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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折戏与君好

世上的难事到最后,大多是推到重来。

这趟旅程越来越惊险莫测,看不清方向也猜不着结局。她是否该再次全力以赴,去换一个更有把握的未来?

他又露出那种洞悉的神情,“这几年,你跟唐先生的自创品牌发展平稳。那些从特殊学校招来的学生,大浪淘沙留下一批后起之秀,已经今非昔比。积蓄实力藏而不露,以不变应万变,确实是聪明的做法。”

培养新人是水滴石穿的慢功夫,欢喜好不容易才把这些新生力量聚拢起来,原指望薪火相传,眼看卓有起色,自己却不得不抽身而退远走避祸,总觉得愧对大家的信任和支持。

她没有余力再给他们提供别的帮助,这几年修复龙袍所得的报酬,加上之前的一点积蓄,几乎全部投入进去。

一笔接一笔大额汇款,从国外直接打到公司账户。连越无从拒绝,甚至根本弄不清她现在何以为生,具体做些什么。欢喜对往事十分抗拒,态度更是着意回避。跟沈望有关的一概不听不问,跟自己有关的,什么都不肯说。甄真只好安慰他,既然拿得出那么多钱,说明她们母女在国外一切安好,最起码生活无虞。

经过那么多波折,以虞琮平为首的缂丝匠人们非常团结,凝聚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就连天分不高的叶景明也颇有小成,带的学徒最多。谁都不知道欢喜去了哪里,每次聚会庆功,再热闹也觉得少了点什么。那个点燃火把交到他们手上的人,唯独把自己熄灭了。

曾经光芒万丈的阿修罗之母,最有前途的平民缂丝女王,褪淡成模糊的影子符号,一个高开低走戛然而止的传奇,逐渐隐没到不为人知的暗处。

时尚界江山迭代永不冷场,偶有新秀露头,不过搅起小片水花,无人能再重现她当初的辉煌。

连越对外只称她被旧疾所扰,不得不暂离一阵调养身体。至于这一阵是多久,说辞相当含糊。

景明是欢喜力排众议一手托举到台前,又一直受程嘉人关照,想不通她为什么会突然不告而别,认定里面必有内情。去向大哥叶秋成打听始末,后者坚持守口如瓶。他把所有可能都猜了一遍,甚至私下问过连越,她是不是已经跟沈望在一起,因为担心双方立场冲突,宁可放弃事业,做他背后的女人。

手望集团被吴氏裹挟,这些年为了稳固扩张,仗着资本力量干下不少恶意吞并打压同行行径,导致业内怨声沸腾。连越跟沈望关系复杂,工作室暂时没受到波及。但大环境日益恶劣的前提下,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尚未走到当面对决的地步。

连越黯然地想,如果她还在,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这种事发生呢。理想和信仰或许脆弱,会被打压、嘲笑,被无视被埋没,却是必不可少的定海神针。凡事只以利益衡量,最终导致互害的恶意无处不在,每个人都将自食其果。

万灯照国,那国里没有她,有一块地方永远不亮。

难以独自承当的煎熬,只能通过攻毁来宣泄。身负重伤的兽,四周必定林木催折寸草不生。

自从失去欢喜,沈望仿佛彻底变了个人。行事激进毫无顾忌,简直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谁都劝不动。连越冷眼旁观,甚至觉得他是刻意为之。想让她知道他有多痛,让她知道他从未放弃对抗曾经伤害威压过他们的人,不惜牵累无辜。当她终于看不下去,会不会出手阻拦。

谁知她那么决绝,转过身就再也不回头。

应了当年那句戏言。他说以后你管着我,别让我再做错的事。

她气鼓鼓推开他,我管不着。你敢再骗我一次,我就再也不原谅。

“我离开中国,已经三年多了。”欢喜忽然没头没尾地感慨这么一句。

周鹤南眯起眼,轻声纠正:“是三年零八个月又一十七天。”

“那些事对我来说太遥远,他应该有自己的考虑吧,我不想过问。工作室能发展到现在,全靠大家齐心协力,我只是个懦弱可耻的逃兵。对师父还有景明他们的承诺,只能用这点微不足道的支持来弥补。”

她今年26岁,早已过了那个盲目自信,容易产生错觉的年纪。不会再以为自己所做的事说的话,对某个特定的人有非同一般的意义,以为特定的那个人,所作所为都是为自己。

没什么能瞒得过周鹤南。欢喜自嘲地笑笑,“所以我现在又变成穷光蛋了,只好赖着你。”

“玩笑还是真话?”

她垂眸默了一瞬,说:“机会背面,很可能是新一轮的危机。我不是昂山廷,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凌驾在他人之上,肆意地践踏攥取。”

“当然。”他轻叹一声,“如果我们学习知识,变得强大,只为了伤害和羞辱别人,那这种本事跟粪土也没多大区别,因为粪土也能扔到脸上去羞辱人。你怎么会是懦弱的逃兵?别贬低我的眼光,周鹤南从不青睐失败者。”

“周先生,不管有没有合约,我都会践行承诺。”她看着他,“在修复完成之前,我不离开法国,也不参与外界的任何纷争。”

这种决定多少还是出乎他意料。

“你一点都不担心?凡事讲究平衡之道,他这种玩法太过了,逆风烧手的可能性很大。”

“怎么会?”她失笑,“他现在呼风唤雨应有尽有,哪用得着我去担心。”

什么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不过是痴男怨女一厢情愿罢了。真正坐享无边江山的人,怎么会孤单呢。

虽然不大情愿,他仍不打算隐瞒,“沈望跟那位吴小姐的婚约迟迟没有下文,已经名存实亡。”

欢喜嘴唇动了动,“和我无关。”

心事说到底还是心的事,只能交给自己的心来解决。

“好吧。”周鹤南思忖片刻,“高端缂丝纺织品,在国内几起几落到如今,已经成为零和博弈的存量市场,不存在和平共处的可能。那一天早晚会来的,你要做好准备。”

“周先生,赢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他笑着摇一摇头,“不,对我来说,你觉得快乐比较重要。如果赢了他们能让你从此化解心结,我会帮你。如果你不想再参与无休止的争斗,不如就安心留下。”

留下来,留在我身边。不是为了龙袍,也不是为了责任和道义,只是为我。

没有全部付诸言语的内容,都在无声的注视里了。

这是周鹤南第一次认真地提出这个建议。没有迂回试探,也没有似是而非,他的心意已很明确。

当他从昂山廷手里救下繁星,笃定地说这是“我的女儿”时,欢喜就知道,他会对毫无血缘的孩子视如己出。事实上他一直在这么做。为她铺陈,给她安稳,让她得到最好的照顾。

“我的年纪足以当你父亲。”他踱到窗前背对着她,再次开口,却是如此突兀的开场白。

必定难以启齿吧。像周鹤南这样的人,什么事没见过,什么话没讲过,到底也小心翼翼起来。

唯有不怕失去,才能无所保留。

他继续说,“钱可以买到很多东西,其中不包括沈欢喜。然而除了身外物,我也没有别的弥补方式。我甚至拿不出更多的时间,按约定俗成方式,去从头开始追求一个女孩子。请原谅我的坦白,我很喜欢你。若你愿意成全,我会非常感激。”

四下寂静,室外雨势渐收,顺着蕉叶一滴滴落至地面。

此生不曾听过比这更冷静悲伤的告白。什么都表达了,又什么都没表达。

“周先生……”

她想说的是,你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只是,问题在我这里。我拿不出那么多爱了。

再也不会有那种,没被暴戾的爱恨摧毁过,没被篡改和破坏过的完满。是我不够好。

他却流利地接口道:“时间对于我的意义,跟你是完全不同的。我已年近半百,总有奔波不动的一日。而你终究会离开,一次比一次去得更远。在此之前,我会尽我所能,为你做好安排。”

欢喜说不出话。她不怕长久的寂寞,却不愿再沾染新鲜的痛楚。跟沈望的一场纠葛,让整个生命经历了排山倒海般的毁灭和损伤,从此知晓世上是有被取代与被放弃这回事的,什么都不肯再信。

而他甚至不要求她爱他,只要她相信并留下,并随时保留有离开的权利。

一段感情若太突兀太剧烈,注定是无法长久的,血肉之躯根本承受不起。在温情当中暂且栖身与躲藏,会是更好的选择吗。留在愿意给予她温情和包容的男人身边,抵抗岁月冗长的虚无。

两个人互相陪伴,没有特别爱,也没有特别不爱。就没有伤口,没有忐忑,不会终日惴惴。换言之,不至于衰败,也不至于患得患失惨淡经营。

她不敢仔细打量自己,不敢去细想这是否是种不堪。

沉默太久,周鹤南始终没有回过头。一道长长的影子拖过来,落在她左边的扶手上。

他连失落都掩藏得毫无痕迹,“我不是要你现在就做决定,只想让你知道这件事。有些话必须要说出来。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懂了,很多后悔,都是因为错过了眼下的刹那。自以为心有灵犀,结果变成无尽蹉跎。”

春风易逝流水转,悲欢冷暖早分散。

那么,就不要再蹉跎了。她的力气已经被耗尽,需索终究变得不同。

回旋的风贴着地面,缠绕住脚踝。欢喜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地说,“你今晚要不要留下?”

就这样吧,也该发生了。从春到夏,又从冬到春。将近四年,很少有男人能拿得出这样的耐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穷尽一切可能,到头来还是逃不脱七情和六欲。

心脏的位置烧得好烫,按上去发出空荡回声。对自己不耻,也有豁出去的决然。只要能摆脱过去的绝望,不再被求而不得的爱念控制,她做什么也愿意。要借助他来加速遗忘,不再留任何退路。

他不肯再主动一点,就由她来靠近。

这样她便趋步上前,自身后环住他的腰,将面孔埋在他阔而暖的背上。

周鹤南怔忡一瞬,慢慢回转过身。她的发丝触在下巴,微凉的,有点痒。

野蔷薇般刺痛而妖艳的情欲之渴,多么惊心动魄。刁蛮而深邃地席卷来了,吞没任何意义。

海风扑面,他的呼吸及体温就在咫尺,一阵一阵地蔓延缠绕。

他垂下头看她,血色半褪的唇瓣潮湿,泛起银色微光,是盛开在月下湖泊的隔岸之火。如此顺忍,却又如此危险,

诱惑抵达理智的极限,他认不清这是否幻觉,以自己的唇去试探,一团火便烈烈烧到对岸。

很轻的贴近,眩惑而沉堕,牵扯起心尖一阵昏沉抽痛,羞耻难当。

他察觉了,轻轻吁一口气,“我有许久没被人认真抱过。”重新拨她入怀,“这样就很好。”

理性强勒住心猿意马,何其艰难,然而他竟肯了。

夜的晦暗已过半,远处海水仍一波一浪地浮涨。潮湿微凉的风猛烈吹来,扬起她长发披拂如罗网,兜住两人一脸一身。那朵扶桑幽幽落在地,像熄灭的火花。

生命的沉重与轻盈多么无解。他拥着她,完全是男人抱女人的抱法。姿势长久不动,直要入定到地老天荒去,谁都逃不掉。

她等了又等,勇气都快消散殆尽,困惑丛生。

“你不想要我?”问得再直接不过了。

“我想的。但不是现在。”他也很坦白。

“为什么不?”

“年轻的小姐,你在做一件危险又任性的事。”他叹一声,眼底笑纹微漾,“我只是个凡夫俗子,抵不住太多次诱惑。”

“那算了。”

台子架得太高,突然发现下不来。她羞愧又气馁,脸孔好烫,倏忽间意欲逃开。

周鹤南哪容得她走,一把拖住她手又把人拉回来,脸上不动声色,“别误会,你非常美丽,令人难以抗拒。但女人的身体很容易得到,我并不执着于这个。今天发生太多事,人在茫然恐惧时,会作出容易后悔的决定。”

一个人要接近另一个人,便要付出代价。如她这般女子,终究是不能轻易造次的。男女之欲空洞浅薄,短暂餍足后必将留下更难以弥补空洞裂痕。若有需要,他宁可去用钱货两讫两不相欠的方式来解决。

欢喜做梦也没想会这样。那他留她在身边干嘛,莫非只为了摆着看便心满意足?

“若你觉得我冲动轻率,可以换个时间。”

“不,你这样垂青,已令我深感荣幸。”他的声音如常镇定,却非常温柔,“我只是不想你以后进退两难,恨我更多。亦不愿在同心爱的女子欢好时,仍听得她唤我‘周先生’。”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不如,再陪我跳一支舞?”他的微笑轻松自如,又恢复了常态。

临海的露台,老式留声机放着旧上海曲调,欢喜与周鹤南拥舞。

“你是否常常想念故乡?”

“有时候会梦见,通常都是吃过药以后,不是什么愉快的情节。我宁愿不去想。”

“我知道你的事很多,对你的了解却太少。若你不介意,将来再慢慢讲与我听。”

她把头靠在他右边肩上,良久良久,应一声:“好。”

雨后昏蒙漆黑的夜,黑云汹涌成团。

她抬起眼偷偷看他,鬓边已薄染星霜,身形依旧挺拔,穿妥帖白衫,眼神柔和安宁,如一束深井月光。

那月光自头顶笼罩了她,绵密惆怅,似有一生的话要说。

柔糜艳丽的旋律不绝于耳,交缠起伏,兜个圈子又转回来,仿佛可以一直奏下去,奏下去。

舞是最古老的感应和表达。早在上古时候,人类还没有语言,已经懂得围在篝火前手足并蹈。为狩猎,为战争,为祈祷,是一种图腾和纪念的象征,也是欲念最直接的展示。

他有肩膀,有怀抱,成就一场似是而非的得到。身体的角力,由寂寞中生出热烈,比灵魂的交锋更深入。有放肆,也有克制。以至于令彼此错觉这不独是拥舞,而是纯粹地做爱了。

她随他在方寸旋转,直要舞到时间尽头。彼此服从,不知疲倦,殷殷地从头一遍又一遍。

欢喜不知疲倦,原始的野性和蓬勃的生命力再次被激发,强悍又坦然。那样修长匀实的一双腿,生来便是要引领,追逐或逃跑的。

他渐渐有些难招架,突然俯身道:“你是个小怪物。”

呵,小怪物。生气了会咬人的。爪牙轻易在心口啃噬出血,便化作一粒朱砂。

那晚什么都没发生,后来也没有。

几曲终了,周鹤南吻一吻她的额,嘱她好好休息,独自掩门离去。

烛火光芒摇动,凝住的白蜡如霜似雪,连昏暖的火苗也不能将它们化开。欢喜捡起脚边火红扶桑,坐在床沿久久看着。眼睛好酸,强自压抑也没有用,不由分说落下了泪。

她将一生都记念他的好。千般万般,没有理由的例外和偏爱,再无出其左右。

后来某个相似的夜晚,欢喜在海崖边重新跳这支曲,独自缅怀他的一笑一念。终于懂得爱一个人可以用心至此,原来他不过是要她余生快乐。

若当年他不动那一念之仁,使她在颠沛流离的逃亡中自生自灭;若他不曾领回,不曾看顾;若他不曾善待,不曾温柔怜悯,任由她成为一头负伤暴戾的兽,在毫无出路中杀伤与掠夺……她必将面目全非,但至少,会不会少心碎一次?

他不肯忽略自己的老去,并时刻不忘提醒她。古老的诗里也这样写过: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而欢喜却天真地以为,在完成龙袍的修复之前,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真被他说中。生命再漫长,终会有过完的一日。尘世的爱与欲念,人究竟又知道多少呢? zErpKy21UpXs1eZuyYn92sq72x9sayVBOhuKR6TJ6dn03RF7C3ZRStl7ADf8wo+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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