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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折戏山水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

东南亚气候炎热,到处都很湿沤。但凡室内,空调一律开得爆冷,没多会儿就吹得周鹤南唇色发白。

欢喜心疼不已,沿途坐立不安宁。时刻关注他有什么需要,添衣还是喝水,视线不曾看一眼窗外。

从机场到酒店,他们的车前后左右另跟着好几辆商务车,全程随行,其中医护只占不到三分之一。周鹤南不是讲究排场的人,这么严阵以待,打交道的想必不是什么善类。

对方到底是哪路神仙,还什么都不知道,欢喜已经在心里生了排斥。

第一天抵达,要先休整安顿。周鹤南在酒店睡了大半个白天,傍晚才恢复些许精神。他们的目的地,不是耳熟能详的首都,也不是以声色闻名的芭提雅,只是泰柬边境一个叫KhaoPhraViharnNationalPark的小地方,距曼谷六百多公里。

无论走到哪里,他必要牵着她,让她把手挽上他的胳膊,像父亲带着心爱的女儿走红毯那么郑重。并认真告诫,任何时候都不可私自行动,更不可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东南亚边境治安混乱,基本上可以说是法外之地。不见光的地方,就会有各种奇怪的东西滋生。黑色交易泛滥,贩卖人口屡见不鲜,赏金Killer替人寻仇谋财,手段残忍毫无底线。

欢喜哪都没心情去,从早到晚待在酒店房间。关于这次行程的目的,周鹤南还是不肯多提。

奇怪的是,第二天仍是什么事都没有。没有计划,没有安排。他弄出那么大阵仗,仿佛变成了心血来潮的度假之旅,不过带着她这里那里看看,吃吃喝喝到处逛。一大堆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再低调也难免引人注目。

第三天如旧,第四天依然。

周鹤南一直不肯同对方正式接洽,每日气定神闲地消磨时间。至于什么时候见面,到底见还是不见,完全看心情。欢喜忍不住纳罕,既然是做生意,不过图个和气生财,哪有这么给下马威的?简直像存心结仇来了。

但他要做的事,总是有他的道理。她纵然疑惑丛生,也不乱多嘴。至多不过问一句:“这次交易的是古董吗?”

周鹤南看了她一会儿,说,“对方这次过来,是为了赔罪。但我知道,他想要我的一样宝贝。”

“那你卖不卖啊?不谈就早点回去,这地方太潮了,离医院又远,待久了对你身体没好处。”

“当然不卖,但我想会会他。”他把雪茄放在鼻端轻嗅——肯定是不能点燃的,然后道:“年轻人心高气傲,且磨一磨他的性子。这点规矩学不会,什么都别想谈。”

她只好抱着胳膊苦笑,“老天,到底谁惹着你了,这又是较的哪门子劲?”

“一个华裔商人。他父亲那一辈,早年也跟我打过几分交道。”他说。

他们在泰国边境流连,每隔两三天就换一家酒店。附近最值得一看的,是耸立在海拔五百多米摩艾丹海拔上的一座寺庙。

泰国人把它称作“帕威寒石宫”,柬埔寨人则叫它“柏威夏寺”,是高棉时代柬埔寨最重要的神庙,供奉湿婆林迦。

国境由陡峭的摩艾丹崖接壤,山崖形状好似“鹰喙”,“喙尖”朝向柬埔寨,“喙根”朝向泰国。

柏威夏寺就建在崖顶之上。神庙分为四段,依山势而建,逐段升高。山道路况极为崎岖,一般车辆无法驶入。

他们停留的地方,是一处狭长边境。山道边有铁锁链挡着,一个不当心就会落入万丈深渊。但视野非常开阔,能把柬埔寨的公路和湖泊尽收眼底。至于神秘的柏威夏寺,他们身在泰国境内,只能用高倍望远镜遥望。

古老沧桑的庙宇,结构宏伟华丽,在日色下金碧辉煌。那是另一个无法被进入的世界。

周鹤南身体不宜劳顿,决定不再往高处走。欢喜下车呼吸新鲜空气,自己拿着望远镜四处观赏。

远离城市的地方,一派暹粒田园风光。

稻田里的鸭群自在觅食,养鸭人的装束也和柬埔寨人有几分相似,竹编遮阳帽很阔大,底下只露出眼睛。他们在田间辛勤劳作,太阳过分毒辣,长袖长裤全捂得严严实实。脚底穿拖鞋,肩头还背一篓江米饭,是中午的餐食。

日色晃一晃,她有些眼晕。再睁开时,一张隔世的面孔自昏黑中浮出。

毫无预兆,青天白日突然炸响了雷。

山崖深青的阴影覆盖,那人立在佛寺旁,身后是泰式庙宇的尖顶,环绕一圈金色佛焰的轮廓。她整个人就起了火,自瞳孔烧起,把魂魄烫成飞灰。

他站定在那里,以俯瞰的姿势望过,正对着她的方向。下巴消瘦变得有点尖,鼻梁窄而挺,一双清冷毓秀的眼,微微上挑,极黑极深,似有魔影重重。那样漠然、不驯和无情。

近在咫尺,如面面相对。欢喜往后猛退一步,望远镜失手摔落。

幻象瞬间消失,四周还是清平景象。

少为人知的泰柬边境,贫穷炎热,公路破败,到处是山崖、农舍、田野和树林。怎么会?沈望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犹豫了好久,她鼓起勇气把望远镜捡起来,重新对准那个方向。

金色佛像高大端直,嘴角微微含笑,神情目空一切。千年古刹前空空荡荡,除了昭然剧烈的日光,什么都所有。

蝉鸣聒噪,她茫然垂下手臂,浑身粘了一层汗。

魂不守舍地钻回车里,周鹤南正接听电话,见她来了便挂断。

他似乎心情不错,递一瓶水过去,笑吟吟问:“佛寺好看吗?”

欢喜拧开瓶盖,发觉手还在轻微地抖,只好紧紧握住瓶身,说:“……还行吧。”

“为了争夺这个地方,两国爆发过无以计数的惨烈战争,导致大量佛像和石雕流落民间。算起来……历史能追溯到1907年,武装冲突至今存在。”周鹤南打量她的神情,续道:“柏威夏寺,最终划归柬埔寨。”

欢喜仰头灌一大口水,“可惜佛像不会说话,被这么争来抢去,一定觉得很没意思。”

他眉心微动,视线最终落在沾了沙土的望远镜上,“到底怎么了?告诉我。”

“没怎么,就是累了,可能有点中暑。”

她真的很不会撒谎。顿了两秒,低低说:“我想回去。”

“那就先回酒店休息吧。”

“我说我想回法国。”

他没有马上回答,又朝车窗外佛寺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要任性。”

东南亚的暴雨总是突如其来,毫无征兆地横扫而过。

天地模糊,腾起大片白茫茫水雾。持续而旺盛的雨声不绝于耳,不安顿时铺天盖地,一波一浪压上胸口。

这样电闪雷鸣的糟糕天气,周鹤南要出门去。

是他们抵达泰柬边境的第十日。交易在今天进行,一个临时起意的决定。

东南亚气温实在太高,雨水也无法使空气变得清凉。炎热闷闷地堵着每一个毛孔,令人烦躁。无论游客还是当地居民,衣着都非常随意。热带常见的花朵衬衫,松垮垮棉T恤,印有大象莲花纹的灯笼裤和沙滩短裤,人字拖更是遍地可见。

周鹤南强忍疲倦,在穿衣镜前换好衬衣,把头发梳理整齐。着装不算休闲,甚至可以说非常正式。

欢喜替他整理领子和袖扣,全部打理好了,左右看看没什么问题,便站在他身旁朝镜中望去。

椭圆形立镜,有乌沉沉的柚木边框,花纹精美繁复,被抚摸得有些模糊。镜面依旧平滑清晰,照出两个人影。

周鹤南消瘦多了,原本风雅柔和的线条显出些凌厉,身姿依旧英挺。她被拨拢在臂弯之内,白衫布裤,黑发如网,密密地披落半身。眉目清冷细致,似由冰雕成。

这青丝对暮雪,梨花与海棠。

周鹤南三个字,早已无需靠衣装鞍马来衬。然而西风凋碧树,与风华正茂的年岁,到底不能比了。只是非常倔强,不肯露出半分衰弱的迹象来。

他对上她镜中的眸子,态度自然,挑眉笑问:“如何?”

“很好看,谁都比不上。”欢喜细白的手指在前襟纽扣处滑过,似是随口一问:“到底见个什么人啊?捯饬得这样考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相亲。”

“吃醋了?”

她瞪他一眼。

他才慢悠悠答:“还是上回那小子。我给他提了几个条件,赶在最后关头,好歹算办到了。”

“晾了人家快半个月,到时候买卖不成,仁义也不在。这要传出去,当心别人说你给晚辈拿架子。”

“因为他有勇气却不够诚实,有谋划然坦荡不足。位置摆不对,就算机关算尽,也没有施展的资格。”

欢喜摇头叹道:“我也是服了他,真有本事,惹得你动这么大火。”

“发火倒不至于,小惩大诫吧。”他神情淡然,“想见我,也难也不难,看什么事儿。本来不必兜这么大圈子,倒把中间人搞得下不来台。”

“那为什么还要见他?不高兴就打发走算了。”

周鹤南玄妙地笑了笑,“现在把人打发走,以后要烦恼的就不止这些。我不喜欢等事到临头,才手忙脚乱地应付,你最好也养成这种习惯。”

虽然那个“以后”,他也未必还能看到了。

欢喜转头去看窗外滂沱,轻轻咬唇,“那个人……叫什么名儿?”

这次他停了数秒,才道:“姓程。”

她似松一口气,眸中流露出关怀:“我陪你一起去吧。”

“怎么突然有兴致见陌生人?”

“还能怎么,不放心你。也不想……离你太远。”

他高深莫测地提起嘴角,“不必,你就留在酒店,等我回来。”稍顿,又补一句:“外头天气不好,哪儿都不许去。”

周鹤南看时间差不多,便不再耽搁。另留下十个人照看她,分别住在下面一层不同的客房里。

欢喜坐在房间里,不晓得干点什么好。用手机跟女儿打了会儿视频电话,小姑娘奶声奶气追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

聊了没多会儿,小小的孩子就困得睁不开眼,被抱去午睡。

女儿大多像父亲,繁星长到四岁上,莲花般皎洁的一张小脸,秀致眉目几乎跟沈望如出一辙。说不清好动还是好静,恁地精灵顽皮,使起性子来要两个女佣才捉得住。

日日对着这样相似的容颜,记忆深处的黑色团块被不断翻动,灼痛从未停息。她能做的,只是刻意忽略它,假装无视它。徒劳而漫长的对峙,最终毫无结果,因人们所面对和希冀的,总是不同的现实。

无法释放过去,就很难做到活在当下。或许正因为这个缘故,周鹤南始终未曾真正地得到她,他们一直有名无实。

欢喜黯然地垂下眼。望远镜里那惊鸿一瞥,依旧清晰可见,历历在目。

倾盆暴雨下得没完没了,水气扑面而来。她起身去把落地窗关好,照旧坐回床上发呆。

茶桌上有只镶嵌人造宝石的黄铜大象香炉,燃着Panpuri天竺葵。东南亚香料烟气稍大,光线暗淡的空间蓝雾缭绕。

天黑透了周鹤南都没回来。欢喜也没胃口吃东西,一颗心无依无凭,悬在稠密的风雨里吹得转啊转。

终于忍不住把电话打到跟他随行的医生那里。响了两轮才有人接,宋医生声音和缓,令她惶惶的心情稍觉安定。

“周先生很好,留对方一起用了晚餐,可能得过阵子才能忙完。沈小姐不必担心,还有别的事吗?”

欢喜咽一下嗓子,“跟周先生见面的人,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

宋医生仔细回忆数秒,“他们在游艇上见的面,隔得很远,雨又太大,我实在看不清楚。周先生谈事不许人打扰,没叫我是不能过去的。那人个子挺高,很懂分寸——只带了两个人过来,全都留在岸上。”

“谢谢宋医生,我没别的事了。”想了想又道,“那什么……不用告诉周先生我打过电话找他。”

“明白。”

午夜已过,几辆车才陆续驶入酒店花园。十几分钟后,周鹤南的电话打进她房间,用的是座机。嗓音有点倦哑,情绪很稳定,听不出来什么,只道:“我有点累,你也赶紧睡吧,有事明天再说。”

“哦……好。”

欢喜合上电话,镇定地拉过被子蜷进去睡,如一枚白色的茧。

雨声尤不绝于耳,寂静中越来越响。世事铺天盖地,就要来了。

次日天光亮,风止雨歇,又是灿烈晴空。

周鹤南到底什么也没说,交易谈得如何,见面是否愉快,成与未成,都未主动提及。当天下午便携欢喜回了法国,行李里多出一只不大不小的黑色皮箱。

暑去秋来,日子一如往常,又有些许不同。具体说不上来,总觉得哪里变得不一样。仔细想想,是他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少。

期间最惊险的,是周鹤南的心脏病再度复发,只是没上次那么严重。他很排斥医院,把医疗器械都弄到家里来,医生24小时待命,把他的卧室变得像病房。

每病倒一次,他就更虚弱一点。倔强和痛苦都不肯给人看见,尤其不愿显露在欢喜面前。在花花世界里坐拥无数好东西的周鹤南,连房间的门也很久不出了。

她做不了别的,陪他一起足不出户,日以继夜地赶工龙袍。快好了,还差一点,就差一点。

疯子一样的偏执,累到头晕眼花,脑子都钝了,也不肯去休息。冷水泼面恢复清醒,若没有用,抬手就是一记耳光自己抽上去。无论如何,她要为周鹤南做完这件事,让他看到。

在有生之年。

十一月中旬,修复全部完成,比预计的半年还提前了一个多月。

周鹤南久久凝望它,这历经烽烟年岁的旧物,终于在他手中重归圆满。如此,也算了却一桩心愿。还有另一桩——

他转头看欢喜,脸容说不出的疲惫。

欢喜习惯的姿势,是跪坐在床边,说话也好安静也罢,总要拉着他的手。

有时累了睡过去,面孔就埋入摊开的掌心。年深日久,雪茄的气味渗入肌理,混合着体温的独特烟火气,好似冬日的森林,正焚烧胡桃木和雪松。她有时眼花,竟觉得那掌纹也愈发变淡。

这样依赖,可否算作一种信仰?却挽不住时间的洪水滔滔倾泻。

她问他:“你开心吗?”

他含笑点一点头,和蔼地说:“现在龙袍已经修复完成,你也彻底自由了。”

欢喜的笑容就僵在脸上,“……不要赶我走。”

只有在他身边,才觉得那场死里逃生不是幻觉,还可以理所当然地重新活一遍。

“陪着行将就木的老头子等死,你可会觉得寂寞?”

“每个人都会寂寞的,这是无法解决的事情。”她垂下头,泪水纷纷落下。

谁敢妄言逃得过寂寞?人生天地间,独生独死,独去独来,总是这样的。

他仰着头,眼睛没有看她,呼吸微弱悠长。

“如果你是害怕离开以后,没有依傍寸步难行。那么,现在可以向我提出要求。想要什么?珠宝、房产、股票……我都会满足你。”

没等她反应过来,周鹤南语气已变得严肃:“不许拒绝。这样的机会,对任何人都是绝无仅有。” ykZYDeJV0zk/+S5SBnDDLqWtMKX63nlpKhDGgIt3b/WMciVg32811gtiX5OiFq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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