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迟到了,抱歉。”
沈望坦坦然信步而入。刚调回国内总部的左加陵座次很靠前,私下跟他交换个眼神,轻吁一口气。
沈顾北和吴应泽照例不会轻易露面。沈立作为会议主持,只用一声咳嗽表示儿子的不满,倒没说什么。
沈望晚到了差不多八分钟,且没有解释原因,连堵车这种万金油借口都懒得用。这个时间很微妙,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在座的众人都暗中猜测,或许他是故意摆出态度,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其实没那么复杂。他本来把时间掐得很准,出了电梯路过会客间时,恰好看见吴丝桐的幼弟吴梓毓在里面玩乐高。
幻影忍者的烈焰威龙系列,对一个只有六岁的小孩来说,难度实在太高。花花绿绿的积木块散得满地都是,地毯正中的翼龙竟然已经初见雏形,可见他相当聪明。这个年纪的男孩,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能保持长时间专注很不容易。
他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关注,只托着下巴全神贯注地盯着积木,似乎在思索接下来应该怎么搭建。眉头紧拧,睫毛又黑又长,神情完全像个大人。平心而论,是个长得很漂亮的男孩子。只是皮肤太苍白,气色也没有儿童常见的那种健康和红润,乍一看有点阴沉。
比划半天,吴梓毓似乎找到问题所在,最关键的一块却怎么也不见踪影。他翻了好一会儿,脑门上渗出汗珠,渐渐焦躁不安。沈望眼尖,发现缺那块L形积木落在沙发背面。正要捡起来给他,实习生艾米端着点心和果汁一溜小跑到门口。
艾米看到他仿佛很意外,细声细气地打招呼,“……沈总好。您怎么在这儿?”
沈望点点头,“正好路过。”然后侧身让开,示意她可以进去。
艾米没走几步,吴梓毓突然大发脾气,把面前堆满的积木扫得到处都是。其中一块直飞出去,砸中艾米的左膝。她还穿着高跟鞋,这一下挨得猝不及防,吃痛后踉跄着撞在沈望胸前。托盘也拿不稳,失手哗啦甩出老远。
玻璃杯落地崩碎,沈望下意识扶她一把,被果汁溅脏了裤脚和鞋。艾米失声惊叫,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是应届毕业生,刚上班不久,过五关斩六将才得到进入手望实习的机会,只觉自己闯了大祸,一个劲道歉:“沈总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顾不上膝盖还在痛,扑到桌前去扯了一堆纸巾。沈望拦住她示意不必擦,低头便发现艾米的丝袜已经勾破脱丝,皮肤上赫然一块红印子。他收回视线,关切道:“当心点,别再踩着玻璃。”
艾米脸涨得通红,“不、不要紧。沈总实在抱歉,我现在就去叫保洁……”
这边人仰马翻,肇事者却无动于衷地坐在乐高半成品旁边,只微微偏过头看了一眼。
短暂的一瞥,正好和沈望的目光对上。那么小的孩子,眼神竟如此冷漠。不是顽劣,也不是幸灾乐祸,却让人说不出的别扭。像充满防备和怀疑的蜥蜴。他感到讶异,有那么一刹,几乎以为是错觉。
几秒之前,吴梓毓还在安安静静玩积木,从静止到爆发不过转瞬之间,又飞快地恢复原状。
沈望走到他身旁蹲下,回头叫艾米过来,说:“乱丢东西砸人,是很没礼貌的行为,要向姐姐道歉。”
艾米大惊,忙苦笑着摆手:“不用不用,小孩子嘛……也……不是故意的。真的没事沈总……”
“有事。”沈望却不肯随意揭过,“就因为是小孩子,才要让他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艾米一脸为难,也蹲下来低声劝道:“沈总啊,他是吴小姐的弟弟……还是算了吧?也没多大的事,万一把孩子吓哭了多不好呢。”
小男孩毫无反应,仍旧摆弄手里的模型。沈望的眼神一直没离开过他的脸,淡淡道:“你看这像是容易被吓哭的样子吗?我知道吴梓毓是谁,我们见过。”
沈望对吴丝桐没什么印象,对这个晚宴开始前就拿酒泼客人的小男孩倒是很好奇——事情发生时他还没到场,并不代表消息不灵通。被无妄之灾弄污了裙子的女宾,也不是随随便便的路人甲。那晚欢喜没能出现,女宾显然很失望,待了没多久就提前离开。
“吴梓毓,向艾米姐姐道歉。”他坚持要小男孩表态,两人高度平齐,完全是硬成年人对等交流的方式。沈望不懂怎么跟孩子打交道,更何况不像小孩的小孩,就算想按常理去哄也无处入手。
小男孩紧蹙着眉,被打扰得不胜其烦。半晌终于开口,稚嫩的嗓音异常尖利:“我只有一个姐姐叫吴丝桐。我不记得你,你也管不着我。”
“在大街上爱干什么随你,这是我的地方,我就管得着。”
“沈总,您不用这么较真……”声如蚊吟的劝解,说了等于没说。
吴梓毓年纪不大,倔劲却不小。艾米头大如斗,觉得自己快疯了,想不通平时比冰山还冷淡的少董事干嘛非要给自己出头,跟个六岁的熊孩子死磕。还好大多数同事都已经下班,要是引来围观,还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她甚至忍不住偷偷怀疑,这孩子以后长大了,说不定就是吴氏苏绣的另一个沈望。
沈望沉吟数秒,说不道歉也行。他把砸中艾米的积木掂在手里晃晃,“不爱惜的东西,就是不打算要了,我可以把它扔掉。缺了这一块,你的模型永远也搭不好。”
言简意赅的威胁显然更有分量。吴梓毓盯着积木,脸色越来越阴沉。僵持两三分钟,眼睛里居然浮起一泡汪汪的泪,又拼命忍住不让它掉下来。他大力吸了吸鼻子,委屈地调过脸对着艾米说:“对不起。”一字一顿,几乎是咬牙切齿。
艾米平白受顿委屈,反倒成了欺负小孩的帮凶,尴尬地柔声说没关系。
沈望见他肯认错,便把乐高块轻轻放回桌上。吴梓毓一把抓过忍受“屈辱”才换回的玩具,冷不丁咧开嘴,“我从来不稀罕要它——”
眼角分明还挂着泪珠,强行挤出笑容就显得尤为诡异。他凶狠地回瞪沈望,“我自己扔。”
话未落,手里的积木块再次砸出去,从玻璃门弹向走廊,骨碌碌滚出老远。这还没完,他紧接着把完成接近三分之二的翼龙踹了个七零八落,手脚并用暴力强拆,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艾米呆若木鸡,眼睛瞪得老大不敢吱声。沈望也不拦他,抱着胳膊从头观赏到尾。吴梓毓发泄完了,站在积木废墟里喘着气,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两人又对视了一会儿,沈望率先调开眼神。表面再怎么淡定,心底难免会有想法。吴梓毓的举动,已经不是熊出天际可以形容。他当时还不明白,究竟在什么样的环境长大,才会让一个六岁孩童养成这种两败俱伤的戾气。
吴梓毓显然对这种过于平淡的反应很不满意,挺着胸脯子继续挑衅:“你碰过的破玩意儿,我才不要。”
沈望只是无所谓地笑笑,“那是你的东西,你随意。”便转身对艾米说:“叫保洁来处理。要是腿还疼,明天上午可以请半天假休息。”
艾米如蒙大赦,头也不回地应声退出去。
沈望掩门直奔会议室,这场小小闹剧,让他迟到了将近十分钟,进门就听见吴丝桐的高论。
吴丝桐对此一无所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驳,反而落落大方打起圆场,“也不算迟,我们还没开始。”
不论立场如何,这份态度已算谦逊得体。
沈望走到唯一空出的位置,解开身前的西装纽扣坐下,长腿交架,姿态很放松,“当然,那只是我个人看法,过后可以一起讨论。”然后比了比手,“吴小姐请继续,希望我还没有错过最精彩的部分。”
吴丝桐颔首整理手上的资料,“哪里,不过是抛砖引玉罢了。在座大多是我的前辈,让叔叔伯伯们见笑。”
她长相气质明媚,连职业套装也偏好鲜浓娇嫩的亮色,长流苏耳饰略显夸张,设计亦很独特。寻常人不敢随意尝试,很容易被喧宾夺主的搭配,偏她穿了就好看。在满室清一色的黑白西装里,是一抹活泼跳脱的音符。
上次的会议视频和文本记录,沈望早就反复看过,心里有数。目前一直悬而未决的核心问题,无非卡在合作模式上。
吴氏苏绣是老牌企业,如果说手望是高端缂丝业的龙首,吴氏就是引领本土苏绣当之无愧的鳌头,在各自的细化领域,有着不相上下的地位。他们的强势加入,是助力也是双刃剑。如果用得不好,会动摇手望以缂丝为立足之本的根基。
这绝对是手望创始人沈顾北不愿看到的局面,持股高层也各有考虑。台面上的话谁都会说,很多时候,公司利益和个人利益并不总是一致。
吴氏苏绣的理念更倾向于耦合扩张,但尺度却不好把握。重大战略作出调整以后,谁说了算呢?权力这东西,让一步就是步步退。双方各持己见的结果,就是至今连大方向都无法达成统一。
吴丝桐毫不掩饰野心,最直观的诉求就是要在投资后派驻管理者,打造新技术闭环生态。双方唯一的共识,大概只有“垄断地位”不可动摇这一点,无论国内还是海外。
但对手望来说,合作方空降团队,还试图把控最大的话语权,无疑触动了很多人的蛋糕。沈、吴两家商业联姻的小道消息甚嚣尘土,以后集团到底姓沈还是姓吴?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沈望身上,沈望则意味深长地看着吴丝桐。
她不慌张不怯场,直接拿财报说话:“原管理层一直在尽力调整经营模式,提升运营效率,目的是控制成本费用。从数据上看,日常运营成本、人力成本确实有了大幅下降,却没能扭转报告期内公司持续经营性亏损局面。这说明什么呢?”
吴丝桐略停顿,走到沈望身后,左手自自然然扶上椅背。沈望没回头,只听到轻微的叮叮声从耳畔传来,像是她手腕上三只成套的细金属手环撞击,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摸着下巴,缓道:“愿闻其详。”
“说明人效很低,国内的人效核算下来,只有国外的百分之五十,究其根本是管理效率低,团队之间的合作模式有问题。不客气的说,在座的每一位管理者都难辞其咎。那么谁认为自己应该为此负主要责任,有愿意站出来的吗?”
举座哗然。沈望摸了摸鼻子,默默观察股东和管理层的反应。大部分人神情严肃,要么面沉如水,要么摆出看戏的架势稳坐钓鱼台。
当然没人会傻乎乎当出头鸟,也是意料之中。吴丝桐轻巧转个身,沈望用余光瞥见她裙子上遍布葳蕤的苏绣花藤,每一朵都散发似有若无的香气。
年长的不方便发难,烫手山芋自然落在同辈肩上。年青一代的掌权者,除了沈望,还有好几个大股东的子女,但职级并不算太高,难免有所顾忌。谁知他们是不是在唱双簧?万一吴丝桐真成了沈望的未婚妻,明面上争得再厉害,关起门还是一家,外人犯不着去蹚浑水。
在这些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老狐狸的眼里,吴丝桐此刻的位置亦很微妙——她站在沈望身后。
唯一笃信沈望跟吴丝桐压根不在同一阵线的,只有左珈陵。左一鸣至今还担着集团秘书长兼公关部长的要职,他的儿子自然有资格站出来。
得到左秘书眼神默许,左珈陵清一下嗓子,朗声质问:“团队管理很复杂,每个公司具体情况都有区别,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今天这个会议的主题到底是什么?咱们坐在这里是为了解决问题,吴小姐又是以什么身份急着兴师问罪,是不是有点儿越俎代庖了?”
他回避了吴丝桐提出的质问,只把重点放在终极矛盾上,那就是她目前还名不正言不顺,确实没有追责的立场。
话很直白尖锐,听上去难以反驳。众目睽睽,都等着看这个比沈妙吉还要棘手的太子女将如何拆招。沈望坐得有点乏,换了个姿势。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转椅随之一晃,把椅背上搭着的纤纤玉手甩开。
香气随着主人的身影飘然离去,再回眸还是巧笑嫣然。
吴丝桐压根没打算搭理这种诘问,如果顺着左珈陵的套往里钻,怎么回答都会让自己难堪。她的应对是以退为进,逻辑十分清晰。到目前为止,她也一直掌握着会议进程的主导,不会被任何人带偏。
“大家可能对我有点误会。我当然无意在这种时候追究责任,也确实没资格。而刚才各位的态度,恰恰反映了最不能忽视的症结:一旦结果不妙,没有任何人会站出来承担责任。”
这一下正打中七寸,虽不致命但很疼。左珈陵气笑了,双手交叉枕在后脑,直接往椅背仰倒,动作有点夸张。沈望朝对面轻轻摇头,示意他沉住气。刚要开口,却被左珈陵抢了先:“是,还真没人敢站出来。要不劳驾吴小姐给点个名?顺便请教一下,谁的过失大谁的错误小,具体该怎么明确划分?”
吴丝桐暗自松一口气,果然激将是有用的,她等是就是这句话:“现在都在讲生态协同。但恕我直言,大多数的团队合作都是鸡肋。做生意不能光靠简单的堆资源,更何况巨额负债还没解决。”她看了沈望一眼,继续道:“没有任何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团队,能统一管理所有可协调的资源,因为中间层的利益不一致,我说得对吧?这是所有大集团都难以避免的积弊,坦白说吴氏苏绣也一样。”
沈望回看她,“那贵公司又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既然话把说到这儿了,不妨给大家分享一下成功经验。”
“沈董事长今天不在场,但他的态度向来非常明确,绝不能放弃核心工艺,这也是手望品牌创立的初衷……”吴丝桐有一瞬慌乱,很快又镇定下来,顺着自己的思路把话说完:“我目前了解到,手望在高端缂丝产品市场已经做到瓶颈。它毕竟不是快消品,不像网上几十块就能买到的T恤,能消费得起的群体就只有这么大。现在到了寻求突破的关键点,却没有一个能统一调度所有资源的主导者,各部门KPI都不一致,怎么满足集团的利益诉求?”
态度虽然和风细雨,内容依旧在咄咄相逼。
左珈陵也不得不缄口。刚开始还觉得,小女子到底年轻,一开腔就得罪了整张桌子上的所有人。可越看越不是那么回事。吴丝桐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要站队,哪家派系她都不稀罕。势力盘根错节,半道上进来分一杯羹的,勉强挤进去只能当个凤尾。她要另立山头,独树一杆新的旗。看架势,是打定主意带着整个新的团队来掌这个权,也肯担这个责。
趁今天沈望在场,这事非有个结果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