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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折戏空许约

宝琳边叫司机边说:“别紧张,父亲没事,他醒了。”

周鹤南已度过危险期,第一个要见的仍是欢喜。

他静静躺在那里,双目紧闭,唇角兀自带点笑意。隐约不真切,像水中月,仔细去看时又消失了。

各种仪器环绕在周围,闪闪烁烁发出微光,有时突然鸣响。

尖锐的动静里,他睁开眼,眸子依旧清亮,倒映出她苍白的脸。

“我在这里,我在。”欢喜喃喃地重复,想告诉他的很多,却只能说出这几个字。

眼泪滴在他洁净干燥的手指上,发出啪嗒声。一滴,又一滴,再一滴,似寂夜里透明的昙花接连拆开,注定挨不到天明。

他喉头发出吸气声,“是不是……又吓到你了?”

这次她没有点头,勉力挤出个笑,“你好好地活着,我就不怕。”

周鹤南反而比她乐观,淡淡笑道:“那还哭什么?我这人没什么别的优点,非要说有的话,大概是不会轻易死掉。”

确实,每一次凶险,他都熬过去了。然而彼此心里都清楚,永远会有“下一次”。

欢喜见他面色灰白,虚弱的模样比上回还不如,鼻子忍不住阵阵发酸。她想宽他的心,便找些轻松的话:“宝琳昨儿还跟我说,她以后一定会把小弟带回来。”

“我已经老了,管不了太多。”周鹤南微微抬眼看她,容色很淡然,“做什么样的决定,成为什么样的人,都是他们权衡过后,认为该去做的事。至于结果,那是上天的选择。你也一样。”

欢喜不知如何接话。

他忽然问:“你相信命数吗?”

她更加困惑。

他露出神秘的微笑,眼神似乎看透一切,“年轻的时候,除了自己什么都不信。等岁数大了,信什么都没用。”

病中说这么消极的话,很不吉利。欢喜蹙起眉,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不得不戴上氧气面罩。

缓了好一阵,周鹤南气息才逐渐平稳,又问:“那件龙袍,还有多久才能完成?”

他以前从不问这个,连催促都没有过。欢喜拼命想把不好的念头甩开,一颗心还是沉了又沉。

她咬着嘴唇想了好一会儿,嗫嚅着答:“你要我做得快一点吗?大概……还得半年。”

“半年……”周鹤南思忖着,语气带几分悲凉:“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亲眼看到它修复完成的样子。”

“什么话!”欢喜用力握紧他的手腕,“你要这么说,我回去就一剪子给它剪了,永远做不完!”

他紧绷着脸,瞪她:“你敢。”一字一字地,仿佛认真动了气。

“你看我敢不敢!有本事你现在起来教训我!反正合同也没了,我就是做不完,要你一直等下去……”说到最后嗓子都哽咽起来,还气鼓鼓地回瞪他。

僵持数秒,他噗地笑了,摸着她的头发不住叹气:“你就是老天派来治我的。”

欢喜转过脸,狠狠抹一把眼角,不肯叫他看见。伤心嚎啕是小孩子的特权,这个无比强大的男人如今卧病在床,被命运肆意摆布,比幼童还要脆弱。她不敢想象,这值得信赖与倚靠怀抱,有一天会慢慢冷却,收回全部恩慈。

她就是不肯转过来,忍着难过,忍得双肩抖如落叶。他很轻地抚上去,那处立即痛楚难当。欢喜下意识往回缩,口中低吟一声。

周鹤南察觉了,不由分说把领口拉开点。雪白肌肤上,赫然青肿一片。

“怎么回事?”

她垂下头,“……撞门撞的。没什么要紧,过几天就消了。”

那天他突然发病,要不是她够警醒,马上把锁死的门弄开,后果不堪设想。

一种难以描摹的情绪塞满心胸。周鹤南沉默片刻,拍一拍她手背,柔声道:“我的事,自己心里有数。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必担心太多。去叫宝琳吧,我还有事要交待。”

检查的时间到了,宝琳和医生一起走进来,见欢喜眼睛红红的,逗趣她:“父亲这不是好好的,怎么还哭了?”

周鹤南笑着替她解围,“怪我不懂得安慰人,老头子病病歪歪,只会惹人伤心。”

医生开始监测仪器数据,欢喜必须回避了,走两步,又依依不舍地回头。

周鹤南也看着她的方向,眼里完全没有别人,她也是。

宝琳在旁观望他们的一举一动,不由感慨丛生。春风与冬雪,隔着何止一个季节。而他们彼此遥望,神态间似有千言万语,都是不必说出口的默契。

这一次,周鹤南病了较长的一段时间。但正如他所言,他是个生命力特别强的人,总能在别人以为他要彻底倒下的时候,出乎意料地重新站起来。

欢喜奔波在庄园和医院之间,除去每日探望两到三小时,其余时间都在废寝忘食地缂织,连孩子也不顾上,完全交给女佣照看。

尽管不愿承认,她心里始终有所预感,时间紧迫,她必须让他看到彻底修复完成的龙袍。

有时又困惑地觉得,是不是真的想多了?周鹤南精神稍一好转,就闲不下来。简直把办公室原样搬进病房,陌生的青年从早到晚进进出出,电话不停响,文件满天飞。

一大早过去,赶上他在谈事或者训话,欢喜要在门口等半天。那些年轻人见了她,会停下来打招呼,言必称“沈小姐”,态度十分恭敬。

午饭过后,她陪周鹤南去室外散步。

他懒得走路,坐在轮椅上由她推着。人变得比之前枯瘦,体重也减轻了不少。

难得有很好的太阳,照着泛黄的草坪,显得有些萧索。没什么风,周鹤南还是穿得很厚实,膝上搭着羊毛毯。

以前他总说自己老,欢喜没什么感觉。现在才真的觉得,周鹤南确实老了。他今年51岁,疲惫如同流沙深陷,从脚底开始,正不断地向上吞没。

她不再试图分清自己对他的感情是哪一种,只想陪在他身边。是否所有不可理解的事物,都带着原罪。爱是原罪,不爱也是。贫穷是,富有也是。

他喜欢听她说话,欢喜就讲笑话给他听。

“有个人眼神不好,走在半路上呀,看见地上掉了个大头钉,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他以为是珍珠,捡起来就扎破了手。这人埋怨自己眼力差,悻悻地说:‘嗐,原来是个臭虫,还掐出血来了!’”

周鹤南笑着点点头,语调温柔而伤感:“很多看上去像珍珠的东西,最后都会让人受伤。所以,适当的错过,反而更好吧。”

虚假的光芒四射,引起贪婪欲望,忙不迭伸手去攥取,结果却发现连臭虫都不如。

他给她的,全是珍珠,没有钉子。

欢喜想起宝琳说,薄情的女人得到珍珠,心口蓦地抽紧。

她为周鹤南感到不值,亦很惭愧,便蹲下来紧握他的手。那双手枯瘦嶙峋,一直温凉,怎么捂都热不起来。

他那样虚弱,声音依旧温雅安静,“那是对我而言。你还年轻,要保留大刀阔斧走下去的勇气。人生没有白走的路,就算有钉子有荆棘,也会遇到很多美好的东西。当它们再出现的时候,希望你不要害怕或拒绝。”

欢喜看着他的眼睛,鬓边几丝零星白发,日色下闪耀如珍珠。她看了一会儿,说:“我遇到过最美好的了。”

他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下,“我想送你一件礼物。”

她微笑着摇头,“你已经送了我太多礼物。”太多太多,要把她此生所缺憾的都一一补足。

“这份礼物,跟之前的都不一样,你不想知道是什么吗?”

“不想。”

他当然不是那种只懂得送女子以珠玉的男人,且异常固执:“前些年一直有个想法,想在国内成立私人缂丝博物馆。第一场展览,要用你的作品和名义来开办。我已让夏同恩去筹备,细节进度的问题,他会跟你沟通。”

不过是自知时日无多,决意用这最后的岁月来栽培她。

欢喜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我不要。”

我不要你的珍珠,只要你留下。让这幻觉的宫殿,迟一点消失,再迟一点。

周鹤南有时候觉得,如果没有她,恐怕熬不过这个残冬。而之后的时光,原来并不如他所以为的那么多。

他慢悠悠叹口气,换个话题,“你别再每天跑来跑去,我明天出院。”

她闻言惊喜,很快又表示怀疑:“医生说你可以出院了?”

他不答,仍是笑笑。

清晨阳光中苍白的面孔,静如雕塑。他的确英俊过,如今仍然。时间只收回了他面貌中的青涩和不确定,留下另一种气质。如长亭古道,风雨中不移的桥。

她一直知道他有多寂寞,如同他知道她。

周鹤南想出院,谁能拦得住。

他回到玛歌庄园,打算在家休养。医嘱非常严格,不能再碰雪茄,酒也不许喝了。

病中的人多数任性,越不让干什么偏要干。每天吃寡淡的食物,总爱盯着佐餐的苹果酒跃跃欲试,被制止了会发脾气。

只有繁星爬到他身上撒娇,才能让各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平息,他怕吓着孩子。

欢喜给女儿拿个小苹果,再握着她的手,向他手里的果子碰一碰,豪迈地说“cheers”,然后坐在对面,一定要看着他吃掉。吃得不够香甜,换个果子重新吃一遍。

“苹果酒就是苹果酿的嘛,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她笑嘻嘻。

几次下来,周鹤南不敢再乱使性子了,“饶了我这把老骨头行不行,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不折腾我?”

她俯身吻他青苍的额,“那你快点好起来。”

大多数时间,他只是坐在旁看她缂丝。无所思,无所忆,在机杼声中安静睡去。

从早到晚,日影西斜又一日。

后来他不再坐轮椅,能够如常走动。除了整个人瘦掉一大圈,按时服药的剂量增加,看起来似乎已无大碍。

但欢喜还是发现,他的时间变得比以往多出一倍有余。夏同恩说,他结束了部分生意,很多事都撒开手不去管了。

她纳罕:“宝琳还在念书,顾得过来吗?”

夏同恩答:“当然不止她一个人,周先生自有安排。”

周鹤南则道:“能歇下来也好。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有什么事是非我不可的呢?忙忙碌碌,转眼一辈子就过去,细想没多大意思。”始终挂一丝笑在唇边。

龙袍修复至还剩两处,夏天又快要结束了。

夏季夜空从未缺席的英仙座流星雨,他们约好要一起观赏。

从晚上十一时开始,到次日凌晨。欢喜每天的工作量都很大,困倦难当,等着等着就趴在他膝上睡过去。

忽然他拍她的肩,唤道:“快看。”

无数璀璨星火被点燃,拖着长尾巴滑过天际。绝美壮丽,是盛夏最后的狂欢。

真令人心惊,因它的稍纵即逝,极致且不可留存。

周鹤南兴致很好,凌晨三点仍毫无睡意。医生说他最近恢复得不错,甚至被允许喝一点酒。

欢喜盯着杯沿:“就一口哦,一小口。”

他好无奈,“我又不是小孩子。”

她白他一眼,“你当然不是小孩子,繁星都比你听话多了。”

“再陪我跳支舞吧。”他说。

灯熄掉,唱片机懒洋洋打转,放的还是维斯康蒂《豹》里的舞曲。华美绝伦,又有无限颓唐。

多久没有像这样,轻松愉快地相拥而舞。园中香花开得热烈,郁郁蓬勃,不肯到荼蘼。

电影末尾,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舞会将要散场,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的萨利纳亲王,拖着孤单又疲惫的背影,一步步淡出视线,从此宣告一个高贵时代的终结。

周鹤南亲吻她头顶的发,“老一代亲王退位,成就了后起之秀的野心勃勃。从那以后,一个崭新的意大利出现在欧洲版图上,它将接过权杖,重现古罗马的辉煌。有时候我会觉得,命数确实存在。我的存在与退场,或许某种程度上,是因为世间要成就另一个人。”

他所以为的那个人,毫无疑问是她。

“你退场了,还有谁来同我跳舞,听我说那么多无用的话?”

现世安稳已如此不易,又贪什么今后将来。

欢喜把眼泪蹭到他肩上,她近来时常容易落泪。无缘无故,他好端端在一旁,也像随时要分别。

怀抱明明不曾落空,心底犹细雪汹涌。以为路有多漫长,停一停,走一走,还不是快到尽头。

温暖的唇,从发丝到眉间,落入耳畔,又蜿蜒顺行而下。颈侧脉搏跃动,心跳咣咣撞击耳膜。

他停一下,问她:“可以吗?”

“……可以。”

欢喜默默调整呼吸,眼睛盯着天花板,竭力忽略那种不适和陌生感。那就今天吧,她想。

人那么渺小,被命运无知无觉推着走,爱与怜悯的界线,根本是难以分清的。要有怎样的盲目和狂妄,才敢指着一个人大言不惭,对他是爱情,又指着另一个擅断,对他是欲望。

肉身是所有形而上的载体与执行者,灼灼的迫近无比真切,轻易便能成为意识的主宰。爱或许比情欲更为强大,但并不比它更清洁高明。

她迁就他,缓缓退至阔大柔软的沙发。但觉眼角有瞬间刺目的光,闪一闪,又灭了。

到底还不是这块料。再怎么掩藏紧张,当他的手掌贴上腰侧,皮肤还是立刻起了一层栗。

多少有点煞风景,他是否因此不悦?正心神不宁,周鹤南的动作僵住,突然站立不稳,她连忙用身体撑住他,不安变成另一种紧张,“等一下,我马上去拿药。”

晕眩稍退,心悸仍难平息。周鹤南半靠在沙发上,伸手把地灯拧亮。一贯从容的面色,渐渐变成尴尬,但很快又恢复了微笑。

“抱歉啊……病了那么久,还以为总算有点起色。”

欢喜低着头摆弄药瓶,脸都快烧起来了,声如蚊吟地宽慰他,“以后会好的。”

敲门声响起时,她几乎是暗暗松出口长气。既如释重负,又惭愧心虚。

或许……下一次会准备得更好些吧。

他起身去了书房,脚步仍然沉着。一定是很重要的电话,否则不会这么晚还被转接进来。

她听着他穿过走廊,走下楼梯,足音逐渐消失。双肩一松,侧卧在他刚才躺下的地方,余温仍在。

流星过后,夜空清透晴朗,在露台洒下灰蓝色的微光。白色窗帘被风吹到外面,虫鸣时断时续,听得人眼皮发沉。

足足四十多分钟,周鹤南才悄然折返。

他仿佛已忘记方才的事,又是发乎情止乎礼的样子。端坐在旁,不远不近,等着她自浅眠中醒转。

那目光却有些不同寻常,慵懒又犀利,如豹初醒,看得她生起惶惑,“……怎么了?”

他笑一下,说没什么,“计划有点变动。早些休息吧,明天陪我去看样东西。”

什么计划,又有了什么变动?欢喜全弄不明白。

第二天临行才知,他是要带她去泰国。

“要去多久?”

他已掩门离开,白衬衫的衣角,在夜色中倏忽不见。

周鹤南养病将近八个多月,一直未出过远门。这次突然走得匆忙,不知是多要紧的事。

他不说,她也不敢多问。只好反复同医生确认,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可以出行,才惴惴地收拾行李。 ljIQBNMkcbHyvLrQRcvD3K8a1t6Aofbq3S5ZU9rwNrIAkRFQwncUlyXqPVDLMRL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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