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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折戏繁星

不欢而散后,周瀛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她面前出现,似是刻意回避。只要他愿意,自然能找到无数种消遣,身边永远不落冷清。

周瀛又恢复了以往热闹张扬的做派,动辄邀请大帮富有而空闲的同学去蔚蓝海岸一带游乐。年轻人有男有女,在地中海小岛打球、散步、野餐。

悠久的历史和文化积淀,令当地加生活娱乐设施异常丰富,人们在这里绝不会感到无聊。白天游泳冲浪,驾游艇或乘直升机上山入海,晚上常在酒店举行私人派对,沙滩上电子音乐沸腾,酒会、晚餐会、舞会、音乐会层出不穷。摩纳哥就在东西侧,欧洲大赌场无疑是花钱买刺激的好去处。最近又流行去巴厘岛的海上客轮赌,世人熟知的拉斯维加斯早已过时了。

欢喜不关心这些,对富豪的生活方式毫无兴趣也没有想象,关起门照旧过自己的日子。似这般如履薄冰的谨慎,到底还是躲不过事情发生。

周瀛每次驾游艇出海,少则三五天不见人影,长了就更说不准。

那晚预报将有台风登陆,下很大的雨,他竟然回来了。

夏布洛尔太太素来体丰怯热,一到夏天就容易伤风,前日请了病假。周鹤南还在国外,她又是照顾欢喜的人,按说这个时候离开多少有点不合适。欢喜自己觉得没那么要紧,就做主准了假。

她是头回怀孕,不知道特殊时期容易有各种意料不到的状况。想着偌大的房子,总还有其他佣人在,交通电话都很方便。再加上到底不是这里的正经主人,也不愿小题大做多添麻烦。

跟往常一样,欢喜把出了问题的样料从工作间带回卧房。屋里那台素机平日不怎么用,磨合还不太熟练,忙完才发现已过午夜。

洗个澡刚躺下,想起忘记关窗,却提不起精神再折腾。预产期临近,这段时间身体特别疲劳,时有轻微见红,偶尔感觉到短促尖锐的坠痛。

风挟着雨点捎在地上,把帘子扑湿了一半。雪蓝电光照耀,她看见沈望的脸,和那欲言又止的眼角眉梢。睫毛的弧度,皮肤的光泽,每一处轮廓的线条……从未忘记。

他在身后沉默委婉地贴近,双臂环绕,熟悉的温度沿着脊椎一寸一寸蔓延,包裹中带来安宁。动作轻而小心,生怕有一点惊扰,又像是怕她逃离。她听见他缓慢屏住的呼吸,如此真实清晰。温柔酸楚地相对,好似在另一重时空得以重逢。

欢喜一动不动,清亮的泪水顺着眼角毫无知觉地滑落,很快就把头发渗透。

有时她仍会梦见他,就像这样。或者说,只是梦见他的体温。就在后背,跟心脏同一位置。

然后那温度化开,风一样散尽了。

欢喜在突如其来的冰凉中睁开眼睛,试着习惯这长夜里的荣枯。

从床上坐起来,将面孔埋在膝间。海藻般浓密的发滑落两侧,露出一对凛冽蝴蝶骨,瘦薄好似刀锋。即使在最幽深的梦里,她也无话可说,并且从未因想念而萌生软弱妥协的心思。

一个天生的独行者,像追逐月亮浪迹的吉普赛人,有种不需要爱仍能存在的能力。辗转于风尘之中讨一杯热酒,只要舌头尚未枯萎,就要弹唱。

风雨声好乱,夹杂反复不停的振铃。

欢喜慢慢回过神,侧耳辨认了许久,听出动静是从楼下传来。

管家和主人都不在,屋里没多少事情,佣人都有些懈怠,不然也不会任门铃响了那么久。那声音终于停止,紧接着却闹出更大响动,像是重物砸落,混杂着叽里咕噜的人语,好像还有哭声和犬吠。

欢喜觉得奇怪,下去看发生了什么事。见门口站着周瀛,另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在旁搀着他。两人身上全被浇湿,像从海里捞出来,脚边一大滩水。

原来是有陌生人,难怪牛头梗一直在叫。

他喝了很多,浑身都是酒气,恼怒女佣开门太晚,抬腿就把人踹倒。这脾气发得莫名其妙,简直仗势欺人了。谁也不知道他今晚回来,总是我行我素神出鬼没的。

那女佣从没见过他撒酒疯,又被踢得痛,委屈地吓哭了。欢喜过去搀她起来,陌生的男孩笑嘻嘻道歉,“周喝醉了。”

说罢把周瀛扔到沙发上,自顾要了条毛巾来擦头发。欢喜看他一眼,金发碧眼的欧洲白人,样子生得极清秀,眼眶微红有媚态。擦拭身上雨水时,有意无意撩起T恤,露出完美的腹肌人鱼线,臀部亦结实挺翘。她眼皮跳了跳,便知他不止是周瀛的普通朋友那么简单。

男子擦完便走了,周瀛陷在沙发里半躺着,外套衣扣七扭八歪,全都系错了孔。他也不在乎,拖长了嗓子喊饿,要佣人拿东西来吃。

他不停往嘴巴里塞炸薯条,脸色疲惫萎靡,眼神却亢奋。牛头梗今晚也有点反常,转着圈闻嗅裤腿,显得焦躁不安。

欢喜转身想上楼,却见他摇摇晃晃去酒柜又取出一瓶摩泽尔珍珠,起开木塞又不喝,站起身便要晕倒。

她下意识去扶了一把,没成想被他甩开。

周瀛浑身都在颤抖,力气倒不大,只是意识完全不清醒,看着她傻笑,鼻端突然流出细细两行血。

欢喜蓦地明白了,问他:“周瀛,你抽的什么?”

那是吸食过大麻才会有的反应。神情郁郁的,瞳孔的光有些散。又容易饥饿难耐,需要不停补充高热量的垃圾食物。

他抬起手背抹一把鼻子,又抓起几根冷掉的薯条,嚼两口,含糊地说:“不用你管。”

“你父亲可知道?”她问,面色依旧不改。

“如果他知道,我是因为被你伤害才这么自暴自弃,你猜他会不会……”

不管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永远要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没等他说完,欢喜陡然生出无边的不耐烦:“即使你的周鹤南的儿子,也不是什么都可以得到。愿意也好不愿也罢,你必须学会接受这一点。”

“你不一样……”周瀛声音很含糊,“你可以帮到我。你知道吗,我很久没有试过想去约女孩子了……我觉得她们都是虚荣浅薄的生物。但你不一样,他那么喜欢你,因为你像男孩一样理性利落,他对我只有失望。”

周鹤南确实对欢喜说过不止一次,如果你的个性跟周瀛换一换就好了。他多么希望能有一个像她这样的孩子。这话或许无意中被周瀛听到,也可能只是他疑神疑鬼过分紧张的臆测。

是在欢喜亲吻Fiona的那一瞬,他如遭雷击,以为遇到同类。无论如何,她的大胆、果敢和飒爽,每一样都是他渴慕却难以企及的。

她却冷漠地打断他:“那是你们之间的问题,我不是你用来对抗你父亲的工具。”

他茫然地看着她,一额都是汗,也有未干的雨水,“你不相信我爱上你了?”

“不信。”

“为什么?”他像个受惊的孩子,无法镇静。

“我帮不了你。”

每个人对另一个人内心深处的缺损,都是无能为力的。她想,我帮不了你,就像你也帮不了我一样。

周瀛突然抓住她的手,药物影响体温,令掌心的温度异常燥热,焐得她很难受。然后他抬起头,仰着一张美丽苍白的脸,无比茫然地喃喃:“我不明白。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做的每件事他都瞧不上,我只会令他失望厌憎……”

欢喜不知该怎么安抚这个惶恐又不稳定的俊美青年,只好说:“那么下一次,就试着把事情做得更好一点。”

“没有用的。他从来都没对我满意过,我不符合他的期望。为什么我只能得到一个这样的父亲,我真的不明白……”

他离不开父亲,就像他父亲其实也离不开他。两人就像一对长时间分不出胜负的敌手,越熟悉越僵持,不可更改。

她看着他头顶柔软的黑发,缓缓道:“任何事一旦深究,都是令人失望的。这样一个父亲,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梦想,你不会懂。如果我的父亲是周鹤南,就无须带着孩子四处漂泊,也不用寄人篱下。你看,我和其他女孩子没有不同,也向往权势带来的安全感,如果这么想会让你比较开心的话。”

“所以,你是因为他才拒绝我吗?”

“合约不允许我谈恋爱,周先生花钱把我的时间和私人生活全部买断。而我答应了这些条件,自觉自愿,一点都不勉强。”

他痛苦地啜泣,把脸埋入她手中,“你连拒绝的借口都找得这么敷衍,还说不是伤害?”

“那么请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才能伤害一个,一直都喜欢男孩子的人?这不是我造成的困境,我无能为力。”

周瀛性格如此柔弱,言行举止总带着女孩子般的善感和天真,并且丝毫不懂得掩藏。欢喜早就有所察觉,其实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

这在西方国家算不上离经叛道,起码表面的政治正确很具有包容性,但在某些主流圈层不是这样,尤其对周家而言。以周鹤南在商界的地位,膝下唯一成年的长子如此放浪形骸,完全是一桩羞于启齿的家丑。

说到底还是异类。若时间往回倒退百年,早不知被绑上火刑架烧死多少回了。于是他用尽各种办法,试图让自己变回“正常”,现在看来无一例外失败了。一个被宠坏的烂苹果,腐烂芳香里有醇酒的味道。周鹤南尚且拿他毫无办法,谁又能够苛责呢。

直白的言语带来刺痛,他脸色陡然变了。这女子,看似寡淡,实则强横无比。等闲不露出芒刺,一旦被迫与人交锋,就分毫不肯容让。

“你这个样子,实在让我很难做。算了,回房间去休息吧。”欢喜轻轻拨开他的手,转身要走。

周瀛还在哭,很无助很哀戚,像个婴儿。然而他毕竟不是婴儿,又无法符合成人世界的衡量标准,问题就出在这里。可再不成器,他也是周家巨额遗产的继承人,哪里轮到她来同情。

一股很大的力突然自身后冲撞,周瀛像疯了一样冲过来,抓住她。欢喜忘记了,一个不能正视自己的人,就无法原谅自己,同样也无法放过别人。

后来的一切,她不愿仔细回忆,亦不打算对任何人提起。

没有怜悯也没有宽恕,更没有什么感同身受。那不过是一些残酷的,令人失望的事罢了。

八月末的台风之夜,欢喜在法国生下女婴。她的第一个女儿,沈繁星。

早产近一个月的婴儿,比男人的巴掌大不了多少,刚出生就被放进护理室,在恒温的氧气箱里观察。母体在怀孕时心情抑郁,到处奔波神思劳顿,多少给孩子带来影响。

欢喜在ICU昏迷近三天,生命体征才逐渐稳定,转到单独的特级病房。

她是凌晨醒来的,听到窗外雨声连绵不断,方知道自己还活着。每一次千刀万剐劈开撕裂的剧痛过后,心跳仍在。

医院条件很好,除了卧床休养,其余的事都不需要操心。

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琐碎且难以言说的状况需要适应。比如她想喝水,护士就会直接把一杯刚倒出来凉水放在床头。

欢喜端着水杯犹豫,“只有这个吗?”

护士不明所以,耐心地询问:“是否需要给您加点冰块?”

欧洲女子体格健壮,从不坐月子,压根就没这概念,更没有喝热水的习惯。很多女孩痛经严重,也只是用冰水吞服止痛药片来解决。

好在还有周鹤南。他请了专门的厨子,给她烹调营养的餐食羹汤。看着她一勺勺喝完,才放心地笑道:“中国人在哪里都是中国人,适应不来他们那一套。”

周鹤南尽力照顾她,如同照顾他的姐妹他的女儿,甚或他的妻子。

那晚具体发生了什么,她不想多提,他也不问。只是告诉欢喜,周瀛以后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纠缠。

“他回去继续读书了?也好。”

“他在瑞士疗养院,离宝琳比较近,方便探望。”周鹤南顿了顿,语调很冷静,“医生对他的精神状况评估不太乐观,还有酗酒和滥用药物导致的健康问题,需要一段时间来恢复。”

良久,欢喜叹一口气,“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周鹤南点点头,神情一如往常,轻声说:“他不像你。”

“像我有什么好?”

她苦笑,是真的不明白。不明白人为什么总是对拥有的不屑一顾,却对不可把捉的虚空孜孜以求。犹如受刑的西西弗斯,不断把巨石推向山顶,最终成就一个不被世人理解的,寂寞徒劳的神话。

欢喜低头看自己被割裂又缝合的身体,此刻洗净了血肉模糊,套在宽宽大大的病号服里面。斩断脐带连接后,迅速变空,再次变得轻盈,像雪后茫茫的旷野一样。

她记得自己是如何在风雨交加的夜里,在陌生惨白的无影灯子下,在冰冷刀具和手指的摆弄中,咬紧牙关独自用力。唯有濒临死亡的极限,才能无限逼近生命的真相。或徒劳,或遗憾,或清醒,或慈悲。这个清白萧条的世界里,她又再次重生了一遍。

一个月后,周鹤南把小小的婴孩带来放在她怀里。那是欢喜第一次抱自己的女儿,姿态小心笨拙。怕硌着怕摔着,怎么摆弄都不妥当,简直手足无措。

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她瞪大了眼睛,惊道:“什么情况啊?这么丑?还皱巴巴的……真的是我亲生女儿?”

这反应真出乎他意料,周鹤南愣住,旋即笑得咳嗽,“妈妈那么美,女儿怎么会丑?婴儿刚生出来都是这样的,养一养就好了。”

欢喜似信非信地捏了捏自己的脸,又捏捏孩子的,然后一本正经对着婴儿说:“你以后要努力啊,不然我只好跟人说这囡囡是捡来的。”

他便知道,她一定会是个不同寻常的母亲。

古老的童谣里,女孩子是用糖、香料和一切美好的东西做成,不比天使差多少。周鹤南说的没错,又过了一个多月,孩子越长越舒展,果然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婴。

欢喜在这方面缺乏天分,还是不太会抱,但她很愿与孩子亲近,发自内心地爱惜这小小的人儿。

两个月大的幼婴,似一小块透明水晶,脸孔比花瓣更鲜焕皎洁。漆黑柔软的头发,眉毛淡而秀致。眼睛特别乌黑清亮,总汪着一泡泪,却又不肯落下。

繁星不怎么哭,是个特别安静的婴儿。也就刚生出来的时候,意意思思哭了两嗓子。若有人来逗,赶上心情好才肯掀起眼皮动一动,仿佛不大耐烦。很少闹,吃饱了就转过脸去睡,脾气也不知道随的谁,懒洋洋傲气得很,不爱搭理人。长大以后,想必是个大气沉稳的性子。

婴孩是多么奇特,那么弱小,纯净且无情。生来就会直截了当地需索,只因尚未来得及识别生命的诸多幽微沉痛。

欢喜想,生命这样偶然而无辜,都是误打误撞来的。从漫长虚无之中,从明暗交界的混沌之中,从动荡的爱与恨中,折断翅膀坠落人间。

捧在怀里久久地看,尽日看不足。粉红色的小手小脚兀自挥舞,呼吸时鼻翼微微翕动,懵懂得让人心痛。睫毛长且密,把欢喜心底残存的温柔尽皆拂出。

这就是她今生之全部所得与失去。 6PhwMm+2rx5PiMl7lEnnpKeSxb0ZNfg9gppIfR/TXwYDjwHJ0FfcVfqFkpoM8DV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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