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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折戏角斗场

“别疑神疑鬼了。”昂山廷扔掉烟头,转身进卧室换洗,把她独自留在原地默默站立。

沈妙吉双腿一软,被泥沙俱下的疲惫压倒。

她失神地望着天花板,从胸腔深处,发出比风雨声更沉重的叹息:“一个男人活得全无血性,到底还有什么意思?”

四周静得令人心寒,没有回答。

不多时,昂山廷换了衣服,出来坐在一旁。妙吉一动不动地蜷入沙发深处,闭上许久未合过的眼睛。她总是不敢睡,怕黑,也怕那种空荡荡的虚无。无处发泄的挫败和屈辱,时时刻刻撕咬灵魂。

而她的丈夫,自从结婚后就越来越忙。沈顾北身体不好,沈立失了女儿这一臂膀,儿子又跟未婚妻水火不容斗得昏天暗地,女婿自然成了得力的倚靠。

以前她觉得这样很好,现在却若有所失。

昂山廷轻缓地抚摸她失望的脸,慢慢地说:“我从十岁起,就懂得一个道理。或者说,认清一个事实——世上有些仇,是报不了的。无论你多么想,甚至宁愿为此付出性命,也做不到。”

妙吉微微仰头注视他的面容,目光努力想要穿透那层摸不到但确实存在的屏障,“这的做不到吗?”她清清嗓子,又说,“郭大奶奶的死,不是我的错。我不甘心,明明是我哥脚踏两船,她为什么要把怨气全撒在我一个人身上?我真的好恨啊,连沈望也恨……”

“最好不要。”他把她被眼泪沾湿的头发拨到一边,“恨有什么用呢?不能付诸实践的恨意,只会把人心烧烂,给身边所有人带来更糟糕的后果。你啊,从一开始就没做好与她为敌的准备。”

沈妙吉再糊涂,也不得不在内心承认,他说的都是真的。当沈欢喜浑身杀意逼近的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地准备好,成为沈欢喜的敌人。不是每一次为所欲为,都能幸运地全身而退。

她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打散,伏在他怀里轻轻抽泣,“你是不是后悔跟我结婚了?”

“不会。”这次他没有片刻犹豫。

妙吉的眼睛亮了一瞬,又飞快地黯淡,“我经常会想,宁愿当时死掉更好。下辈子可以重新活一遍,再做个完完整整的人……”

“嘘——”他温柔地低声说:“没有人是完整的。不要去追求不存在的东西,也别再掺和那些弄潮之事,你将长命百岁。”

“如果我是那种满腹心机,随时能想出一百种阴谋诡计的人,你就不会这么轻松地说出这些话了吧?”

“我并不想娶一个满脑子都是算计的妻子。不让你靠近雷池,是我目前唯一能做到的,保护你的方式。”

“可你从来不跟我分享你的心事。我是你的妻子,世上最亲近的人,却永远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在做什么,是因为我实在太蠢吗?”

昂山廷浅浅而笑,“因为我希望你永远都不用去明白。”

他是由衷而真诚的。无论沈妙吉的脸变成什么样,他总还记得当年初见时她的样子。云端里的安琪儿,活泼美丽,无忧无虑。过着他得不到的生活,恣意去做他做不到的事,说他不敢说的话。如果你告诉她有人很可怜吃不起饭,她会一脸惊讶地叫人家去吃蛋糕。

即使大多数人都因此深深地讨厌她,昂山廷的内心深处,依然存着一丝隐秘的羡慕。

她只有被打碎了,被弄脏了,才能完完全全成为他的。出于这个缘故,他可以一再地容忍她——只要她不逾越尺度,安心做一个不会再闯祸的,有着高贵娘家的傀儡。

他没有把这些话全部说出来,可眼神还是泄露了太多。

落地窗没有关,是不是因为风从他的那个方向吹过来,才冷得彻骨。沈妙吉打个寒战,迅速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昂山廷把手放在她肩头,想安抚她的惊颤,被她倔强地甩开了。

他可以从她呼吸的频率猜到她此刻的表情,便缩回手,“不要再想了,你需要休息。如果不愿再留下来,我明天就订机票。”

他放下工作,陪妙吉在斐济岛没着没落耗了半个多月。想尽办法哄着迁就着,她的心情也未见好转。不过换一个地方继续颓废,完全是无意义的蹉跎。

“……昂山廷。”她叫他的名字,忍不住带出了哭腔,“我们认识快二十年了吧。从小一起长大,三年夫妻,却过着同床异梦的日子。说来可笑,我有时候会有个奇怪的想法,也许我哥死活都不愿意娶的吴丝桐,才最适合你的女人。做妻子的就算迟钝,有些事也比旁人看得更清楚。现在我想要你一句实话,你到底有没有真的爱过我?”

“你想问的,只有这个?”

“这是我嫁给你唯一的所图。”

他想了想,“有过。”

语气很郑重,却充满缅怀。仿佛在说昨天的夕阳真的很美,只是沉到海里去了。

在最初的最初,她钻在餐桌底下分享给他一盘甜点。大雪连天的圣诞夜,她趴在他背上小声嘀咕,你种一棵咖啡树给我喝好不好。

当他花了四年时间让那棵树长成,开花结果,她已忘记随口的戏言。

很长一段时间里,沈妙吉根本没在意过他。他太卑微,她太自信,以为可以毫不费力地长久占据他心底最重要的位置。

爱之深浅难以丈量,爱之来去更无法把捉。它会变淡,也是会消失的。昂山廷不愿再提及这段陈年旧事,早就冷了心。如此无休无止的反复,再多柔情怜悯也要被消耗殆尽。

当他把娶她当成一个与感情无关的目标,立志去完成,反而比种咖啡树的时候更聪明从容。一举一动的若即若离,都让她更加患得患失,在争强好胜中愈发在乎,直到非他不可。在云容山庄的时候,对沈欢喜不遗余力的关照,不过是件工具,引起她的嫉妒。

最初爱上的人,未必会一直爱下去。最终爱上的人,却在兜兜转转里错过了最佳时机。

沈妙吉只剩下一只眼睛后,反而逐渐看清了这一点。她不过是嘴硬,不肯承认自己看走眼。天之骄女的爱情与人生竟是如此,抱残,守缺。

“你羡慕我的愚蠢,又需要我的糊涂。甚至……是恨我的。我们才会一直都没有孩子,这次我猜得对不对?”

他拨开她遮面的乱发,眼神毫不闪躲,对残缺视如不见,“我从来没介意过,是你一直不能接受现实,不停地提醒自己。至于孩子……”

昂山廷温柔地摇头,“你现在每天都要吃药,身体和精神状况都不适宜怀孕,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孩子不是争夺遗产的工具,想要什么,我会自己去拿。你看,你的丈夫虽然不是道德完美的正人君子,可也没有下作到这个地步。”

他默默地想,更何况,早已有人捷足先登。就算现在赶紧生一个姓沈的小孩,又有什么意义。

沈妙吉凄楚地喃喃:“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是学医的,不相信什么上辈子下辈子,也不信因果报应那一套。人啊,有今生没来世,不要再拖累更多无辜的生命入局了。”

沈妙吉惨然微笑,心里想的是,这些都是借口吧?你只是不愿意跟我有孩子,一开始就不愿。

更令人心碎的是,如今两人情况的反过来了,她已失去太多,比他更离不开这段关系。

昂山廷倒了杯热水端到妻子面前,摊开的掌心放着数粒药丸,“水至清则无鱼。我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论这个话题。我还是你的丈夫,会对你的余生负责。”

她接过药丸和水,认命地用力吞咽进嗓子里。

除了昂山廷,还有谁能依靠呢。对沈家而言,她是一个成年的已出嫁的女儿,且再也无法独当一面。三年痛苦蹉跎,早就磨光她的锐气。不进则退,退则废。有些位置离开容易,要再回去比登天还难。她浪费了太多时间,放任自己随波逐流不断下沉。

就算现在敢狠下心结束关系,沈立未必会同意。再次联姻谈何容易,想找同样门第的世家子弟不可能,只能往下迁就,不过落得越嫁越糟。

这场养子与公主青梅竹马的婚姻,不是童话,不是传奇,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意难平。

雨水敲打在宽阔的芭蕉叶上,响声好嘈杂。空气濡湿,树影里翠绿火红依旧,只是无人观赏,显出些惨然。

就在昂山廷夫妇闹得不可开交的同时,欢喜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明知是徒劳,还是机械地忙乱着,不敢停下来不敢想别的。

房间又深又暗,天花板上垂着精致的水晶吊灯,随风叮叮作响,也没有被点亮。一束洁白姜花放置在桌上,香气凉薄。

周鹤南看着繁星睡熟了,才从小房间出来,走到欢喜面前,拿出一个透明的小盒子,“你在找这个吗?”

欢喜接过来看,是她平时吃的几种抗焦虑镇定剂和安眠药。

她有点羞愧地低下头,“这次出来得匆忙,就忘记带了。我还以为……你不想让我碰这些。”

“我是不想,但劝不劝的没什么用。当有一天你感觉安全了,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也能睡着,自然就不会再吃。”

欢喜弯下腰,双手蒙住面孔,试图让自己恢复平静。

逃避不是办法,他不避讳在她面前提起昂山廷:“今晚这事一过,他们不会在岛上久留。”

“看得出他很怕你。小人畏威而不怀德,沟通解决不了的问题,唯有恐惧可以。”

她的声音发抖,并非胆怯,而是悲愤。已经千里万里躲得够远,放弃了一切,在业内消声觅迹三年有余,并且如昂山廷所愿,再也没有主动回去过。可是又怎样呢,当他们再次狭路相逢,他还是不肯放过。如果不是周鹤南及时出现,简直不敢想他会对孩子做什么。

收买、胁迫、恐吓、死亡,肆意摆布别人的人生,就是昂山廷和吴丝桐最有力的武器。他们以为这样的威慑可以永远奏效,到底是有多无耻傲慢啊!

他们以为自己是谁?欢喜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压抑已久的恨意,再次卷土重回。受过的伤害,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淡。所谓善恶有报老天惩罚不过是自我安慰的谎言,无能者逃避的自欺。除非亲手以牙还牙,痛苦会一直持续。

昂山廷挟持孩子逼问来历,再次撕开她心口的疤,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溃烂,从未真正愈合。

周鹤南划亮火柴,把安神的香薰蜡烛点燃,说:“事实上绝大多数问题都不是考沟通解决的,只有在双方筹码大致相等的时候,才有可能达成妥协。我知道他,远比他对我清楚得多。”

“你是怎么做到的?找人调查吗?沈家人的一举一动,不是那么好打听。”欢喜对他们的世界了解有限,能想到的手段无非那几种。

他淡淡“唔”一声,用她能听明白的方式说:“倒也不用太麻烦。打个比方,当你站得足够高,就不需要弯腰才能看清山脚下的蚂蚁到底在干什么。信息和资源,会通过各种渠道,源源不断地汇聚过来,就像天上落下的雨水那么频繁,伸手接住就可以了。”

她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簇火苗,直接问:“我现在该怎么做?”

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不能再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堆里度日,必须从眼下开始,为孩子另做打算。

“我的建议是,先从你封闭壳子里走出来。跟我一起去看看,这几年外面的世界都发生了什么。”

“……接住雨水以后呢?”

“分析、筛选,判断哪些能为己所用,然后思考该怎么用。愿意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周鹤南坐到她身边,“今年初,国内《公司法》的政策有所变动,延长了回购股票的持有时间,用途也增多。”

欢喜对此一无所知,也想不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静静听着。

“手望集团今年A股的回购规模,超过以往任何一年。截至上个月,已实施的回购金额合计约265个亿。在前年、去年这两年间,回购金额分别是50亿、97亿元,今年更是疯狂追加到118亿。意味着今年头半年的回购规模,几乎赶上了头两年回购金额的总和。”

同时也意味着,他是在以一己之力跟吴丝桐和昂山廷夫妇角逐胜场,他们的内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沈望一贯如此,只要是他拿定了主意想做的事,无论冒多大的风险也会去尝试。

果然周鹤南有同样看法,“现在回购回来的股票不用注销了,沈望以低于买入价的价格卖出库存股,目的很明显,就是要利用造成的损失打压股价,以便于自己增持。”

即便他的叙述很平静,也能令人感觉到其中的风云莫测。

欢喜听得似懂非懂,“造成的损失,会让最大的合作方吴氏集团一损俱损?让他们被削弱控制权,却只能硬着头皮被拖进来扛到底?”

他挑一挑眉,“你说得也没错,有这种可能。股票回购确实有诸多好处,算是在为私募化未雨绸缪。一旦达成,将在未来发展中拥有更多筹码和话语权,趁低吸纳更多的支持。”

“坏处是?”

“回购会花费大量现金储备。投资、研发和应对突发状况的能力都跟着受影响。最冒险的做法,是借债来回购股票,很可能会增加未来的还本付息压力,让公司面临财务困境和降低信用评级的风险。”

她默了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然我不确定,沈望此举是否存在债务牵扯。在那一辈的年轻人里头,这种魄力实不多见。我的观点比较保守求稳,总觉得过于剑走偏锋了。他手段雷霆且态度强硬,几次引起市场震荡,令股东意见不统一,也有不少投资者质疑。回购目前还没全部完成,最后结果尚不明确。如果顺利的话,可能会创下A股历史上回购股份占比最高的新纪录。只有到那时候,他才能真正一展拳脚,用自己的方式去开创属于他的手望时代。”他笑笑,“后生可畏。老实说,我也拭目以待。”

一个人的格局可以从他评价旁人的气态中一望而知。周鹤南在商海搏杀多年,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语气中却没有丝毫以前辈自居的傲慢,客观且平和。

“就算我知道这些,也没什么用处。”

“不急在一时,慢慢来。”周鹤南温和地看着她,“你还想知道更多吗?”

欢喜点点头。听不懂没关系,他会知无不言详加解释,多听几次多动脑子,也就懂了。

“沈妙吉受伤之后,再也不肯公开露面。昂山廷顺理成章地接手属于太子女的一切,试图从各方面完全取代她。不过沈望比他早下手一步,做法么就有点冷血。”

“可以想象。”欢喜垂下眼睛,没什么表情。

“沈妙吉那次伤得不轻,在国外治疗了很长时间,昂山廷要扮演绝世佳婿,自然被绊住手脚。要获得沈家信任,这也是必不可少的环节,他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但有些事,错过最关键的时机就再也赶不上了。沈望六亲不认,借机大肆拢权,留给他的形式大于内容。沈立没有过多干预,儿子和女婿终究有区别。”

“人最后得到的,跟真正想要的,往往很不同。他费尽心机才有今日,不会轻易罢手。”

周鹤南亦很唏嘘,“你大概没想到,昂山廷在沈家收购的医药流通企业,发展不尽人意。我只从商业角度讲,他的个人能力毋庸置疑,吃亏在入行的时机不对。行业巨头不断跑马圈地,头部玩家迅速扩张,导致传统模式竞争压力越来越大,向电商转型又需要巨大的风险资本。沈望的做法牵制了吴氏,没办法给昂山廷提供支持。我看过他们的招股书,收购后的净资产值一直在亏损。”

火光在她的眉眼上跃动,明暗之间的冰静,似一尊无色无相瓷观音。良久,应一声:“我在听。”

“另一方面,手望集团和吴氏结盟后,一味斥巨资研发机器智能缂丝,然而屡屡失败。沈望在为之前的妥协付出代价,他们跟日本二玄社合作缂绣一体,走中、高端路线的文物仿制品被业内抵制,口碑和品牌效应也遭到滑铁卢。”

周鹤南慢慢地说:“我觉得,你的机会来了。” ZH8Zs8WqZqjXDnxT1v/eU5at9PvSkoRT/gohqJcKkEvhqNHkWJ3bMUrowLQj2mV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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