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夏同恩准时出现,接欢喜去医院例行探望。
周鹤南睡得很沉,一直没醒过来。清瘦的身体埋在雪白被褥底下,如一场寂静的雪崩。欢喜坐在椅子上凝望他熟睡的脸,默默数着呼吸的起伏,直到探视时间结束。
第三天她独自走进病房,发现他身上的管子已经减少了近一半。听见脚步声,周鹤南睁开眼,看到是欢喜,便微笑着点了点头。
欢喜打起精神,在距离他最近的地方蹲下,将自己的手覆盖上他的,问:“今天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周鹤南点头,声气依然微弱。她凑上前想听清他说什么,原来是:“我真的老了。”
这话无端令人伤感。欢喜睫毛颤动,不住地摇头。
“你先回去吧。好好照顾孩子,继续做该做的事。”
“我知道。”
她蹲在原地,迟迟不忍离开。过了五六分钟,周鹤南又说:“去吧,不要怕。我还不会死。”
欢喜起身向外走,迈几步,又回头看住他,眼中再次跌下泪。
一次又一次,她太晓得死是怎么一回事。是被流放在时间之外,是从此来不及。人若在匮乏中流离太久,便会对手心仅剩的温情诚惶诚恐,生怕它再如细沙般眼睁睁溜出指缝。
此生最最艰难沉痛的日子,东奔西顾走投无路的绝境里,是这个男人带来庇荫,容她一线喘息余地。她真的怕他死,原来有这么怕。
欢喜走出病房,尚来不及抹去眼角湿痕,便望见周宝琳。她跟夏同恩似乎很熟,两人一直在低声交谈。
半个钟头后宝琳推门出来,对欢喜说:“坐我的车一起回去吧。”
路上由司机开车,她俩并排坐在后座,彼此沉默无言。欢喜背脊依旧挺直,绷紧的肩却渐渐放松下来。封闭的空间内,若有排斥和敌意,是很容易辨识出来的。但欢喜只闻到她发颈间青春蓬勃的甜美气息,并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尖锐。偶尔视线相接,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宝琳便友善地抿唇笑一笑。
欢喜头一次在白天自然的光线下打量她,即使脱离了宫殿舞会那种浮华的环境,也有一派天然的矜贵。大概因为自幼练习芭蕾的缘故,女孩仪态出色,举止尤为舒展。是无缺失,少匮乏,长久安稳妥当的人身上才能具备的特质。
这天雨势渐收,天色仍寡淡。
欢喜回到房间只觉心力交瘁,扑在床上,全不愿动弹。出去不到三个小时,竟十分劳累。过不久,夏布洛尔太太来敲门,在门外说:“二小姐请沈小姐一起喝茶。”
欢喜应一声好的,“我一会儿就过去。”
用冷水洗把脸,换了件干净衬衫下楼,宝琳在客室等她。
听见脚步声,她也没有转过身。欢喜停在她身后一步的距离,顺着视线望出去,远处是阴沉灰蓝的天空,女佣抱着繁星在花园里散步。
宝琳赞叹一声:“小孩子长得真漂亮。”又大大方方问,“她真的不是我妹妹?”
“不是。”欢喜脸容淡静,“我在飞机上认识周先生时,已经怀孕三个月。连你也这么想,难怪姜女士要误会。”
“反正什么都改变不了,他们一定要把小弟带回台湾……爸已经同意了。夏叔叔的话向来很有分量,这次也无能为力。”
“夏律师确实处处为周先生考虑,这几天给他添了很多麻烦。”
“你还不知道吧?萱姨妈的前夫,就是夏叔叔。”宝琳抱着胳膊,“她真是我见过最自私的女人,不惜伤害所有亲人,只为了取代我的母亲。”
啊原来如此,那段赌气草率的婚姻。欢喜恍然,果然周家没有一个人是简单的。但作为旁观者,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每个人命中,总有注定无法企及的情缘。越是求不得,越是贪恋渴望。无论其最初是怎样的关系,最终总会由甘美变成疼痛。多么费尽心思辗转尝试,都会沦入到那个地步,那个境遇,然后就僵持在那里。停止消耗的唯一办法,是崩裂。
女佣这时才把食物端过来放在茶几上,夹草莓的可丽饼、无盐芝士和水果,白葡萄酒盛在水晶杯里。
宝琳坐下吃东西,胃口很好的样子,边吃边道:“医生说爸很快便可以出院。”
欢喜犹豫片刻,问:“周瀛现在情况如何?周先生有没有要见他?”
“老实说,不怎么样。他见了谁都没反应,连我也不理。有时很听话,发起脾气就控制不住乱打人。你简直想象不到,瘦成那样的人力气有多大,要好几个男护士才能按住。我跟夏叔叔商量过,还是先瞒着爸比较好。”
欢喜一阵恻然,想说点什么,终究无言。
“你不用觉得内疚,他以前找借口躲进疗养院待过,这次看起来严重一点。他只是不能接受现实。”
“唔?”
宝琳放下杯子,把目光落回窗外,提起一个法文名字叫露芙的俄罗斯少女。
欢喜乍听觉得耳熟,想起来这名字也曾在周瀛口里出现。
“露芙是我同校同学,比我大三岁,念美术系。她长得很美,眼睛是海绿色。据说还有点贵族血统,后来家道中落了,景况也不算太差。”
欢喜垂下眼睛,安静地听。
“我后悔得很,如果那年假期没有邀请露芙来家里做客,后面的事都不会发生。当时大哥刚跟上一任男朋友分手——就像你猜的那样,关在家里成天闹情绪。不知道为什么,他对露芙很有好感。可谁都想不到,露芙竟然跟我们的父亲在一起了。周瀛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他总觉得是爸抢了他的女朋友。我去质问露芙,她却同我说她爱的是父亲。她根本没答应过周瀛,从头到尾都是他一厢情愿。”宝琳声音渐低,“毕竟妈妈已经过世很久。”
欢喜并未感到多少意外。经历多了,对事情的看法会变得不同。周鹤南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世界各地大概都有他的生意和女人,怀念亡妻的同时,并不妨碍拥有别的桃花来点缀寂寞心情。
但宝琳接着笑道,“父亲当然有过情妇,但绝不是旁人想象的那么多,在外面也没有私生子。他很爱我们。”最后一个肯定的句子,语气颇有骄傲。
“那是当然。”欢喜说。
“露芙死了以后,他就懒得再交女朋友。”少女扮个鬼脸,“他说女人都差不多。”
“……死了?”这个转折太突然,欢喜皱了皱眉。
“别误会,不是因为父亲。”宝琳放下酒杯,声调依然平静。
太聪明的人,能够看到十步以外的结局,很容易意兴阑珊。这往往也意味着,他们厌倦的周期非常短暂。
无论如何,在那段不长的时间里,露芙仍然得到了很多女人梦寐以求的一切。周鹤南出手一向阔绰,在露芙的全盛时期,名下甚至拥有过真正的城堡。而她唯一需要做的,不过是等他回来,令他开心。
这种浮华空虚的日子,刚开始新鲜兴奋,久了就难以忍受。她很寂寞,完全不知道怎么令自己开心。书也不再念,很快便从顶尖名校休学。已经那么有钱,读书还有多少用处呢。就像周瀛一样,太难分清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只有赌桌上瞬息万变的起落,能让她感到刺激。渐渐地越赌越大,动辄输掉数额惊人的财产。又结识了花言巧语的年轻小开,偷偷交往一阵,被骗的钱几乎赶上赌输的那么多。
周鹤南没有什么不知道的,凡事都瞒不过他。但他没有动气,只是在某一天对她说:“我以后不能再来看你了,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
这就是最残酷的惩罚。尽管他没有收回给予过的任何,但一个习惯了挥金如土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守得住本就不属于她的财富。
向下滑落的速度越来越快,面对突如其来的自由,露芙只感到茫然和恐惧。她连等他回来也不必做了,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活该是什么样子。她酗酒成瘾,每天醉醺醺地不清醒。不过小半年吧,被人发现死在一条污脏的臭水沟旁。腹部有弹孔,周身首饰尽皆剥除,手袋也被洗劫一空。
警方认定是遭人劫杀,关于凶手却迟迟没有下文。在巴黎混乱的城区,这种事并不鲜见。
露芙的父亲早已过世多年,母亲也不知所踪。她没有亲人,通讯录里每个号码的主人都拒绝跟此事扯上干系。最后警方联系到周瀛,才由他出面料理了后事。
“周瀛找父亲大吵一架,认为是他毁掉了露芙。”
在专门用来存放油画的房间里,欢喜看到了露芙的油画像。画框已经有点旧了,许久都无人拂拭。或许只是随意搁置在此,早就被人遗忘。
漆黑浓雾中间,半躺着冶艳修长的白俄罗斯美人。骨架极为高挑,雪白肚脐上镶一颗指甲大小的粉红钻,在灯影折射下火彩闪耀。
真是令人眩晕的美貌。如此夺目的存在,下场竟那么不堪。
宝琳好奇她的反应,欢喜缓慢地把脸转向另一边,嘴角弯起淡淡的弧,“我是男人我也会爱她。”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不震惊,不好奇,不追问,不在乎,仿佛那就是个遥远的,与己无关的故事而已。
不知从几时起,她的神态越来越空无,可以从容地看着美好被毁灭。或许因为,这双眼睛目睹过太多崩摧。强烈至易折亦或丰盛至衰微,都无法再打动。
这跟宝琳预想中的反应,多少有点不同。
“露芙的结局,不难猜到。可最令人惊讶的是——”宝琳很轻地说,“我想,父亲可能爱上了你。”
爱是这世上最为虚妄的一件事,如同荒凉的时间海。
天边浓云滚动,隐隐传来惊雷声,雨又要落了。
其后几日,她们依旧同进同出,去医院探望康复中的周鹤南。
每次交谈都由宝琳主动,想到什么聊什么,也会说一些和周瀛小时候的事。欢喜就静静地听着,不回避也不热切。她有双善于倾听的耳朵,和过于缄默的唇,从不提自己的事。
其余时间便坐在缂丝机前,摆弄那些数不清的丝线。
全身心地投入,彻底沉入密闭的容器,去执掌拨弄只她一人才看得见的波涛汹涌。要有多么足够的定力与念力,才能做到这样心无旁骛。
宝琳不懂缂丝,却懂得跳舞。欢喜在做的事让她觉得,纺织也是一种手指的舞蹈,发自身体的无尽探索和超越。
等待周鹤南康复的过程,她有充足的时间去观察她,于各种或明或暗的时刻。
欢喜亦纵容,并未显出不耐烦,仍专注于自己的事。她根本不在乎被怎样揣摩和定义,所以丝毫没有被打扰的迹象。
宝琳推开那扇大木头门,走进去。存放龙袍的地方,像欢喜的卧室一样空。不放任何杂物,四周全是丝线架、修复工具和纺织碎料,袍子展平挂在正中。
距离五米远的地方是素机,射灯投下数道强烈光柱。一个人影在其中或坐或站,没有实体般纯白飘渺。随随便便穿条粗布裤子,中式盘扣衬衫亦皱巴巴,光脚,头发潦草挽成髻。
一块凝固的琥珀,她把自己完完整整封闭在里面,比从古堡里走出的石像还淡静。丝线、木梭、竹拨……凡留有时间伤痕的物件,与她都是相称的。
周鹤南出院的前一天,傍晚有极瑰艳云霞。海风微咸,吹来百合和风信子的花香。
欢喜抱着女儿在露台小坐,念书里的英文句子给她听:“Beauty is homeless.The shooting stars,the fallen petals,the shimmer of fireflies,an the blue—headed red—beaked green—winged bird,messenger of Queen Mother of the west,that sings the best……”
“凡是美的都没有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宝琳上得楼梯,脚步极轻。也不出声惊扰,就这么站在身后看她。
很美的剪影。漆黑长发幽幽散了一背,衬衫袖口挽起,露出的线条干净细实,清瘦而有力。像一只无法被蓄养的白色凤凰,踞于高山的悬崖边,敛拢自风雪中归来的翅膀。
黄昏的光那么绚烂,也看不清她最脆弱的地方在哪里,会被什么打动被什么攻破,爱憎几何。才二十多岁的女孩子,究竟是如何抵达这个境地。
是否世上有一些人,生来像个谜语。没有标准答案,总让人忍不住揣测,有过什么样的事发生在她身上。年轻的躯体里,住进一个苍老的魂。似是经历过一切,又似什么都不曾发生。
所有矛盾,到她身上便成为最微妙的平衡。
“过来坐吧,你站了很久了。”欢喜突然开口。她从始至终都没回过头。
宝琳愣了愣,想起周瀛对她的形容:一个东方女巫。
她走上前,背靠在栏杆上吹风,“听见你在读书,就没打扰。这些句子很美,我从未听过。”
欢喜把手中的书递给她,翻开在散文的那一页,《月下小景》。
“是一个上世纪的中国作家翻译成英文的作品,他的名字叫沈从文。”
“和你一个姓?”
欢喜笑了,“对,我们都姓沈。”
繁星伸出手在半空挥动,发出轻柔的咿呀声。欢喜便低下头,让孩子柔软的唇贴在面颊,“她也姓沈。”
“你想教她学中文?”
“为什么不呢?她是中国人的孩子。艺术可以不分国界,但人要知道自己的来处。”
宝琳也笑,“父亲很早就开始打理家族生意,从二十岁起一直生活在欧洲,却非常迷恋中国文化。”她伸手在身边的花枝上弹了一弹,花瓣纷纷扬扬洒落在地,“你可千万别让宝宝学法文,那几乎是全世界最难的语言。”
“有多难?”
“怎么说呢……就是词系特别复杂。每个单词都有阴阳性,至少要积累1000个上才能总结出规律,动词变量也搞得人眼花缭乱。打个比方电话号码,176988472你知道怎么用法文表达吗?要念成一百加六十加十六,是个二十加十八,再是个二十加四,再六十加十二啊!”
欢喜抚额大笑,“那还是算了,我理科一向很糟。”顿了顿,又说,“你放心,我和女儿以后都不会留在法国。等修复完那件龙袍——”
“啊不,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宝琳忙摆手,“父亲有他自己的决定,做儿女的本就没资格干涉。”
欢喜一直垂眼看着地上落花,表情平静如常,这时候也没有变换姿势。
隔很久,宝琳说:“你可知他如何形容你?”
欢喜摇摇头。
“他很早就知道你了,比你以为的还要早。我过问他,到底找了个什么样的人来修复龙袍,这么大费周折?多简单的问题,他想了老半天,最后说:‘She"s very powerful’。”宝琳仰头笑,露出雪白牙齿,“我从来没听过他这样形容女孩子,差点以为他找了个三头六臂女保镖。”
欢喜这才有点动容,还是没说话。
“如果他愿意接受萱姨妈,就能把小弟留在身边。听起来很容易对不对?他也动摇过,终究还是拒绝了。”宝琳看着她,“妈妈去世以后,你是我见过,唯一能令他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