给他们的关系下了个模糊的定义,“你和江知白……你们是旧相识了。”
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连沈望也很清楚其中来龙去脉。扪心自问,情窦初开的懵懂年岁里,她确实对江知白动过心。可他怀着对过去的执念拒绝了这份感情,两人从此再无可能。当他挣脱心魔,她早已不在原地。昂山廷说得对,缘分多么奇怪。
换了别人恐怕要窘得不行,欢喜只微微偏过头,从容应道:“是。就像你和沈妙吉。”
昂山廷不置可否,以一种截然不同的眼神观察她的表情。那笑容里蕴含了太多东西,由衷的快乐,问心无愧的坦荡和毫无保留的信任。这就是她所有底气的由来吗?这点和沈望倒是很像,总让他生起一种奇怪的冲动,想看看坚硬的外壳下是不是真的无懈可击。
“最近外面有些传闻,说他是江氏酒业江敬川的私生子,不知真假,闹得沸沸扬扬。”
欢喜脸色顿时有点难看,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茬。
在她听到的一切描述里,昂山廷是沈家的一股清流,醉心医学,两耳不闻身外事,背地里从不议论是非。但这并不代表他一无所知,或许洞悉的比她所以为的还要多。
他立即察觉这么直白太欠思量,忙转圜:“是我冒失了。这圈子也没多大,难免会听到几句闲话。”又换过话题,“你那个小姐妹宋绿萝呢?一直没听你提起过她。你俩年纪差不多大,是念大学时认识的?”
欢喜已经没有聊天的心情,简短答:“绿萝是我自己选的家人。”
他没有再开口,她也没有。静默片刻,欢喜想起什么,迟疑道:“听小楠护士说,绿萝的结果吻合点最高,或许有可能进行手术,是真的吗?”
“……还不一定。”
昂山廷陡然失神,滚烫的茶水洒出来,在手指上烫出红痕,被他不动声色揩掉。略顿了下才说:“样本已经送到东京化验,需要等进一步确认结果。”
东京癌研有明医院,是日本最早从事肿瘤研究的医院,昂山廷的授业恩师就是其中最著名的脑肿瘤专家之一。
他没有正面回答,把目光落向远处,“医学需要百分百的精准和严谨,任何一点偏差都可能引发严重后果。”
亚孟买血型太罕见,没有血缘的配型者,成功率几乎是零。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道理她都懂。
两人随口聊了几句别的,眼看时间不早,昂山廷自觉告辞。没想到几分钟后又折返,来取落在沙发上的面具。真是个怪人。
欢喜重新打起精神,好奇地问:“你好像很喜欢面具?大晚上还要戴着。”
“面具是很有意思的东西。”他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因为面具下的人脸,每一张都不同。”
时近午夜,天空是深墨的蓝,一弯皎皎的黄月亮无依无靠挂在树梢,四周静得人心头瘆然。昂山廷双手抄兜,悠闲自在地踱步,眼前渐渐浮出另一张面具,和深藏在其下的面容。
晚宴开始前,他已经在附近徘徊很久了。宴厅外有一片很大的枯山水造景,点缀着几组假山岩石,意境疏阔。
香风细细卷过,红男绿女相携往来穿梭,这处清凉世界却与繁华分隔两边。昂山廷站在灯火照不到的暗处,置身事外地不肯融入其中。就在他打算离开时,不留神被一个惊惶失措的冒失鬼撞上,球形的流苏手包落地滚出好几米。
那女孩穿一袭水绿斜肩礼服长裙,身段娉婷,栗色卷发在头顶高高盘起。脸上同样戴着银色面具,露出微翘的鼻尖,嘴唇像剔透的琉璃樱桃。
两人透过面具彼此打量,看得出女孩惊惶失措且愤怒,胸口喘着气起伏不定。假山后再次有动静传出,是匆忙离去的脚步声。
昂山廷不经意抬头,只来得及瞥见男人高大的背影一闪而逝。梳得整齐溜光的后脑夹杂花白,看样子有些年纪了。他下意识要追过去,不料被女孩飞快地拦住。
他有些迟疑:“需要帮你叫保安吗?”
“不用你多管闲事!”女孩恶声恶气地扔下一句,捡起手包拧身就走。
“喂,等等。”
女孩被叫住,语气仍然充满戒备和不耐烦,“干嘛?”
他指指自己耳边的位置,也不生气,淡淡提醒道:“鬓角,头发乱了。”
女孩肩膀颤了颤,背脊挺得更直,显得有点僵,和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没两样。此地显然不是打理妆容的好地方,光线太暗,但这样出去会不会更惹人侧目?心念电转间,他往前走了两步,再次提议:“如果不认识路,我可以带你去休息室。”
女孩反应异常夸张,立即警觉地倒退,将身体紧贴在粗粝的假山石上。不知从哪里钻出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张开双臂挡在中间:“不许欺负我姐姐!”
男孩摸约五、六岁,穿一身做工考究的小西装,英伦格子背带裤,及膝袜和雕花皮鞋,脖子正中系了枚暗红绸带领结。
女孩浑身的防备陡然松懈,像冰壳突然裂开缝隙。她看了昂山廷一眼,蹲下身温柔地说没事,然后牵起男孩的手:“我们走吧。”
男孩揉了揉鼻子,还不忘回头凶巴巴瞪他一眼。
昂山廷失笑,弯腰在脚印凌乱的白沙里拨弄片刻,拈起一枚亮闪闪物事。
很快他就在宴厅再次看到这对姐弟。
拐角处的喷泉没什么人经过,女孩蹲在几丛植物旁附耳对弟弟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把手里端着的满杯香槟递过。
小男孩端着香槟灵巧地在衣香鬓影里钻来钻去,绕了个大大的圈子,突然撞在一个婀娜的身影上,酒杯拿不稳,浇透了半幅裙摆。
女宾一声惊叫,把大部分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看着狼狈又可怜。昂山廷抱着胳膊冷眼旁观,发现那女宾被酒泼湿的水绿色礼服裙,和男孩姐姐身上的一模一样。
小男孩一副受了惊吓的表情,简直快要当场吓哭。呆愣半晌,委屈地扁着嘴道歉:“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和方才凶巴巴的顽劣判若两人。
他顿时明白过来,姐弟俩刚才在喷泉前商量的是哪一出,觉得很有意思。
女宾嘴角僵硬地抽了抽,风度依然维持得很好,只说没关系。没人会和一个小孩子计较,很快有侍应生上前把他带走。倒霉的女宾只好暂避到休息室,等佣人重新找衣裙替换。
当她再回来时,宴厅的主角俨然已经成了男孩的姐姐。
女孩仍戴着面具,坐在三角钢琴前弹一首《水边的阿狄丽娜》。姿态娴熟,微微昂起的下颌拉出优雅弧度,完全沉浸在悠扬的音符里。
一曲毕,掌声四起。而她真正的“敌人”,今晚根本没机会出现。那个穿同一件裙子的女宾,凑巧触了霉头。
昂山廷在通往盥洗室的角落等了不长不短的十几分钟,才见她飘然而至,边走边从手袋里掏出口红补妆。步态很特别,荒唐不够彻底,寻欢作乐也像怀着心事。
他突然淡淡开口:“其实没必要这样。”
女孩猛地刹住脚步,玲珑美目藏在面具后面,警觉的凌厉一闪而逝。
气氛变慢变重,令血液的流速也放缓。昂山廷诡谲一笑,“我是说,你本来就比她美,即使穿着撞了衫的礼服。”
女孩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语调却柔和得令人惊讶,“这位先生,我们在哪里见过吗?抱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是你弄丢的东西,吴丝桐小姐。”他把手从裤兜拿出来,掌心托着一枚亮闪闪的碎钻发卡。
不等对方开口否认,他低头摘下了面具。
“我是昂山廷,好久不见。”
吴氏苏绣的千金吴丝桐,其父吴应泽和沈立早年有过生意来往。这次受邀参加沈老爷子的寿宴,是今晚最重要的客人。那个鬼灵精的小男孩,不消说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吴梓毓。吴应泽年过半百才得的老来子,难免过分娇惯。
吴丝桐怔忡片刻,望着他的脸,脑子里大概有三秒空白。那是张很特别的面孔,只要见过,绝不至于认错。中缅混血让他的皮肤呈现蜜一般的太阳棕,坚毅的唇角紧抿,额头高而阔。眼眸深邃,墓碑般宁静。
不知她有没有想起日本留学时有过的数面之缘。毕竟那时候的昂山廷,在沈望身边毫无存在感。这不重要,以后还有很多时间。
他凑近了,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却望向窗外,在她耳畔念出一句话:“机会稍纵即逝,悔恨却终生蚕食。”
啊那年学校举办戏剧节,吴丝桐扮演的角色台词。他在暗示什么?她后退一点,隔着不到半米远的距离打量他。
昂山廷决定不再逗留,转身飞快地消失在垂帘后。
他已经见到了传闻中要和沈家商业联姻的吴氏长女,沈望的未婚妻,再待下去没意思。她执意不肯取下面具,他依然记得初见的第一面。吴丝桐长得清纯漂亮,绝对不像会做出刚才那种事的女孩。可他知道她会,从来都会。
这地方,人人脸上长着好几副面具,随时切换不过是家常便饭。
晚宴的重头尚未开始,沈望却执意要让欢喜以女伴的身份出席,直到现在还迟迟不曾露面。沈妙吉铁了心去拦,还不知会闹成怎样。
沈家是世代从商,后辈跟什么样的异性交往,或许可以不受约束,但正式结婚的对象基本都是家里定的。理由很简单,为了家族利益,这是他们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必须承担的责任。
年轻时的情情爱爱是过眼云烟,从来不在考量范围。对没有价值的东西,前路上可能出现的任何阻碍,沈望一向毫无留恋地踢开,即使背负无法洗脱的罪孽也在所不惜。那么这一次呢?
昂山廷很清楚,换做两年前,他对这样的安排早有心理准备,倒不至于太排斥,甚至是认同的,现在则未必。沈太太有句话说得没错,家里以后会越来越热闹。
吴丝桐和沈欢喜,让这个未揭盅的局变得越来越有趣。昂山廷等了太久,简直有点儿迫不及待。毕竟,机会稍纵即逝。
大风吹得云层翻涌,天心月晃一晃,就被流云遮住光彩。
花两个多小时洗漱收拾完,拘束的四肢才放松下来。欢喜换好睡衣躺在床上,确实感到乏累,可还是毫无睡意。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都是纷杂的画面和声音。
她的日子无晨无昏,日期却从不记错。剩余的光阴太有限,过一天少一天。如果迟迟没有合适的脊髓干细胞供体,靠化疗支撑不了太久。婴儿没有记忆,身世唯一的线索,是襁褓里的旧毯子,印着苏州某某毛巾厂字样,还有一张写着她出生年月日的纸片。
沈望凭借这点有限的信息,找到了当年给欢喜接生的护士长。老护士已经退休,对这件事还留有印象,可惜毫无用处。线索再次中断,至今毫无进展。要在二十多年后找到当初把女儿抛弃在医院的那对夫妇,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样耗下去,对彼此都是痛苦折磨。她总是努力表现得平静乐观,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辗转反侧了很久,困意渐渐漫上。朦胧间感觉床边站了个人,分不清是梦还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