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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折戏 博弈

长街对面,黑色的车子停在梧桐阴影里。

四周非常安静,吴丝桐走在前,步伐很慢,还低低哼着歌。沈望听了一会儿,隐约分辨出是首古典摇篮曲。

高跟鞋嗒嗒叩在水泥地面上,像喝醉了一点酒,轻盈摇晃。他抄着兜跟在她身后,保持一段礼貌的距离。眼底没什么情绪,就像在观察一件普通又很漂亮的东西。他知道她是危险的,哪怕表面再光鲜高贵,骨子里也深藏着一种好勇斗狠的攻击性,认定的事,绝不轻易放手。

附近的24小时电影院还在营业,巨大的霓虹招牌不停闪烁。十数对情侣并肩从里面走出来,嘻嘻哈哈结伴去宵夜。吴丝桐逆着人潮穿梭,灵活得似一尾游鱼。有谁真正牵动过她的心肠……她爱的人,是已不在人世,还是世间难寻?情路苍苍,总有人在散场之前,兀自抽身说不游荡。

交通灯变换,可吴丝桐全无所觉,停在路中间,视线被灯牌吸引。沈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早年上映过的日本电影《白夜行》,改编自一本畅销悬疑小说。海报上的少男少女,像一对白色幽灵,在美丽的罪恶里相互羁绊,眼神里暗藏深渊。

一辆吉普打着转向灯从拐角急速驶过,沈望大惊,想也没想就冲上去把人往回拽。车速卷起一阵风,把她耳畔的碎发全吹到脸上,交织成一张朦胧的网。

吴丝桐透过那张网安静地看他,找不出任何慌乱和后怕的痕迹。有那么一瞬,沈望甚至觉得她有点故意的成分在里面。仿佛什么时候突然死掉,用什么方式,死在哪里,都无所谓。

“马路中间犯什么迷糊,这地方路况不好。”他把她拖到路边,随口问:“你很喜欢这部片子?”

她却低头一笑,“光明正大地牵着手在白天散步,对有些人来说,是多遥远的梦想。可是没关系,已经有东西替代了太阳……”

沈望没看过这电影,分不清是台词还是别的什么,只觉得她反应古怪,可能刚才受了刺激情绪不太稳定。

吴丝桐还没从梦游般的恍惚里清醒过来,就踮起脚在他颈项旁轻轻落下一吻。瞳孔有微光闪过,分外冶艳缠绵。

他毫无防备,倏地往后弹开两步,“你干嘛?”

“谢谢你刚才救了我啊。”她故意把音调拖长,懒洋洋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忍心不管我死活的。”

“你想多了,就算是陌生人在面前遇到危险,我也不会当没看见。”

这种挑逗其实并不高明,跟他以往遇到的相比简直小儿科。可她做起来,就是有种行云流水的自如,也不落刻意。

“上车。”沈望有点烦,虽然明知她不会听,还是冷着脸拉开后座的门,“坐到后面去。”

吴丝桐理果然直气壮钻进副驾,手中把玩她的打火机,按出跳跃的火苗又熄灭。沈望转头看一眼,古银色做旧的打火机在她指间快速飞转,能来回重复好几轮,熟稔得像电影里的太妹。她给人感觉确实很复杂,说不上来的那种。既有名门闺秀的端庄稳重,时不时又冒出些刁钻江湖气,不知从哪儿学的。

金属清脆的噼啪声中,吴丝桐声音低下去,说得很慢:“我今天的提议,希望你能从理性客观的角度重新考虑。缂丝市场局限太大,眼下存量已经用尽,想再拓展是难上加难,除非引入新的资本大破大立。终止合作这种意气用事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让有心人听了去,对两边都没什么好处。”

沈望把车开得很稳,一直端正地目视前方,“你们已经通过抄底价拿到手望超过百分之9.04的股权,还想再多占超过三分之一的表决权,这就等于要移交出集团的实际控制权,跟趁火打劫有什么区别。沈家又不是没人了,你觉得可能吗?”

“所以才要结婚。梓毓年纪还小,你肯帮我,吴氏的产业终归是我们的。”

车轱辘话绕一圈,又回到死结上。他已经懒得再多说什么,摇下一点车窗,让清凉的夜风灌入。

“两年连亏啊……沈望,我没在跟你开玩笑。这次吴氏投入资金不少,也担了很大的风险。不盈利,或者说没有足够丰厚的盈利,只会不断消耗基本盘。你不是第一天从商,早该知道任何和行业光靠情怀都不能生存。”

“能不能就事论事,谈合作就谈合作,不要扯结婚。”他在十字路口停下来等红灯,唇边漫上一点讥讽,“空降团队接管是异想天开,就算我扛不住你的美色诱惑,脑子一热同意了,其他股东又不傻。你见哪个朝廷万事俱备只缺皇上?”

她终究也是有脾气的,再三按捺,方婉转地提醒道:“我俩的婚约还没过明路,东绫融创留下的那堆债务,已经帮你解决了。爸爸本来不同意,是我一直坚持。”

车子突然踩了急刹,吴丝桐被惯性往前一甩,忙用手撑住。惊魂未定地抬头,却见前方空荡荡并没有行人。

“把安全带系好。”他上下打量她,幽暗中的眼神锐利得令人心悸,“那令尊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之所以爽快同意,是因为手望提供了包括五个出口国在内的成熟海外营销渠道和配套技术、工程,以及售后服务体系?吴氏苏绣现在的规模和质量管理水准,不可能这么快拿到织造行业国际通用的资格。”

这也是事实。吴丝桐没法否认,轻喃道:“好吧,就算我刚才说错话了。我没有拿这件事要挟你的意思,你不要那么凶……我会害怕。”

明明白白的示弱,很多时候比逞强要好使。她偃旗息鼓在前,他也不能再咄咄逼人。大多数女人就是这么麻烦,你跟她讲道理,她嫌你态度不好。你照顾她的感受,她就会用奇怪的逻辑转移话题。

后面传来刺耳的喇叭声,沈望重新启动车子,把话清楚敲给她:“我从不白拿别人的东西。情况再不乐观,也用不着我把自己卖了去做吴氏的乘龙快婿。如果这次的合作对双方都有利,你大可以把眼光放长远些。”

说来说去,不就是不要她吗。无非为了个沈欢喜,偏找出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这块铁板着实难啃,踢上去连响都听不见,光剩下脚疼。吴丝桐不敢再掉以轻心,知道今晚无论如何谈不出想要的结果了。

她也不气馁,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直接,才招致他的反感。含着银匙出生的人,骨子里有洗不掉的高傲。沈望年轻有为,又生得俊朗出众,当年留学时已经是女孩子们恋慕而不可及的对象。即使没有集团继承人的身份,也是十足吸引异性的那类。

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应该都用不着靠谈钱来解决。吴氏的资产确实令很多人眼热,对他来说不过是与生俱来习以为常的东西。这种赤裸裸的利益交换,多少会伤及自尊吧。

沈妙吉再口无遮拦,有句话还是说到点子上。她不过是吴应泽的养女,想嫁进来实属高攀,决定权最终取决于沈望。自缂丝鼻祖沈子藩算起,沈家世代皆是钟鸣鼎食的皇室御匠,沈顾北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把资产转移到海外,让鲜有人知的缂丝工艺在国际上占据一席之地。吴应泽这种赶上行业风口半路发家的新贵,无论实力还是底蕴都不可同日而语。

圈子里对这桩商业联姻并不看好,暗地里嘲讽居多,都说New money跟Old money压根就不是一路人。

沈望趁换挡的间隙朝她扫一眼,“我说过的话,不喜欢重复太多遍。”

吴丝桐回过神,仓促地拿起安全往身上绕。光线太暗,她有点心神不宁,反复试了好几次都找不准。

折腾好一会儿,终于把锁扣戳进去,同时响起痛楚的惊呼:“哎呀……”

“又怎么了?”沈望缓缓减速,真是个一言难尽的夜晚,再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惊讶。

她委屈巴巴伸出手,葱管般的长指甲折断了两根,留下月牙形的缺口。一看就是从不沾阳春水的,平素保养极用心。伤倒是没伤着,不过那么漂亮饱满的指甲,终归有点可惜,重新养起来要费不少功夫。

他不过轻描淡写一挑眉,随口道:“下次当心点。”

“以后不留指甲了,干什么都不方便。”

沈望没搭腔,只想快些把她送到地方。一阵尴尬的静默过后,吴丝桐偷偷抬眼看去。他开车时会戴一副方形无边框眼镜,姿势很从容。侧颜沉浸在光与暗的交界里,轮廓深邃分明。手掌张开搭在方向盘上,自然松弛的模样。圆弧形的指甲剪得短而清爽,骨节修长硬净。那是一双天生出色的手,能用千丝万缕的经纬交织成奇妙的艺术品。

她酝酿了半天,决定先找点共同话题,说:“你从小就学缂丝,愿意教我么?我也很感兴趣。”

他不置可否,“这行入门不易,光有兴趣是不够的。很多人天分欠缺,学了几十年也只是半吊子,国画和书法都是必备基础。如果只想打发时间,不如好好练一下你的钢琴。上次宴会弹的那首曲子,左手旋律的第二段第19~28小节错了四个音部。”

吴丝桐碰个软钉子,却有点雀跃的小得意。曲有误,周郎顾。他是留意过她的,这当然是良好开端。

“那首曲子我还不太熟嘛,再加上那天……有点紧张,又不是故意出错。”

“没人说你故意弹错——毕竟想错到那种程度也不容易。”他慢条斯理给她分析:“《阿狄丽娜》的右手部分是曲调,要求双音弹齐,好像两种乐器同时发出声音,这个你老师教过吧?”

她有点懵了,低头回忆上过的钢琴课。吴丝桐对乐器好感寥寥,原本就是玩票性质。小时候断续学过几年,吴应泽觉得让女儿多接触些舞蹈、钢琴、高级户外运动之类的课程,跟身份相符,也方便融入社交圈。在沈顾北寿宴上弹的那支曲子,繁复程度超过她的驾驭能力,还特意突击训练了半个多月。

原来内行人一听就心知肚明,那天的掌声和夸赞,有几分是冲着沈家的面子?她很羞恼,觉得自己像舞台中间的小丑,就差把“附庸风雅的暴发户”几个字凿在脑门上。

沈望继续说:“左手的跑动音符是从属,要求五个手指独立、均匀、流畅。如果用力过度,容易弹得太响太闹,右手的由调就不能很好地突出。”他停顿一会儿,又回到重点,“左右手协调要花很多功夫,并且需要具备一定的天赋。缂丝也是一样,实际操作起来,不比音阶转指容易。”

看起来斯文有礼的做派,存心要给人难堪时,真是半点颜面都不留。所以这就是有理有据的拒绝?吴丝桐咬着唇,下意识地用手去抠指甲上破损的缺口。半晌,决定把他的暗示当成耳旁风,“知难而退不是我的作风。我真的想学缂丝,你不肯教?我听爸说过,沈家的宋缂可是传媳不传婿的。”

言下之意,不管他愿不愿意,她绝不轻易放弃。

“这话现在很少有人提了。”沈望略偏过头,薄唇向上弯沉一道细细的弧,“老辈还立下过规矩传男不传女,妙吉不也学得挺好的。你要真想试试,改天可以去问她。”

“那我就更不能偷懒啦。”吴丝桐靠在椅背上松口气,假装听不懂他话里的冷淡和敷衍。

车子驶入医院停车场,吴丝桐见他没什么表示,也挨延着不肯下车。路灯坏了几盏,沈望探头看了眼黑黢黢的街道,“需要我跟你一起进去吗?”

她这才小心翼翼抬头:“你不去看看梓毓?说不定他已经醒了。”

还能说什么呢,只得送佛送到西。

沈望陪她坐电梯到六楼病房,紧闭的门上有块方玻璃,里面一丝光也不透。吴丝桐握住门把的手停了片刻,神情有些疑惑。吴梓毓怕黑,半夜醒了容易哭闹,她记得临走前特意留了一盏小灯。

两人对视一眼,沈望怕出意外,直接打开门进去把灯摁亮。床上空无一人,窗还大开着,帘子被风吹得飘飘荡荡。这是个带洗手间的独立病房,生活设施齐全,小孩没有任何理由大半夜独自外出。

吴丝桐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手足冰凉,扑到窗台上朝外张望,底下是一大片草坪,什么都没有。这丝毫没能缓解她的紧张,又转身冲向走廊大喊:“梓毓!吴梓毓你在哪儿?!”

沈望伸手探了探掀开的被褥,触手余温尚存,想来人刚走不久。

隔壁患者大多被吵醒,病房灯依次亮起,传出高高低低的抱怨声,也有人开门打听出了什么事。

他趋上前拉住她:“你先别着急,这是医院到处都有监控,一个大活人丢不了。”

吴丝桐什么都听不进去,慌不择路地挨个房间找过去,拉住陪床的家属就问:“阿姨你有没有看到这个房间里的孩子去哪儿了?是个男孩,六岁,大概这么高——”她用手在半空虚虚比划,满脸焦急的样子谁见了也不忍心。

动静太大,惊动了整层楼。值夜班的护士打着呵欠一溜小跑到跟前:“吵什么吵什么?这是医院,禁止喧哗不知道吗!”

沈望比较冷静,反复向被惊扰到的病患道歉,然后问起吴梓毓的去向。要是人真跑丢了,医院也脱不了责任。

护士瞟一眼手里的记录本,圆珠笔头啪啪敲在纸上:“吴梓毓是吧?刚被家属接走没多久啊,是他妈妈。喏,登记信息没问题,这还留了电话。你们是他什么人,孩子出院了都不知道?”

吴丝桐像被抽掉丝线的木偶,从狂乱的激动中突然恢复冷静。也看不出半点欣慰的样子,半晌才低低哦一声:“……是她。”

原来是一场乌龙。看热闹的病患掩门散去,走廊又变得空旷。

沈望观察她的神色,轻声说:“没出事就好。你要是不放心,就赶紧回家看看。”顿了顿,又多加一句,“这么晚了,我送你。”

吴丝桐仿佛从梦中惊醒,抖着手打开挎包翻找手机,遍寻不见,想起来大概是刚才颠簸时落在车里。沈望拿出自己手机划开,还有不到百分之三十的电量,便递给她,“用这个。”

她接过来飞快拨出一串号码,在原地机械地转圈。忙音响了很久,直到自动挂断,再打还是没人接。沈望也不催促,在一旁看着她固执重复同一个动作,数不清多少遍,终于接通。

吴丝桐嗓音里有压抑的怒火,连称呼都省掉,“梓毓是不是在你那儿?他现在怎么样?”

四周很安静,能听出对面没人应声。

她整个人都陷入狂躁,“我在问你话!我真是小瞧你了啊佟素怀,平时就知道装聋作哑,连车都不会开就敢跑到医院把人带走,出了问题你担得起吗?!”

沈望眼底闪过一丝讶异。跟吴丝桐通电话的应该是吴应泽后娶的那位夫人,听说年纪也不过三十五、六,她居然就这么直呼其名,语气毫无尊重,比呼喝家里的佣人态度更恶劣。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举动,吴丝桐踱步的动作有点僵硬,但完全停不下来。人只有在内心相当焦虑却又无计可施的时候,才会企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看来这对继母女关系不是一般的糟,连表面和谐都难以维系,佟素怀在吴家的地位可见一斑。转念他又觉得奇怪,人家到底是吴梓毓的亲妈,怎么吴丝桐反应像是担心她会伤害孩子似的。没有血缘的姐弟感情再好,还能盖过这一层关系?可那毕竟是吴家的家务事,沈望虽觉不妥,也不方便多插手。 zaKH6jrCb43EGpHcnIGydZj+v6WE6BE7rKd2vHhP2vF2zuc4tSoiXrgEUnLwmN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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