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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折戏 贺芳辰

江知白抱着欢喜狂奔出小林苑,迎面遇上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的小楠。

“沈小姐!天哪……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找好大一圈都没找着……吓死人了!”

小楠颤抖的手按在欢喜胸口,感觉到极微弱的心跳,将将松口气,“先生你先把人放下,我看看她怎么了……”

江知白不知道来的是谁,神色充满戒备:“不用,我会带她去医院。”

“去什么医院,你知道医院离这儿多远吗?我是沈小姐的私人看护!”小楠急得跺脚,“你这人怎么这样?你快放下她,我要做个检查,再耽误非出事不可!”

江知白低头看一眼,见欢喜双目紧闭,血色褪尽的唇色已泛起青灰,怎么摇晃都毫无反应。

他迟疑地蹲下,把欢喜上半身尽量放平,让她的后脑枕在臂弯,双手仍旧固执不肯松开。

小楠翻开她的眼睑仔细查看,又捏了捏下颌,发现牙关咬得很紧,鼻端呼吸亦很浅促,四肢有些发僵。手指是不正常的蜷曲状,不能用外力强行捋直。她整个人绷得很紧,一直在间歇性地抖。

小楠从兜里掏出密封袋装好的药片,费好大劲才塞进她嘴里,又拧开水瓶灌了少许清水,听见喉咙里咕隆一声,随即是断续的咳嗽。

欢喜恢复意识,微微睁开眼,小楠已累得瘫坐在地。现在还顾不上休息,小楠挽起袖子,又去把她衣襟前的系带解松,宽大的披肩全部敞开来:“吸氧设备都在房间里,先让病人透透气,你别箍得她太紧。”

晨褛分三层,有吊带和内、外衫,打底是几乎半透明的紫烟罗色湖绫。好几根带子穿来绕去又细又长,光解就解了老半天,还好没打成死结。雪缎宽松地贴住肌肤,勾勒出纤细曼妙的腰肢,甚至连蕾丝内衣的轮廓都隐约可见。尽管失了庄重,在她身上也丝毫不显得颓糜。江知白在一旁看着,有点懵然,最后不得不调转开视线。

浩淼的凤凰湖波光粼跃。他目光中似笼着一层雾,又想起了那个在湖边雀跃玩耍的空手道少女。白衬衣牛仔裤,气质飒爽明净,如同初绽的夜昙。

至此方知,朱颜辞镜花辞树,是人间最以难直视的残酷。

她以前从不穿过分女性化的衣服,薄如蝉翼又精细繁琐,仿佛在若有若无地展示娉婷风情。或许因为另一个人喜欢?江知白遏止住这种莫名其妙的念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心情很复杂。有微妙的嫉意,更多是心酸和惋惜。曾经特立独行无所顾忌的女孩子,已经变得不再像她自己。拖着一副病弱之躯,又双目失明,什么都只能经由旁人打理,或许根本就没有选择权。

新鲜空气的涌入,让欢喜头脑逐渐清醒,只是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身体。小楠正低着头,飞快揉搓她的双手和胳膊,试图让血液循环加快,肌肉不再挛缩。大概顾虑江知白是个陌生男人,没有让他帮忙。

小楠在忙碌的间隙抬起头,一眼望见江知白肩上的摄影背包,问:“您是晚上活动请来的摄影师吗?请问怎么称呼?刚才到底什么情况,您在哪儿找着沈小姐的?”

江知白收回思绪,眼神落在欢喜苍白的面庞上,没往不该看的地方多看一眼,“这么多问题,我应该先回答哪个?”

小楠想起自己刚才态度很激烈,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我是找不见人太着急了,您别往心里去啊……”

“我姓江。”江知白没有解释自己的来历,只是奇怪地看她一眼,“她就在牡丹园旁边过去一点,离这儿不远。你是私人看护,不是应该随时跟着吗?”

小楠指一指地上的水杯和坐垫,声音很委屈:“沈小姐让我回去取趟东西,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走到别的地方。她本来身体就不好,又突然晕倒在外面,万一有个好歹,麻烦可就大了。”

“她不是突然自己走过去。”

江知白沉着嗓子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小楠愣住,刚要追问,欢喜突然吃力地抬起手,将掌心贴在他额间。用触觉来辨认一切,是盲人的习惯动作。微凉的指尖能感觉到皮肤传来的暖烫,她沿着鼻翼和侧脸一点点抚摸,直到确定了熟悉的轮廓,笑意在唇边漾开,“真的是你。”

小楠吃惊地瞪大眼,“你……你们认识啊?”

沈妙吉生辰,等闲之辈哪有成为座上宾的资格。偏只有一个江知白,是她想见又苦于没有理由接近的人。大小姐的面子经不起怠慢,他又不像那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仰慕者。之前发生那么多不愉快的事,在沈妙吉看来大多是误会,江知白却不那么认为。

总之思来想去,直接邀请肯定会被礼貌地无视,便打算借着合作的由头,把活动办在蓬莱会馆,可谓用心良苦。

江氏酒业的对外商务,江知白向来不大插手,之所以接下请帖,完全是因为欢喜。

她是他日日夜夜放不下的牵挂。多想见一面,哪怕隔着远远的看一眼,只要能确认她一切安好。

自从欢喜被带走,就像彻底消失在庭院深深处,完全失去音讯。他没法去打听沈家内部的消息,只能从连越处得知沈望确实找到了她的直系血亲,对方愿意配合治疗,但彼此都认为没有相认的必要。

至于个中内情,连越口风甚紧,不曾透露分毫。这也是沈望的意思,为欢喜以后考虑,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随着手术时间推近,这种忐忑与日俱增。人世聚散无常,很多说好的再见就再也没能相见。江知白不敢细想,生怕在九溪公路上那次仓促的见面成了永诀。沈妙吉的邀约来得很突然,给了他一线希望。虽然并不干奢望此去定能如愿,甚至不能确定欢喜会一同出席,他还是来了。

对这个正确的决定,江知白感到庆幸。

沈家把整个蓬莱会馆包场一周,不再对其他零散会员开放。很多客人会提前数日抵达,进行商业交际的同时,也可顺便享受清净的湖光山色。他其实已入住了两天,其间跟沈妙吉喝过一次下午茶。既然答应来贺她生辰,有些事就没法冷脸拒绝。

见面后的气氛比预想中更尴尬。沈妙吉明知他心里惦记谁,还是忍不住别别扭扭地生了场闷气。江知白不能拿她怎样,也没打探出关于欢喜的任何消息,倒是从几个佣人的闲聊里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传闻——沈、吴联姻。

当晚给连越打电话,那边的诧异丝毫不逊于他:“哥们儿你开玩笑呢吧?这种没影的事别乱传。”

为了给欢喜寻找供体,沈望穷尽心力四处周旋,连越全看在眼里。听绿萝说,老两口把人逼得差点当场跪下。他下巴都要惊掉了,简直不敢想象是沈望能做出来的事。

要说他突然移情别恋到这种地步,连越自然是不信,反过来劝慰江知白:“沈家人多口杂,总免不了有爱嚼舌的。你看我,根正苗红一大好青年,乱七八糟绯闻就没断过。所以说太招小姑娘喜欢也不行,都是无良媒体在瞎传,我们家甄真从来不往心里去。”

江知白熟知连越脾性,分秒不差地堵住他接下来的一连串自夸,沉声道:“我没那么乐观,也没心情开玩笑。这跟我是不是反对他俩在一起没关系,我只想把事情弄清楚,不带任何私人目的。欢喜人还病着,你想没想过万一是真的,那她现在什么处境?连你都不能随时联系到她,受了委屈受了欺负,她该有多孤立无援?”

连越沉默了几秒,“这样,我去想办法核实一下。沈家要真有这种打算,不可能一点风声不露。你先别到处瞎打听,要是见着欢喜,告诉她我们都等她回来。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一切等她做完手术再说。”

挂了电话,江知白一夜没合眼。天将蒙蒙亮,索性起来洗个冷水澡,带上相机出门走走。本来只打算去凤凰湖边故地重游,沿途发现几处不错的景致,便随手试拍几张。找点事情做,全当分散注意力。

胶片摄影对自然光要求很高,晨曦和黄昏的光线穿透感最强,变化也快得稍纵即逝。他多流连了一会儿,刚绕过人工瀑布,却意外地看到花木掩映后出现一道身影。

她的模样,他绝不会认错。江知白立即跟上去,见欢喜正被一个衣饰考究的女子牵着往小林苑深处走去。

错过这次偶遇,再想私下见她一面恐怕很难。他悄悄尾随,保持着一段不会被发现的距离,结果越看越不对劲。刚开始还以为那女子是看护,可仔细观察一会儿又觉得不像,举止态度都相去甚远。

江知白不敢靠得太前,也听不清她们交谈的具体内容。犹豫片刻,对欢喜的担忧终究占了上风。他用手里的镜头把调焦拉近,认出那女子就是传闻中吴氏苏绣的千金,手心不由渗出冷汗。

他跟吴丝桐算不上认识,只不过头天晌午在停车场有过一面之缘。江知白酷爱重型机车,那辆阿普利亚RSV4在一排豪奢座驾里相当引人注目。吴丝桐泊好了车,正好路过他身旁,依稀想起昂山廷说过,沈妙吉心心念念而不得的那个人也是机车爱好者,便上前随口聊了几句,问了问车子的排量性能之类。

短暂的交集,让江知白印象深刻。单纯以摄影师的眼光来看,吴丝桐的容貌气质已算上乘。即使没有旁观者,每个姿势都如同练习过千万次般完美无瑕。

可她为什么会和欢喜走在一起?江知白紧盯镜头,眼睛也不敢眨,不知不觉跟出好远。

欢喜身体虚弱,每一步都迈得特别谨慎,最后索性站定了不肯再往前。肢体动作传达出微妙的讯息,两人的谈话并不愉快。江知白收起相机,决定过去一探究竟。就在他拨开草木往那边跑的同时,吴丝桐往欢喜手里硬塞了个东西,然后利索地转身就走。

失明的女孩被独自留在小路尽头,像被施了定身术无法动弹。手还举在半空,托着看不清是什么的玩意儿,金属光泽一闪一闪。那场景着实诡异,江知白整颗心狠狠揪紧,加快步子奔上前,好险及时赶到。

她彻底清醒了,长长地叹口气:“我早上忘了吃东西,又贪玩非要跑来湖边,才突然头晕……回去歇歇就好。”说着勉强挤出一丝笑,“害你担心了。我还一直想着,下次见面的时候,要让你看到我生龙活虎的样子,和以前一样能跑能跳……可惜没做到,很没用对不对。”

失去光明的世界,展现出前所未见的另一面。看似平静的富贵温柔乡,其实危机四伏。她变得小心翼翼,肩膀总是不自觉往里收,即使在熟悉信任的人身边,也无法彻底放松戒备。

江知白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她汗湿的脸,神情无比温柔:“生病不是你的错,不用动不动就跟人道歉。”

亲密的姿态让小楠惊讶不已,心里冒出一连串问号,又隐约觉得此刻不该被打扰。她站在一旁默默观望,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男子,有着在人群里一眼分明的出众气质。高大疏朗,眉眼精致而不乏生动,堪比漫画里的美少年。

她弄不清两人究竟什么关系。如果只是朋友,又多了几分只可意会的默契。要说有点别的,却不能用暧昧来形容。更像故人久别重逢,坦荡而克制。女孩子对情事分外敏感,她多少猜到江先生对欢喜的爱慕,甚至替他感到惋惜。

想法乱糟糟没个头绪,江知白已抱着欢喜重新站起身。小楠立即慌张地扑上去拦住,“等一下……你要带沈小姐去哪儿?”

他像一个字也没听见,只低头对欢喜柔声问:“我们离开这儿好不好?”

小楠吓白了脸,她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就这么让他把人带走,闹出事可了不得。

欢喜捂着胸口了缓,“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他犹豫片刻,很轻很小心地把人放下地,仍维持着半扶半抱的姿势,固执地没有松开手,“你一个人能走去哪儿?今天的事不是意外,以后还会发生,你应付得了几次?”

小楠眼看拦不住,呜呜地带出了哭腔:“这到底是怎么了……出了什么意外?!沈小姐你糊涂了吗,我是小楠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

欢喜被他们吵得脑仁嗡嗡乱响,很难集中精神。还来不及回答,耳边突然冒出另一个冰冷的声音:“她让你放开她。”

沈望的脚步声急促凌厉,戛止在咫尺之间。

欢喜茫然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感觉到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笼罩在四周,连气压都变低了。

她站不稳,大半重心还是挂在江知白身上,一只手勉力抓着他的衣襟来保持平衡。解得乱七八糟的晨褛还没系上,敞开的前襟被风吹开,耐人寻味的起伏若隐若现。锁骨细细攀着两根带子,随时要断掉似的。披肩也滑到肩下,衣衫不整的模样,像刚从床上爬起来就被拉着跑出去私奔。

沈望一言不发地看着,攥紧了拳面如冰霜。在旁人眼里,很难说会延伸出多么不堪的想象。

江知白没理会,从鼻腔里迸出一声轻嗤:“你既然不能保护好她,就没资格要求旁人不许插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简直不敢相信她会被你们拿捏到这种地步!”

他情绪激动,手上力道更大,箍得欢喜胳膊阵阵锐痛,忍不住低吟一声:“……你先松开点好吗?我、我快喘不上气了……”

小楠如梦初醒,赶紧上前搀扶,谁知江知白扣得纹丝不动。她不敢使劲硬拉,三个人姿势诡异地僵持在原地。

沈望已经忍无可忍,提高声音厉色道:“我尊重你们是旧识,不代表可以容忍你一次又一次得寸进尺。江知白,把手从她身上拿开!”

“你以为你是谁?有什么脸在这儿发号施令?我再提醒一句,这里不是沈家。”江知白眼中寒光闪烁,“你不会真的觉得,发生了今天这种事,她还会愿意跟你回去任由摆布?”

沈望对树林里的一切毫不知情,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他发现欢喜状态极差,额间全是冷汗。试着唤几声她的名字,得不到任何回应。他想上去把江知白拉开,却压抑着怒火迟迟没有动作。倒不是觉得当众撕扯有失身份,而是怕伤到她。

“她马上要去日本手术,你赶在这时候非把人带走,到底想干什么?”

他眉宇间的阴鸷越聚越重,江知白依旧执拗不肯退让:“她的家人已经找到,做手术和她愿不愿跟你回去是两件事!还是说,她要不肯留下,你就打算让她失去唯一的治疗机会?宁可看着她死?当初你就是用这个理由,仗着人多硬把她从九溪带走。我不是绿萝,她拿你没辙,我不会再让欢喜再重蹈覆辙!”

这话就很诛心了。沈望气得血往上涌,铁青的脸色谁看了也不敢靠近。

十几个黑衣年轻人在数米外站定,距离看似松散,位置的分布却很讲究。没有更明确的指令,他们不会擅自动作,只是把所有去路堵住,也遮挡了围观的闲人。

噪杂私语突然停下,不知何时从园圃后面冒出另一拨人,看制服是蓬莱会馆的安保,自然站在江知白这边。 yCELR8NCJ5jUB8rfe1CjQ3cq1qralYxi6nT6Lhwkra3SmWYmav3JvRkXgrjN2mW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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