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蒙尼的夜景很美。远处雪峰轮廓清晰可见,黄澄澄灯火渐次绵延。道路两旁都是红色尖顶房子,像欧洲童话场景。《小王子》里的玫瑰小镇,比书上描绘的更温馨动人。
周鹤南提前在“玻璃屋”订了位置,邀她一起品尝当地闻名的奶酪和鱼子酱黑巧克力。整个屋顶全透明,仰头就能看到清澈夜空。炉火烧得暖热,空气里氤氲着琴酒与紫苏的馥郁浓香。
晚餐结束,时间还还早。他提出两个选项,是去泡红酒温泉还是陪他看电影。
泡温泉……?她还是没法想象,两人不半裸身体面面相对的样子,心跳得耳朵都发烧。心理上虽然能够接受,真事到临头就秒怂,只好说:“要不看电影吧,我很久没看电影了。”
他们最初的交谈,在飞往巴黎的午夜航班上,始于卓别林的一部黑白默片。
周鹤南很快便想起来,脸容在回忆显得温柔:“我记得,‘散场之后,永远是有限温存,无限辛酸。’”
当时她在睡梦里哭着也要相信的,可还信望如初。
电影是露天的,在宽阔的露台上搭出一块巨幅投影幕布。欢喜好惊讶,赞叹夏同恩真神通广大,周鹤南就算想近距离看雪山,他也有办法去现挖一座回来。
周鹤南开了支红酒,也递给她一个杯子,“你白天不是才问我,都爱看什么老掉牙的电影?喏,就这。”
欢喜假装叹气:“哎,原来你这么记仇的。罢了罢了,我先罚酒三杯。”
他弯起嘴角,“我可不是什么仇都有闲心去记。”
观影的时候周鹤南很沉默,基本不怎么说话。欢喜觉得,他跟荧幕里的萨利纳亲王是有着某种共情的。
卢奇诺·维斯康蒂摄于1963年的《豹》,果真是半个世纪前的黑白光影。
黑暗里的盛宴华尔兹,有种落伍的温柔。从衣香鬓影到盛极而衰,不过如此了。
19世纪60年代,以“豹”为族徽的世家协同波旁王朝,统治西西里岛多年。直到加里波第的军队登陆西西里,革\命的狂风暴雨让一切化为乌有。
随着新兴资产阶级崛起,旧日贵族无可挽回地走向没落。时代变迁,让萨利纳亲王从欲望和权势都很充盈的壮年男子,变成一个绝望且衰老的孤独者。
风雨漂泊的命运和极力自救的挣扎,足够摧折一切看似强大坚固的东西。
为了家族,他同意侄子迎娶有钱但没有爵位的暴发户市长之女;为了自尊,他拒绝了新政权的议员邀请。野性蛮荒未被驯化的灰色土地西西里,无法容纳这个男人的骄傲与颓唐。
欢喜喝得有点多,酒瓶很快空掉三分之二。周鹤南说得对,酒最大的妙处在于,它能让人体会到深刻的虚无。真正轻盈而不沉重的虚无,是可遇不可求的。很多清醒时觉得重如泰山的事,在这一刻也变得轻若鸿毛。
她盯着幕布,扯起一抹懒洋洋的笑,“无论时间过去多少年,这些人能想出来的办法都没多大区别,不外是联姻。”
“那不然呢?”他晃一晃酒杯,“婚姻制度从诞生起,就是用来保护财产的,而非证明爱情。”
没错。他们怎么会错,这就是世界运行的规则。站在人潮之巅的佼佼者们,一代又一代,身体力行地维护并践行。欢喜仰头把杯子里剩下的酒饮尽,好似吞咽下千言万语。
周鹤南偏过头看她,眼神似有不忍。良久,低低问:“还是恨他?”
“谈不上恨吧。很久没去想了。”她甩一甩脑袋,“我并非多看重婚姻,只是……不能容忍欺骗。”
《豹》的故事快到尾声。周鹤南按下暂停,清一清嗓子,认真拉过她手,缓缓讲出一串流利意大利语。
她听得很茫然,“什么意思?”
他用中文再复述一遍,“萨利纳亲王的台词——‘忠实的星星,远离此地的喧嚣,在你那永久而真实的领地内,你什么时候才能给我一个,更长久的约会?’”
欢喜静默了十几秒,说:“此时此地。”她是有点醉了,口齿依然清晰。
影片继续放映,声调已有些微失真的舞曲悠扬再起。
“那么开始吧。”周鹤南松一口气,似乎非常高兴。拉着她站起来,很自然地迈开熟悉舞步。
如果当时他主动吻她,她也会同意的。然而没有,他只是带她一起看喜欢的电影,并随着里头的音乐共舞一曲。欢喜想,真是个老派庄重的人。
她闭着眼靠在他肩上,很轻很慢地摇晃,“你上次说,对我了解太少,想听我讲过去的事?”
“如果你愿意并做好准备。”
于是她决定不再躲藏,把身体里那个充满孤独戒备,同时也满怀恐惧与匮乏的女童暴露在他面前,与他真实交会。周鹤南给予的拥抱和抚慰,让她感觉到平静,以及前所未有的信任。她甘愿为此打开屏障,袒露出最隐秘、黑暗而柔软的内核。
或许这能令她获得解脱。
有些故事,总要用第三人称才能讲出来。回忆断断续续,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像书写一封失去了地址的信。
太多过往在时间里支离破碎,一条汹涌剧烈的河流。泥沙俱下裹挟着她,经受反复粗暴的冲刷。
要从何处开始呢?欢喜想了会儿,第一句话是,“孤儿被捡回去以后,在九溪的乡下长大。她的奶奶叫郭碧漪,爷爷叫沈安南。你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南’”。
周鹤南看着她微笑,“这么巧,我的小女儿,名字里也有一个‘欢’。”
为纪念早夭的双胞胎女儿,他取了这样特别名字。直到此刻欢喜才知,周尽欢三个字,不是人生得意须尽欢的尽欢,而是“别君莫道不尽欢,悬知乐客遥相待”的“尽欢”。
周鹤南不是一个志得意满的人,从不认为痛失可以靠人生得意来取代。纵然岁物改,纵然失所在,他只是愿意相信岁月尽头,必有“遥相待”。
就这样随心所欲地,他对她讲,她也对他讲。
那天晚上,欢喜清空了全部的历史、记忆、创伤、心结。被愤怒无助和困惑长久折磨带来的创痛,找到一处宣泄的出口。在她的Godfather面前,如同告解。
直到最后无话可说,再也想不起关于沈望的任何。小半生,不到三十年,发生的种种起落,也不过三个小时就讲到头了。
除去二三事,余下的都是些不重要的东西。故事讲完,就应该散场。灯都熄了,就算固执地留下不肯离去,也只有无尽的黑暗。
他很认真地听完,然后对她说:“或许你不曾察觉,沈望骨子里其实一直渴望成为像你这样的人。你身上有一种,敢于跳出世俗的理性之外的勇气,剧烈赤忱,是你最珍贵的能量所在。但他成长的环境和所受的教育,早就注定了他能成为什么样的人。你们彼此的软弱和缺陷,很容易被利用,最终只能造成重复的矛盾冲突。以爱之名,试图长久占有和控制,看似理性坚定,实则困惑难解。”
她闭上眼,一点点湿润浸入他胸前的衬衣,“我对爱一直有着某种执念,所以会一再地挑战,不肯服从,拒绝他所遵从的那种规则。事到如此,该偿付的代价全部付清,这种消磨对彼此已经毫无意义……我们注定只能在各自的妄想里失散,退回到自己的世界,才会安全。”
“他只能以自己的方式爱你,舍不得,又做不到,既不坦诚也不相信。并非不愿,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这种事该怎么做。这只是我作为男人的看法,不一定对。”
周鹤南这番话,让她突然感到深切的无力和恐惧。
连越说,他还在找她。一年又一年,用尽各种办法,次次落空然而从不打算放弃。
如果沈望再次出现在面前,迎面走来,她自问还能不能做到视而不见,坚持陌路。她想,就算看清了这段感情里全部的不堪和缺陷,她依旧无法蒙蔽自己的心。结果无非是把所有无解的困局重新经历一遍,在看不到尽头的痛苦里反复沉沦。
可她再也经不起了,为什么他还要苦苦相逼。
“既然做不到,何必舍不得?这只是一种不甘和自私吗?”她问。
欢喜抱他的姿势紧迫,用了很大的力,如同落水之人下意识攥住浮木。
周鹤南察觉了,轻拍她的背安抚道:“这个我不能回答,对他不公平。首先你要试着再次相信自己,而不是那些被外力操控和摆弄的东西。结束这段关系,让你破除了幻象,却没有放下偏执。现在让你的心去判断,给予对方理解和怜悯,也同样给予自己宽恕。”
“你从来没有怨恨过任何人吗?即使被欺骗被辜负?”
“有过。但我后来发现,那都是别人的选择,不必用来苛责自己。得不到就不要,得到了就好好珍惜。哪怕判断失误,也努力去承担起选择错的结果。”
人生就是如此,该走的路要一步步丈量完,该吃的亏一样也躲不掉。而在这个地方摔倒,错过的东西,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在未来的某个节点偿还。
所以她会遇见周鹤南。她的整个生命被摧毁成废墟,依然散发出不肯随波逐流的强烈意念,能够吸引这一切到来。这个男人出现,一定带有特殊的,命定的指引。他是她生命中的橄榄枝,不可以贪图不可以任性,更不可以胡作非为。
第二瓶酒也喝光了,欢喜站也站不稳,犹记得问他最后一个问题。
“你觉得爱是什么?”
“我已不再年轻。”他说,“对爱情没有太大的憧憬,也没有多余想象。我拿不出更多的精力去玩分分合合的游戏,更注重沟通和解决实际的问题。任何一段能够持久的良性关系,应该是让人感觉舒服和安全的,在而如同不在,就很好。”
“没有非谁不可?”
他的笑容依旧温煦,“我不能骗你说有。那种时候,已经过去很久了。”
这就是周鹤南能给出的感情,一座恢宏坚固的,已经定型的堡垒。你可以被容纳,但不要妄想去改变。
她低下头想了想,说:“我也不骗你,这样的模式,我不确定能不能做到。”
“就算放不下,也不是什么错。暂时无法丢开,就带着一起走吧。比起在原地裹足,一直大步向前才是更好的选择。”
“我可否一直留在你身边?”
“直到你有勇气作出新的决定。”
得到肯定答复,她松懈下来,摇摇晃晃躺倒入沙发。酒精在血液里流窜,两颊膨胀出花朵般烂醉的红晕。
幕布上人影晃动,声音已被消除。这部片子很长,有点沉闷,是可以放映漫漫一夜的。
周鹤南酒量向来很好,今晚也喝得有点多,但毫无醉意。他坐在欢喜旁边,拉过毯子盖在她身上,把《豹》又看了一遍。
倾吐往事令人疲累不堪。她睡得很沉,偶有惊颤抽搐,在梦里含混地呜咽。太紧张,如同被追捕的猎物。但是一摸她的脸,就安静下来。
他的视线从荧幕上收回,落在她脸上就无法再挪开。她的东方面孔很特别,皎然鲜洁,似夜光海上浮出来的一朵睡莲。
很难想象,那么多惊心动魄的跌宕,就发生在这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身上。她不用“我觉得”、“我认为”之类带有主观判断的词汇,叙述里只有起因、经过和结果。剥开血肉混沌,留下赤裸裸的白骨架,一目了然。
沈欢喜因此变得更具体而真实。她不是那种糖和香料做成的女孩子,而是一株悬崖边的野蔷薇,被风把种子带到陡峭之地,就努力地扎根,朝有太阳的地方伸展。靠自身意志与处境相搏斗,与世间浓妆艳抹不相融。
而故事里的沈望,跟她是天差地别的两种人。一出生就站在通天的台阶高处,练得一手弄权心术,又怎么样呢?孜孜以求的目的达成以后,才发现失去了更珍贵的东西。
现在她停留在这里。人与人之间情缘的需索,就是这样微妙。
凌晨三点多,欢喜做了个漫长荒凉的梦。
梦见在破败的戏院醒来。华彩褪,钟鼓歇,台上早已散场。猩红幕布如海浪浮荡,一波一波席卷她。
咿呀的唱腔依然在响,“凡有所爱皆归尽,此身焉能宁长久?细想替他空垂泪,全然不见返思量……”
人潮四散而去,她茫然站起身,心知跟很重要的人走失了。慌慌张张地找,张口却喊不出半个字。终于在角落的位置发现他的背影,他还等在那里。她看不清周鹤南的脸,却记得他的声音。
残破的穹顶,漏下光柱和飞旋的雪片。他伫立在那一片清寒的空气里,眼神似一束深井月光。
“我留在这里等你,是想让你知道,不是每个人都会不告而别。”
她心脏猛地揪紧,攥住他的手问:“你去哪里?”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在这之前,你还要把属于你的路走完。勇敢一点,不要怕。我会在那里等你,或许再见面,还能聊一聊路上的风景。”
周鹤南俯身亲吻她的嘴角,缠绵反复,浅尝辄止,灼热的呼吸如此真实。一具残破的骷髅,要借此重新长出完满的血肉之躯。
他把他的生命力全部慷慨渡予,然后整个人像幕布上的倒影,轮廓逐渐虚化、透明,一点点消失了。
镜花水月太匆匆。
欢喜惊叫一声坐起,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晌午已过,宿醉令头痛欲裂,已经分不清唇边留下的温度,是梦境还是真实。
窗帘密不透风,开败的花束散发浓烈气味,混合空气里残留的酒香,很颓靡。
周鹤南从浴室出来,见她醒了,笑着说:“梦见什么了?一直叫我的名字,哭得花脸猫一样,赶紧去洗把脸。”
她不好意思地支吾,“……以后不会了。”
他故作严肃,“什么话,以后再也不要梦见我了?那怎么行。”
欢喜被他调侃得张口结舌,脑子还钝钝的,不知该怎么反应。他已经走过来,好温柔地抬起她的下巴,“以后都不要哭了。”
她回想起梦中的场景,觉得莫名不祥,于是只字未提。从他们觉得可以开始真正地靠近那一刻起,其实早已经预备了分离。
七个小时的时差,就像生命的间隔,隔着这一些,便永远追赶不上。
大洋彼岸的另一端,夕阳坠入地平线,又是黄昏。
钢铁森林庞大坚固,落地窗玻璃被夜色衬得清湛如镜。每当沈望站在这座全亚洲最高的大楼上,对着倒影里的自己,都能看到一个剧烈苍老中的灵魂。凉薄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容,与他面面相对。
岩石般沉默的背影,在风化中变得冷硬。别人以为他在谋划,在算计,其实他只是在怀念。像一尾呼吸困难的鱼,得水,却困在水中。
靠近心脏的鳞片被剥落,尾鳍撕裂,长久暴露在泥沙的冲击下,无处可躲且痛楚难当。他在等着失散的另一半魂魄,把他从无休止的煎熬中打捞出来,一起回归海底。但心里清楚地知道,那人或许永不会出现。
33岁的沈望,英俊依旧的皮囊底下,疲惫越来越难以掩藏。然后他告诉自己,必须要继续战斗。
这样的事,每天都会发生。
一千两百多个日夜,他把是否还记得她,当成判断自己是否还活着的唯一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