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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折戏 亦真

站在一个八面临风的位置上,如同置身繁花似锦的孤岛。

欢喜的生活圈子越来越狭小封闭。名声和财富成为屏障,跟绝大多数普通人拉开距离,鲜少有接触的途经。只要不出现在固定的公众场合,袁家人不可能找到她,要见面比登天还难。

至于繁星,欢喜决定对她隐瞒,不愿让她知道太多残酷过往。

当然,要说也是可以一件件说清楚的。从她的母亲自出生便被遗弃在医院起,或更早之前。也可以从沈家祖辈的渊源,说到郭碧漪、绿萝、连越、甄真、沈望、沈妙吉、江知白、周鹤南……直到今天。

这一路走来,太多苦楚不堪,颠沛流离。但是没有必要,欢喜希望她一生都不必懂得,也不要再去重蹈炎凉。

日子得过且过,不过是记得一些事,并忘记一些。人间就是这样子的,好的坏的,大部分是泥沙。微小的一颗珍珠,也是蚌壳用无尽疼痛和眼泪换来。

时尚圈也是名利场,漂亮面孔数不胜数,一身浊气却富贵双全。算计虚伪,矫揉造作,不过是寻常可见的戏码,其实没有区别。

没有一种笑是铁打的,甚至眼泪也不是。

欢喜对这一切厌倦至极,被迫在风浪里穿上光彩沉重的盔甲,摸索漫漫长途。小心谨慎地保护自己,不让任何人有机会靠近内心的隐衷和伤痕。眸子里的光锋利而绝对,通身衣着不是白就是黑,瘦得像根刺。向着陡峭高寒之地,不肯择木而栖。

有时想想也觉好笑,自己活了二十多年,一生不过经历两段感情一段婚姻。爱一个,嫁了另一个,生下唯一的女儿。放在滔滔人海里,着实算不得什么,何至于这样意冷心灰起来。

世间男子何其多,年轻的,年老的,她却意兴阑珊。

没有耐烦心,不想被打扰。不约会不逢场作戏,隐藏起对感情的一切需索。看似骄傲完满,只是失望避无可避,像一面鲜明的镜子,一再逼近灵魂失陷之处。

四下麻木兜转,发展依旧迅猛。有野心,也够狠劲。什么牵绊她,她就放弃什么。

曝光度频繁,让她日渐紧张并缺乏安全感。根基已逐渐稳固,便打算彻底转入幕后。开始拒绝采访,减少应酬,甚至懒得出席颁奖典礼,不肯同一些重要人物会面交际,不谄媚也不屈服。

欢喜始终认为,行业环境的改变,是靠敢于身败名裂的人去做具体的事,靠实力和业绩说话,同时在这个过程里传递自己的价值观。而不是去告诉压力下的人们,不要大声嚷嚷,不要反对现有规则,去讨好强权,去闷声发大财,去扮猪吃老虎,才最体面。

这种行事风格,当然会带来一定阻碍。但她天性如此,勉强也难以长久,遂把大部分事情交给专业团队打理。

自由就是有得选,可以选择不做什么。

它是财富这枚硬币上的另一个反面,也带来措手不及,焦躁和无处遁形。无法言喻的自由,痛失所爱的自由,彼此放逐的自由,粉饰的自由,难以原谅的自由……是的,都是自由。

像沈望预料的那样,宋彩萍大闹博物馆的风波,很快被日新月异的资讯推进角落。

值得关注的爱恨情仇层出不穷,令人目不暇接。是是非非,孰真孰假,总是不肯冷场。

比如今年的上海秋冬时装秀,一天之内便成了最热话题。

吴丝桐跟某国际品牌达成合作,作为该品牌在中国市场一系列活动的重头部分,除秋冬系列以外,还专门为上海大秀设计了仅在中国发售的限定款式。

困兽之斗,压下重注。

千算万算都算到,不曾想毁在一个微乎其微的细节上。

正如周鹤南生前所说,世上有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都是在意想不到的小人物手中,不经意扭转了方向。

他的话,欢喜每一句都记得清楚。

那场秀很成功,只是主打的高定礼服,当天下午便出现在另一个毫不相干的红毯活动上,被一个咖位尴尬的三线小明星穿着,招摇过市。

现场精修照片和外媒生图同一时间流出,不到一天就生生毁掉了这个系列。

外行可能还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只当成一场虚荣惹出的乌龙来看,品牌方跟合作方以及明星的经纪公司,三方集火,背地里已撕得天昏地暗。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女明星出席活动所穿的高定礼服,要么自己掏钱买,要么找造型师借,要么穿国内婚纱品牌(山寨国外高定)。

像这种一线牌子的主打新品,是卖给贵妇名媛乃至皇室的,女明星根本不在服务范围内。如果明星能有幸借出来穿在身上,得益的是明星而非品牌方。所以这种合作,通常只会把裙子借给真正的大咖,尤其是“全球首穿”这个Title,尤为关键。一旦自贬身价,这款裙子以后就再也没机会登入大雅之堂,谁都不想被拉低了档次。

这个三线小明星穿的裙子,却是从造型师手里半道截出,品牌方根本不知情。尺寸不合,也没能仔细修改,直接把长出来的裙边往里折,裙摆边缘的轻盈质感荡然无存,效果跟秀场模特比起来惨不忍睹,在网上被大肆群嘲。

至于怎么会闹出这种乌龙,只因为那小明星的造型师,早先是从另一位当红女星谢桥的团队里跳槽过去,又以谢桥的名义诓借了吴丝桐跟品牌合作的高端品牌礼服。

品牌方正紧锣密鼓地跟小明星的公司打官司,要求公开道歉,作出赔偿,并用一切手段把流传出去的裙装照片撤回。

但无论怎么善后,损失已经造成,难以挽回。这个倾注吴丝桐所有心血的合作系列,成了业内广为人知的笑话。

此次事件里最大的受益方,连面都没露。九曲十八弯地追究,也扯不到沈欢喜头上。

连Fiona也被蒙在鼓里,当成茶余谈资讲给她听。

欢喜听完了也笑,说:“你以后要当心,不许犯同样的错误。”

“因为后果太难弥补?”

“因为太蠢。”

“那要是不小心被人算计了怎么办?我才不怕,有你呢,你会保护我的,对吧?”

欢喜就摸摸她漂亮的脸蛋,“不怕事,也别乱惹事。”

“千重锦”指定代言人,可比拿阿修罗吉他蹭光的谢桥金贵多了,当然不容有失。

有这么大一座靠山保驾护航,Fiona星途顺遂,欢喜布下的罗网,也在寸寸收紧。前尘旧怨千般恨,都到了清算之期。

既然为Fiona投资了娱乐公司,她不会白白放过任何值得尝试的机会。

影视是大众传播最快的渠道,欢喜重金请来团队打造剧本,跟知名导演合作,筹拍一部讲述缂丝渊源的历史剧。所有戏服、扇类道具,都用自家品牌的缂丝。叶景明作为首席技术指导,带着四、五个徒弟,已经在剧组跟了半年多。

那年秋天,沈繁星在南方海边一处古镇度过。

这地方民风淳朴,原本是个小渔村,旅游业尚不发达。据说是某位战功卓著的将军,告老辞归后,带领族人迁徙至此,建立祠堂供奉香火,代代繁衍至今。古镇存留大量传统建筑,纯木质结构,已有数百年历史,很适合做拍摄场地。

欢喜带女儿来探景明的班,白天跟着渔船出海捕鱼,晚上在沙滩搭帐篷。新鲜的鱼和贝类,洗干净了,直接清水煮一煮,捞出来就能吃。

酒店就在不远处,被另一个剧组包下一半,每天人来人往,嚷扰得很。

晴朗的秋夜,漫天星斗明亮。

潮汐缓慢涨落,水声连绵,很温柔。繁星玩得满头大汗,九点了也不肯睡,还光着脚在沙滩追小螃蟹。

冰桶半埋在细沙里,镇着香槟。欢喜取出来直接喝,视线落在黑暗的海面,黑得像地老天荒。

四海相连,遥远的某处海崖上,有他的墓与碑。这思念,也能随风送往故人身边吧。

又想起那年在斐济,周鹤南唱给她听的《客途秋恨》。

“言犹在耳成虚付,屈指如今又隔年。好事多磨从古道,半由人力半由天……”

原是她与他,今生的谶言。

一口一口,把酒喝掉大半瓶,脸孔便热起来。有泪水滑过,愈发觉得凉。

依稀听见有人唤,“欢喜姐姐。”

她听不真切,只当是幻觉,没有理会。

脚步声由远及近,轻巧如猫,终于停在身后半米远近,“欢喜姐姐。”

欢喜这才转头去看,瞬间清醒过来。

篝火熊熊燃着,红光映照女郎绝妙轮廓,飞扬眉眼,还是当年嚣艳。她光着脚,把高跟鞋拎在手上,上面的连钻一晃一晃。

她站起身,稍微有点晕,不由踉跄一下,手里还捏着酒瓶子。远处几个穿黑衫的青年警觉,马上小跑过来。

欢喜摆摆手,“没事,我认识她。”

待人都走远,才叫出对方的名字:“谢桥。”

酒店还有另一个剧组,她出现在此地也不稀奇。

谢桥对她微笑,短发被风吹乱,把眼眸遮得迷离似梦,轻轻开口道:“欢喜姐姐,好久不见。”

“请叫我沈小姐。我只有一个妹妹,名字叫宋绿萝。”

她脸上的笑容变得尴尬,听见欢喜继续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谢桥把手里的鞋子往边上一扔,径自席地而坐,摆出个长谈的架势,“叙旧。”

“我跟你不熟,无旧可叙。”

谢桥无奈地摊开手,样子很有几分楚楚可怜,“你对我真的有很大误会,我是来请你高抬贵手的。”

欢喜不为所动,“这话言重,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就是个小生意人,哪里有本事蜉蝣撼树。”

谢桥玩味地借着火光细看她脸色,“是因为气沈望,才对我处处针对吧?真奇怪,当年只有吴丝桐看我不顺眼,欢喜姐姐从来都好大方,问都不问,不争不闹的,怎么现在倒计较起来。他也真是,婚约都解除了,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去?简直要害死我。”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也不想跟你谈论他。如果你只是想聊这些,那么请回。”

“真不在乎,借谁的手也行,何必每回都拿我树靶子。礼服裙那事儿,现在到处传是我在背后做手脚。吴丝桐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那个三线小花也闹得不依不饶。”

“人红是非多,习惯就好。”欢喜微微一扬下颌,“沈望有句话是这么说,‘只要安心做个彻头彻尾的废物,就不用担心被人利用。’难道他不是这么教你的吗?那你比我幸运。”

谢桥并不生气,提起沈望,语气里有少见的温柔:“我刚生下来,他就抱过我了。”

无论她说什么,欢喜神情总是淡淡的,仿佛没听进去,也不再搭理。站乏了,便在火堆旁坐下,继续喝酒,朝海面看去。那里有良辰好景,无关爱恨悲喜。

谢桥看一眼她手里的酒瓶,还剩三分之一,笑道:“酒不多,好在我的故事也不长。”

沈持盈死的那年,沈望刚跟吴丝桐订婚。谢桥无依无靠,只好回国投奔。

人以为自己记得的前尘旧事,事实上大多由旁人告知。千回百转,早已失真,不过留得一个混沌轮廓。

毕竟那时候,谢桥都还未出生。然而她决意一试,想凭一己之力,拨开秘密丛林,剖出所有劫数之前的真相。

“我从来没跟人讲过这些。欢喜姐姐,你是唯一听众。”

她执意这样称呼,欢喜也懒得再去纠正。

很多人都知道沈顾北的长子沈立,却鲜有人晓得沈立还有个妹妹叫沈持盈。

做沈家的女儿,唯一好处是一生可提出许多要求,且这些要求都能得到满足。于是沈持盈从未学会一件事,若命数中没有,是怎么求都求不来的。

沈顾北对儿女都寄予厚望,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就把一切安排得顺理成章。可惜沈持盈天性浪漫,对从商不感兴趣。为了满足父辈的期许,费很大的劲考入名校,修市场学及国际商业管理,为的是成为接班人沈立日后最好帮手。进入圣塔克拉拉大学那年,她才只有17岁。

17岁的沈持盈,心窝不知被什么人剜开,玫瑰荆棘从此处疯长。以金枝玉叶为壤,以甘美血液浇灌,开得流光溢彩。及至荼蘼花事去,也不过是使灵魂爆裂,从内部。

像他们这种家庭的后代,无论男女,要么从政要么从商,最不成器的就扔进娱乐圈赚点钱。沈持盈显然哪条都挨不上。

她人生第一场恋爱,是同旧金山音乐学院玩乐队的才子。一个大家族里庶出的幼子,华人圈子当中最不受欢迎的人物之一。成日闲荡,毫不上进,连毕业论文也不肯做。家人早早将他放弃,没有经济来源,私生活混乱得一塌糊涂。

人总是很容易迷恋自己没办法成为的那种人,自毁是有快感的。这种微弱反抗,更像一场离经叛道的表演,明知一生都做不得自己的主。她的婚姻,注定不是普通人家的恋爱,必被委与商业联姻的重任。

事情也确实是这样发展。沈持盈听从家里安排,嫁给了她只能嫁的那种人。枯燥无趣的婚姻仅维持了9年,夫妻关系形同虚设,始终未有孩子。

沈望6岁那年,沈持盈突然怀孕。她坚持要生下来,却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直接导致了两家的关系宣告终结。

因是丑闻,处理得异常低调。离婚后,沈持盈便被逐出门庭,从此与沈家断绝关系。她带着来历不明的私生女儿,远走温哥华。

那地方总是下雨。谢桥从小就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雨,像沈持盈的眼泪一样,潮湿冰凉。

她讨厌这样的母亲。美丽忧愁,糊里糊涂,遇事毫无用处。总是谈莫名其妙的恋爱,然后被骗。谢桥自己还是个孩子,就要反过来照顾她。

所以她早早懂得一个道理,这世界,没有钱会死,不够聪明会死,唯独没有人爱不会死。

谢桥5岁的时候,沈持盈生了场大病,唯一一次开口向兄长求助。沈立找到她们,那时候沈望也只是个12岁的少年,已经很有大家长的态度,把保护家人当成自己的责任。就像给昂山廷争取餐桌上的位置那样,他以同样的坚持照顾这个身世可怜的表妹。

从那以后,沈望一直瞒着家里跟她们母女有联系。沈立睁只眼闭只眼,全当不知情。或许正因这桩悲剧,沈立不再对女儿沈妙吉有过多要求,遂她心愿下嫁昂山廷。

沈望终究年少,除了经济上的照拂,能做的有限。生活里诸多艰难,还是要靠谢桥自己去担当。

那么小的女孩子,脾气已坏得神憎鬼厌,仿佛从来没被好好教过。长了一张芭比脸,举止却粗鲁。动辄跟人打架,揪头发吐口水。在外面疯玩一天回到家,从冰箱拿剩下的冷披萨出来吃,直接穿着脏鞋子踩到沙发上去睡。

她想不出以后会有怎样的人生,只是竭尽全力,不愿成为沈持盈那样的人。

不要爱,鄙薄爱,才会安全。事实上她从无机会看到过正常的感情,沈持盈把日子过得像沼泽里腐烂的玫瑰,早让她倒足胃口。一个女人,起点那样高,生得那么美,怎么可以把自己搞得那么惨,还把亲生女儿一起拖入泥潭。

谢桥从小到大,所见的正常男子,不过一个沈望。遇事冷静,情绪稳定,自持而有担当,善待她而无所求。所呈现的,全都是沈持盈的反面。

他甚至给了她一个名字,谢桥。从古诗里来。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欢喜姐姐,或许在你眼里,他有各种各样的缺点。可对我来说,他跟所有人都是不同的。为着那一点血缘,我什么也不可以让他知道。”

谢桥静静地望过来,目光动荡如火,天昏地暗。

“我和他,真正的逢、场、作、戏。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因为是谁,都不可以是我。”

多么黑暗而难以启齿的隐秘。如同她的来历。 GUGuBYpHHBOROCYSmsyJuXCRIlj3I74JCT3YYtcSk5kGB5KY5fDXU28gRK5/beq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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