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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折戏淬芒

一个人的不爱,与不能爱之间,到底是有区别。不能够爱,索性谁都不爱。

谢桥长到十四、五岁,美得像一个诅咒。在里士满读公立高中,身后大波追随者,热热闹闹不寂寞。

沈望那时已经到日本留学,会抽空去学校看她的演出。谢桥依恋他,仗着年纪小,举止相当亲密。

戏剧社有个女同学对沈望很感兴趣,一直追着问,你们是什么关系,可不可以介绍我们认识?

谢桥总是拒绝。问烦了,便丢出一句,他是我的情人,不可以介绍给你。

又时常闯祸,事情闹大了,学校便要求监护人来协同处理。呵,监护人。沈持盈连自己都监护不好,哪还有余力管别的。

末了还是沈望出面收拾残局,给她办理转学。

女同学好骇异,当众讥讽她,原来沈望是你哥哥,你们当真龌龊。

被追问,被逼迫,被审讯的时刻,令谢桥不得不面对生命里被揭穿的最大骗局。她气得发抖,把对方打到满头是血。

沈持盈最终死在盛满水的浴缸里,不去管身后事如何洪水滔天。

谢桥牵动嘴角,“糟糕的事,不去反抗,就永远不会变好。悲剧会成为轮回,一代又一代重复下去。他跟吴丝桐的婚约,又是一桩强扭的交易。他要我帮他,我答应了。欢喜姐姐,我一直觉得,这种异想天开的未来,或许可以在你们身上实现。”

故事确实不长。欢喜酒瓶里的酒已喝光,把头靠在帐篷上。仿佛睡过去了,也不知听见还是没听见。

谢桥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沙,便望见小女孩手里举着透明螃蟹,欢快地朝这边跑来,“欢喜,快看呀,我抓住它了!”

欢喜不能再装睡下去,只好睁开眼。

繁星小声问:“这个姐姐是谁?”

谢桥弯腰捡起鞋子,对她笑一笑,“我是你的姑姑。”

然后袅袅离去,脚步依旧很轻。

等爱的过程或许并不难熬,它不来也可以。而等爱消失的过程,却痛若凌迟。要很静默,才可以得到孤独和安全。

沈妙吉第二次提出离婚,依然未能顺利。她也不肯多解释,拉锯半个多月,直接搬走,同昂山廷正式分居。

海边风大,欢喜在帐篷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发起高烧。在剧组看景明工作,总是昏沉沉心不在焉。直到接了个电话,语气立即变得严肃,“帮我订回去的机票,安排好时间,我自己跟对方谈。要快。”

景明隐约听到一点,投来担忧眼神。欢喜看着他,感慨道:“我跟你哥,也好多年没见了。”

可不是,故人心上秋。

受品牌风波牵连,吴丝桐的溃败已无力回天。为减少损失,匆忙推出一连串倒行逆施的举措。这些仅剩的手艺人,生存空间被不断压缩,愤而罢工倒戈,其中牵头的便有叶秋成。

他们也不正面冲突,那么做只会留下把柄,却用所有可能的方式,把事情闹大到人尽皆知。

吴丝桐目前还跟手望集团有深度捆绑,内部意见不统一,迟迟未能作出有效回应。一次灾难性公关,起码两年的营销费用全算白花。

欢喜跟叶秋成见过面,详细了解事情的始末后,便让他回去等消息。

这些对吴丝桐不满的人里,手中筹码并不多,不可能长期耗下去。拖得越久,越容易被挨个击破。

光凭义愤来维权是不可能的,个人跟集团的整个法务团队打官司,无异于螳臂当车。取证过程艰难,拉锯的时间以年计,胜算也很渺茫。

欢喜给了叶秋一个选择,让他去想办法说服他们改换阵营,投奔她的麾下。作为回报,她将把这三十余人的赔偿权限,以五倍价格全部买断,公对公完成集体起诉。

她说:“就算他们不愿意跟我,也没关系,我还是可以帮他们拿回应有的东西。十年前,我认为一个技艺能改变人,后来认为只有人才能支撑得起技艺。现在才发现,那是失望的根源,因为希望从来就不在别人身上。能传承的只有理念,技艺也不是理念最终极、完整的展现。一定会有错位,理念消失了,技艺就算保留也不是那个技艺。当有一天,理念能够重新聚合,技艺还是能够重塑。所以我不在乎什么技艺的传承,我只在乎学艺的人用什么来支撑技艺,用技艺去捍卫什么。”

叶秋成就问:“那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所有的人都靠不住,又该怎么办?”

她笑笑,“求之于势,不责于人。”

人在哪里都靠不住,因为人性都差不多。关键是如何建立制衡,成其势,把收不住利爪的权力关进笼子里。

所以,重蹈覆辙也是很容易的。她在等吴丝桐犯错,一旦找准机会,出手迅疾利落,如一把锐不可挡的刀,借星辉与月色淬开锋芒。

只要有合适的时机,一群蚂蚁也能扳倒大象。如果把行业的整体比喻成大象,哪怕有金子打造的象头,银子打造的象身,只要象腿还是泥巴,那它就是不稳的。他们总觉得自己是象头象身,可以对象腿不屑一顾肆意压榨,倒下来的时候就不分什么金的银的了。

莠草被包装进大雅之堂,良木却劈作柴烧。这样的不公,必须要亲手打破。哪怕只有一次,哪怕赌上全部,也值得尝试。

这一次,连越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知道不可能说服她。

欢喜还太年轻,学到的一切,尚有校正和重来的机会。她坚信自己的想法没有错,即使方式并不完美,又有什么关系呢。最起码,她已经找到了想要的活法,哪怕跟最初所想的不太一样。

起诉完成的当天,沈望再次把早就准备好的合约放在吴丝桐面前。

跟弃子划清界限是当务之急,没有人会跟她共沉沦。

吴丝桐比想象中冷静,挑唇一笑,“你俩这么快就旧情复燃了?玩得一手好双簧。我这边一签字,她转头就会撤销诉讼吧?手望还是可以全身而退,我却再也没机会翻身。”

沈望默了一会儿,摇头道:“我没把握让她撤诉,也不会提出这种要求。不管这件事结果如何,股份在你手里已经毫无用处,只会贬值成废纸。我还是可以用原来承诺过条件换取,这也是你最后能做的决定。”

“如果我还是不肯呢?”

“为了这堆废纸,鱼死网破值得吗?放弃一些东西,其实比想象中容易,困难只不过在于一开始。”

“可是人啊,一旦放弃了原以为是根本的东西,就会发现还可以放弃更多。”

“你想要的那种未来,或许并不算太差,用的手段却糟糕至极。所以不要指望出了问题,有人会来救你。没有人会救你,只会落井下石砸到你永世不得翻身,再用很低的价码,去拿到你经营了很久的成果。你顺风顺水,身边围着的人都是来跟你交换利益,你在逆境挣扎,如果不能自救,就再也没机会了。”

吴丝桐久久不语,末了回答:“我可以签,但不是现在。一周之后,同样的时间,你在家里等我。”

她无处可去,至今还住在沈望的房子里。

话到尽头,沈望不想逼她太过,便点头同意。

又过了两天,负面影响愈演愈烈。沈望被这些事推着往前,疲于应付,根本看不到结果有任何好转的迹象。沈立已经坐不住,开始频频施压,让他去找欢喜私下协商解决。

沈望一味找借口拖延,沈立逼急了,忍不住指着他脑门大骂:“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孩子都有了,还有什么死活过不去的,非闹得这样难看!就是不为自己想,也不为女儿考虑?!”

要是纯粹的公事倒也罢了,偏偏里面夹杂着情天恨海,各自都难泅渡。

跟吴丝桐谈过的第四天,沈望终于来找欢喜。

连越给了他地址,不在家,也不在公司,她在医院。

他在车里待到天色擦黑,才鼓起勇气上楼去。推门而入,见欢喜靠在窗边,正边挂水边打电话,吊药瓶的铁架就放在床头。热度未褪,唇色烧出不正常的红,眼眸却亮如星芒。有火有光,深黑中藏着风暴。

他蹙眉,语气很心疼,“不肯好好休息,病怎么会好。”

欢喜愣住,随即挂了电话。

四周静得令人尴尬,沈望怅然叹气:“这个时候,我本来不该找你,也不该提出非分的请求……”

她没问他怎么进来的,也不肯等他说完,开口第一句便是:“我不会撤诉,也不接受和解。任何条件,都不行。”

沈望垂下眼睛,“不,我不是为这件事来。”

“是吗?那我真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称得上非分的请求。”

“一条路会吃掉另一条。”他说,“比如我们现在用的键盘,字母排序是为了防止卡键的机械故障而设置。实际上有无数比它更高效的设计,但直到今天,所有人用的还是打字机刚发明出来时的那种排序。有时候行业走歪了,就会一直歪下去,回不了头。我会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尽力去纠正它,无论过程有多难。”

欢喜忽然接连地咳嗽几声,他想上前又不敢,最后只是倒了杯水,远远地递过去。

她到底也接了过来,“到底什么事,说完赶紧走。”

“爷爷病重,这次恐怕……”沈望不肯说出那个字眼,目光的沉痛却泄露了唯一的可能,“他想看看繁星。”

欢喜迟疑的抬起头,脸色略微发白,保持沉默。她坐在那里,不肯说好,也没有说不好,更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办到。

沈望的心向下沉了又沉,一个声音在耳边不断告诉他,没有希望,她不会同意的。

但仍然,他又重复了一遍。

欢喜低头摆弄衣襟,脑子有点乱,“怎么会这么突然?我记得他身体向来很好。”

她仍疑心他在骗她。沈望口舌僵涩,只觉无限苦楚,却怪不得她。是自己犯错太多,如今报应一重接一重来了。

“我再混蛋透顶,不至于拿这种事开玩笑。就见一面,好不好?这是老人最后的愿望。”

“所以,我又为什么要答应混蛋的请求?”欢喜转过脸,努力让语气显得轻飘飘:“沈家的人,跟我女儿没有任何关系。我还有更要紧的事,明天得飞北京。”

欢喜倒是没撒谎。首博馆藏的一件缂丝珍品需修复,面临严峻技术问题,需要有经验的资深工匠提供协助。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得看过实物才能判断。但这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她已经答应。

“求你。”沈望鼓起勇气握住她一点指尖,声音越来越低,“他真的快不行了……欢喜,我求你。”

他说不出别的,不忍强迫,不敢轻易放弃,更不知道怎样才可以令她答应。万般纠结,把心按在刀尖上滚也不过如此。

欢喜实在很疲惫,好艰难才从震动中回魂。摇头对他道:“你为什么……总是要逼我呢?”

沈望也料到结果很难如愿,终于颓然松开手。

第二天中午,欢喜按时去了机场,目的地却不是北京。

损坏的缂丝放一放,不会变得更坏。人死了就是真的死了,没可能再回来。一个人垂危之际的愿望,一旦落空,永不能得到弥补。

看到女儿的瞬间,沈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有妈妈在,繁星不敢像以前那样扑过去要他抱,但看得出来很开心。欢喜要和沈望一起,带她远行,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她到处摸,到处看,启动所有感官试图理解这趟新奇的旅程,还搂着欢喜的脖子偷偷问:“你们大人的问题解决了吗?”

得到的答案依旧是,“没有。”

欢喜看着他,冷冰冰说:“奶奶过世时,最想见的人是我,可她没能见到。这种事没必要重复发生,所以我同意跑一趟。就只是去看望一下沈老先生,不代表我原谅你。”

他身子轻轻一颤,仍诚恳道:“你肯跑这一趟,我已经感激不尽。”

说话间手机不停响,只好走开两步接起来。匆忙说了两句就挂掉,脸色苍白而为难,“对不起……我恐怕不能陪你们一起去了,我……”

不管怎么说,这事都办得太难看。

一定是有什么难以启齿变故,他没法现在跟她解释,又不能置之不理,纠结得满额是汗。欢喜也不想打听,没再说别的,牵着女儿转身进了登机闸。

十几个小时的漫长飞行后,她来不及休息,直接带繁星赶到医院。沈立的司机就等在机场,欢喜没想到的是,他本人居然也亲自来接。

“沈小姐,谢谢你还肯过来。”

欢喜没有立即上车,牵住女儿的手紧了紧,“我可以让繁星去老人见最后一面,也希望从此以后,上一辈的恩怨到此为止,不要再牵扯到她身上。”

“我知道你心里有怨,现在说道歉也于事无补。孩子总归是沈家的血脉,请放心,我保证没有人会伤害她。”

当着繁星的面,欢喜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于是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去医院可以,我不想见到沈妙吉,这样对大家都比较好。”

沈立叹口气,“她来不了。”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沉默。

至于为什么来不了,也不多解释。

沈望没有夸大其词,老人的状况确实不容乐观。

沈顾北躺在床上,虚弱的身体插满仪器。那么高大的一个人,被疾病折磨得薄成一片纸,跟周鹤南临去世前差不多。

前四周弥漫药水气味,很刺鼻,也难遮盖垂死的气息。

沈立附在他耳边说几句什么,老人缓慢地睁开眼,目光很涣散。看到小女孩时,才有微弱的亮光凝聚。

这就是曾孙女,第四辈里硕果仅存的唯一后代。雪白伶俐的脸庞笼在月光下,样貌天真脱俗。他第一眼看到她,就满心喜欢。可惜没能早点相见,以后恐怕也没什么机会了。

繁星从小跑过很多地方,见了陌生人并不紧张。安静地靠墙坐着,一直在转动手里多边形魔方。

欢喜蹲下身,低声说,“先别玩了,跟我来。”

沈顾北展颜一笑,脸上皱纹变得更深,“沈望小时候……也爱鼓捣这个。”

欢喜蹲下身,揽着女儿的肩膀,让她走近一点。

繁星好奇地打量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问他:“老爷爷,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顾北,跟你一个姓。”老人笑容和蔼,声气已很衰弱,

她抬头看一眼欢喜,疑惑的表情似乎在问,这是谁?

欢喜想了想,说:“他是沈望的爷爷,你的曾祖父。”

小姑娘长到五岁,从来没见过这么大岁数的老人,也不晓得什么是“曾祖父”。偏着脑袋琢磨半天,从她学过的语汇里挑了个词:“Great—grandfather?”

欢喜点点头,神情不卑不亢,也不再那么冷若冰霜了。

沈立见状,默默地退去外间候着。沈夫人早就等在那里,脸色仍然不虞。

繁星还是对机场突然的分别耿耿于怀,见病房里人越来越少,转动眼珠到处找,“沈望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来?明明说好的。”

欢喜为难地解释,“他总是很忙。或许……下次吧。”

沈顾北转过脸,平静地说:“因为有些做错了的事,要花很多时间去弥补,才有可能让它回到正轨。”

繁星难过地低下头,“你们都说他做错了事,他是否很糟?”

“无论是我,还是沈望,都是普通人,并非完美无缺。无论活了多大年纪,是人就会犯错,我们也一样。至于这个错误有多糟糕,是否值得挽回,要等你以后长大以后,用自己经历过事情的来判断。”

欢喜一径沉默,心知这话是讲给自己听。

沈顾北的目光缓缓落在她脸上,“这时候还让你把她带过来,实在难为你了,欢喜。”

“天伦是人之常情,沈老先生不必客气。”

她执意称呼沈老先生,还是这样泾渭分明,不肯有一丝亲近。

“不,跟天伦之乐无关。”老人摇摇头,“人活到这个年纪,会在某一天突然发现,一生里最好的日子都成为过去,最好的事已经发生过了。剩下的是不断老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新的生命,却可以打破这种悲哀的重复,让未来重新变得未知。年轻人的想法难以预测,有胆量去做任何尝试,只有这种勇气,才能让衰败中的一切焕发生机,在痛苦时坚强,在危机中冷静。这就是为什么,老人都爱有孩子围绕。在她身上,你们才有机会把眼光从过去转向未来,从而更好地理解自己,接受自己。”

那一日的黄昏天色晦暗,到了深夜却云开月明。

当时此刻,欢喜站在陌生的国度陌生的病房中间,突然生起迷惑。原以为想得很清楚的事,仿佛也不是那么确定。

失神无措中,只好应一句:“我以后……可以常带她来看您。”

没有什么有以后了。

“我心里清楚,左右不过是这一两天。”

沈顾北勉强积蓄力气,每一次说话的间隔都越来越长。再睁开眼睛的刹那,双眸突然闪烁出异样的光彩,“我从不怀疑你有把沈氏缂丝传承下去的能力,你会成功,会让人看到希望,是早晚的事。正因如此,我不愿让你过早地捆绑在这艘船上,而是选择了吴家。”

当初跟沈望从日本回国,欢喜一度想把《绫锦集》拿出来进行技术研发,却被毫无理由地拒绝了。但她不明白为什么沈顾北要在弥留之际,突然提起这个。 R3K2p2rO3+m7o5F96MFS3H8lrjaTZHOw+7sT/VtZH9LF5iNqgq+6YAsLfGTKtkc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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