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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折戏爱极则迁

沈顾北听完,表情不置可否,“去拿点酒,有日子没沾了,陪我喝两杯。”

沈望站在原地没动,和声相劝:“医生说,您现在的身体状况不能贪杯。”

“都到这把岁数了,还有什么可忌讳?这个不准那个不让,活再长也没意思。小子啊,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

爱与罪孽都是业。留不住,也带不走。

沈望拗不过,终于把酒取来,祖孙俩对坐小酌。

酒三巡,夜阑珊。

沈顾北提起那幅的二玄社缂绣一体所造的仿制文物,范宽所绘《溪山行旅图》。尺幅206.3厘米×103.3厘米,在全国巡展中定价数万。

国宝级书画都有着特殊意义,世人能看到原作的机会却微乎其微。这些高度还原的仿作,一度很受收藏者青睐。

手望集团与吴氏苏绣所做的研发,买入了日本二玄社独有的技术,任何外国复制品都无法比拟。宣传上更是打造得噱头十足,延请书法名家站台,称为“下真迹一等”,意思是“等同真迹的艺术效果”。他们复制的大量中国艺术品,在国际市场销售,利润相当不薄。

国宝原件因为文物保护问题,不能经常性的展出,亦有许多因为各种原因流失海外。吴丝桐认为,缂绣一体仿制品在某种意义上是对中国文化的推广,平时看不到的真迹,能以某种价格收藏欣赏,无可厚非。

市场打开后,复制品迅速泛滥,价格持续走中低端路线,数千到上万不等。短暂的辉煌持续了一年多,便不断引起业内人士的警惕。他们一方面认为,东西确实不错,又担心如果进入国际艺术市场,可能混淆了视线。专家、学者、艺术家们各执己见,一时众说纷纭。

直到去年底,沈、吴合资的研发公司再度引入日企资本,合作创立了故宫文化资产数字化应用研究所,出资8亿日元后,将获得台北故宫全部文物的一半影像版权。故宫虚拟现实影像作品的版权,外加100多万件文物的三维影像资料版权,均归双方所有,未来包装销售这些影像资料所产生的利润,也将由双方分享。

投资背景一经曝光,立即引起轩然大波。

原属于中国的国宝文物,“克隆权益”却被多家日企瓜分,极大地挫伤了民族自尊心。有识之士开始呼吁国家加强国宝复制品工艺的提升,舆论出现一边倒的趋势,质疑复制品打着缂丝的名头大行其道,到底是对国宝的推广还是杀鸡取卵?

文物保护单位甚至用词犀利地指出:“有人想在拍卖或收藏市场,利用复制品做出一些过头的事,追求利益而罔顾道德。以弘扬为名,挥霍祖先留下的无形资产,伤害国人感情。从长远看,对民族文化也是一种重创。”

各界压力陡增,吴丝桐的这步险棋,开局便气势如虹,可惜进展并不如预想中顺利。吴氏苏绣多年积攒的声誉,就快跟“卖国资本家”挂钩了。

老人眼神依旧清醒,拨转着酒杯道:“《溪山行旅图》的真迹,至今还在‘存素堂’的后人手里。南山先生周鹤南,你可听过此人名头?早年在美国,也同咱们打过几回交道。周家缂丝甲天下,不是白叫的。”

“周家?”沈望揉揉额角,仿佛有点印象。缂丝界的收藏巨擘,提起来业内无人不晓。但他已有点醉了,脑子昏沉沉。或许老爷子只是顺嘴一提说,没什么别的意思,便没有接话。

他心事杂乱,分不出多余精力来寻思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交情。这次和日本六大财团之一的住友株式会社接触,名为替吴丝桐寻求破局之道,实则打算在火上再浇一瓢油。具体怎么操作,又有诸多顾忌。

老人见他固执,也不点破,语气颇有惋惜之意:“欢喜那孩子,音讯全无有四年了吧?国内留下的一摊子事,做得倒有点模样。郭大奶奶在天有灵,也可稍慰。你真打算亲自去日本?这一耽搁,又不知要多久。”

沈望觉得胸上被闷闷地捶了一记,“我……不是不想,是不敢。”

此时想起她来,只觉得这样远。竭力伸出手,也隔着十万光年的距离。但老爷子今晚有点奇怪,莫非醇酒令人心肠变软,总是一再提起。

“为什么事到如今,您反而让我去找她?”

“人年纪大了,不像年轻时候,神鬼不忌。早晚有一天,我去了‘那边’,要和大哥大嫂见面。聊起这一桩来,莫非真能问心无愧?那孩子,到底是你大爷爷唯一的传人。明缂丝也好,宋缂丝也罢,都是同根同源一脉的传承。现在回头想想,有些事儿,是咱们做得过头了。这么着作践一个小姑娘,图什么呢……”

如果不是为了追逐不断的得到,根本不会懂什么是真正的失去。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不该做也做了,不该错的全错了。真鬼迷心窍。

“从她认识我的第一天起,我就在骗她。谎撒得太多,最后终于圆不过来……是我活该,跟旁人无关。”

物情惟有醉中真,沈望苦涩地端起酒杯,仰头咽下辛辣液体。

看他这副颓废样子,老爷子无可奈何地摇头,“何必捏着鼻子哄眼睛,难就不去试啦?”

这次他没回答,只是沉默地继续把杯中物斟满。沈顾北喝得不多,这些酒大半都进了他的喉咙。酒入愁肠,倦意碾过四肢百骸,没多会儿就伏倒在桌上。呼吸里负着痛,额间有汗虚凉。

座钟滴答作响,这一晚格外安静。

沈顾北对着窗外夜色,轻声叹道:“曾经,我抱持以自以为是的偏见,觉得她不是能和你一起掌舵的人。并非因为她不够聪明或能力不足,仅仅因为她不适合这条船上的规则。别人不适应,会想着改变自己,或让规则变得更有弹性,她却是要彻底打破规则的那种人。企业要做大做强,积弊是免不了的。如果把集团当成病人,用温和的方式治疗,或许没多大用处,总还能维持下去,等待新的转机。直接下猛药割肉挖疮,就算把病灶斩除,病人也会马上失血而亡。”

沈望太累了,睡得好沉,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好继续自斟自饮,“后来才发觉,这艘船上,缺是恰恰是一个有能力找到病灶,不怕把它暴露出来的人。别人不关心,不敢去做的事,她看见了,也做到了。而那些看起来无比适合的舵手,未必是能让这艘船走得更远的人吧!”

沈望已醉至不省人事,不知过了多久,模模糊糊听到老人起身离去的动静。临去前,敲了敲桌面,依稀还留下一句:“去日本还是去法国,你自己决定。”

日色亮烈如钻,刺得眼睛生疼。四周尽是漫舞的微尘,他从一只秋香色蜀锦腰枕中抬起头,茫然不知身在何处。窗外晴空如洗,枝头挂着枚小小红柿,在风里晃悠悠打转。

欢喜走后,他从未跟任何人谈论过她。昨宵的倾吐如同虚妄,竟像不曾发生过。

唯留下满室酒香浮浮沉沉,啊不,还有压在汝窑月白釉胆瓶下的硬纸片,上面写了几行字。

他蹙眉,拈起来细看,是个陌生的联系方式,跟意大利邮轮公司有关。

两天过后,沈望按计划如期启程,目的地却是——大阪。

他孤身一人前往,行李简单。唯独在大衣内兜,贴身带着那张照片。女子向海而立,一头长发随风乱舞,如黑色海藻般桀骜。

一帧单薄影像,怎可堵住胸腔破了的大洞。仍不断有寒风自那里吹出来,凛冽汹涌不止息,淹没他,吞并他。

沈望在心底对她说,你知我一定会这么做。如果没有那么多坚信、执念、渴慕以及摧毁,何以成为今日之你我。

欢不可渎,宠不可专。专实生慢,爱极则迁。每一笔一划,写的都是“克制”。

爱就是克制。是不动声色的漫长消耗。是吞刀咽刺的凌迟。是当我再次站在你面前,哪怕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仍可坦荡说一句,我已挣得自由身。

破马残枪满身鲜血,还要继续往前不能停下,才是人生的真相。

沈顾北得知他所去之地并非巴黎,不是不意外的。默默看一眼冻彻的云天,没再说什么。

他曾问过沈望,“她要是不肯回头,你打算就这样过一辈子?”

沈望想了想,说:“可能是一阵子,也可能是一辈子。”

老人十分喟然,“你也这个年纪了,凡事看开些。就算不要吴家的女儿,或许……”

他打断道:“妙吉还年轻,过阵子把身体调养好,一定会生下沈家的后代。”

意思已很明白,除了沈欢喜,谁都不行。

“我老了,没多少年头可以等了。”沈顾北摆摆手,“若她肯冰释前嫌,把人带回来,过个团圆的年吧。”

现在看来,这个略显天真的愿望,并没有那么容易实现。

上海冬天依旧很冷,圣诞紧接着是元旦,也没有像往年那样散发出欣荣欢悦之意。

沈望去了日本,没说要待到什么时候。吴丝桐本是这一辈小儿女里最能活跃气氛的,订婚多年还被不冷不热地晾在一边,出现在沈家无疑成了笑话,便借口公事繁忙不肯露面。

沈妙吉待在美国依旧不肯见人。自从伤了眼睛,她再不出席一切社交场合,也不像过去那样,总是第一个兴冲冲跑到爷爷身边来讨老人欢心。昂山廷要陪护照看她,自然是不能回国了。他们成婚至今,一直未有一男半女,在家族宴会上,不免会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重重压力,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

沈夫人心疼女儿横遭不测却无法讨还公道,对沈家多有怨怼,动辄称病不出。沈立大约是预见到场面凄凉,把左一鸣全家请来。左珈陵同女友盛芝芝刚订婚不久,左夫人又带了两个女眷和她们的孩子,一行七、八人共赴家宴。

但这也并不能挽回沈家人丁凋零的冷清气象。

沈顾北意兴阑珊,连酒也没心情喝。席间略坐一坐,陪大伙儿聊几句闲话,精神明显不济。

无风的夜晚,雪片密密麻麻降下,像个沉默的阴谋,承载着整个世界的寂静。

这年圣诞,欢喜没有看到雪。

周鹤南带她们到法国海滨南部过节,那里有他的一处农场,气候温暖宜人。

白色房子面朝大海,外观有点旧了。白色香花满坡,在微咸的海风里摇曳。向北是马厩,草场茂密疯长。甚至还有一架直升飞机,用来寻找跑失的马群。天气晴朗时,可以坐在上面巡视整片产业。

欢喜担心不安全,不肯带着繁星一起上去。周鹤南不免觉得遗憾,终于想出个折中的法子,“我来开,如何?”

这种小型农用直升机,通常高度不会太夸张。仍然是很新奇的体验,小姑娘兴奋得眼睛也不舍得眨。螺旋轰鸣的噪音里,绿草如茵高低起伏,散落的农舍缩小如同玩具,还有动画片里那种黑脸的绵羊。

周鹤南解释道,如果下起大雨,厚厚的羊毛吸饱水,非常沉,羊会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就需要管理人员开着这种飞机找到它们,再下去把羊一只一只扶起。

她笑着说,“你相信吗,这是我小时候最向往的工作之一。”

“这里夏天风景更好。你喜欢的话,我每年都带你们过来小住。”

趁着好天气,马厩里的马夫仍在劳作。见周鹤南来了,便牵出一匹温驯的奥尔洛夫马到他跟前。

那是匹俄罗斯血统的骑乘温血马,身型高大俊朗,体态优雅,细看年齿已经不低了。

周鹤南抚摸它深青色的鬃毛,语气不无感慨,“周瀛十七岁时,我送他的生日礼物,就是这匹马。还是马驹呢,只有这么一点大,他当时很高兴……”

绝大多数人都觉得,周鹤南理所当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之一,这简直是毋庸置疑的真理。此刻她望见他怅然若失的神情,开始体会到另一种空虚。

拥有这么多,也并不能让他快乐。欢喜走上前,轻声说:“想他了,就让他回来吧。”

白色房子终究太寂寞了,隔着落地长窗,终日只对着无尽荒凉海。

平安夜的前一晚,天气阴沉潮湿,海鸟安静仓皇地扑翼。宝琳和周瀛先后赶回,陪父亲过新年。

周瀛气色好了许多,不似以往苍白瘦削,只是话很少。他看到四岁的繁星,在屋里跑来跑去玩得满头热汗。小女孩一点也不怕生,眉眼灵动细致,但和周鹤南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奇怪的是,周忱不知去了哪儿。没理由所有人都到了,唯独不带他。周瀛觉得奇怪,心里始终存着个疑影。

厨子是西人,做了一桌非常传统的圣诞晚餐,有周瀛最喜欢的太妃糖苹果。炉火熊熊,席间气氛融洽。周鹤南神情放松,话题基本上围绕着他们小时候在这里度假的趣事,偶尔提及现状,也只是问问子女的学业进展如何。

欢喜此刻才知,芭蕾不过是宝琳的兴趣,她正经念的是商科,明年将拿下伦敦经济学院理学士学位。如无意外,毕业后会直接到父亲的基金管理公司实习。

周瀛安静地听着,妹妹如此优秀,令他荒废的大把光阴显得更为突兀。

欢喜在照顾女儿吃东西,冷不丁听见他问:“你呢?”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发觉他看着自己,温和道:“我的工作也快完成了,龙袍需要修复的地方,还剩下不到十处。”

他哦一声,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欢喜想起来,她以前一直跟他说的是,等做完这件事,就会带着女儿离开周鹤南的家。

短暂的沉默持续了三秒,空气开始变得紧张。

周鹤南责备的眼神让他感到压抑,涌起一股莫名羞恼。

周瀛尚在住院治疗的时候,欢喜不计前嫌,私下同宝琳一起探望过他两次。虽不至于两手空空,也没有俗气且容易引人误会的鲜花之类。第一次她带去一束漂亮的孔雀羽毛,第二次带给他一本书,正是翻旧的《夜间飞行》。她告诉周瀛,初到法国那些艰难困顿的日子,是靠阅读书里的句子度过。这是他父亲带着善意与怜悯的礼物,如今转赠给他。

他神志恢复清醒时,会想起自己害她在台风之夜早产,差点死掉。心里本来有愧,并不是要赶她走,想不明白为什么会问这句话。

可已经迟了。所有人都避而不谈或者说心照不宣的事,被他不合时宜地拎出来,摆在桌面上要答案,尴尬就化成了硬刺。

周瀛眼睑动了动,嘴角微微提起,“那个朝代早就消失了。我只是不知道,做这件事还有什么意义。”

毒药盛在银盒子里也是毒药。他从来都想不明白,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问题将一直困扰他。当一个人配不上他的幸运,更配不上他的自由时,空虚就诞生了。

欢喜平静地说:“如果它的存在曾有意义,修复它就有意义。”

周鹤南忍住了没发脾气,把手里的餐巾扔回桌上,宝琳打岔也来不及。

周瀛终于伤感地察觉,自己是这一片和乐融融里最不和谐的音符。他站起身,目光很涣散,“我累了,先回房间休息。”

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宝琳对欢喜抱歉地笑笑,还要代为解释,患有双相障碍的人,交流沟通都有困难,常人难以理解。再加上他刚刚停药不久,确实很难控制自己。

周鹤南转过脸,悠悠叹气。对一个病人,还能再要求什么呢。

所以这些年,他对外一直称周宝琳为长女,分明是寄予厚望之意。儿子的存在反而被刻意淡化,外人至多晓得周鹤南唯一成年的儿子,是个游手好闲二世祖。 6Ms6drKrXJYsLMKXqylcqxjaSkGNAZxggkqKZA7E1wH1ufnoIwYMsT/ZZr7jdAJ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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