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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折戏囍

欢喜愣了好久,觉得他真是病糊涂了,只好说:“你好好养病,不用替我担心这些。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少吓唬人。”

他闭一下眼,喃喃地说:“我不想你看着我死。早晚都一样,我走了以后,你还不是一个人。”

“那是我的事。”她看着他,慢慢把眼泪擦掉。

周鹤南心知劝她不是容易的事,只觉得好乏。浑身脱力,深感劳累。漫漫数十年,如同负担了整个天地。太沉了,竟渴望解脱。

而今唯剩安排她的去处,在他看来,是无可推卸的责任。

“何必呢?我剩余的日子已不多,自己心里清楚。你还那么年轻,又生得好看。走出这道门,天大地大,想干什么不成?就算是回去再续前缘,也没人能再随便欺负……”

沈欢喜和沈望,他们有彼此的船,而他不过是摆渡人。

再续前缘。这几个字狠狠刺痛了她。

欢喜撑着床边站起来,俯视他:“是不是我变老变丑,去哪里都没人瞧得上,你才肯让我留下?”

变老太难了,没有人可以跨得过时间。再多不舍留恋,她的脚步追赶不上他。

他是一座密林深处的城池,岁月风霜侵蚀多年。看似坚固,随时会崩化做尘。她抵达的时候太晚,城门已闭,上书几个大字“人已他往”。

但变丑还是很容易的。

她抓起桌上一把裁纸刀,刀刃压在脸颊上,动作之决绝,白痕边沿立即泛红,是危危断崖边蔷薇焚火的的颜色。那双眼睛也是红的,目光多么疯狂。

不能完整,就彻底毁伤。或许唯有如此,才能破解这个似是而非的情局。

周鹤南一惊,立即伸手来抢:“你干什么?!”

她早已绕着床急退到另一边,他不能再自如地控制手脚,扑到铜柱边,轻而坚定地摇头,颤抖的唇发不出声,看口型是“不要”。

欢喜同他对峙,手上力气又加几分:“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往上头多划一刀。变成个丑八怪,看谁还肯要。”

周鹤南双目死死瞪住她,干涩的热痒逐渐化作生疼。

“过来。”他妥协,“……我不提就是。”

她不动。周鹤南气急了,抬手就把床头的针药全部扫落在地。好大的动静,引得门口的护士和女佣惊惶来探。

他喝退所有人:“都出去!”

门被掩上,留出一道很小的缝隙。他也顾不得了,急道:“让我看看你的脸,到底伤是没有伤!”

她怕他太激动心脏受不住,只好走过去重新蹲在床边。

周鹤南扳过她下巴,凑近了仔细打量,眉头拧得死紧。裁纸刀不够锋利,划破四厘米多的一道痕,见了血但没流下来。

“脸就是女孩子的命,你简直胡闹!”

她被捏得下颌骨生疼,咬牙忍着,“我不是女孩子,我都孩子妈了。”

周鹤南颓然松脱手,“我……早晚……不病死也要被你气死!”

“你且死不了呢,只好活着受我的气!”

四周一片死寂。

欢喜把眼泪抹了又抹,开始收拾被他打落满地的东西。

周鹤南闭着眼,捋清了思绪,再睁开时镇定判若两人。

“你不后悔?”

她手上动作没有停顿,清楚地说:“就算后悔也是以后的事。是我的现在决定将来,而非让将来或许可能发生的事,决定现在。”

他心胸一热,颓然躺倒。

良久,应道:“那好吧。”

天气渐渐转凉,周鹤南咳嗽的老毛病厉害了些。整个人状况时好时坏,很不稳定。好的时候,能活动自如地跟她到海边散步。一旦糟起来,连着半个月卧床不起。

医生说,如果能捱到明年春天,或许会有起色。

因为不是直系亲属,她至今搞不清他到底得的什么病,除了心脏不好,是否还有别的问题。主治医生口风很谨慎,具体事情都跟周鹤南本人商量。

那年冬天不算冷,可是依旧漫长,怎么都过不完似的。

持续两天一夜的昏迷后,他再度醒来。或许是沉睡太久,眼神里的倦意终于褪去,重新变得清醒透彻。

午夜将近,周鹤南还没打算休息。他把欢喜叫到身边,说:“我尚有心愿未完,你是否愿意,什么都为我做?”

“是,我愿意。”

得到肯定的答复,他继续道:“同我结婚,做我的第二任妻子,周沈欢喜。”

这念头长久埋在心里,早已千回百转磨得锃亮。

她心思何等通透,立即明白他这么做的原因。

不仅仅是什么临终心愿的问题,他要给她一个合法合理,名正言顺的身份,可以避免身后很多纠纷。作为周鹤南的遗孀活着,以后的路好走得多。最重要的是,他爱她,这一点已无须怀疑。

还能怎么拒绝呢?说我跟你女儿年纪差不多,说我不愿嫁给一个将死之人?都不是。

他自嘲地笑笑,“你就当我自私吧。有今朝没明日的人了,还要拖着年轻女孩子的青春陪葬,算不算为老不尊?随你怎么想,反正你已经答应了,什么都肯为我做,不能出尔反尔。”

她木然站在那里,并不讲话。这么重要的决定,披着“自私”的外衣,若说对谁有损,不过是破坏他一生的名誉。

可他缓慢而郑重地说:“我也有条件的。”

她醒过神,“……你说。”

“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照顾好周瀛。这件事只能你来做,不能是宝琳,不能是周忱。除此之外,没有别人了。”

“为什么?”

“因为我信任你。周家旁枝的亲戚很多,但你心里清楚,没有人会像你我一样容忍他。无论我留给他多少财富,最终只会害了他。”

“我答应。不过……”她温声宽慰他:“宝琳也很关心周瀛,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你不要把事情都想得那么糟。”

“我不是不信任宝琳,但这件事只能由你来做。”他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宝琳将继承我绝大部分家业,那是另一种人生,注定跟她的哥哥不同。再说,她还有个年幼的弟弟要提携。周忱年纪太小,不知道长大以后是怎么个性情,资质如何。”

他闭眼休息一会儿,语调清晰稳定:“所有阋墙之祸,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好几个孩子里,其中一个扶不起来,父母就拼命偏袒那个比较弱的,把强大聪明的孩子当成血包,浪费资源,要求他们让着那个不成器的手足。有能力的孩子负担太重,飞不高也飞不远。无论怎么折腾,必然是支离破碎的结局。道理很简单,如果一个机制不奖励成功而倒贴失败,那么这个机制从根源上就有问题,是家族衰败的根源。你看,我说过,我并非圣贤,也有人的私心私欲。”

人性是博弈的赌局,血缘至亲尤其敏感。没有制衡,必生偏颇,手足之情反而不容易长久纯粹地维系。欢喜就不一样,她不会面临这种问题,不会在时日长久以后生出委屈、不甘和对周瀛的轻蔑。她只会怀着对周鹤南的感激,把他的嘱托当成份内责任去完成,而不是一个纯粹的负担。

身为继母的周沈欢喜,就是那个制衡。她只需要存在,已经是种屏障。如果将来能在他给予的基础上,变得够强大够犀利,足以震慑所有企图对周家长子不利的鬼祟心思。

他这么做,是要为他的继承人扫清前路一切障碍,让周宝琳轻装上位,给周瀛的将来划出一个底线,同时把所有人留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

或许不够圆满——世上没什么事能万无一失。这已经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

周鹤南永远是周鹤南,疾病会让他衰弱,绝不会摧毁他的智慧。他爱周瀛,只是不会轻易被感情左右理智,考虑得更加长远。

“挟恩图报,你可以认为这是我无耻冷血的要求,但你必须办到。”

欢喜原本想说的话,现在也说不出了。只好点头:“我明白,我会做好这件事。”

“不,你现在还不能完全明白,但是——记着我的话。今天你只有繁星一个女儿,以后或许会有别的孩子。无论世事如何变化,切记勿要感情用事。我能给你的,终究是死物,以后的路还要靠你自己好好走,去争取更多。”

欢喜鼻尖发酸,把脸埋在他胸前,“如果我嫁给你,你可不可以陪我久一点?”

周鹤南抚摸她的头发,提起一件很久远的事:“你还记得女巫集市吗?那个带着水晶球的女人,卖给我一条古董项链,还给出一个关于我的预言。”

她的呼吸伴着他的心跳,痴痴地问:“是什么?”

“她说:‘若想得到你期望中的爱情,要以彻底的告别为代价。’”他笑了笑,“我当时,打心底里觉得滑稽。人在强盛之时,不会相信衰落其实如影随形,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我狂妄又自信地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很多耐心,能够让你爱上我。为什么要以彻底的告别为代价?周鹤南总是能得到他想要的。”

欢喜受到触动,内心神奇地静下来,只把他抱得更紧。

他说了太久的话,仿佛气力已尽。仍聚集起精神,在她咫尺之处,轻柔地问:“那么现在,再认真地告诉我一次,你是否愿意嫁我为妻?”

她把他的手贴在颊边,很快被眼泪浸湿,嘴角始终挂着微笑,点了点头:“我愿意。”

“谢谢你。”他说:“我这一生,只跟两个女人求过婚。每一次,都成功了。”神情欣慰而骄傲。

他知道欢喜对钻石不感兴趣,也不愿用婚戒来束缚,明晃晃地在她身上打下烙印,便取下自己常戴的一枚象牙扳指放进她手里,歉意道:“就这了,别嫌弃。我要是能下床,也想单膝跪地正式地向你求婚,可惜……”

她把扳指紧紧握在掌心,“我不在乎那些。”

如果你不需要我给你的爱,我只好给你很多钱。以及,一份断不了的牵绊和责任。这一生无论多长,你能够考证的岁月里,将永远刻下我之姓名。或许这就叫做宿命,也是感情存在过的痕迹。

他终此一生,从未亲口对她说过“我爱你”。但其实,又何必付诸言语呢。

那扳指实在太大,欢喜哪个指头都戴不住,只好找了根很细的铂金线穿起来,当项链挂在脖子上。

周鹤南像是预料到一切,早早做好安排。周宝琳和周忱以及姜家的一对老人,都在次日抵达玛歌庄园,里面唯独没有姜若萱。

世家婚娶,简单得在外人看来近乎草率,因他快没有时间了。

正日子的前一晚,欢喜彻夜未眠。

按中国人习俗,新婚夫妇在结婚之前见面是不吉利的,她只好回到自己房间,把她的丈夫留给护士照看。

有风起,在园中徘徊不肯去,吹打枝叶飒飒作响,似怀金悼玉的悲鸣。她把手腕的银镯取下,边擦拭边告诉奶奶这个消息。

嗓子沙哑,脸上却带着笑容,“奶奶,我要结婚了。你以前总担心我脾气坏,变成老姑婆也没人敢要的。可是这次啊,我嫁了个很好很好的人,他……”

他快死了。

终于说不下去,掩面低泣。

结缡的日子,是个干净的阴天,半空有云絮静静流淌。

那一年,28岁的沈欢喜,嫁给52岁的周鹤南。没有盛大仪式,没有婚纱没有宴席,甚至来不及通知太多亲友。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完成注册并公证,在法律上即是夫妻。

所有知情的人里,只有周宝琳诚心诚意地对欢喜表示祝贺,主动拥抱了她:“欢迎你加入我的家庭。”

“是我的荣幸。”她说。

“谢谢你肯陪伴父亲最后的日子,不过——我可不能叫你妈妈。”

欢喜终于被她逗得莞尔,神情却难掩苍凉,“连繁星也不叫我妈,别平白给我叫老了。”

关键人物都在场,夏同恩当着大家的面,开始宣读公证过的部分。每隔半年修改一次的遗嘱,这是最终版本。提早尘埃落定,可以合理规避巨额遗产税。

周鹤南膝下的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对幼子有完全监护权的前岳父岳母,都得到他财产的一部分。金山银山不过如此,躺平十几辈子也挥霍不完。

正如他设想的那样,周宝琳继承了其中最大的份额。她将守护父亲毕生心血打造的王国,终身不嫁。若有一天她改变主意结婚——遗嘱里连这也考虑到了,那么她的丈夫无论是否存在于这段婚姻关系里,所得都非常有限。而周宝琳所生下的后代,无论男女一律姓周,他们会拥有正常的继承权,受到周氏信托的庇护。

就连夏同恩都有一份不菲的赠予。但跟周鹤南新婚妻子名下所获的比起来,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厚厚一摞文件,长长的单子,白纸黑字密密麻麻。

无关的人都去外间回避,只留欢喜坐在桌前,听夏同恩把它们念完。

这一念就念了三个多小时,真是好大手笔。房产、地契、商铺、游艇、私人飞机、古董、股票、信托基金……遍布世界各地。有些部分永久不允许用来交易,但可每年坐收利息。他不舍得亏待少妻,什么都替她打算好了,除非地球毁灭,再胡作非为都可永保无虞。

这是最实际的。有了钱,风刀霜剑都化作绕指柔,什么都不必怕,谁也不敢再随便欺辱她。所有不甘都能得到补偿,一切欲望都能获得满足,再大的仇恨也可报到厌倦为止。

沈欢喜活到现在,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富可敌国,要什么有什么。可她的丈夫快死了。

多少人做梦也盼着眼前的场景发生在自己身上,哪怕一秒。可故事的主角竟然,不觉得快乐。寿衣是没有口袋的,钱能买到什么,不能买到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沈小姐……啊不,周夫人……”夏同恩叫习惯了,一时没改过口,“您听清楚了吗,还有没有什么不明白,或者觉得不合适的地方,请现在提出来。周先生允许两次以内的修改,但时间不能超过24小时。”

她根本没有在听,眼睛一直盯着周鹤南膝上那块毯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同恩走近点,再唤一声。

她自己也还不太习惯“周夫人”的称呼,过了五、六秒才回过神,“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如果没有异议,请在文件上签字。”

手好沉,捏笔都快捏不住。她看一眼周鹤南,后者默默地对她点了点头。

于是她一笔一划,在文件右下角,写下了改变命运的三个字。

“即刻生效。”夏同恩松口气,眼神不无羡慕,“恭喜周夫人,您很幸运。”

恭喜什么?恭喜她就快变成一个超级有钱的寡妇?她现在才觉得想笑,又笑不出来。以前从来没想过,这辈子会是这样的。

一应手续都办理妥当,姜家二老当天下午就准备启程回台湾。宝琳请求他们让周忱多留几天,陪伴病重的父亲。他们想了想,也同意了。 EMPuUSJEhVrI2pZfpwjbPoegV4fuYgNavRKL/6O71kWc4LZ9k1AtcABPDaAbv5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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