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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折戏 春花秋月知多少

昂山廷用他亲手制作的悬丝木偶,表演了一个古老的异国传说——《Emerald queen》。(翡翠王后)

缅甸盛产玉石,在广为流传的神话里,翡翠是神女的化身。

翡翠神女绝美脱俗,心地纯善,被缅甸一位王子的诚挚爱慕打动,于是结为连理。这位神女乐善好施,为贫苦的人民驱魔治病,教他们用歌舞化解悲伤,广受爱戴。

然而这种做法却违反了当时的皇家礼教。国王因此震怒,将她贬黜到缅北的密支那山区。

流放的足迹踏遍了高山大川,在她停留过的每一处土地,都孕育出了数不清的玉石珠宝。

那只略小的木偶,就是她病逝后留下的精灵。

珍贵的翡翠引来掠夺,为了惩戒贪婪之徒,精灵幻化出巍峨如高山的巨大翡翠,当盗采者企图攀上这座翡翠山时,绳索变成毒蛇将他们吞噬。

激烈的方式引来上天谴责,翡翠山被雷火击中,外表烧得焦黑,璀璨剔透的翡翠之心却深藏在厚壳之中。

人们很难凭肉眼判断,去分辨那些粗糙石块底下,内心何等晶莹高洁。那是真正的无价之宝,被后世称作“赌石”。

壁炉火光熊熊,烤得昂山廷背上全是汗。

一旦失去表演者的牵引,那些表情夸张、服饰鲜艳的木偶,细看反而会透出些许阴森诡异,毕竟跟真人太过相似。

然而昂山廷精湛的技艺弥补了这一点,在没有乐师演奏的情况下,纯靠人声配音,把这门传统艺术的创造力和表现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的姿势、表神情都在模仿木偶,手势非常专业。每一个手指移动的瞬间,木偶的动作神态会顷刻转变,跟故事内容配合得天衣无缝,深深吸引了沈妙吉的目光。

60根悬丝的高难度操作,简直是他学艺以来最高妙绝伦的发挥。若胡子兄弟在场,也一定会刮目相看。

众人都觉得新鲜,气氛重又欢快起来。表演结束,沈妙吉把木偶拿在手里左看右看,问他:“这是送给我的吗?”

明明很喜欢,偏要装作满不在乎的神气,是独属于这个年纪女孩的娇憨可掬。

昂山廷点点头,“木偶属于你,故事送给你美丽的母亲——翡翠王后。”少年略带羞涩,目光从容地望着沈夫人。

无独有偶,沈望今年为继母准备的礼物,恰是一枚祖母绿胸针。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当着所有人,对昂山廷祝贺:“Merry Christmas, my brother .”

局面基本上落定了。

昂山廷回应了沈望的坚持,也用自己的方式争取融入这个家庭。心思独到,却不过分讨好,沈立对他的做法很满意。

华叔在旁低声提醒:“可以开席了。”

所有变化都是悄无声息的,不需要刻意张扬。把昂山廷的座次排在沈妙吉之后,并没有什么不和谐的地方。

沈夫人依旧保持温婉大度,会低声叮嘱女佣照料他用餐,询问他对菜色的喜好,日常功课之类,还展现出对缅甸文化的浓厚兴趣。哪怕只是表面功夫,也表示她正在尝试作出妥协。

沈望重新回到原有的位置,就像从未离开。他很少说话,对艰难取得的“胜利”反应平淡,只在共同举杯时喝了点不含酒精的葡萄汁。

这是场不错的圣诞家宴。他很清楚,自己的语言意志,将会有和以往不同的分量。

昂山廷成了花团锦簇中的一份子,此后日日皆然。

作为沈立的养子,他戴上此生第一张面具,决定对生命之初所经历的屠戮与毁伤,彻底守口如瓶。

那对悬丝木偶,至今还摆在沈妙吉房间的玻璃橱里。

小女孩到底放不下面子,一起上课时,会不厌其烦一遍遍纠正他的发音,又动不动爱答不理摆臭脸,诸多别扭。

拧巴了半个多月,昂山廷觉得老这么下去也不是回事,却想不出还能用什么方式转圜。家里人人都让着她,连沈望也拿这个妹妹没辙,尽量不去招惹。

兄妹俩的相处从未风平浪静,明里暗里总要压过对方一头,把他夹在中间好不为难。沈妙吉但凡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就要把火撒在这个出气筒身上。为了哄她开心故意跟沈望疏远是不可能的,他没那么幼稚。

那年冬天最冷的时候,因为一只被不小心摔碎的水晶发冠,战火再次点燃。沈妙吉冲动之下,拿裁纸刀划烂了沈望一幅未完成的缂丝。

这下惹起轩然大波。

连一向疼爱孙女的沈顾北也不再偏袒,“轻狂”二字语气用得很重。旁的物件无论再值钱,不当心砸了也就砸了,可有些错误是不能犯的。

兄妹俩从小到大,做错事就要挨罚,从来没有人会用“他还是个孩子”这种理由来说情。

虽然那只是一幅半成品习作,远远谈不上什么艺术价值。可沈妙吉这种举动,往严重了说是对家族的立身之本缺乏尊重,对创作也毫无敬畏之心。

在沈家,最大的忌讳莫过于此。

沈妙吉一贯的脾气,挨了训诫也不服。硬是从头到尾一声不吭,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更不肯认错道歉。

昂山廷再次主动站出来,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凡事找个台阶就好顺水推舟,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那张梯子。

他找到沈立,把不存在的事说得像刚刚发生:“我太好奇,一直渴望能亲手尝试。但没有经验,线全部打结拧成一团……我想用刀去挑,才不小心戳破。她只是恰好路过,不是她做的。”

昂山廷态度诚恳,说辞虽算不上无懈可击,明白人一听都知道什么意思。沈夫人松一口气,柔声表态:“既然是无心之失,也不能怪你。”

沈立还没说话,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沈望却淡然道:“昨天下午你不是一直跟我在一起吗,还是我和伊藤老师都记错了?”

沈夫人脸色顿时变得难看,笑容还僵在嘴角。正不可开交,Kerry神色慌张地跑进来,沈妙吉不见了。

沈立夫妇对视一眼,立即出去询问情况,书房里只剩他俩。昂山廷垂眼打量他,语气很无奈:“何必呢,她是你妹妹。”

“你这样未必是对她好,她也不会领情。”

“我没想过要她感谢,只是觉得没必要闹那么大。”

“一幅习作,当然没有手足之情重要。”沈望抱着胳膊摇头,“不过父亲常说,一时任性的决定,会影响很多人。所以更应该时刻警醒,注意自己的言行。如果她以后做出更过分的事,谁也不能每次都代她受过。”

昂山廷听了,也不想跟他争辩,“先把人找到再说吧。”

所有人急得团团转,到处都找不到。电子监控被调出来一帧一帧查看,可以肯定沈妙吉没出过大门。她那么小还开不了车,能走去哪里呢。

外面大雪纷扬,地上的足印很快被淹没。

昂山廷打开手电筒,在后园的雕塑底下找到了她。

天气太寒冷,喷泉早已停了,到处白茫茫一片。沈妙吉裹得像只棉花包,抱着腿蹲在避风角落,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雪堆。她是赌气也不肯委屈自己的,衣服穿得厚实,手套绒线帽一应俱全,打定主意要在这里过夜。

他走过去,踩得积雪咯吱作响。沈妙吉听见动静,仰起可怜巴巴的小脸,睫毛上还挂着晶莹泪珠,冻惨了。

昂山廷不太懂得安慰人,就蹲在旁边陪她。除了姐姐纳苏,他没怎么接触过同龄的女孩子。

两人较着劲,比雕塑还沉默。沈妙吉不理他,把脸埋进胳膊,鼻息一抽一抽。零下十几度的室外,让他想起被困在冷库的惊恐和绝望,便把围巾摘下来裹在她身上,她也没拒绝。

又熬了二十多分钟,越来越冷,手电筒也快没电,沈妙吉还是没有妥协的意思,人却开始昏沉。

“嗳。”他拿胳膊碰她,“醒醒,雪地里不能睡着。”

“……干嘛?”

少年微转过脸,眼睫沉沉:“上次你问的话,我还没来得及回答。”

沈妙吉肩膀动了动,“什么啊……我不记得了。”

“想保护一个人的时候,也可以撒谎。”

她哇地哭出声。

那天晚上,是昂山廷背把她背回去。小女孩腿都冻木了,没法走路,一直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柔软的触感让他心跳得很快,又不敢让她睡着,只得找些话题来分散注意力:“你知不知道咖啡是怎么种出来的?就你们平时喝的那种。”

沈妙吉下巴在他脑后蹭了蹭,声音很轻很软:“不知道。”

“种咖啡树很辛苦,收获起码要等3年。成熟的咖啡果非常漂亮……外皮是宝石红,像樱桃。每一颗剥开来,里面有两粒豆子。有些地方就叫它coffe cherry,咖啡樱桃。”昂山廷苦笑一下,面孔隐藏在夜色里,看不清究竟蕴含了什么,“种罂粟就特别简单,几乎不用管。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会带来灾厄。”

“那你种咖啡给我喝……我口渴了。”

他差点滑一跤,半晌才说:“好。”

沈妙吉回去以后发起高烧,又一次折腾得人仰马翻,那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昂山廷履行承诺,果然开始亲手种植咖啡。在庭园里大动干戈不现实,于是他决定鼓捣几乎没有人会去尝试的盆栽培育。

他们生活的地方,一年到头四季分明,没有雨季旱季,并不适合这种热带型植物生长。但他没有被难住,在来年的春天将一颗种子埋入土内,小心翼翼呵护着。一个月后出苗,就换更大的盆。

植株挪到盆里,远不如地栽壮实,喜光却忌暴晒,既不耐旱也不耐涝。昂山廷是那种立下目标就一定要完成的人,所有经验全靠一点点摸索。沈妙吉很快就把随口戏言给忘了,他却坚持付出非凡的耐心,每天亲自照料幼苗,定时施肥换盆。

咖啡树开出第一朵花,已经是两年以后。碧绿亭亭三尺多高,椭圆形的叶片有锯齿波浪,白色花朵散发类似茉莉的清香,花期长达六个月。

第四年的秋天,他采集第一波成熟的咖啡豆,用最简单的方法烘焙研磨,当成送给沈妙吉的生日礼物。

四年可以发生很多事,足够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宛如重生。

昂山廷从少年长成为真正的男人。确定了未来的职业方向,待人处事愈发成熟。那年他还不到二十岁,眼界格局都佼佼于同辈,对以后的人生规划非常清晰。沈家的栽培没有白费,卓越的天资和从不懈怠的努力,让他终于获得这个阶层以及他人的认同。尽管始终未能降服内心深处的那头野兽,却学会了如何巧妙隐藏它的行踪。

所有人都以为他对沈妙吉怀着年深日久的思慕,他也从不反驳。

名门千金出身不凡,人又漂亮活泼,最不缺的就是追求者。有趣的事物目不暇接,在她斑斓多彩的青春里,昂山廷的存在是一抹略显黯淡的陪衬。从未经历匮乏的人,不缺钱也不缺爱,总是有那种毫无理由的自信。觉得有些东西不用费心呵护,也会自然而然留在原地,等她偶尔回顾。

因为念的是医科,昂山廷比沈望早一年远赴东瀛,那时他已经能说一口流利日语。异国求学,跟沈妙吉见面的机会少到几近于无。

渴盼已久的自由终于近在咫尺,昂山廷走得毫无留恋,不觉得有什么难以释怀的牵绊。他骨子里有种与生俱来的冷漠特质,像动物身上坚硬的甲壳。

仔细想想,其实对她根本也谈不上爱情。至多是一种朦胧的好感,糅合了少年关于女孩所有美好的想象,以及对早逝姐姐的思怀。就算有过那种可能,也被她的骄傲游离和种种现实耗尽了。

这就是旁人眼里的竹马青梅。

种在盆里的幼苗,只能当做观赏植物,永远长不成一棵真正的咖啡树。

他心里明白,除了沈望,沈家每个人都对这种关系非常敏感。沈妙吉的未来不可限量,必定要走早已铺就的光明坦途。过早固定情感关系不是明智之举,即使谈婚论嫁,昂山廷也并非妥当人选。

没有谁愿意被时刻提醒曾经的落魄和不堪。在天之骄女的光环面前,他是如此自惭形愧。

一个在烂泥里躺了太久的人,好不容易站起来,只会觉得遍体寒飕飕。“生存”才是贯穿他前半生的唯一重大课题,跟前程相比,小情小爱都不值一提。在没有十足的把握,时机也不够成熟之前,昂山廷绝不会轻举妄动。

关于这个男人曲折跌宕的前半生,到这里突兀戛止。至于到日本留学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他只字不提。

“我说这些,是想让你多了解沈望,以后尽量不要在他面前玩愚蠢的花招。他太聪明又太薄情,不是你想要的那种昏君。”

吴丝桐翻个身,若有所思地托着腮。在昂山廷的描述里,沈望堪称商业家族里教科书式的存在。心思过于敏捷,让他对能量不相等的人和事缺乏容忍,所有热情都在理智允许的范围内。大多数时候冷淡克制,擅长用无可挑剔的礼貌来表示轻蔑。

听古典音乐,看老掉牙的黑白默片电影,喝的咖啡牌子几十年如一日没换过。大多数男人狂热的球类竞技,游戏娱乐他都不感兴趣。除了看法律期刊、财经类资讯,只喜欢读Ray Bradbury的科幻小说,却对浪漫热烈的诗句无感。对艺术有天赋直觉,骨子里又是个纯粹的商人,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

“缅甸木偶。”她嘴角挂一个轻蔑的笑,说:“某种意义上,你、沈望、沈妙吉和我,都是同类。”

就像戏台上的傀儡,丝线始终控在一双看不见的手里,看似拥有行使独立意志的权力,其实根本挣不开命运的束缚。

昂山廷静静地看着她,吴丝桐续道,“跟你不一样的是,我相信世上没有报不了的仇。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坚决。哪怕等上五年、十年、五十年,都可以。毕竟,机会稍纵即逝,而悔恨终生蚕食。”

她把那句暗语般的台词又重复一遍,他便点点头:“那么,祝你幸运。”

“你是个擅长讲故事的人,今晚过得很愉快。”

天快亮了。雨夜的浓云被晨曦撕开,玻璃上密密麻麻的水珠反射出破碎光影,晃得那张英俊面孔变幻莫测。昂山廷起身去浴室洗了热水澡,出来一件件穿衣服。收拾整齐后,对着椭圆镜子里对注视自己的吴丝桐说,“我们还是不要一起离开的好。”

她的酒劲儿消退了,懒洋洋地张开手臂取笑:“这种道别一点也不精彩。”

气味相似的人总是容易彼此相认、捕捉。吴丝桐仰躺着,眼中看到的影像全是颠倒的。他和她,互为镜照,又如此契合。两头在旷野蛮荒里摸黑行走的孤狼,内心燃烧着愤怒,却不知该去恨谁。

暗哑微弱的火苗淬了毒汁,总是平地炸伤无辜的人。伪装的笑容背后,充满对这个世界的不信和怨恨。

都是错付平生。 aeLeRk1gDfRQS1KTLWNEp1aItYHCXOcxs2D7FCGxNkfd6/zZ/SJvIWTxN/HlZlL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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