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熟的集团企业里构架分明,有话语权的职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中层管理者才是真正的池中活水。而目前局势混沌,没人敢在这种时候轻率表态。
沈立不显山不露水,把视线落在儿子身上,“谈谈你的想法。”
短暂的沉默过后,沈望平静开口,“做生意不是立军令状,不是看谁愿意站出来担责,谁就有能力掌权。到时候留下烂摊子,损害的还是全体股东的利益。”
他把准备好的数据分析模型上传,所谓知己知彼:“吴氏苏绣的TO B战略模式,是业内公认的强势,在经济环境稳定的前提下,这个打法非常讨好。但是从去年的财报来看,呈现很明显的两极分化趋势。也就是说,在一部分营收创新高的同时,负面损失几乎同样增长,而中间数少到可以忽略不计。C字型结构,对一个追求稳定可持续发展的企业,是极度不健康的风险评估结果。”
这就等于一件商品,一共两百个评价里,一百个五星加八十多个一星,三星、四星却寥寥无几。作为合作商或者说消费者,宁可选择五星没那么多,但总体评价偏高,差评极少的同类竞品。
附和声纷纷而起,沈望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续道:“如果派驻团队强势干预的办法切实可行,为什么吴氏集团在几个大的收购项目里完全体现不出优势?把手望当成试验田,未免操之过急。你们吵了那么长时间,无非在纠结管理权,这就是合作的宗旨?你们要问我对这种无意义的内耗有什么看法,我非常失望。”
他的反击犀利、精准,开口就切中要害,比想象中更难对付。
吴丝桐的手在桌下握紧又松开,定了定神,辩解道:“探索新道路总要付出代价,要说做苏绣,没有人比吴氏更了解,却吃亏在产品类型单一,而同类竞品又层出不穷。手望独掌缂丝,已经摸索出一套成熟的经营体系——”
沈望迅速找出她话术中的漏洞,“那说明关键问题在于技术升级,巩固了基本盘,才谈得上进一步拓张价值。浪费那么多时间,一次又一次地开讨论会,重点究竟搞清楚了吗?都是一盘散沙在为各自眼前的利益跳脚,空降一个团队就能马上变得齐心协力?”
他站起来,神情变得更坚定:“只有一种声音的管理体系,一言独大真的是健康的吗?大家的根本利益一致,这点无需过多讨论,具体实施的过程就像打仗,要边进行边调整。”
吴丝桐感到难以招架,却坚持力争到底:“可是很多有效资源,都会在这个过程中被浪费掉。我认为,现有的经营和管理模式,已经不再适应瞬息万变的市场。”
“目前谁都拿不出有完全说服力的先例,口头之争有什么意义?”沈望合上笔记本,目光环视全场,“同样是国宝级传统工艺,缂丝和苏绣还从来没有过大规模的跨界合作,我承认这块蛋糕相当诱人。所以我认为首要攻克的,是技术难关,这需要专业人士的研发支持,而不是一堆外行拍拍脑袋做决定,连蛋糕胚都还没做好,就执着于‘谁说了算’。我们能走到今天,初心究竟是什么,又是靠什么作为立身之本?这个问题我希望大家都回去好好想一想,下次会议提出更有价值的建议。”
两个多小时的艰难拉锯终于结束,众人如释重负,拖着疲惫的步子陆续散去。
沈立叹一口气,踱到儿子跟前,“一天到晚在外面瞎忙些什么,连回去陪爷爷吃顿饭都没时间?开个会还迟到,你以前从不这样。”
沈望整理资料的手略顿,“我以后注意。”
避重就轻的掩饰,反而让沈立气不打一处来,“我是在问你话,不是在跟你打太极!”
要从父亲口里听到一句赞同,比流星还稀罕。无论他做到什么程度,沈立永远不会满意,认为还可以更好。那么多年过来都是如此,这种父子间的相处模式,跟上下级没多大区别,沈望早已习惯。这时候拿迟到来说事,差不多就是借题发挥的敲打。
“您明知道我在干什么,总之不是会让您高兴的答案,何苦非要再听一遍?”
“不就是在为欢喜手术的事折腾,做都做了,不能提?别的不谈,郭老太太刚去世不久,她毕竟跟你一场,撇开不管是说不过去。”沈立皱着眉,难得没有发脾气,“生老病死,有些事尽力就罢了。实在没办法,也不算对不起她,要学会放下。”
沈望刚想说什么,他摆摆手表示不愿再听,“我提醒你,最好找个时间跟丝桐认真沟通一下。你以为这是她自己的意思?她爸是吴应泽!这种针锋相对的场面,以后不要再发生。两家结盟势在必行,如果你们的理念不能达成统一,其他人就会对未来更没信心。”
沈望垂眸静默片刻,“明白。我今晚早点回去,听听爷爷怎么说。吴家的想法,老人家从一开始就不大赞同。”
吴丝桐动作很慢,人全都走光了,才拎着包从长桌另一端径直而来,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定他。沈望只当没看见,却在错肩的瞬间,微微侧身容让。
沈立把该说的话撂下,也带着左一鸣离开了,看样子是要换地方接着聊。
空荡荡的会议室,仿佛还有无数噪杂争辩不断在耳边回荡,沈望揉揉眉心,只觉头昏脑涨。看一眼时间,已经快九点。他想起还约了欢喜一起吃晚饭,重又打起精神往回赶。
刚到电梯间,远远望见吴丝桐还没走。她孤零零站在灯下,低着头用脚尖一下一下踢地砖线,像在等人。这种偶然流露的小女孩情态,在她身上竟一点也不违和。
出于礼貌,沈望不得不主动上前打声招呼,“吴小姐还没走?”
吴丝桐蓦地抬起头,神色间亦有掩不住的疲惫,笑容依然舒展:“沈望,我在等你。”
沈望表情意外,“那抱歉了,公事改天再谈吧,我另约了人。”
她偏不依,俏皮的嘴角弯得更深,“现在又不是上班时间,公事都谈完了,私事呢?”
电梯厢门叮地一声打开,沈望试着绕过她,“吴小姐不好意思,麻烦让一下,我真的还有事。”
没想到吴丝桐直接按下关合,整个挡在他身前:“吴小姐长吴小姐短,我没有名字吗?我要是每次开口都叫沈先生,大家都分不清我是在跟你说话还是跟沈伯伯。”她倔强地仰起脸,“我真的等了你很久,饿得胃痛。”
沈望再看一眼表,提出个折中的方案:“要不这样,我先送你回去,有什么事路上说。”
她显然不接受任何敷衍,“你也没吃晚饭吧?我真的好饿,想去吃点东西,你陪我一起。”怕他拒绝,又把弟弟拉出来当挡箭牌,“开完会顺道吃个便饭罢了,又不是单独约会。梓毓也在,你稍等一下,我去接他?”
美丽的女孩子,委屈的时候也和撒娇差不多,总之不像胡搅蛮缠。连嗔怪都带着小心的模样,跟骄纵傲慢的沈妙吉有天壤之别。
可沈望不为所动,眯眼看她片刻,摇头道:“这是何必呢?”说罢向后退了一步,转身朝另一部电梯走去。
电梯迟迟未到,沈望笔直地站着等,背影写满了此路不通。身后毫无动静,至于吴丝桐怎么想,他并不在乎。
显示屏红色的数字不断变化,厢门重新打开。还在加班的Cheryl慌手慌脚从办公间冲出来,沈望见她惊慌失措的样子,还以为大楼失火了。
Cheryl压根就没看见他,只顾朝吴丝桐挥手:“吴小姐在这儿啊!到处都找不着急死人了!快、快跟我来,您弟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喘不上气……”
吴丝桐乍惊之下站不稳,扶着墙晃了晃,一回过神便朝走廊狂奔。
沈望不再犹豫,立即紧跟上去。吴家姐弟要是在集团总部出点岔子,兹事体大,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
休息室的门大开着,左右没旁人,只有保洁李阿姨杵在墙角六神无主。吴梓毓倒在地上表情痛苦,憋得小脸青紫。幼弱的身躯在地毯上扭动挣扎,像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掐住了脖子。
吴丝桐扑上前把弟弟抱在怀里,飞快地翻遍了他身上所有的兜,“药呢?你把药放哪儿了?!”
这么小的孩子,窒息超过三分钟就有可能造成永久脑损伤。吴梓毓大张着嘴,已经说不出话,汗津津的脑袋逐渐耷拉下来。
“他有哮喘?”沈望发现歪倒在沙发上的小书包,赶紧拿起来里里外外抖落,绘本纸笔散了一地,仍旧一无所获。
“先天性哮喘……”吴丝桐急得嗓音嘶哑,“没有药不行,得马上带他去医院!”
她个子娇小,胳膊腿都细如折柳,竟能一把抱起几十斤重的孩子,踉踉跄跄往外跑。
“最近的医院开车也要半小时,来不及。”沈望拦下她,试图把吴梓毓接过来。
吴丝桐不肯撒手,反而把孩子搂得更紧,咬牙狠道:“让开!你要是害死他我跟你没完!”
她神情狂乱,似足凶悍的母兽,每一根汗毛都紧绷乍起。面对有可能伤害到幼崽的威胁,不管挡在面前的是谁,都可以随时同归于尽。
“你冷静点!稀里糊涂跑出去,万一堵在半路上才会害死他。”沈望死死按住吴丝桐,“我没必要骗你。”
他来不及多解释,扭头直奔茶水间,不大工夫端出来一杯黑不溜秋的汤水。
吴丝桐牙齿咯咯打战,只把一双通红的眼睛瞪住他,“……你要干什么?”
“浓咖啡,哮喘突发可以救急,让他喝下去,快!”
吴梓毓意识模糊,不会配合吞咽,只能捏住鼻子往里硬灌。沈望扶着他的头,吴丝桐毫不手软地用杯沿撬开牙缝,一点点从嘴角灌入,大部分都顺着下巴流到脖子里。忙活了半天,勉强喝掉不到三分之二。
吴丝桐盯着弟弟紧闭的眼睛,见他猛地挺一下身子,像溺水的人胸腔里突然注入一股新鲜空气,呛得连连咳嗽。能自主呼吸,小命是暂时保住了。
她激动地将脸紧贴着弟弟的胸口,“你吓死我了!不是跟你说药要每天带着吗?!到底怎么回事啊!”
吴梓毓扁着嘴,颤悠悠抬起手朝右边一指。地毯上横七竖八都是被他拆毁的乐高积木,沙发旁掉落一个丝绒靠垫。沈望捡起来看了又看,没发现什么异常。
保洁李阿姨脸色煞白,难为得简直要当场哭出来:“不关我的事沈先生,真的不关我事呀!我进来打扫,见沙发垫上头有块脏印子,就捡起来拍拍……谁知道这孩子就……我碰都没碰过他呀……”
罪魁祸首莫非就是靠垫?哮喘病人呼吸道敏感,空气里的粉尘确实会引起过激反应。这种先天性病例又复杂些,情绪大起大落过分激动,更容易犯病。吴梓毓兜里随身的喷剂,也可能是刚才折腾拆乐高的时候不小心掉在什么地方。
早知道小孩子有这个病……沈望心底生起一丝内疚,或许不该硬逼着他向艾米道歉,万幸虚惊一场。
但在吴丝桐这边,没可能轻易揭过不提。她饱受惊吓,把所有怒火都集中在保洁阿姨身上,一字一咬牙逼问:“你叫什么名字?”
沈望无奈按住额角,这种睚眦必报的记仇劲儿,真是一脉相承。他脱下西装裹住吴梓毓,“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先送他去医院检查,别再出意外。”又对李阿姨道:“你赶紧回去吧。”
对弟弟的担忧占了上风,吴丝桐只得愤然作罢,眼神似冰刀归鞘,犹有不甘。
沈望把车开得极快,路况还算通畅。吴丝桐在后座抱着弟弟,半刻不曾肯松手,沿途始终一言不发。
等红灯的间隙,他从后视镜里扫一眼,吴丝桐的妆面早就被汗水眼泪给弄花,精致俏皮的刘海也散开,可她全然不顾。揪心的姿态和神情,几乎像一个年轻的母亲。
吴梓毓没精打采地偎在怀里,半睡半醒间还用手拽着她胸前衣襟,口中断续低喃:“妈妈……”
沈望想起什么,问:“要不要打个电话通知吴伯伯和伯母?”
吴丝桐过了很久才说:“不要。”稍顿又解释道,“还是别让他们担心了。”
提起吴应泽,她语气十分冷淡。沈望直觉有点奇怪,也没多想。吴丝桐身世曲折,他对内情不大了解,只知道她早逝的母亲在嫁给吴应泽之前就带着她,后来才改的姓。当时吴丝桐的年纪应该跟现在的吴梓毓差不多,总之不会超过八岁。
算起来她是吴应泽的继女,半点血缘也无,和八竿子打不着的后妈不亲是正常的。吴应泽后来再娶的那位据说出身很一般,也不惯抛头露脸,没什么存在感。人人都知道有个吴夫人,能记得住她长什么样的却不多。
吴家最引人瞩目的,反倒是出色的长女吴丝桐。吴应泽很看重她,从小就不遗余力地教养栽培,出入各种社交场合都带在身边。大概因为这缘故,她跟吴梓毓虽然异父异母,年纪又相差近二十岁,关系却很融洽。生死关头的姐弟情深装不出来,吴梓毓要是有什么闪失,她真的会不顾一切去拼命。
沈望不再说话,加踩一脚油门。赶到医院挂急诊做了全身检查,确认吴梓毓没大碍,医生建议住院多观察一晚。
沈望办完手续回病房,小孩睡得很沉,吴丝桐还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他走近些,发现她浑身都在抑制不住地发抖,单薄肩线一颤一颤。白炽灯明晃晃,照得面孔煞白如雪。
他倒杯热水递过去,“已经没事了。”
“谢谢……”吴丝桐动作略有迟缓,把杯子合握在手里,仿佛要汲取那一丁点温度才能维持镇定。
吴梓毓睡着了也不安生,不停地挥手蹬脚。沈望替他把被子重新盖好,这时吴丝桐却低眉说:“我爸脾气不太好。梓毓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淘气惹火了爸爸,被关进别墅地下的储藏室里……”她唇边浮起一抹惨然的笑,“他扯着嗓子哭了好久好久,谁去求情都没用。后来,后来就听不见声音了。他受刺激突然犯病,差点……我当时特别害怕……”
那必定是相当惊恐的回忆,多年后提起还心有余悸。吴丝桐把滑落的碎发挽到耳后,再扬起脸时,又恢复了以往的恬静,不好意思地说:“我刚才是不是特别凶,吓到你了?”
他摇头说不至于,语气很温和:“关心则乱。”
时针已滑过九点半,沈望出去接了个电话,再推开门时却见她弯腰紧捂胃部,上半身弓缩着,表情十分痛苦。
他想起吴丝桐为了等他一直没吃东西,歉意道:“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吴丝桐却拉住他的袖子,“……不要紧的。”突然意识到什么,又骤然松开,“今天已经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你还要在医院守一晚上,饿着肚子怎么行。”
可她相当固执,咬着唇只说不用你管,听起来倒有点赌气的意思。
隔着一桩不尴不尬的婚约,他本来不愿跟吴丝桐私下里过多接触,可眼下这状况,甩手走了更说不过去。
吴梓毓这次犯病,沈望觉得自己多少也有责任,无奈只得妥协:“附近有家二十四小时煲汤馆,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这次她没有拒绝,低低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