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丝桐长到十四岁,母亲终于病故。
没错,在她心里,对这一刻的感觉是“终于”。恨的人少掉一个,但恨不会变少不会稀释,只会酝酿得愈发尖锐浓稠。
她站在病床前,看着护工把白布蒙上那女人的脸。灰白的脸,如发臭鱼肚。多么明媚鲜妍过的皮囊,到头来不过如此。
少女的眼神如蜥蜴冷漠,不曾掉下一滴泪。漂亮的玩偶怎么会哭呢?于是她就笑了。护士抬起头,骤然撞见这个笑,如同看见鬼。
吴应泽生意越做越顺,钱越来越多,房子也越换越大。屋檐下遮盖的罪恶,始终不变,甚至更多。
十六岁,吴应泽开始把漂亮乖顺的女儿带出去应酬。在各种或明或暗的交易里,她变成一个未曾明码标价但心照不宣的“礼物”。或者筹码、把柄、诱饵……什么都好,总之跟工具没区别。
十七岁,她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隔壁班的周烁。比她大一岁的男孩子,家境优渥,学业也优异,将来不必参加高考,便可直接保送一流名校。
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到正常明亮的世界,竟然有人可以长到十几二十岁还那么开朗单纯,把情书直接写在答题卡背面。
他们连交往也是优等生式的,无非是一起自习,在操场上跑步。周烁带她回家做功课,跟他的家人一起吃饭。他的父母感情很好,说话总是轻声细语还带着笑。他们都很喜欢这个聪明漂亮的女孩子,嘱她常来玩。
原来正常的家庭是这样。吴丝桐觉得新奇,既迷恋又向往。总是流连到天黑,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吴丝桐的灵魂跟光明毫不沾边,她是沼泽的一部分,从腐烂的泥浆里开出花朵,散发出致命吸引。
周烁问她,你成绩那么好,以后究竟打算考到哪里去?
她总是摇头说不知道,然后把话题转开。对逃离不敢抱太大指望,吴应泽怎么肯轻易放过。
而周烁,呵,他太年轻,翅膀还太嫩。纯白少年郎,根本承担不起另一个人的黑暗往事,恐怕听一听都要吓死。
他救不了她。谁都救不了。
再也没有第三次求救,吴丝桐决定永不开口。
但无论如何,这段青涩恋情,是她一生里为数不多值得怀念的片段。
高考在即,眼看就要天各一方。
吴丝桐班上转来一个插班生,好巧不巧,是当年小镇上邻居的儿子。一脸雀斑,过剩的荷尔蒙在皮肤留下坑坑洼洼痘印,那种油腻不洁的丑。
放了学还要做值日,吴丝桐最后才离开。男生从楼梯拐角冒出,突然拦在面前,“你还记得我吧?”
她不理,绕过他继续走。
他竟追上来纠缠,“你小时候跟你妈妈的男朋友一起洗澡,被我妈撞见了哈哈哈……你还记不记得?”
吴丝桐当然记得。到底是哪个叔叔已经无所谓了,但她记得这件事。那个蠢女人来借酱油,门没锁就直接进来,又大惊小怪地跑出去,嚷得满街都知道。
她就成了年仅八岁的狐狸精,小小年纪已懂得勾引人。
承受不住太多流言蜚语,妈妈只好跟男友迅速分手,耗尽最后一点积蓄搬了家。
男生兴奋得脸颊发红,呼吸渐重,大着胆子朝她靠近。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吴丝桐恶向胆边生,捡起脚边的垃圾桶倒扣在他头上,然后用力一推,眼睁睁看着他滚落几十级台阶。
地上有血,她冷静地跨过去,也不管他怎样扭动哭嚎。
那晚吴丝桐没回家,在学校附近的小旅馆开了个房间,然后打电话给周烁。
这段关系毫无未来可言,她早就知道。
第二天她逃课,前脚刚到家,后脚学校的电话就追过来。她把同学从楼梯推落,伤成脑震荡,校方要求家长负责。
佟素怀吓个半死,当然不敢告诉吴应泽她彻夜未归的事。于是她们有了第二个共同的秘密,互为钳制。
她还没成年,那件事最终不了了之。结果无非是赔给对方一笔钱,潦草平息。但流言已经传开,吴应泽不让她再去学校,开始办理转学。就算影响高考也无所谓,大不了多读一年。
八月骊歌响起,往日热闹的校园变得空荡沉寂。周烁保送去了北京,吴丝桐的黑色人生则按下暂停键,定格在泥潭里。
秘密很快便接二连三出现。
在他们断了联系以后,吴丝桐发现自己怀孕。她这个年纪,做手术必须监护人签字。没别的办法,只好先告诉佟素怀。
那时候吴应泽已经跟佟素怀结婚,她成为名义上的继母。日子跟以前没什么区别,不过是畸形关系最好的掩护。好处当然也有,人都会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佟素怀胆子小,事儿还没干就先露怯,被吴应泽发现端倪。
吴丝桐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她被要求把孩子生下来,当成他和佟素怀的孩子抚养。
吴应泽没有生育能力,再多的钱也无法解决。他娶谁都是摆设,才选了佟素怀这种最好拿捏的傀儡。因为天生的缺陷,又只喜欢年幼的女孩子,一旦长成,就失去兴趣。
她怀孕的时候身体和精神都受重创,导致孩子生下来就有先天哮喘。
太多惨痛经历,彻底摧毁了她。吴丝桐万念俱灰,数次自杀未遂,在心理诊所治疗了一年多,才逐渐好转。
那年她已经十九岁,快满二十了。
十年时间,吴应泽逐渐衰老,爪子开始松动。他终于同意把吴丝桐送到日本留学,待学成归来,就是最好的帮手。又怕她翅膀硬了不好控制,始终把吴梓毓牢牢攥在手心。孩子就是绑在风筝上的一根线,她飞得再高再远也要有所顾忌。
这世上再也没有值得她去爱的人。她只能去爱她的孩子,当成活下去唯一的理由。
雨还在下。
吴丝桐维持着安静的表情,把头扭过一边,仿佛在听他说话,又像是在听雨。
玻璃被雨水变成一片模糊动荡的镜子,映出脸孔苍白如素。
沈望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呢?她不想问,他自己说了:“那个心理医生,姓谭。你的事结束之后,他去了德国,在海德堡有一家私人诊所。居留身份,行医资质,所有这些都出自吴应泽的资助。”
一个早就被收买过的医生,没有任何职业道德可言。吴丝桐至今还记得他的“治疗”是多么荒谬。
他开出大量精神类药物,不顾忌是否会形成依赖。并试图说服她,那些事都是她精神分裂臆想出来的。她的养父很疼爱她,一个有身份有体面的成功商人,怎么可能侵犯自己的养女呢?年少轻狂的校园恋爱酿成恶果,导致人生出现些微偏差,养父仍愿意为她犯的错兜底,已经多么幸运。把孩子当成弟弟,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安排……诸如此类。
再这么治下去,她只会越来越糊涂,越来越疯。
连自己也说不清,末了是怎么逃出生天。戴上面具变成另一个人,是吴丝桐与生俱来的天分。假装听话,假装相信,她一辈子都是这么活过来的。
长长的烟灰掉落在地板上,故事也就讲完了。
沈望的声音非常温柔,甚至带着显而易见的怜悯,“那个医生,已经处理过了。当然他还活着——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用我的方式,处理过了。这是我能为你做的,为数不多的一件事。无论什么下场,都是他应得的结局。”
就像处理掉一件有害垃圾,事实也的确如此。
吴丝桐惨淡地笑一笑,“这算是给我补偿吗?”
沈望挑眉,不置可否,“吴应泽现在躺在医院,就算醒过来,以后基本上是个废人……”
她突然扬声,短促尖锐地打断他,“不够!”
“那是你跟他的恩怨,我不插手。”
吴丝桐继续沉默,手指不经意地轻轻颤抖。
“这样的惨剧,发生在任何一个女孩子身上,都……”他有点说不下去,平复了一下心绪,才继续道:“我很遗憾,回忆就到此为止吧。请同意解除婚约,让我们彼此放过。”
她想了想,用带着疑惑的口吻说:“好不容易拿到这么大的把柄,为什么还要先跑来告诉我呢?你大可以在明天早上直接公布出去,将会是一场多么精彩的好戏啊!编造一个未婚妻淫荡无耻,跟养父私通生下孽子,还试图瞒天过海的故事,你会成为所有人同情支持的对象,所谓联姻,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我说过,今天来不是为了伤害你。”沈望看向她的眼神很坦荡,“那不是一个男人解决问题的方式,是畜生所为。我固然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君子,也不屑去做。”
雨声静谧,仿佛将他们封进一块与世隔绝的琥珀,秘密将在这里凝固。
良久,她回应道:“我同意。”
沈望松一口气,“公关文案和一切后续事宜,左秘书会与你商量。我刚才的话仍然作数,解除婚约可由你主动提出。”
在他就要起身离开时,吴丝桐叫住他。
“沈望,谢谢你的仁至义尽。我可以跟你解除婚约,但股份不能转让。我有自己认定的路要走,更不能让我的儿子以后一无所有。”
吴丝桐永远是吴丝桐。既然肯定了沈望不会拿把柄公开要挟,立刻就把它当成双刃的武器。缂绣一体被证实是可行的,为了今日局面,她耗费无数心血精力,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曾有过的辉煌化为乌有。
“你对一无所有的定义,是不是有点太高了?吴氏集团出事之前,转移出去的大笔资产,难道还不够你们母子重新开始生活吗?你所做的一切,除了报仇,无非为了从吴应泽手里抢回自己的孩子。”沈望苦笑摇头,“你是一个坚强的母亲,现在目的达到了,适时收手是最好的选择。强弩之末,锐而不长,何必耗到山穷水尽。”
她无动于衷,继续道:“作为回报,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请讲。”
“沈欢喜逃到国外时已经怀孕,她生下的是你的女儿。”
他的手放在门把上,并不显得惊讶,甚至没有回过头。静定数秒,才用难以形容的声音轻轻说,“我早已经知道了。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坦白。有什么别的要求,可以跟左秘书提。在合理范围内,我会尽量满足。”
吴丝桐倒有几分意外。随即想到,或许正因为他也有了自己的女儿,才会对她的遭遇抱有更多宽容和同情。
她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只说:“你会是一个好父亲。”
“承你吉言,但愿如此。”
相识至今,他们从未有过这样心平气和的交谈。不再针锋相对,不再互挖疮疤,原来并没有那么难。
妄想消除,执念破灭,很多东西都没有坚持的必要了。毕竟属于他们的这段旅程,离人心很近,离童话很远。
那晚之后,沈妙吉第一次向昂山廷提出离婚,后者坚决不同意——他当然不会同意,甚至在沈立面前演了一场催人泪下的深情大戏。痛心疾首表示忏悔,自责因为忙于工作,忽略了妻子的感受,并承诺会尽力弥补挽回。
沈立对此不置可否,一双儿女的婚姻同时破裂,对声誉影响太大。他觉得事缓则圆,最好是往后再拖一拖。
沈顾北知道后,沉吟良久,说:“沈家的孩子要回来,家门永远开着。”
这个夏天变得非常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场,比蝉鸣还聒噪。
吴氏集团官非缠身,破产清盘。长达六年之久的沈、吴联姻宣告结束,各自划下圆满句点。
沈望与吴丝桐,在各自的官方社交平台,同一时间发布了对彼此的祝福,表达一别两宽彼此珍重之意。
文案是早就预备好的,出自左一鸣之手,字句虽短,滴水不漏。
这场延宕日久而看不到结果的婚约,终于彻底成为过去式。消息的公布,却比他们隐秘的订婚高调太多,被嘲为丧事喜办。
因为吴氏的倒台,人们难免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对吴丝桐同情更多。纷纷指责沈望薄情寡义,在危难时刻不肯共担风险,反而急于甩脱麻烦,耗费女方多年青春之类。
沈望果然像他承诺的那样,独自承担了所有污名,不做任何解释与回应。
连越与他私下仍有来往,却跟所有人一样,都是从媒体曝光后才得知消息。他惊讶一瞬,不可思议地轻轻摇头笑了。
沈望处理事情的方式,确实变得有所不同。如果换作从前,他一定不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趁势打击对方,为了消除对自己不利的言论,会做很多事去交易,去较量。
消息公布的当天,欢喜的日程表安排得满满当当。手机新闻不断推送,她直接划过去,甚至懒得点开来看,也不觉得跟自己有什么相干。早上八点就出门,按原计划跟连越他们会合,一起巡视工厂。
当年从袁宝晟手里买下的服装厂,随着学徒人数的增加,规模不断扩大。工匠熟手增至三百余人,是目前国内缂丝行业最成熟完善的生产线。
宽敞明亮的空间里,素机成排,彩线斑斓,一眼望去蔚为壮观。
在木织机前埋头织造的,大多还是由褚校长从特殊教育学校挑选出的孩子。最早的一代少年工匠,都已长成二十多岁的青年。当欢喜从他们身边经过,会笑着用手语同她打招呼。
谁的手艺精巧出挑,她一眼就能辨识出,毫不吝惜赞扬。谁的技艺美中不足,她会俯下身手把手地演示,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年轻的学徒们,都以能得到她亲自指点为荣。
他们什么都可以问,但凡知道的,欢喜都会一一解答。她从不墨守成规,一心要打破流派之间的壁垒,任何秘技都可以拿出来交流,让所有人互相学习。《绫锦集》里记载的古法,被用作新品技术研发。什么师承,祖训,在她心里统统不值一提。
叶景明站在一旁,用手语把欢喜的话演示给大家:“人是那么渺小又平凡,扔进沧海谁都是一粟。可手艺不一样,这从来都是一件前有古人,后也有来者的事。后来者,是你们每一个。在你们之后,还将有更多。”
她不觉得技艺的传承有什么必要藏着掖着,一根根丝线,就像一个一个中国字,在不同的人手里,可以组成不同的文章。师父领进门,最终能走到什么高度,还得靠各自修行。
“在日薄西山的宫殿里,守着王冠不肯放,结局无非是一起陪葬。若有人能青出于蓝,将来比我更强,说明行业在变得生机勃勃。”
他们在沈欢喜身上看到了一种激动人心的可能性,她的存在是种象征,也是关于未来的希望。
就像她说过的那样,不是只有那些聪明、健全、美貌、富有的人才可以成功,才配得到尊重和自由。
萤火微渺,但决不羸弱。她始终都在做这样一件事,亲手把他们汇聚起来,照亮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