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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折戏 中山狼

四壁苍苍如雪,比世景更荒芜。

老人悠悠喘了口气,平静地续道:“当时风高浪急,这艘大船所面临的问题,远不是凭一腔情怀和高超技艺就能解决的。你手中的筹码有限,留在那里,就不得不一再退让,妥协,直到被逼迫出局——后来发生的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如果像你这样,身世坎坷,自幼刻苦乃至学有所成,得到大众认可,获得一个民间手艺人所能得到的最高成就,却因此而登高跌重,还有谁会相信这是一条值得付出心血去坚持的道路?你将不会成为希望的目标,而是悲哀的反例。”

欢喜仔细思索他的话,谨慎道:“正确的人或事,遇上正确的时机是很幸运的事。可惜这种幸运很难,并不经常发生,所以我选了另一条路。”

人生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第一次降低底线,选择妥协,以后就会被不断拉低,彻底掉进无底深渊。想要挣脱,只有不停往前走,向上看。

“是啊……一个手艺人最巅峰的状态,至多不过保持8到10年而已。很少有人会选择花5年时间,去默默无闻地修复一件私人物品。想走得快,可以抄近路,可以把同赛道的人挤出去,有很多办法。故意走得慢的同时,始终不忘目的地,就很难。”

没有人可以对抗市场的选择。缂绣一体高仿文物的过早商业化,让它迅速被主流社会所接受,也剥夺了缂丝自主成长的权利。不再靠文化魅力和仪式感征服大众,而是在毫无原则地讨好,以满足大众的猎奇心。当短暂繁荣的浪潮退去,漠视构建独立审美和程式的东西,早晚要被打回原形。

欢喜微微苦笑,“我不敢说我一定会走到那个目的地,不过战争已经开始,就没有后退的可能。失败从来都不罕见,可在这之前,有没有反抗过,斗争过,才最重要。我见过更广阔的天空,摸索出了更自由公平的道路。那是没有栅栏的地平线,哪怕只看过一眼,就那么一会儿,也已经足够。无论在哪条船上,我本来就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啊。”

欢喜设想过最坏的可能。就算在这场抗争里失去一切,起码还能回到南法海滨的牧场,在那所白色小房子里,静静度过余生。

他宁静地,深深地看一眼欢喜。惯于追逐权力的人,会对他人眼里的野心尤为敏感。但他在她的眼睛里,看不到那种东西。她和沈望是不同的。不是按沈家的方式培养出来的那种孩子,而这恰恰是她最珍贵的地方。

“你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引领者,总会找到规则之外的开阔之地。当年我被逐出沈家,也是带着同样的想法。孩子啊,我并没有忘记最简单的道理,只是有些事很难被轻易改变。挫折和磨难会让人麻木,渐渐变得中规中矩。人们接受它,纵然不满,可更害怕突如其来的打破。因为没有人知道哪种结果一定会实现,哪种就是天真的幻想。我选的这段路,已经走到了力所能及的尽头。但你们,你和沈望,还有机会。这一次,我对你描绘的未来,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欢喜怔了,看着他眸子深处的晶亮,忽然觉得里面闪烁着火光。

“你当然可以按你的步调走下去。我想说的是——”沈顾北停顿了数秒,喑哑地说:“我要向你和郭大奶奶道歉,为那些原本不必发生的悲剧。”

“沈老先生,理念之争自古以来就难以避免。您的选择并没有错,只是那艘船不太适合我。”

她把女儿抱在怀,疲惫而忧伤地站在原地。

说完这些,沈顾北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再也发不出声音。他双目紧闭,脸依旧朝向欢喜的方向,灰白的唇缓慢翕动,口型是,孩子,回家吧。

欢喜所做的一切,沈顾北一直在默默关注,也从沈妙吉和左一鸣那里听了不少。前者都当成劣迹抨击,后者则大加褒扬,而他会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断。

如果是眼前的这个女子,站在沈望身边,两人一起朝同样的方向前进,这艘积弊沉重规则腐朽的航船,早晚可以改变。

见过那一面,欢喜没有久留。沈望次日晚上赶到洛杉矶,母女俩已经离开。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谈话,连沈立也无从知晓。又过了两天,沈顾北于凌晨时分病故,享年92岁。

按沈顾北生前遗嘱,给曾孙女沈繁星留下丰厚遗产。律师联系到欢喜时,她已经到了北京,并替女儿对这些赠予表示拒绝,无论如何也不肯接收。

与此同时,欢喜撤销了针对手望集团的集体诉讼。

战争已经开始,她所追求的,决不仅仅是动手之后的结果。而是要像摩西劈开红海那样,从理念上和现有的痼疾进行切割。

先让别人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站出来,不怕对立,才能发现那些抱持同样信念的人,也让那些人发现他们。当那些和他们一样,但没有勇气实践的人纷纷站出来投票,实际上已经赢了。

就让冤冤相报,此时了吧。

为防止老董事长离世造成动荡,葬礼刚一结束,沈望立即动身回国主持大局。

沈妙吉从昏睡中醒来,看到他臂上的黑纱,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

“爷爷已经去了。”

她侧身把脸埋入枕头,肩膀在抽泣中颤抖。

沈望走过去,轻轻地把她的头揽入怀,“别哭了。你才刚做完手术,不宜悲伤过度。”

顿了顿,又道:“他给你留下一句话‘睁眼并不是为了流泪,而很多东西,要闭上眼才能看见。’”

“我已经用闭上的那只眼睛做了选择,所以……没能在他老人家过世时陪在身边……虽然遗憾,但不后悔。这是我能为沈家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最该做的。”

明明没有风,说完却感到一阵寒意。

在沈望和欢喜在机场分别的那天,沈妙吉瞒着所有人,独自到医院做了流产手术。原本只是个小手术,因为身体常年虚弱,过程中还是出了问题。医院的电话追打过来,沈望不得不改变行程回到妹妹身边。

多讽刺,在她还心存幻想的时候,一直渴望能有孩子。这个生命突然出现,却让她看清了彼此的关系有多丑恶不堪。是从头到尾的算计和污秽,不是误会。

当她找到昂山廷,犹豫着是否还要给这段婚姻一个机会,竟无意中撞见,她的丈夫正对吴丝桐承诺,愿意放弃一切,带她远走高飞。更令她想不到的是,吴丝桐不肯。两人爆发了激烈的争执,也让沈妙吉听到更多闻所未闻的隐秘。

是,吴丝桐拒绝了他。即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仍然要做困兽之斗,因她从来相信,世上没有报不了的仇。是靠着这样的念头支持,才苟活到今天。只差一点点,就差那一点,怎么能甘心放弃。

昂山廷跟她,真堪称绝配。什么乘龙快婿,不过是一条吃里扒外野心勃勃的中山狼,多少年也养不熟。沈妙吉痛定思痛,不愿让自己和孩子继续成为被利用的工具。就像把沈繁星的DNA检测报告偷偷转拍下来那样,她假装考虑复合,然后用一个月时间,搜集了所有能找到的,昂山廷经济犯罪的证据,全部交给沈望。

挪用公款,洗钱逃汇,职务侵占,期货内幕交易,用帐外客户资金非法拆措……每一条拎出来,都足够让他永不翻身。

枕边刺,最隐蔽也最犀利。没有人是什么也不懂的,更何况沈家的女儿。

沈望难过地摸了摸她枯乱蓬松的头发,“不要想这些了,后面的事我来处理。不管用什么办法,收网之前,我会让他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你是我妹妹,不是罪人的妻子。”

“你走吧,做你该做的事,不用留在这陪我。”

沈望没有动,实在于心不忍。

“走吧。”沈妙吉把头埋得更低,语调颇为悲伤,“哥,去阻止他,不要让这个错误再继续下去,毁掉更多人。”

沈望按约定,在远郊的房子里等到半夜,吴丝桐依旧不见人影,电话也打不通。

窗外夜雾浮动,灰白厚重。空气又湿又冷,正酝酿初冬的第一场薄雪。

时间流过,不安越来越浓。它巨大、模糊且动荡,像河中湍急的水流,有着自己的方向和宿命,逐渐失控。

沈望坐在黑暗里,反复琢磨沈妙吉的话。

她不肯跟昂山廷远走高飞,留下来还能是为什么呢?有什么事需要用一周去做准备,并且至今还没有完成的迹象?烟头烧了手,刺痛令他猛然清醒。

不够。她曾当着他的面,咬牙切齿地说。

雪片漫天泼洒,把罪恶的足印一一掩埋。

抗凝血剂是好东西。给长期昏迷在床的患者定期注射,可以减少肺栓塞风险,也能避免血小板凝结和毁坏。一旦注射过量,却会造成颅内中风和猝死。死状跟脑出血极其相似,尸检也查不出来。只有当尸体置放超过14天,才会出现面部皮下出血症状,口腔内部全是黑色。

当一个场景被幻想过太多次,真正得以实施的那刻,反而前所未有地冷静。

吴丝桐太专注,全身心都浸在复仇的强烈快感里,燥热而战栗,忽略了悄然靠近的脚步。

掰碎玻璃瓶,抽取药液,排空氧气。雪光从窗外映入,照得针尖雪亮,连同她的面孔一片惨白。

就在针管即将扎入的瞬间,沈望伸手扣住她:“这一针下去,死的不止是吴应泽。”

“不关你事!”

沈望胳膊箍得极紧,注射器落地便断成两截。

“他已经失去所有,没几天好活了,何必把自己再赔进去?现在自首,还来得及。”

“不够!他必须死在我手里!”

吴丝桐眼睛通红,用尽全力一撞,硬是把他推开。心知时间不多,抄起早已准备好的匕首,朝床上毫无知觉的吴应泽捅去。

沈望扑过去拖住她,刀尖戳在地面,划出一道长长的火花。她抱定了必死之心,非要手刃仇人不可,力气大得惊人,回手就往身后刺。

沈望空手难以抵挡,胳膊上立即中了一刀,肌肉撕裂,深至没柄。

吴丝桐本来没想伤他,事出突然,也愣了一瞬。

“你看,杀人的感觉,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美妙。”沈望忍住剧痛,捡起地上抽空的药瓶,眯眼去看上面的字。

“利伐沙班?”

这是一种新式的抗凝血缓聚剂,半衰期很长,效果比常见的法华林之类要好得多。因为是处方药,管控很严格,不容易弄到。

“昂山教你的?”他在想办法拖延时间。

“是我要杀他,跟任何人无关。”几乎出于本能,她的第一反应仍是保护昂山廷。

“跟我订婚之前,你们早就在一起了。明明可以有更好的结局,为什么一定要让不能改变的过去,毁掉还能争取的未来?”

她冷笑,“跟我这样的人讲未来,你不觉得滑稽吗?”

他试着靠近,刚挪动一下,就被锋利的刀尖对准胸膛,“别过来!如果不是你从中作梗,我现在已经报了仇。”

对她来说,捣毁吴应泽一生的心血远远不够。必须把复仇的匕首捅进这畜牲的心脏,才算完满收梢。差一步,都不足以解滔天之恨。

“你今天非要跟一个半死的人同归于尽,就想过你儿子以后怎么办?他才十一岁。”

吴丝桐缓缓摇头,或许是不知道,或许是不在乎。

“杀不了他,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将生不如死。”她揩掉匕首上黏稠的血,疑惑地望着他,“你为什么一定要阻止我?”

“因为你曾经很认真地求我帮你。我当时没能听懂,对你的坦诚不屑一顾。”

沈望至今还记得吴丝桐当初哀恳的企求,其实她早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借婚姻彻底脱离吴应泽的掌控,才是自由的开始。如果他能拿出多一点耐心,考虑得再周全些,就不会逼得她无所不用其极,更不用发生后面的事。

可惜后知后觉得太晚。人为各自的执念和不信,兜了那么大的圈子,也在这个过程里失去无数珍贵的东西。

“你我之间无冤无仇,本不至于搞到如此地步。让一个向我求救的女孩子身处炼狱而袖手旁观,我也有错。”沈望迎着她的刀尖,语气至为诚恳,“总会有办法的,你先把刀放下好吗?”

天地不仁而命运汹涌无常,人与人之间的聚与合,劫与渡,偶然中又有必然,像遭遇一场巫术。

她凄然摇头,“如果是五年前,我恐怕会被你打动。但现在不行,这一套你留着去跟沈欢喜用吧……别挡我的路!”

吴丝桐很聪明,马上意识到再耗下去,离目标只会越来越远。二十年忍辱负重,绝不能功亏一篑。

两人在满地鲜血中扭打,直到警方破门而入。

沈望浑身脱力,仰躺在温热的血泊里,亲眼看着吴丝桐被制服,才终于松出口气。蓄意谋杀致人死亡和杀人未遂,区别还是很大的。

他奔出门时并不确定会发生这种事,直到在医院门口看到吴丝桐的车,为防不测才匆忙报警。

刀伤深可见骨,经过缝合处理,勉强止住了血。做完笔录已经是下半夜,凌晨四点的街道好旷寂。

这场雪来得很静,冷风吹得衣角扑落,灯影流离不定。

沈望停好车,踉跄走在风雪里,真冷。细雪扑在脸上,又痛又急。他胸口发闷,眼前黑翳翻腾,就靠在路灯上站一会儿。仰头看住黄澄澄的光,却觉出一种亲近,心里泛起淡淡的温暖。

当然他见过比这更暴烈的雪,比如六年前,欢喜怀揣秘密来找他的那个晚上。烟花泯灭,穷尽一切。

他想见她。前所未有地渴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朝那个方向靠近。

无法对别人解释的心事,已经没有人会在乎的话,就对着寂静的大雪倾吐吧。

唯一没失去的东西,只有对她的爱了,无论以怎样的形式。

世上有她这么个人存在,有她的心跳和呼吸,他才能感觉到自己的血肉之躯有存在的意义。有弱点,有牵绊,有知觉。思念有安放之处,有所珍惜。

地面,房顶和树梢,都在一点点变白。

午夜航班刚落地,就赶上上海的第一场冬雪。欢喜把行李从后备箱取出,一只手拖着走,身后留下连串歪斜的轮印。

首博需要修复的缂丝文物,她已经看到了——仍是一件龙袍。

明神宗最奢华的一件明黄缂丝礼服,形制高贵,共有14条五爪威龙。除龙纹外,另有279个卍字,256个寿字,301只蝙蝠,271个如意,织工精巧绝无仅有。

专事文物修复的老一辈匠人年事已高,最年轻的也七十多岁了。前辈们可以提供技术支持,但亲手实操太过勉强。他们希望流派分裂多年的沈氏明缂、宋缂,能在她和沈望的手中合璧。也就是说,要他们齐心协力,各自发挥沈子藩一脉里绝不外传的秘技,才有可能达到最佳效果。

欢喜没有立即答应,说要回来考虑。明神宗礼服工艺难度极高,跟周鹤南那件紫地十二章大有不同,她知道自己很难独立完成。

前尘是非,因果一场,要如何去细说分明。

雪夜如同痼疾,是这一生最惨烈的戳记。雪片扑打面庞,撞得眼睛酸热,如同打开痛楚的开关。

谁没有呢?

积年的战役,放不下的过往,执着于的心伤。

人生何其短,人世却那么长。

大楼总是灯火通明,暖气热烘烘,把头发上的雪水化开,又湿又亮。

欢喜疲惫地钻出电梯,只想赶紧回去洗个热水澡,蒙头大睡一场。管它天塌地陷,留待明日再想。

就这样,看到门厅前卧倒的黑影。

沈望靠在那里,双目紧闭,眉心深拧。像一个跋涉了好远好远,寻不着归途,憔悴不堪的夜旅人。

时间是谎言吧,留下的衰老颓唐才是真相。

再走近一点,才发现他身上有血,蹭得满壁都是。全渗在黑色的外套里,不容易看出来。

她蹲下身,轻触他苍白的脸。肌肤烧得发烫,令指尖颤抖。

再一次伤感地发现,一个人可以改变的,其实那么少。快十年了,痛起来还和从前一样。

心潮翻涌,声音便细微如同梦呓:“怎么总是把自己搞得这样糟?”

他恍惚睁开眼,努力了好几次才看清欢喜的脸,就咧开嘴笑了,露出雪青的牙。她的声音,总是像清流一样令他振奋。

“一点皮肉伤,死不了。”

“你到底又干了什么?大半夜跑到我门口来,就是故意……”她突然很生气,话到一半就说不下去。

“只是做了一件……日后回想起来,可以问心无愧的事。”

他看着她,脸上的神情轻松又幽暗。就如对自己的内心说话,且知道对方一定懂得。

“跟我无关。有伤就去医院,不要在我面前卖惨。”

欢喜生硬地扭过脸,站起来绕过他。冷漠的语气,好像在告诉他,再没有什么能让她惊心动魄的事。就算他流干了血,死在她面前,都可以视如不见。 82iUySKs4otML1nHROZXcGX+WkOUz45Y58r08XsrJdlgtqvgmFq9t8Ic3uczfG/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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