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说过,为一个不爱我的男人,不值得把尊严踩在脚底。”沈妙吉朝扔在地上的合同瞥了一眼,下定决心道:“他给过清楚的答复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她像被游蛇迷惑的小鸟,眼神也飘忽不定。手指一松,木架连着偶人跌落在地。与此同时,昂山廷发烫的嘴唇落在她颈侧,有点麻痒胀痛。
走廊传来急切的脚步,那门根本没关严,敞着三分之一,地毯上出现一道长长的黑影,但什么也瞧不清。
女佣不敢往里进,隔着好几米的距离说:“二小姐,昂山先生在吗?”
两人迅速分开。昂山廷拿出手机看一眼,静音屏幕上确实有好几个沈望的未接来电。
沈妙吉不自在地捋了捋揉弄乱的头发,说:“他在找你。”
他并不着忙,对外面道:“我一会儿过去。”
门外短促地应一声,脚步很快跑远。
沈妙吉撇嘴,“左右不过是为沈欢喜那点事吧。听说她家里人找着了,也肯配合手术,是真的吗?”
见他点头,她随口又问:“她父母是做什么的?哪里人?”
昂山廷没直接回答,很久才说:“这件事沈望不许人声张,具体知情的很少。”
“可见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来历,多半上不了台面。”沈妙吉积怨难消,言语极尽刻薄:“真要是如珠如宝的东西,谁会藏着掖着怕人看见。”
他依然没搭腔,转过脸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你就那么听他的话?”她皱着眉在他胸前推一把,没使多大劲,语气却恼了:“走吧走吧!找你的好兄弟去,反正你们什么都要瞒着我!”
昂山廷轻巧地把她的胳膊夹在身侧,重新贴近了,娓娓道:“在这个家里生活,学会什么时候该开口,什么时候该闭嘴,是很重要的技能。如果你今天告诉我的话,转眼就传到你哥耳朵里,你又会怎么看我呢?再说,这也是我职责所在,必须保护病人的隐私。”
“你总有数不清的道理。”她挣不脱,似嗔似怨地瞪着他:“行了,你们都是君子,就我一个小人。”
昂山廷眉目沉吟,手指抚摸她的脸,“听说你订了明天一早的机票。这么快就要走……”
沈妙吉自嘲地说是啊,“留下来做什么?我懒得看他们折腾。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要我叫沈欢喜大嫂,实在是叫不出口。”
“那可未必。”他弯腰捡起那对木偶重新放进玻璃盒里,“戏不演到最后一刻,旁观的人永远猜不到结局。”
昂山廷从不说没把握的话,听得她霎眼一愣,“……什么意思?”
“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未必会像你以为的那样发生。手望跟吴氏集团,已经正式确立了合作方向。你若肯耐心一点,留下来再等等,必定还有施展机会。”
“这么快?”沈妙吉蹙着眉,感到难以置信,“吴小姐的想法倒是早就跟我爸提过,可沈望死活不肯同意,对人家故意冷淡,连基本的礼数都不顾。我以前跟她不熟,后来接触过几次,感觉倒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孩子,有想法有魄力,虽然算不上名门望族出身,哪里不比沈欢喜强?难为她好涵养,前阵子局面糟成一团浆糊,也肯加进来力挽狂澜。说到底,沈家欠着她一份大人情。”
“看来你跟吴小姐很投缘,还没成一家人就相处得那么好。”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神色有些难以言说,“你就不担心,如果将来沈欢喜离开了你哥,又会跟那位江大摄影师搅合到一起?”
她简直失笑,“沈欢喜愿跟谁跟谁,同我有什么关系。反正这一路不都是攀扯着男人爬上来的么,也就沈望巴心巴肝地拿她当个宝。说句难听的,能保她活着已经是天大的幸运,真是鸠占鹊巢!”
骂完才反应过来,莫非他担心她对江知白念念不忘,是在……嫉妒?这么想着,委屈里又涌起一丝莫名的甜蜜。
沈妙吉气咻咻,赌咒发誓似的,态度尤为坚决:“我不会在他身上浪费心思,信不信随你。”
他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道:“我想要你留下。”
她冲动地一走了之,两人以后见面机会又变得稀少了。
“我……会考虑。”
昂山廷便不再追问,深深看她一眼,“我先过去一趟。”
沈妙吉犹豫几秒,往前跟了几步又停住,忍不住追问:“我哥他……真有那个打算,要放弃沈欢喜吗?怎么可能呢,这两年他跟疯了似的,不知道还以为被那女人下了蛊。”
他站在阴影深处,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模棱两可地回应道:“很多事难就难在顺其自然,推波助澜会适得其反。耐心一点,乖。”
昂山廷走了。沈妙吉躺回床上,怔怔地想,要是真的多好。她希望那些人从此远远地消失。包括她曾经的失败、屈辱、污点,自作多情和枉费的心思,统统一把抹除干净,就当从未发生。
依旧不舍得开灯。她翻过身将木偶放在枕边,留恋这黑暗中隐秘的温情,思绪如同藤蔓肆意疯长。要接受他的感情吗?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可是既熟悉又陌生。沈妙吉这才发现,昂山对她而言有很多的新奇和未知。
她说不清那是个怎样的男人,却不知不觉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从不屑与他深聊心事,他却总能准确无误猜中她的心思,在所有最难熬的低谷,不声不响出现,默默陪在身边。
细想想,他其实也有很多优点。温雅诚实,正直上进,固执然而踏实可靠。难得的是,感情方面克己自律,身边从未出现任何亲密女伴。不像那些金玉其外的公子哥,以追逐财色双全的富家千金为荣,恨不能攒齐各色女友手拉手绕地球一圈,用这种炫耀来获得浅薄的认同。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当然也有很多,但没人能像昂山廷那样忍受她的任性和脾气。
正柔肠百转,手机“嗡嗡”振个不停。她拔掉充电线,打开果然是他的信息:“桌上有山药百合羹,吃完早点休息。”
沈妙吉凝目一看,才发现小圆几上放着托盘。晾了这一阵,温度不烫不凉正合适。
他所有的关怀都如此悄无声息,又刚刚好不会造成困扰。
雨后接连放晴数日,夜色清透皎洁。山庄里无人踏足的一角,却失去平静。
欢喜失魂落魄地被搀进房间,进门就跌在地。脸色无比惨淡,像一轮被淋湿了的,冬天的月亮。她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鞋子和裙角都沾满泥浆,湿哒哒地直往下坠,连同整颗心一直落入无底深渊。
四周那么空,什么都没有。她伸手在地上胡乱摸索,冷不丁碰到铜床柱,立即爬过去靠着。如同抓住水中浮木,收紧四肢蜷坐成一团。想起被从沈妙吉车里推落的晚上,一样惊惶无助。那是她头一回发病,眼睛突然就看不见,中了奸人算计,被撕烂衣服弃在郊野公路旁的荒地。还下着好大的雨,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恐惧、不甘、愤恨、彷徨……化作无数冰冷的针芒,把她从头到脚扎透。
小楠后悔得不得了,如果时光能倒流,她绝不会让欢喜靠近西苑一步。
突如其来的坏消息太沉重,好端端的人都很难一下子接受,对绝症患者来说是致命打击。到了这个地步,医药其实都是辅助,全靠一股心劲在支撑。失去求生意志从而导致病情急剧恶化,这种例子小楠见过太多。
但她从未见过欢喜像现在这样,所有镇定和乐观全部土崩瓦解,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枯萎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缓声劝道:“我扶你到床上躺着好不好?”
欢喜仿佛全听不见,睁大的眼睛里凝聚着一层晶亮的水壳,冻住似的,没有往下淌。过了好久,才松开紧咬的嘴唇,立即浮出苍白牙印。
好静,静得人心里发毛。远处的人工瀑布传来隐隐轰隆声,她恍惚地问:“下雨了吗?”
小楠扭头看窗外,艰难地咽一下嗓子,“没有……没下雨。”
她近来时常出现幻听,总觉得外面风雨不绝,又像风把沙粒撞在玻璃上,会发出冷梭梭地细响。万物都在崩坏之中,摧枯拉朽不可逆回。
小楠不敢硬去拉扯,守在边上语无伦次地安慰:“你别这样,具体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事情可能……”
可能怎样,还能怎样。
一个多小时前,欢喜精神还很好,提出想到园里散会儿步。这一走就比平日走得远了些,无意中听到佣人在嚼舌,说是沈望傍晚回来,跟昂山廷起了争执。也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还吵得挺厉害。
他俩居然会发生口角,不得不算一桩奇事。欢喜心头颤了颤,想来想去越觉忐忑,只好求小楠把她带到西苑。万一真闹了不愉快,有人从旁劝劝总好过愈演愈烈。
说是吵架,不过声量略高。激烈的言辞随着晚风扩散,忽高忽低钻进耳朵。
“我是医生又不是神仙!”欢喜从未见过昂山廷有情绪那么激动的时候,受惊之下停住步子。
“宋小姐人还躺在医院,她的家人现在拒绝配合,等于直接杀死受捐赠方,你说怎么办?这个流程一旦走完却无法手术,只能加速死亡。”他叹了口气,“我不是在逼你,旭川先生也认为,目前这种情况……”
沈望接着又说了些什么,她听不大清楚。
只那一句,带来的剧震不啻平地炸响惊雷,从天上坠入地狱的滋味也不过如此。
欢喜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
呆滞地坐了许久,脑子乱得不行,无法思考,只余一片空茫茫的悲凉。除了听天由命,似乎没有别的办法。
她不愿意挪动,拿掌心用力揉了揉脸,试图让自己清醒点,对小楠说:“我想一个人静静。”顿了顿,又道:“别告诉他我去过西苑……偷听人谈话,也不是什么好事。”声音哑得认不出来,却比刚才平静了许多。说完便屈起腿,把脸偎入臂弯,一点声息都没了。
她并非有意偷听,这么说只是不愿让沈望知道,她已经清楚变故的发生。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隐瞒得滴水不漏?没有人比她更痛苦。
小楠惙怛地扭着手指,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一步一回头地往外走。刚转过身,猛地瞅见门口一道黑影,吓了老大一跳。
“沈先生?你什么时候……”
他摇摇头,低道:“你先出去吧。”
听到他的声音,欢喜从悲伤的梦中骤然惊醒,仰起脸,扯出一个微弱而艰涩的笑容。
沈望心如刀绞,迟疑地抚摸她羸弱的肩。这两日又见单薄了,叶消枝瘦。希望有多美好,失望就有多重。昂山廷早就说过,对病人来说,最残酷的不是直接宣判死刑,而是给她一个轻易破灭的念想。
彼此该如何相对,他此刻也没有答案。胸腔被巨大的悲怆砸出一个空洞,淹没所有喊声,只留下幽幽可怖的回音。一切本来不该如此。是他没有处理好这些事,搞得满目狼藉。
但他从来不是那种会徒劳去想“如果当初”又会怎样的人,逃避没有用。
沈望蹲下来唤她的名字,她侧过脑袋,微微有些反应。一重接一重的打击,再乐观积极的心性也要被消磨透了吧。
欢喜拉住他的手贴在自己颊边,反复确认熟悉的温度和气息,轻声说:“你来了,真好。”
时间的沙漏不会停止,真正是见一面少一面。可惜她无法再看他一眼,大概只能带着回忆,走向注定的分离。
他五脏都要揉碎了,小心翼翼地把她擎在臂弯,放到床上去。人轻得毫无分量,像托着一捧落叶,柔软地飘坠在怀里。
良久,欢喜没头没尾地问一句:“绿萝到底出什么事了?是因为我对不对?”
“不是。”沈望想都没想便否认,“纯粹是个意外。只是……时间太不赶巧。她下班走夜路,被酒驾的司机撞伤。人不要紧,有宇凡在照顾,你别瞎想。”
欢喜听了,仍半信半疑,伤感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以后我不在了,请像保护我一样保护好绿萝……我牵累她太多了。”
她其实有很多疑问。为什么绿萝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车祸,从未露面的神秘血亲到底是谁,又为什么会突然出尔反尔。
“我不会让你有事,当然也会照顾绿萝。”沈望揽紧一点,“她……是你亲妹妹。”
他很惭愧,既没有保护好心爱的女人,也没有及时扫清那些层出不穷的阴谋和陷阱,真是无能极了。
沈望其实不确定她究竟听到多少,但事情到了这步,再瞒着已经没必要。她从头到尾一无所知,却遭遇来自亲生父母的两次背叛,刀刀致命,太残忍。
欢喜终于得知真正的身世来历。难怪她和绿萝一见如故无比投契,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而那个配型率最高的“弟弟”,除了袁宝晟还能是谁。想到这些人一贯以来的所作所为,一切都解释得通。难怪之前沈望找了无数借口不愿告知细节,有这样一对亲生父母,她感到失望透顶。
“对他们,我还是那句话,生死不相认。”她咽一下,说话很吃力,“也绝不会再去乞求什么……找不到就别找了,当从来没有过。”
说完慢慢合上眼,死灰一样杳杳沉寂。
“没有你想的那么糟。”他急道:“那是我的事,我来解决,你别管。”
欢喜还沉浸在惊涛骇浪般的打击里。袁思立和宋彩萍……那是两个什么样的人啊。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就狠得下心抛弃。二十多年过去,命运重新把彼此的人生纠缠在一起,纵然没多少感情,多少也有道义上的责任。要么从一开就拒绝,既然答应配合,就不该事到临头突然反口。可他们仍然选择这么做,再一次故意消失,是想要她死。没什么可粉饰的了,现实就是这么丑陋不堪。
沈望知道她还需要时间消化真相,这么不哭不闹,一点正常的反应都没有,反倒更让人担忧。
欢喜把头埋入他怀里,呼吸时缓时急,嘴唇微颤,却发不出声音。心上像有把锯子在拉扯,每一次绞割都要把她劈成两半,痛得整个人都在抑制不住地战栗。
沈望侧着身子,尽量迁就她的姿势,把手臂枕在她脖子下面,脸贴在她肩头。另一只手试着去抱她,却摸到一片湿痕。凑近了才看清是衣裙上的泥水,半干未干地缠裹在身上,难怪会冷得发抖。
他知道她不可能睡着,柔声哄道:“我让小楠进来,带你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再休息好不好?这样躺一晚上会着凉。”
好半天,欢喜才幽幽回过神,说:“我自己可以。”
她一贯倔强,不愿流露软弱和恐惧。沈望没再坚持,什么都依她的意思。想想还是不放心,扬声叮嘱:“门别关,有事叫我。”
话音未落,就听见门锁被咔哒拧上。
他心里陡然一紧,试着推了推,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