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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折戏谶言

周鹤南很喜欢这女孩。太静了,像她的母亲,乌黑眼仁里蓄藏了滔滔不绝的心事,令人绞尽脑汁也参不破。一笑起来,又那么和暖粲然,弹指便把漫天乌云散尽。

而铸成她另一半骨血的来源,她的生父,已经是从母女俩生命当中完全撤离的影子。她所拥有的一切当中,唯独缺失了某人。

一个没有父亲迎接的孩子。眉目间的灵动和沉默,更像某种意味深长的隐喻。唯有愈发相似的轮廓,留下来时路的痕迹。

玛歌庄园多年没响起过孩子的哭声,空寂的大宅突然变得热闹,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周忱对粉雕玉琢的小婴儿充满好奇,总是默默趴在摇篮边看好久。忍不住伸出自己的手来比较,惊讶地发现娃娃的脚掌只有他两根手指并起来那么点大。如果小妹妹还活着,大概就是这模样。

欢喜产后伤口愈合不好,很久不能起身。持续不断的流血令整个人苍白虚弱,又一直觉得疲惫。深夜痛得睡不着,独自翻身都异常艰难。孩子就躺在身边小床上,无知无觉,仍是白天黑夜地睡,仿佛要把在母亲体内所受的颠簸劳顿补足。

清凉月光片片洒落,孩子睡熟了,像只无邪的小动物。浑身热烘烘,会散发出一股香甜奶味,偶尔在梦中发出幼嫩的吟哦。

窗外十月的法国香水花开得热烈,花期可以长达一个月。喇叭状黄色花朵,大簇大簇挂在枝叶顶端,气味浓郁。

空房间寂静清凉,这一刻花好月圆的相依,亦让她无比知足,什么都不再想起。

为了尽快恢复身体开始工作,欢喜让繁星一开始就喝奶粉。她不觉得这是什么艰难的决定,她之所以留在此地,也不是拿着丰厚的薪酬来生孩子,得寸进尺消耗别人的善意。

一个单身妈妈,必须作出比别人更坚定清醒的取舍,不盲目自我感动。爱与承担有很多种形式,同生命一样厚重复杂,它不是一种捉襟见肘的表演,也不必去迎合世俗观念。

欢喜用生命爱着她的女儿,但不过分亲热,从不试图完全地占有与控制。因她不想让孩子觉得,可以对世间的一切予取予求并视作理所应当。

感情是彼此尊重彼此交付的结果。她经由她的身体获得生命,曾互相融为血肉,一旦脱离,仍有各自的人生要面对,都是独立的个体。

夏布洛尔太太和两个育婴师一起照顾这小人儿,若精力还能兼顾,晚上欢喜就尽量自己带。每隔两小时冲一次奶粉,频繁地换纸尿片。非常辛苦,比唐舜华形容的更甚百倍。要时时关注她是否不舒服,是否突然发烧,怕她冷着热着,休息不好是常事。

天将亮时才能朦胧睡一会儿,孩子醒得早,又要说话唱歌给她听,哄逗嬉戏。

工作之外的时间,她总是尽量留在孩子身边。让婴儿在生命之初,就识别出无条件的陪伴与感情。害怕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困了饿了,总能得到回应,是一个人获得信心和安全感的最初来源。

这些对欢喜来说,都是全然陌生的体验,却能甘之如饴去实践。她在学着做母亲,不以任何人为蓝本,只遵循天性里的情感付出赤忱。

那么柔软那么弱小的婴孩,到底要多久,才能长成一个大女孩?头发浓密,倔强精灵,手指上有看不见的翅膀。

能不能随时准备出发去征服全世界,已经不重要了。欢喜只盼望她能活得安宁平顺,健康善良,去按照自己的意志选择生活。

时日漫长,她会一天一天看着她长。

周鹤南仍忙于生意,不停地于世界各地往返奔波。有时回来也不提前打招呼,总是很突然地出现,在楼下外套未脱便大声唤她和囡囡的名字。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称呼她“沈小姐”,而她依然唤他“周先生”。

欢喜听见动静,便牵着周忱一起下楼,口中应他:“来了。”

时近正午,周鹤南坐了很长时间飞机才赶上在午饭之前抵达。他顾不上风尘仆仆的疲惫,先接过孩子抱在臂弯,“让我看看。”掂一掂又笑道:“比上回沉了不少。”

繁星长得很好,小胳膊腿一挥一蹬,越来越结实有力。她不知晓自己身世的曲折,只是一心一意生长,如同所有无辜懵懂的生命。

很多次这样的场景,让她心里恍惚。曾经多么期盼过,生命中长久缺席的父亲,能像此刻般,下了班回来便等不及地要见她。又或者得到一个平淡温暖的家庭,每天带着孩子迎接丈夫回家。

奈何岁月颠簸,至今一无所获。欢喜二十五岁的这一年,无父无母无兄弟,更没有丈夫,却独自生下了有着同样缺失的女儿。宿命轮回如此耐人寻味,而她一再执拗地重蹈覆辙,是否可算一种原罪。

周鹤南待她们母女心意十足,是真的发自内心疼爱这个跟自己毫无瓜葛孩子,早已超越普通的善施与怜悯。

但他不是父亲,也不是丈夫。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难解释,没有规律可循。不清楚如何发生,也算不到何日结束。欢喜只是知道,这一切给予,是她毕生未曾得到过的,来自男子的宽厚恩慈,无关任何复杂的人情纠缠,更毫无私心。

这是一种殊遇。没有父亲的繁星,已经何其幸运。

温暖潮湿的半岛,冬天很短暂。

他们一起在壁炉前的餐桌度过圣诞夜,又团聚于中国除夕,然后春天便要来了。

还有三个月,小繁星快要满周岁生日,周鹤南费了很多心思,想为孩子在海岛办庆生宴,让她得到更多喜爱和祝福。

这想法太理想化,其实难以实现。周鹤南的交际圈子极为广阔,但问题是他要如何向众人介绍这对母女的来历和身份?当真是很奇突的,也不合常情。

再则欢喜根本不想这么快抛头露面,担心暴露了行藏。同一阶层的人,谁跟谁都认识,绕不了几层关系都能说上话,消息一天之内就会传遍。

“你怕沈家?”周鹤南沉吟片刻,将手轻轻搭在她的手背上,“有我在,还是会怕?”

她当然知道没有人能随便给周鹤南惹麻烦。年纪和地位现摆着,在海外华人商圈里,沈望、连越他们那一代都算是晚辈了,轻易不敢到跟前造次。

欢喜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低头想了想,“不怕,只是没必要。我和孩子现在过得很平静,不想节外生枝。等过几年,谁都把‘沈欢喜’这三个字忘记了,就无所谓了吧。”

他也不见怪,顺势在旁坐下,无声打量她的脸。依然那样安宁通透,是渡口无人处一横孤舟,长安月下雪白的魂。时间再怎么折损磋磨她,都白费力气。被这样的女子在命运的旷野里惊动过了,想要彻底遗忘,恐怕是很难的。

“要是他一直没忘,你就打算隐姓埋名躲一辈子,再也不重出江湖了?”

一辈子太长了,长到令倦意如野草疯长,欢喜至今仍这么觉得。很久没有哭泣,她几乎忘记该如何流泪。于是笑一笑,把脸贴上幼儿柔嫩的发肤,声音轻如浮绵:“江湖有什么值得留恋?古人也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总会忘记的,就算记得,慢慢也会变得无所谓,对大家都好。”

繁星仿佛察觉母亲的伤感,皱着眉咿咿哦哦,伸出小手去抓她的头发。拉扯起来有点疼,小小的女娃,力气竟有这么大。

孩子洁净不染尘,是生命最为丰盛与神秘的馈赠。无论经历多少磨难与无常,无论境遇多么险恶与坎坷,无论所承担的业力多么诡谲与不堪,她抓住机会,便强横执拗地要来到这人间。彼此容忍,互相陪伴,令岁月变得热烈浓稠。

“那位唐先生呢?我是说,唐连越。”周鹤南试着同欢喜商量,“只是小范围的聚会,可以把你国内要紧的朋友邀来,我知道你们一直有联系。”

他如此主动想要促成这件事,多少出于愧疚,想要有所补偿。那晚的意外冲突,导致欢喜在台风之夜早产。当时情况凶险,她唯一能拿出的,是连越的联系方式。被推进手术室前,也只来得及对周鹤南交待:“如果我死了……”言下之意,就把孩子送回国交给他。

当得起临终托孤的关系,必定非比寻常。

欢喜抿着唇,犹豫了数秒,仍坚持拒绝:“师父他们……已经看过孩子的视频了。谢谢周先生一番心意,我实在受之有愧。”

话说到这个份上,周鹤南已经明白她的态度。当下不再多言,拍拍她的肩道,“准备开饭吧,我饿了。”

欢喜松一口气,去厨房把刚烤好的甜品从烤箱取出,放在瓷盘里亲自端出来,“尝一下我新学的手艺。”

她已熟知他的口味,会做一手风味恰到好处的红酒炖牛肉,很快又学会用栗子泥烤一种叫 Mont—blanc(蒙布朗)的传统法式甜点,比家里的甜点师做得还要棒,夏布洛尔太太也刮目相看。

并非为了讨好,只因为这是为数不多能够令他开怀一笑的心意。不过没法常做,一来没时间,最重要的是不能令手部皮肤在粗活里受损,会影响缂丝。

他们坐下来吃饭。菜品并不复杂,清爽而美味。周忱最爱的牛油果海鲜沙拉要够爽脆,餐后甜点必是海盐冰激凌或香橙舒芙蕾。欢喜把他们的喜好全都记在心里,不知不觉,看上去竟像女主人。

周鹤南是那种泰山崩于前面色不改的人,只有这时候才会显得放松不拘,胃口也比平时好很多。

他尝了半盏甜品,一直赞不绝口。突然想起什么,便放下银匙从兜里拿出盒子递给欢喜,“给繁星带的小玩意儿。”

真像个圣诞老人,总有源源不绝的礼物,何止有求必应。

欢喜打开一看,又是珠宝,一条秀致玲珑的项链。造工奇巧光辉灿烂,不用猜也知道来历非凡,是能当宝贝传下去的东西,并非他口中轻描淡写的区区小玩意儿。

“古董?”她关上盒子推过去,“繁星还小,哪用得上这些?你别惯坏她了。”

他笑,“那妈妈先帮她收着,等她长大了再戴。”

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把这小人儿娇宠到无微不至,比真正的公主更像公主。

“可是……”

周鹤南兴致很高,眉宇灵活飞扬:“你知道这条项链有个什么样的故事吗?我讲给你们听。”

很多古董的来历都非常隐晦,甚至牵涉到血腥奇诡的秘密,是不能深究的。前来兜售物什的人也五花八门,为了显示奇货可居,往往会连同他们的故事一同兜售。编造得越蹊跷越吸引人,方便开口抬价。

周鹤南的其中一家古董店,开在著名的拉巴斯女巫集市。现实生活里,很少有人知道还存在女巫这种职业,但拉巴斯却云集了不少。除了女巫,还有占星师和算命师,在当地很有地位。

拉巴斯妇女跟西方童话或魔法书里描述的女巫不同,她们穿色彩艳丽的传统裙袍,戴草编帽子,头发梳成两条长麻花辫,坐在街边兜售自己的商品。

“有风干蟾蜍和猫头鹰羽毛,这些都是能给人带来好运的东西,也是祭祀用的祭品。每家店铺都挂着风干后的骆驼胎儿,还会按当地习俗在建房子的时候埋在地基底下……”

欢喜听得咋舌,这些都是她闻所未闻的新奇事情。

古董店大隐于市,基本上是办公开半地下的交易模式。除了少数真正懂行的掮客,很难得其门而入。周鹤南停留时间不长,有时心血来潮,或遇上感兴趣的东西,就会亲自露面接洽。

他从潦倒的世家子弟手里买下过魏晋酒壶,从玻璃色眼球的落魄贵族手里买下过曾杀死公主的王室匕首,也从醉醺醺的神职人员手里买下过祭坛上失踪的权杖。

项链是从一个随身带着水晶球却穿一身过气香奈儿的妇人手里得到。水晶球有裂纹,她身上裹着的克什米尔羊绒披肩陈旧得过分,袖口明显磨损,竟拿出了这样一条神秘璀璨的项链。

外面艳阳高照,她却像从风雪里跋涉了很远的路,冻得浑身哆嗦。

周鹤南让伙计给她倒杯苦艾酒,故事快讲完的时候,她便习惯性地举杯朝对面敬一敬。他却没有喝——精明的古董商人,在交易完成之前从不喝醉。

生意就是生意,不是从五花八门的故事里,选一个自己最中意的。周鹤南从未打破这个原则,最终开出六位数的支票,推到她面前。已经是很慷慨的价格,穷途末路的人,不能要求更多。

“因为她说了一个关于我的预言。”

欢喜眨眨眼,“是什么?”

他却不答,眼神落在熟睡的婴孩脸上。眼角细细纹路,像湖水温柔的波纹。

良久,才说:“确定想现在听吗?等你准备好的时候,再告诉你吧。”

漆黑的日子就要过去。窗帘闪出一条缝隙,光柱里尘埃起伏动荡。欢喜抱着孩子,一线阳光照亮她半边面孔,太灼热强盛,不得不微微眯起眼。

她想了想,点头:“不过,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

“不急。”他笑笑:“下午我还有事要出去。晚饭再陪我一起吃?”

答案当然是“好。”

她亦曾像繁星这般年幼过,在那场漫长孤寂的童年中,缺失与不安如影随形,留下难以摆脱的创伤。匮乏会影响人对待感情的态度,陷入反复拉扯企图证明的消耗模式。一生缺乏安全,对爱有过多需索,太纯粹太剧烈,因而更容易断裂。即使长大成人,也需要经过艰难的自我摸索来尝试认清和修复,如同独自泅渡夜海。

然而这男子使她觉得被看顾,被照料,安置妥当了。他对她没有要求,平静不急迫的态度,跟郭碧漪相似,一种情象征着无限稳固的满足。

欢喜从来要强,直至辗转到他身边,才觉这世上失望之事,原来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

繁星一岁零一个月大的时候,她已完成龙袍上的二十六处修复。

小的破损只有指甲大,大多是勾丝、松脱和褪色,状况各不相同。最大的破损,直径几乎赶上成年人的手掌,越往后越难。

修复龙袍的过程,也是她对自身失陷之处的一种缝补,一针一线,试图弥合内心的阴影。

两个历经沧桑的灵魂,在互相救赎。

全部进度走完四分之一,没有比计划中快多少,也没有更慢,只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缓慢、沉着,每个环节都在掌控之中。

初夏的傍晚,欢喜给繁星洗过澡,抱她到花园里散步。

白色香花盛放,刚修剪过的草地在脚下散发出夜晚才有的清冽气味。母女俩都穿白色睡裙,垂感极好丝绸,顺滑柔凉,拂拂荡荡如一束清凉月光。

她以前从来未走到这么偏僻的角落,才发现东南角的空地上,栽了一大片如火如荼的紫玫瑰。玫瑰里非常稀有的品种,高卢蔷薇的杂交植株,即使在北方高寒地区也能露天栽种。

花朵盛大浓烈,铺天盖地恋恋不舍地开着。一个穿深紫色衣裙的女人,隔着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望住她们。

在欢喜走向那丛紫玫瑰走去时,突然出声阻止:“别靠近它们。” RK8FvQYicmOZkl9/KMGi7aS15G1flGT2wV1DFD7mALgXIWv0WSfOMBsPZVvVJI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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