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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折戏 未有期

情不知所起,更不得善终。

明明很想去爱一个人,却不知如何才能留下她。明明很想弥补挽回,却发现根本无力回天。世上最苦涩的惩罚,叫“遗憾”。

欢喜对他,只有无尽的戒备和排斥。沈望终于明白,这是他逃不开的代价,并彻底地,认清了它。如今他连一个简单微笑也得不到了。当欢喜对着他,眼睛像玻璃一样,又冷又硬。她可以一直看着你,但你说的任何话,她都听不进去。

大梦一场,十分疲惫。

哀伤到极点,反而做不出什么激烈的事来。

欢喜整晚坐在床边,守着她的女儿。抬眼看窗外夜色,神魂不知游到何处。幻觉听到千里冰封的湖泊深处,冰壳涨裂的声音。当那些冰缝不断延伸,会发出清越的震荡,传出好几英里。

没有完全一样的冬天。

繁星自昏睡中醒来,先缓缓转过脸,然后才将目光虚空收回,放到她脸上,唤道:“欢喜。”

欢喜细心喂她喝水,又换过额上冰袋,见体温降下来才稍松一口气。

沈望突然出现,繁星当晚就发起高烧,热度十分凶猛。

孩童天性如此,若太敏感,心里有事想不明白,就要借身体来发泄。也有些孩子为了获取大人更多专注,不时装个肚子痛。

偏她不肯装,她来真的。

这么执拗分明的性情,像她的父亲,最晓得如何折腾她的母亲。

最初失去的惨痛已经褪淡了很多,不再是那种汹涌的难受。最煎熬的是,当她以为时间快要治愈一切,那个人却猝不及防出现,挥之不去,去了又来。

欢喜替女儿盖好被子,柔声哄劝:“乖,再睡一会儿。”

不过十几分钟,孩子再次睡熟了,欢喜才轻轻掩门退出。

夏同恩还在书房坐等。不必赘言,她直接说:“我需要你的建议。”

他点点头:“首先我要确定,那位沈先生,是否真的是孩子生父?”

她镇定自若地答:“他是。”

结果并不令人惊讶。

夏同恩想了想,说:“如果他能证实这一点,提供亲子鉴定的证据,那么理论上,可以有机会争取到孩子的监护权。就算失败,也有定期探视的权力。”

“繁星还没成年,做亲子鉴定,必须在双方达成一致的前提下。我绝不会同意,他不可能有证据。”

“父母有一方持相反意见,对别人来说或许很麻烦,但是沈先生……我知道他的来历,恐怕不难做到。打个比方,只要他有机会和孩子相处,甚至只需拿到一根脱落的头发——当然我不是说他一定会这么做,但这种可能是存在的。你们的经济实力不相上下,恐怕将有一场,相当艰难漫长的跨国官司。唯一的优势,是孩子自幼在你身边抚养长大。真到了那个地步,我定当全力以赴,不过结果实难保证。”

“他不会。”

欢喜神情黯然,但语气相当肯定。她对他的信任和不信,各自走向两种极端,又奇异而扭曲地糅杂在一起。

这令夏同恩多少感到意外,稍停顿,又道:“我们交谈不多,但据我所知,他手中早已有这样的证据。”

欢喜的心猛然下沉,扶在桌上的手忍不住颤抖。

“别紧张,他之所以告诉我这些,是因为他没有对簿公堂的打算。你猜对了,他不会这么做——暂时。至于以后会不会有变化,我不了解这个人,不能断言,需要你们自己协商处理。”

欢喜稍稍安心,“……我知道了。那就先这样吧。”

他以复杂的目光望着她,“沈小姐以后怎么打算?”

欢喜哑了一刹,自嘲似的说:“我还没想好。运气好的话,可能就这么下去。等哪天他心思淡了,这些麻烦都不存在。男人对一个从小不在身边长大的孩子,不会有多深的感情。”

夏同恩听罢,起身对她微微颔首,沉默地走了。

她站在原地没动,面容转回到阴影中,仿佛凝固于明与暗的夹缝。

繁星发那一场急热,喂了两天糖浆就平息下来。但她已窥见秘密的衣角,不得解答不会安心。所有生命,对来处总有偏执。

欢喜等她来问,也没有等太久。

她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同女儿解释这一切,也曾问过连越和甄真。他们谁都给不出答案,只说,到了那个时候,你自然会明白要怎么说了。

于是在繁星问出“沈叔叔是不是爸爸”的时候,她不再回避隐瞒。

小女孩低下头想了想,又问:“他为什么从不来看我?”

“因为他不知道有你。你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我已经带着你去了很远的地方。”

“他喜欢我吗?”

“是的,他很爱你。”她心酸地抚摸女儿的头。

“你为什么要生他的气?他很难过,都哭了。”停一下,又小声嘟囔,“你也哭了。我都看见了……”

“那是大人之间的问题,我们在想办法解决。不管谁生谁的气,都不影响我们对你的爱。”

“我应该叫他爸爸还是叔叔?”

“你可以叫他沈望,就像叫我名字一样。”

爱总比恨好。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从那以后,欢喜无论去哪里都把女儿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要想保持现在的一切不变,必须改变所有的一切。她急于摆脱过往,变成一个前所未有的自己,去尝试另外一种余生。

“天意”的成功,只是开始。

欢喜的目标,从来都是让缂丝走出国门,而非仅仅用来做一件昂贵的衣服一个包。

她在技术上的创新,带来一场颠覆性变革。那种能在不同角度变幻虚实的面料,被命名为“千重锦”,不断出现在国际领域。

山河在袖千重锦,扫尽长空万盏星。

十分璀璨庄严。

人手充足,再加上技艺不断磨合改进,生产线已经能够织出足够宽幅的面料,解决了纺织物过窄用途有限的问题。

缂丝便出现在产品的展示墙面、奢侈品座椅、靠垫、相机外壳、表带、甚至立体声音响系统……任何能够想到的地方。

这种创意还被广泛运用在生活中。

当人们在高级酒店里用餐时,尤其是在包间内,缂丝屏风能在满足艺术审美的前提下,极大地保证私密性。里面的人可以看得到外面,而外面走廊的人,是完全看不到里面的。

他们跟高端会所、国际连锁酒店都建立了长期合作。“千重锦”可以镶嵌在镜子边沿,也可以变成首饰盒,或成为包装精美且极具东方文化内涵的商务礼品。

大部分人都不是收藏家,但日常总能接触到这些细节。跟手望一门心思做高仿文物的策略相比,无疑更容易占据市场。

各个环节,面料、设计、成品,都由欢喜说了算。她在努力适应着另一种游戏规则,同时尽最大的努力维护自己的底线。任何工作都是由大量又脏又累的细节构成,远不像“做交易”那么令人愉快兴奋。一个有条件为所欲为的人,不去这样做,比随心所欲要难得多。

如果沈望能早一点明白这个道理,他们就不必走到如此地步。无关身份,无关贫贱,就只是,你我之别。

但是经由他,让欢喜提早完成了精神上的战斗,并从中获得成长。没有沾沾自喜和自我哄骗,不怕孤立无援不怕饥寒交迫,更不惧怕内心的斗争,能够直面内心的迷惑脆弱,不自恋。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天生为谁准备好,现成的永远不如直接创造的合心意。坚持去做艰难而正确的事,才配得上长远的成功。

大道至简。真正有用的道理,说出来都是最简单的。光明永远比阴谋简单。

公司空白墙上,有一幅字是她亲手所书,每个人抬头就能看到。

笔墨极简,写的是:“敬慎不败”。

有人只看到“不败”,认为是沈欢喜意气风发的狂妄宣言。

其实那是《易》里的句子。“敬”排在最前,也最应该记住的一个字。

除了恭敬心,还有敬畏心。有所敬畏,才会谨慎。心态摆正了,就不容易出问题。

哪有人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呢?所以要时刻保持清醒。

因为权力是会消失的幻觉,金钱也是。清净的传承才是物以稀为贵,直接关系到这一脉能否延续、兴盛、乃至登峰造极。

无论荣华落魄,只有时间是唯一的传奇。

要把被破坏掉的环境扭转过来,必须不断扩大自身体量。

在收购方面,欢喜无疑是个与众不同的买家。她买进是为了持有,母公司层面没有派驻管理团队进入被收购的企业,让被收购方享有高度自治权。

直到完成收购,她旗下很多重要公司的管理者,甚至都没有见过她的面。他们被允许继续以管理者的身份,像出售之前一样管理企业,做自己的项目研发。

“每一个从业者都是未来的希望,如果有人做得比我更好,说明行业生态在变好。”她说。

欢喜的做法,更像一个强势的母亲在保护孩子,而不是像手望集团那样,疯狂砸钱消灭行业里有竞争可能的从业者。这种资本玩法,只是转嫁成本。在摧毁了多样性的垄断形成后,所有人都要被其要挟。不肯妥协的,一定会被挤压到死。

到时候没有人会去想,我要怎么把这件事做得更好。而是,我要怎么做一个他们瞧得上的东西出来,被他们买下,直接拿钱退休。创业者拿到收购金,实现人生财富自由,从此逍遥去了。至于其他手艺人被丢进了哪个垃圾桶,谁都不在乎。

一个本末倒置的运转,必须靠人为制造扭曲的秩序来维持,最终让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无时无刻地感受到压迫。

欢喜认定,除了互相倾轧,一定有一条别的路。如果还没找出来,就继续往前走,总会遇到。让传递薪火的人越来越多,才能把行业带向更长远的将来。在这个过程里,哪怕她先倒下了也没有关系。

在万丈深渊中歇斯底里地挣扎过,除非天塌地陷,没有什么能停止这种坚持。天会塌下来吗,不会的,所以她也不会放弃。

因敬而慎,慎行则远。虽行路艰难,然未有败绩。

除了核心缂丝,当然也做别的。因为天赋不会沉默,更不知道如何闭上嘴。即使在累得要死的夜里,也会突然跳出来让你惊醒,尖叫着要你用它。

“猛虎蔷薇”的品牌设计专场,她的个人新品发布会,一场接一场遍地开花。不断地挑战,颠覆自己。

一个缂丝手艺人,自然是靠真丝起家。在大众认知里,真丝是最高级的面料之一,雪纺就很廉价。因为大规模的工业生产降低了成本,且不是天然面料。

任何功成名就的设计师,都不屑去用这种低价格的东西来浪费自己的设计。她偏要反其道而行,认为以面料价格来衡量“高级感”,是不专业的体现。不能因为它便宜,就“看不起”它,它有很好的料性。

面料表现的只是一部分,版型、设计、工艺细节、色彩搭配等等,多方面的结合才能塑造出所谓“高级感”。而每种面料都有独特之处,全看设计师如何解读并发挥它的功效,体现设计的格调。

打结、覆盖和编织,玩弄面料本身的各种可能性。沈欢喜在描绘女性的轮廓线条时,永远是流动的,毫无规律可循,甚至无法将她的设计纳入每一季的流行趋势列表里。刻意为之的固执和随性,让她的作品就像一阵风,很难去预测下一秒将从哪个方向吹来。

不同层次的剪裁风格,呈现她至今为止的人生。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的轮廓,是她面对市场与现实压力时,绝不肯低头的样子。如同利刃劈开的花瓣,包裹着女子的身体,是她强势的柔情与任性。

历经岁月流逝,几起几落又再度身居高位,她对自己思考变得与众不同,并且越来越不容易被外界所影响。

灵气逼人,能逼死人的那种。业内对她的评价,从“老天爷赏饭”,变成了“老天爷追着喂满汉全席”。

真正的才华是荒废不了的,它本身会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人往前走,是强烈表达欲的一种。

每一步成功的足印后面,都有一个不离不弃的身影。

沈望不敢冒失上前,怕再惹她生气,只是沉默而坚定地跟随。在台下隔着灯火与人潮,远远地望见她和女儿,也觉得满足。

入住同一家酒店,能在餐厅看到她带着女儿吃东西,就默默记下她们喜欢的食物。欢喜带女儿去泳池学游泳,小人儿在水里扑腾一下子,他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有时候欢喜在大堂跟人谈事情,没顾上看住孩子,繁星就一个人跑来跑去,最后被他在隐秘的角落捉住,总有惊喜。这是很难得才有的机会,并不经常发生,成了他和女儿之间默契的小秘密。

繁星渐渐习惯他的突然出现和突然消失,像在玩捉迷藏。

从来没有这样贴近过她们的生活。她做什么他都觉得好,偶尔犯迷糊,也可爱得不行。

欢喜经常带着女儿满世界跑,忙起来连行李都懒得带。有一次获得某个国际奖项提名,要去威尼斯,因为不确定能不能拿奖,就什么也没准备。

结果颁奖的头天晚上,随行翻译告诉她说组委会要求第二天必须穿礼服裙到场。欢喜就在酒店一层商场随便买了条旅游商品裙,才两百块不到,上面印着威尼斯面具和一种名叫“贡多拉”的尖舟图案。

颁奖的时候,她就穿着那条宝蓝色的便宜裙子,在最前排座椅正中间睡着了。直到沈欢喜的名字被反复念到第三遍,她还醒不过来。

最后稀里糊涂上了台,才知道得奖的是自己。颁完奖,几个老外同行围过来看她的裙子,一看就知道是从哪儿买的,上面还有酒店名字的缩写。大家都奇怪她为什么不穿自己设计的中式礼服,她就一本正经跟人掰扯,“我是来展示我的个人魅力,而不是展示我今天穿了多贵的裙子。”

性格还跟以前一样,不爱听人拍马屁,礼貌性地夸一夸可以,车轱辘话说多了就觉得时间被浪费。不耐烦起来,经常冒出些惊人之语。

有记者套路太多,资料也没记全,先把她从时尚教母夸到流行风向标,她就和颜悦色地怼人家,“那你可能采访错人了,我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时尚。我不是在给时尚做衣服,是在给人做。先要有人的存在,人身上的衣服才会顺理成章,才有了风格。不能为了时尚而时尚,不能去耍花招。”

聪明人的嘴角,总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漂亮的脑袋里,有绝对的锐利和杀伤力,小不小心都会露出来,藏不住的。

沈望坐在她背面的沙发上,忍不住转过脸去笑,还不敢大声,生怕被她发现。每当这样时刻,他仿佛看到了过去的欢喜。那个还爱着他的沈欢喜。

现在的她,空白然而饱满,残缺然而完整,激越然而安宁。那种由内散发出的温柔剧烈的力量,复杂又迷人。

一个纯粹的,干净的灵魂,可以多么强大丰盛。

她敢去做没有人相信会成功的事,再糟糕的局面,也要去打破它,去扭转它,去改变它。不断地质疑、探索、反抗和创造,太多人从她的存在里获得勇气,看到了一种从未想过的可能性。

途经万千枯萎,也竭尽全力地盛放。成也好,败也不后悔,始终坚持用坦荡的心性同复杂的算计搏斗。

沈望终于懂得连越当初的那句话:你根本不知道你弄丢了多宝贵的东西。

他在她面前,完全是仰视的,心情如同朝拜。但她唯独不肯照亮他。她的国里,没有属于他的一盏灯。

可惜醒悟太迟。无论是枕席上的温柔缠绵,还是朝暮之间辗转反侧的怀想,都成过眼云烟。

当他学会了爱,她已决意离开。不肯与他相爱,也不肯与他相守。

如今他已放弃了徒劳无功的征伐,不再把她当成不肯陷落的城池,未曾征服的领地。是追随的过程,让沈望突然发现,那个想法是错的,完全搞反了。恰恰是因为她的离开,他才有机会学会如何去爱。

唯一真正持续的爱,是能接受一切。接受一切失败,一切失望,一切不甘,一切残酷的事实。最终,最深的欲望只是简单的相伴。

十年一梦,何处好乘凉。 r3Bjj7a4mqdxPuAU134Jk/t5OmJJtnrXrEcjghy1n1Qa9+00i+RbV5LnqWQOSWM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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