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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折戏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办公桌上散落几张照片,黑白摄影人像,手法和结构都很考究。

那是左珈陵在国外出差时,从某个新锐人像摄影师的艺术展上翻拍所得。

一艘游艇甲板上,白衣女子半侧过身,轮廓瘦而清绝,中式衫裤宽宽大大。及腰黑发漫卷如云,被风吹得扬起。手持一架单反相机挡住脸,正对住海鸟拍摄。姿势、身形,无一不是在记忆里千回百转描摹过的熟悉,不差一分一毫。

沈望看到眼睛酸痛流泪,几乎错认是幻觉。因为太想念,以至于看见任何一个相似的背影,都以为是她。

还有一张摄于室内,都是本人浑然不觉的抓拍。摄影师很有灵性,知道如何捕捉陌生人身上最丰富细微的瞬间。

女子光脚坐在旋梯上,不知转头望向何处。一手撑住额,恰好把脸挡住,另一只手里拎着喝剩半瓶的香槟。身后是那艘豪华邮轮最吸引人的亮点之一,施华洛世奇水晶旋转楼梯,共由61440颗水晶组成。光影璀璨,如万千星子跌落,只沦为她陪衬。

由此可知,那艘邮轮名叫“歌诗达皇后号”,母公司在意大利。去年3月从法国船厂出来后,一直走西地中海航线。重达22.7万吨的巨型邮轮,是世界上最奢华的邮轮之一,被称作“海上城市”。

左珈陵迟疑道:“我翻来覆去地看,实在拿不准。你能确定吗?世上长得像的人很多。”

地球上七十多亿人,容貌相似的何其多。连相遇也是奢侈,相爱则是不幸。但——

“那么多人里,只有一个沈欢喜。”

“都过去很久了,万一她还是不想见你,或者嫁人了呢?说不定……”

说不定孩子都有了。左珈陵忍住嘴快,没敢说。今时不同往日,沈望面前连他也不敢造次。就算是从小相熟到大的兄弟又怎样,且看昂山廷。

逆鳞最痛,能不碰就不碰吧。他其实很同情沈望,欢喜走以后,他整个人都变了,再也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然后花了很多时间,牺牲了很多可能性,放弃了无数对他来讲极其珍贵的东西,才终于走到今天。

像个被砍了一刀的人,只能闷头继续负重前行。血洒了一路,无人能够倾诉,也无人可以分担。环顾四周,全是虎狼。

沈望陷入久久的沉默。就在他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突然说:“我只想确定她现在很好。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也已经足够。”

左珈陵叹口气,“其实你心里清楚,她现在过得很好。那艘邮轮,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上的。”

沈望敛眸沉思,冰冷的唇峰紧抿。摆一摆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阔别四年余,好不容易得到关于她的消息。哪怕只有一星半点,也足以震荡神魂。

连越口风甚紧,对欢喜的下落只字不露,冷眼看他在无尽的徒劳里打转,无法获得任何清晰的证明。到后来,沈望甚至只敢问一句,“她是不是还活着?”

绿萝是不会撒谎的人,说不知道,就是真的不知道。

到底是甄真不忍心,私下劝他:“欢喜不会做傻事,你别乱想了。事已至此,放她去过自己的日子吧。”

从此各在天一涯,是好是坏,统统跟他无关。没有人可以跟他谈论她,一起回忆她。过去发生的种种,仿佛只是他独自经历的黄粱一梦。书生夜宿荒山,在破庙里睡去,遇到绝无可能的女子,近乎仙与妖。他们在梦中相爱交欢,生死离合无不刻骨铭心。

然而当天色亮起,所有缱绻随一缕游魂散去,只留他暴露在荒凉的烈日底下。他不知道该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记忆,拼命抓住每一个路过的人追问,你可见过她,可知她去了哪里?

路人纷纷摇头,只道没有这回事,都是幻觉。你也该醒了,哪有人为一场梦念念不忘,乃至发疯的?

或许他真的疯了。但那又怎样。

通过技术处理,照片被放大再放大。女子右边足踝,赫然一枚月牙形的小小疤痕——前世今生的印记。

左珈陵能查到的线索不多,基本都集中在那艘邮轮上,但乘客资料很难通过正规手段获得。船上的人非富即贵,私人信息全是禁区。

沈望想了想,让人把她手里拿的酒瓶标识抠出来,果然有新发现。18K黄金瓶盖很好记认,每年限量生产仅三千瓶的玻尔科夫香槟,由法国某知名酒庄其中一片葡萄园出产的最好的黑皮诺葡萄所酿。

三千个客户里,华人最多占六成,范围又缩小了很多。根据数学模型框架,世界上任意两个人都可达成联系。即使是总统和乞丐,理论上,中间也只隔着6个人。

他要找到她。至于找到之后又如何,顾不上细想。

每个人的生命当中,总有必须去爱的人。弱水三千,世间独一。

对你的爱,从未消失,直到我死。

时间是温柔缓慢的凌迟,而非一次利落骨折。人的老去,由清变浊,由明转暗,是不可能毫无知觉的。

在所有人生尚未真正展开的时候,沈望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沦入无法填补的缺陷之中。没有人能够提供帮助,也得不到任何认同。他必须强打精神引领自己,自控一如当初。却愈发真切地察觉到,岁月疲惫深长,会令所有热望失去声响。

四年。他每分每秒都站在刀刃上,让自己成为一颗安静的棋子。没有知觉,没有好恶,只有输赢。

带着这股绝望的悍勇,终于从名义和实际上取代了父辈,成为集团真正独揽大权的掌门人。一手推进股权私募,令商业版图一再扩张。把每件事都做到最好,像一台精准无误的机器。这是沈家对继承人的要求,也是这个世界对男人的要求。

全上海最昂贵的商务大厦,高耸直入云霄。不算应酬交际,他在这里每天工作的时间超过12小时。最夸张的时候,两天里要飞三个国家。昼夜颠倒时差混乱,没有休假,没有女人,没有私人生活。沈望就这样麻木而坚韧地,度过了他生命中最难熬的一段日子。连轴转个不停,没空去想别的,才不至于崩溃。

被某种使命感抽打着,从未得到安宁。最难熬的不是身体上的劳累和痛苦,而是付出了很多很多,却看不到想要的结果,而且不得不选择继续坚持下去。迷茫又疲惫,一点儿也没有快乐。

以社会化来衡量的价值标准被不断拔高,获取旁人难以企及的成功,曾经是他最强有力的精神支撑。只有在累到心率失速的瞬间,会听到心底不断涌出怀疑的声音: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真的值得吗?

尤其在深夜,他能清楚地感到曾经的热情、精力,水一样从身体里流走。但即便如此,也没有想过放弃。等待和寻找,如同一朵行将枯萎,仍固执不肯脱离枝头的花。

长期缺乏睡眠和服用提神药物,对健康的损耗很大,有时引发耳鸣。短暂的晕眩里,欢喜的脸孔会渐渐浮现,眼神清透如昨。她说过的话,每个字都历历如新,“我们不会分离。当你需要我,想起我的任何时候,我都会在这里。”

待他趋前靠近,她便消失不见。即使明知是幻觉,仍忍不住要去相信,是她在梦中的意念,飞越千山万水来与他相会。她一定也会想起他吧,是掉眼泪了还是很沉默。又或者,是切齿的恨呢。

当他被想念折磨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去看天上的星星。城市的夜空污染严重,已经越来越难看到了。

午夜梦回,他在回忆里辗转反侧,从痛苦到麻木。当黎明的微光泛起,他会站起来,告诉自己:哪怕人生能够重来,再选一次,依然如此。

只能如此。所有决定,都是当下能做的最好的选择。他还是会隐瞒她亲生父母的不堪,还是会和吴丝桐订婚。他要她活着,哪怕付出的代价是,彼此的余生成为一面彻底碎裂的镜子,再也没有重圆的可能。

每块碎片,都照见人性里最不堪的一部分。他的软弱、妥协、犹豫、拖延、自私和贪妄。然后刺进她的心脏,把她伤到体无完肤。她全都看得清楚,仍用最后的力气说不恨,只是不得不离开。

总是忆起妙吉婚礼前三天的晚上,欢喜给他打的电话。从来没有那么小心翼翼,又忐忑又期盼,甚至有一丝含混的喜悦,问他,你能来吗?我有件事想告诉你呀。

究竟是什么呢?他反复思量,还是毫无头绪。就算有机会再问她一次,她也会说早就忘记,没必要提了吧。

这是他唯一最后悔的决定。如果那天丢下婚礼,直接去找她会怎样。是不是后来的事都不必发生,就能把她留下。

一个名叫沈欢喜的女孩子,眼如星辰,笑容亮烈有光。究竟是真实存在过的么?

遇见她的那一年,沈望27岁,正是她如今的年纪。如今他已过而立,仍处在男子最强壮敏锐的时间里。面容没什么变化,处事更加练达沉稳,不过是从成熟到腐朽的光鲜。

据说每隔七年,人体内所有的细胞都会彻底代谢一遍。由内而外,全部换掉。简直好算另一个人了。只有记忆根深蒂固,仍顽强地扎在身体里,洗不掉,割不断。

今年是他们分开的第四年。沈望有种预感,她已逐渐失去这信念,不愿在人海中与他再度重逢。

他被留在这里,被撇下了。

这一生,他都无法忘记她,再拿不出同等的心力去爱别人。

得到邮轮照的晚上,沈望依旧工作到半夜。从如山的数据报表里抬起头,眉心隐隐胀痛。又无处可去,独自开了很长时间的车回云容山庄。

在他不问价格疯狂回购零散股票的关键时刻,传出沈、吴联姻有变的负面消息。为消弭影响,吴丝桐借机搬进他常住的别墅里,高调出入,好几次被记者拍到。

沈望懒得管,只是默默地不再回去。心里很清楚,那不是“有变”,真正的决裂就要来了。为这一天,他已经苦等太久。

她要秀恩爱只管秀,他奉陪到底。过了风口浪尖,转头就跟谢桥在人前做出亲密姿态,打脸虽迟但到,无比响亮。

谢桥很争气,没他枉费一番栽培,已是今非昔比。四年光阴漫漫,足够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野妞捧成一线当红花旦。她的手极美,最近刚拿下国际高奢珠宝品牌形象大使的资源,也是手望旗下阿修罗吉他唯一指定代言人。沈望为她注资了陈酿的影视公司,控股比例不低,互相挡去不少烂桃花。

谁指望争得过谢桥?女人在她面前,先自惭形愧三分。

人人都以为,他肯这样地捧着她,是因为她美。

大约看习惯了,沈望对这丫头颠倒众生的五官倒没什么特别感觉。从婴儿时起,莫不是一团粉红肉。如今出落得压倒群芳,旁人见了莫不惊艳的,他也只记得她小时候鼻涕眼泪糊一脸的模样。才长到五岁,就晓得跟沈持盈声嘶力竭地吵架,赌气把自己关进房里,非要他来哄才肯开门。那时候,她还不叫谢桥。

一起出席活动,娱记专门把话往艳福上引,试图挑起话题度。沈望却云淡风轻扫她一眼,“有这回事?我大概是世上唯一不觉得她漂亮的人。”

谢桥被缠得不耐烦,举起两手晃晃,脱口道:“是啦,他才看不见我的脸,眼里只有这双手而已。”

那手当真绝妙,称得上人间尤物。十指细白纤长,春葱玉笋般,上面挂满合作方提供的当季新品珠宝。

取下各种繁琐配饰,又是另一种风情。指甲晶莹饱满,肌肤平整光滑,细腻得几乎看不见纹理。跟执梭引线的艺匠之手,何其相似。

沈望确实爱看她的手,看她轻拨慢弹,奏响缂丝吉他。

世界上第一把手工打造的阿修罗,他一直珍藏着,什么价钱也不卖的,至多让谢桥偶尔弹来听一曲。

古有楚王好细腰,这点小料被挖出来,在娱乐报道上渲染得引人遐思,言必称沈公子独特的“癖好”,原是美人柔荑。

够无耻,也够混蛋,沈望自嘲地想。这就是他在欢喜心里最后留下的印象吧,永世都难翻身。

真是醉也无聊,醒也无聊。

男人到成熟的年纪,看女人不再那么注重眼睛鼻子大腿腰身。二十出头那会儿,也流连年轻女子的身体,带着游戏般的心态,不断征服和收集。让手指穿梭在不同的温度和质感间,短暂沉沦过后,徒留空虚。

他只是不能忘记,曾邂逅过高山绝崖之巅的一片森林。曲折幽深,又有壮阔波澜,惊动莫可形容。于是试着打开自己,让这剧烈的能量与内心相会。危险而沉重的实践,最终带来毁伤。

如今抽身而退,他亦只打算守口如瓶。这一切,跟困顿在尘世烟火中的卑微肉身毫无关系。何处再寻得这样的灵魂,可容他反复探索而不厌倦?得空不如补补觉。

商业社会组成的庞大机器,运转永无停歇。时间一丢进去,立即被绞得支离破碎。握着这把零零散散硬币,干不成什么大事,只好在微末把戏当中消磨。

他便如疯兽一般,在回忆中憔悴消磨。

沈望的手,很久都没有再碰过缂丝。偶有空闲,不过留在沈顾北的书房里,写几行字,闭目养一回神,就是难得的休息了。

那晚推门而入,已是后半夜,却见灯一直亮着。沈顾北站定在案前,咂摸他半月前留下的一幅字。

字从心走,淋漓笔墨如天上大风起落,写的是:“欢不可渎,宠不可专。专实生慢,爱极则迁。”

沈望怔一怔,“您还没歇着?”

老爷子点点头,“睡不着,过来看看。”

沈顾北九十多高龄,数年前一场大病,到底伤了根本,精力大不如前。现今挂个名誉董事头衔,许多事已不再过问。

沈望脱掉外套,亲手泡一盏茶。澄黄的灯火在面孔上不断跃动,暗且寂静。

外面起了风,树影自窗阑投落,漫过那一座巧夺天工的古宅模型。

他顺着老人的视线看去,说:“我快把它拼好了,还差一点。”

“弄得不错,比我想的好。”沈顾北神色颇感慨,一指他心口,“这儿呢?”

沈望当然听懂了,但觉无话可说,只落寞地笑笑。

“听说人有消息了?”

老爷子耳目极快,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沈望拿不准他态度,迟疑道,“……也可能看错,不一定是真的。”

“你有这闲工夫回来拼模型,怎么不去好生查证一下。老悬着,倒搁成块心病。”

沈望再度沉默。半晌,说:“实在抽不开身。住友财团一事已有了眉目,我过两天还要去趟日本。您提醒过我,越接近目标,越不能掉以轻心。”

“非这么着?”

“二玄社口碑滑坡,是难得的机会。”稍顿,又道,“婚约一日不得解除,我没脸见我想找的那个人。”

“这么主动,不怕露破绽?”

“吴丝桐自己开的口,我不过顺水推舟。一件事最终的走向如何,能发展到什么水平,不是由里面最聪明的人决定,而是由最蠢的人决定。”

“她可不是这局棋里最蠢的人。”

“却是最贪的。”沈望抬起头,直视老人的眼睛,“是时候拨乱归正了。我这一辈的事,由我来解决。” h9oV5QMAG/8qAU4qY9445xvExq5adK0qY5RSsplKyPafwWznXgKNcJFlBBt0lrS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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