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有记忆,皆有打算,无常又脆弱的生命,总被这些无形之物牢牢把控。
欢喜开始明白,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形态,最终呈现出的,是自己与这个世界发生交互的镜像。
她决定走出疏离隐匿的境地,去承接四面八方而来的雨水。形同虚设的一纸合约,再也无法成为阻碍,周鹤南主动打破了它。
心若有磐石不移,自然能不为外物所扰。反之,就算关在与世隔绝的荒岛,也不见得就能超越自我的局限。
玛歌庄园封闭的岁月就此结束,蔚蓝海岸一带有众多历史村落、教堂、博物馆、艺术画廊,都留下欢喜和女儿流连的身影。周鹤南说得对,繁星渐渐长大,会有自己面对世间的方式,她不能代替孩子去做选择。来自外界的冲突、摩擦、种种矛盾伤损,是无法彻底屏蔽的。她将学会用心去分辨其中的好和不好,再选择将目光落在哪个方面。
他生意繁忙,亦经常把欢喜母女带在身边,天南海北走遍。
欢喜打叠起精神,再度踏上全新历程。初出国门那会儿,干什么都要用手机翻译器,也不大敢开口。到后来能同各色人种打交道,交流顺畅游刃有余。
她去过周鹤南位于比利时的公司和分布在南洋的大部分商行,跟着他见客户会朋友,也看他怎么跟人交易和做决策。
他是个深藏不露的Godfather,但无人敢轻视这种谦逊。越缄默,越是散发无穷的压力。有时候她觉得他简直像个皇帝,瞬息万变的金融游戏背后,玩弄的是改变世界的规则。
这个男人的头脑,可以同时处理十种以上的信息,并对它们作出精准判断。鉴毛辨色的功夫一溜,能被他注视超过半分钟而不露怯不心慌的很少。
在自己的公司,他通常也不会待在办公室,干等着各路人马来轮番通报求见。周鹤南出现在哪里,身边都会随时围拢一群人。他们相信并追随他的步伐,像卫星周边环绕着无数自然天体,各种能量在源源不绝地交汇流通。允许随时随地的质疑,但绝不纵容投机。
他也不摆架子,无论是谁都可以走到跟前同他讲话。周鹤南很愿意去听到更多不同的声音,因为“世上有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都是在意想不到的小人物手中,不经意扭转了方向。”
不轻视任何人,哪怕对方人微言轻,这是他总能从不同角度获取关键信息的原因。上到高层管理下到清洁工,全部一视同仁。但必须言之有物,被毫无意义的事浪费时间,是唯一会惹他生气的状况。
他不介意欢喜在旁安静地存在和观察,不方便的时候,就直接跟夏同恩说:“带沈小姐回避。”
将近半百的年纪,精力仿佛无穷无尽。一旦忙起来,每天睡眠时间不超过4个小时。对绝大多数他们这种阶层的人而言,贪睡等于直接丢钱。即便如此,周鹤南果真如自己所言,每一次睡眠都安稳踏实。躺着可以,在沙发上坐着也可以。入睡非常快,且质量极高。
他常对欢喜说的一句话是,大脑精力有限,要避免无意义的内耗。一个人要想把控身边的事,首先得学会控制好自己。
当他决定休息的时候,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打扰,天塌下来也要等他睡醒了再聊。
她就留在外间,反复揣摩并思考,弄不明白的地方也跟夏同恩讨论。一应琐碎事情,周鹤南决不让她沾手,也不需要她去照顾。端茶倒水之类,自有专门的人来干。他一再告诫她:“带你出来是要你学东西,动你的脑子而不是手。你的手能做什么我很清楚,但你的头脑能发挥怎样的用处我还不知道,让它们各司其职。”
在什么位置才能做什么事,平台很重要。首先要有机会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才具备同等的谈判资格。站在桌边倒酒再殷勤,也只是服务员,跟桌面上的利益和桌子底下的博弈,沾不上丝毫关系。换言之,姿态不对,没人带你玩。
认清这一点,就不必讨好任何人。
欢喜不避讳地问过他:“你以前也带露芙去见这么多生意伙伴吗?”
得到的答案是没有,周鹤南稍微回忆一下,说:“她学绘画,对这些不感兴趣,接触再多也无用处。”
“周瀛呢?”提到这个名字,她努力让自己显得没那么刻意,“我听宝琳说,他出院以后状态调整得不错,回学校重修国际商务法律,很有进益。”
他看着她,超过两分钟的漫长凝视,眼神依然冷静,“你私下去看过他两次,分别在我去波多黎各和意大利时候。一次在瑞士疗养院,另一次是和宝琳一起,你们去了新加坡。”
欢喜愣一下,想想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就大方承认了,“是。”
美丽然而脆弱的周瀛,跟他强大的父亲完全互为相反面。他渴望被爱与重视,像希腊神话里受诅咒的坦塔罗斯,被浸在河水中,忍受注定的焦渴。水漫到唇边,他若低头啜饮,水即刻退去。然后再涨,残忍地循环。
贪恋、渴望、企图,然而求不得。欲求太多,会受命运惩罚。欢喜同情他,其实他们都是一样的,在各自的寂寞里无法得到成全。
周鹤南显然不能理解,一径皱眉问:“到底为什么?”
“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再私下去见他。”
“跟宝琳一起也不行?”
他拒绝得不留余地:“不行。”
“他只想得到你的认可。”
“你得搞清楚一点,你不是他的代言人,你是——”
是什么?他们都怔忡了片刻。她还不是他的女人,或者说,不完全是。
他有什么资格这样管束她,难道是在嫉妒他年轻的儿子?哦不,这绝对不是周鹤南的风格。
终究无言以对,最后只丢下一句:“不要自以为是!”
脾气发得完全莫名其妙。她与他,唯一一次针尖对麦芒,只看到底谁折服得了谁。
每个领域的顶尖Leader,无不是天才演说家。他们往往极具演讲才华,擅于煽动和说服,能在最准确的时刻,恰如其分地调动起所有人的情绪。
欢喜看过周鹤南在核心团队面前讲话,临时有了突发状况,需要提振士气一致对外。他根本没时间做准备,也没有任何文字稿件。但他就是有那种能力,让每一个人都感觉到被倚重被信赖,你过去犯下的错误都不重要,他更期待你能创造的未来。
末了结束,听众都无一例外地觉得,他在以最大的诚挚,感激大伙给他说出这番话的机会。
纵然置身事外,也很难不被那种狂热的气氛所感染。
她不明白,他对员工尚且慷慨不吝,为什么唯独对自己的长子如此苛刻,简直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夏同恩说,或许正因为,再多卓尔不群的优秀年轻人,都不能在他心里取代周瀛。
他跟欢喜日渐熟悉,说话时坦白了许多,“血缘跟姻缘不同,喜不喜欢都不重要。父子是上天命定的缘分,没有比这更深的联结。周先生或许不了解周瀛,可就算有再多失望,还是会像保护自己一样地保护他,像原谅自己一样原谅他。既然他不想让你们交往过深,你就别再让他为难了吧。”
欢喜考虑一会儿,委婉地颔首道:“我知道了。”
夏同恩却玩味地笑一下,故意反问:“你知道什么?”
她谦虚请教,“请问夏先生,我到底还应该知道什么?”
他反倒被噎住喉舌,半晌,道:“周先生是很疼你的,别让他失望。”
私下里,周鹤南偶尔也会不确定地问她:“跟我这样奔波,是否觉得很累,枯燥无趣?”
欢喜总是答得很快,一副嬉皮笑脸模样:“怎么会?谢谢老爷还来不及。”
他却没理会她的玩笑,严肃道:“不可否认,过去的经历确实让你学到一些东西,但还远远不够。”顿了顿,继续说:“我上次去意大利见朋友,闲聊的时候,对方提到一件事——南部农场不久前发生一桩惨案,震惊全国。一个有着3个孩子的母亲,因为不愿出售自己的农场,被黑手党毒贩绑架杀害,尸体被肢解碎了扔进猪圈喂猪。”
欢喜肩膀抖了抖,骇然地望着他,不明白意所何指。
周鹤南表情没什么变化,“一座农场不值多少钱,地皮就不一样。为了一亩55万欧的价格,就有人敢杀人放火。生意场上有句老话,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当利润额大到一定程度,背后的资本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大众看到的很多表面化的东西,比方说八竿子打不着的娱乐丑闻,背后都有这种见不得光的利益纠葛。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不要再用你以前的思路去看问题,会很危险。当你足够强大,当然可以保有底线,但不能天真地以为别人都有。”
她默默点头。丑恶的东西一直存在,假装看不见没有用。就因为犯下了这样的错误,才会被作践得差一点挫骨扬灰。
“我心里明白,你早晚要回去的。想做事情,无论在哪里,面对的东西其实都差不多。我只是不希望,到了那个时候,你还没有真正做好准备。”
他担心她,并且清楚地知道,不可能永远让她躲在日渐衰老的翅膀底下。
早晚要回去。乍听到这句话,欢喜简直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说出口。怔过之后,才察觉是他的感慨。
幽微的叹息在寂静里回荡,撞在心口撞在墙壁,就碎了。
她觉得难过,把脸深埋在他膝上,像一只寄居蟹退回她的壳,“你凭什么总是知道?这次猜错了,我哪里也不去。”
外面人声鼎盛沸腾,世事仍如火如荼地翻滚,都与她不相干。
不过半年左右,周鹤南身边的圈子都知道这个中国妞,人人背地里戏称她“Chinese Doll”。意思是娇俏美丽的年轻女孩,有东方式的甜美浪漫,但容易破碎。稍显轻佻,倒与南山先生的名头很相衬。
也不是露芙那种绝色近乎妖孽的美,胜在气质拔萃,举手投足皆是独具一格的从容淡定。那一把黑瀑似的青丝颇耀人眼目,几乎成了她的专属标记。
又常穿中式衣衫,黑地滚银边对襟,领口缀了繁复缂丝,白麻纱阔袖直衫,手工扣子细密盘结。眼眉清俊,一望而知气态不凡。
那是27岁的沈欢喜。春夏秋冬里穿梭,两人几乎影形不离。
除了忙于商务,快乐的时候亦有很多。金风一凛秋方至,他就带她夏蒙尼勃朗峰滑雪。
阿尔卑斯山最高峰,也是欧洲最崎岖的运动胜地。富豪身边的漂亮妞们,清一色上身比基尼下身滑雪裤,裸露的肌肤冻若凝脂,在凛冽寒风里驰骋成一道骇人的风景线。要么说青春饭也不是那么容易吃到嘴的,这得有多敢拼,欢喜看得瞠目结舌。
周鹤南的品味就很独特,拿一件大鹅把她裹成球,还嫌不够暖和,又把围巾再缠上三圈。左右看了看,终于心满意足道:“去玩吧,累了就回来。”
她笑嘻嘻打趣:“我穿这么多,会不会让你很没面子?”
“周某人的面子,不用让女人光着膀子挨冻来挣。”
欢喜穿得这么厚实,再套上装备,没动几下就气喘吁吁。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说:“那什么,其实我好热。”
他愣一下,一本正经地提议:“我冷,要不你把衣服拉开,抱我一下。”又补充道,“我看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
欢喜笑得跌坐在地,差一点滚成雪球,“你看的都是几十年代的电影啊!”
他很不忿,“现在就敢明目张胆嫌我落伍?”信手抓起一团雪,作势要丢她。
薄白的雪沫子扬了满头,都是鬓如霜。她也不去拍,在心里默默地想,“你看,我们现在一样老了。”
他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温热的呼吸呵上去,不过三秒就融化掉。
这么出入同行,难免惹来各种闲言碎语,人后都当茶余饭后的谈资来调侃。
欢喜去换滑雪板,经过露天观景台,就听见他的名字和冷风一起钻进耳朵。有几张面孔很熟悉,头天晚上还跟周鹤南一起吃过饭的。当时表现得多热络,当着面奉承还来不及,转脸就是另一种刻薄。
“人长得蛮漂亮,难得看着也还听话。不像之前那个俄国妞……嗨,他家那老大也忒不成器。”
“像是个养老送终的好人选,老周向来很会挑女人。”
“不见得吧?听说老周为她,连小儿子也不要了,打发回台湾给外祖带着,要说没点手段谁信,啧啧……”
“那有什么,女的还年轻,过一年半载再生一个。只要老周想要,还愁没儿子吗?有的是女人想给他生,生得越多地位越稳……”
“什么地位不地位的,这年头谁还动不动结婚,明摆着给人分财产么?麻烦着呢。听说早两年已经生了个小丫头,没名分也亏待不了,差不多行了。”
“也是,人老周亲闺女眼看也大了,比大儿子出息得多,总要多费点心栽培。”
油腻的笑声高高低低传出老远。欢喜嫌恶地皱眉,扔下滑板转身就走。她无所谓别人怎么看自己,却为周鹤南感到不值。他那么行得正坐得端的一个人,本不该遭受如此编排。
世人惯爱穿凿附会出各种香艳刺激的故事,一切人情关系都可以往里塞。这对于他们的关系,完全是种亵渎。
那天下午欢喜没心情滑雪,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屋里。
周鹤南有事要谈,也没法陪她。一直忙到傍晚才脱身,见她裹着披肩趴在壁炉前发呆,面前摊开的书半天也没翻一页。
他走过去把那本书抽走,“书什么时候不能看呢,何必大老远跑到这儿来用功。今晚Le Brevant的滑雪俱乐部有Party,我还打算去找你来着。结果同恩说你睡了一下午,门都不肯出。是不是冻着了,怎么不去玩?那边年轻人比较多。”
“我不想出去,别人会笑话你。”
周鹤南眯起眼看她,一团和气好耐心,“笑我什么?说来听听。”
她支支吾吾,“反正不是什么好话,老周这个老周那个……太难听了,你别听。”
他不傻,略琢磨就明白怎么回事。
“有人口没遮拦,当面给你难堪了?都有谁。”
欢喜忙摆手,“没有,不至于,我只是无意中听到。”
“那有什么值当生气的?”他倒很看得开,“如果有一天他们敢当着我的面说,你才该担心我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什么行不行的……”她脸莫名一红,“反正我不想去,老周也不许去。”
“这就从‘周先生’变成‘老周’了?”他抚额大笑,声音很爽朗,“好大的胆子,是我纵得你没大没小。”
笑够了,才正色道:“别管他们说什么。”
“你一点都不在乎?”她还是很过意不去,“我也不是生气,就是觉得,如果当时宝琳也在,她听了该有多下不来台。”
“我的女儿,不会把这种话放在心上。”周鹤南揉一揉她的头发,“想要站得更高拥有更多,从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男人有男人的难,女人只会更难。作出同样的成就,后者要比前者付出更多。不是因为女孩子都能力浅薄,才华逊色,只因为你身而为女,甚至不必容貌出众,都注定要承受更多的误解和攻讦。loser更愿意相信女人因性别而获利,不过是掩饰自己的无能和卑劣。若我喜欢的是男人,那些卫道士早就洗干净了来门口排队。”
欢喜听了,闷不出声。他已经拿过外套,“走吧,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