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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折戏花杀

最难的十几种颜色陆续染制成功,欢喜只觉得身体极为疲倦,只想找个不被打扰的地方休憩。

一躺下就陷入极绵长的昏睡,仿佛被耗尽了力气。

大多数时间里,她似完全忘记怀孕这件事,从未把自己当成需要特殊照顾的人。寻常心度日,坚持朴素的饮食作息,强大自律也在工作中体现无余。因过分激盛而破碎的人生,只能以沉静和忍耐的意志继续推进。

习以为常且始终不变的,只是孤独。

除了由夏布洛尔太太陪着定期去医院做检查,欢喜不会踏出庄园半步。即使车子经过最繁华的街道,她也坐得端端正正,从不往窗外探看。

一到夏天,这里豪华游艇、直升机、顶级房车频繁出没。周边商场里陈列奢华物质,高档餐厅总是客满,美食美酒应有尽有。各种肤色来历的人群,快活地聚集在一起纵情声色。花样层出不穷,又能持续多久?人心不会从这些幻象里得到长久充实的满足。

不被诱惑,不被干扰。真正地心如止水,静定似古井中一抔冰雪。渐渐连手机都不再使用,回归一种返璞简静的生活状态。

与纷繁人世告别,如同走入一片幽暗密林。携带所有的创痛和历史,把这些黑暗的淤积之物,统统埋入沿途不必留下标记的泥土深处。时间默默发酵,任它们在地底被岩浆烧灼,最终化成坚硬滚烫的煤块。

这些坚固的被净化过的物质,成为全新的内核,让她感知自己活着并存在。

岁月的刻度,不再以年月日来记忆。

“10米长33公分宽的赤纁红,是古时候做喜扇常用的颜色。”

“今天染成了特棒的伽罗色,囡囡也很开心,一直动来动去。”

“原来莺茶这么美。”

“夏天到了啊,要开始准备孔雀羽捻金线了。有点难,我们要加油。”

“小婴儿的嘴唇,大概就是这种粉嫩的珊瑚朱吧。”

“……”

本子有柔韧结实的皮质封面,扉页用繁体端端正正写着:“光明处是你我归处——送给我珍贵的女儿,沈繁星。”

孕育到八个多月,对身体造成的负担日益明显。内脏和脊椎受压迫,失去彻夜完整的睡眠,换哪种姿势都不舒服。胃口再次变差,又开始频繁呕吐。稍坐久一点,双脚会浮肿得鞋子都穿不进去。她在怀孕早期受过太多磋磨,经历胎盘早剥,情绪又遭到剧烈刺激,到底还是埋下隐患,过程其实比一般人辛苦很多。

但这些都是可以忍受的。

欢喜已经知道腹中的孩子是个女孩,上天仿佛听到她的心愿,跟盼望的一丝不差。

将来某一天,封存笔记会被重新翻开,被再次阅读和循迹。小女孩长大后,会知道欢喜在孕育她时都经历了什么。以头脑、双手和技艺所换取的一衣一食,都是一个母亲为迎接生命所能尽到的,最大的努力。

这份礼物,亦象征着永不折堕的尊严。这是她的母亲做女人的方式,也是她获得生命之初,就被深深镌入血肉的强盛意志。

总是在昼与夜交替的微暗时分,周瀛在微薄的晨曦之雾里看见欢喜。

一抹白色身影穿梭在芭蕉木浓绿的树荫里,垂累花枝后是浓黑如云的黑发,散落得满背都是。有时挽成髻盘在脑后,又经常忘记带簪子,用的是随手折下来的树枝。

她存在于此,很静很静,又仿佛时时处处都挥之不去,像个悄无声息的幽灵。日日穿纯白衣裳,他从没见她身上出现过别的色彩。她也确实有穿白的天分,一种长久匮乏又丰盛的颜色,只有最令人费解的人才可以穿它。

跟他熟悉的那些开朗活泼的白人女孩不同,沈欢喜来自遥远古老的东方国度,更像父亲收藏的薄绢古画里拓下的一缕精魂,始终跟世间保持距离。相处了大半年,也毫无真实感。彼此几乎没有交流,更谈不上熟悉或互相了解,只能说尚算相安无事。

他一开始充满警惕和防备,总疑心这个年轻女人是有所贪图。后来又多了好奇,便留心观察她的举动,反而越来越看不明白。

尽管周鹤南有足够的条件且愿意善待,她仍然主动弃绝了一切感官上的享受。对衣食住行没有要求,不娱乐,不交际,一心一意守着那件袍子。她望向它的眼神,仿佛跟眼前古老的织物有着爱情。

对着人的时候,表情则过分冷淡。漆黑的瞳仁像一个影子沉在湖底,透过水面幽幽地凝视过来。有重击人心的力度,看久了连呼吸都紧张。轮廓清瘦凛冽,工作的时候完全像个男人,镇定而有控制力。

因为她的存在,周鹤南最长间隔半个月就会回来一趟。周瀛知道,他只是为了看她,对修复进度倒不是很着紧,从未出言催促。

沈欢喜所做的事所关注的东西,都符合上个世纪老派的审美。若不考虑年龄,她简直可以算是周鹤南那个年代的人。

但他们之间的相处亦平淡如水。偶尔一起吃饭、散步,或在客室喝茶谈话。两个成年人面对面,客客气气地坐着,从不刻意避人。她自己不肯出门,也不陪他出去,不在任何正式或非正式场合公开露面。有时周鹤南邀请朋友来庄园作客,她会注意回避,从早到晚待在房间。

最令周瀛印象深刻的,是欢喜做草木染煮丝的样子。

把晾干的植物放入清水前,总是习惯将它们放到鼻端闻一闻。

一个怜悯而温存的姿势。

那是摄取对方灵魂之前的片刻交流,在它还保持着植物最后的形状与气味的时候。

她把奇怪的植物和昆虫放进搪瓷器皿,用明火焙烤、研磨、蒸煮、熬酿,悉心观察愈温度和色彩的变化。水雾蒸腾,身周弥漫一股类似中药汤的奇怪气味,愈发像在森林里秘密炼制毒药的女巫。

日复一日,沉迷到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也不在乎环境怎样。

周瀛对清贫落魄全部的理解,不过是留学生一边修学分一边打工。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人,像沈欢喜这样子度日。孤身怀着孕,在异国签下条件苛刻的合同,把自己关在空房间里,做一件完全不被世人知晓的事。

渐渐有种感觉,或许他看到的清苦,只是物质层面的去繁就简,水面下还藏着只有她能感知的巨大冰山。那必定是一座很大的精神矿藏,是冷嘲热讽和世俗眼光无法触及的世界,在那里她快要比谁都快乐,比谁都富有。

这个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东方女子,如同她手里流淌过的织锦,庄重古雅,华丽而冰凉。身有实体却并非仅仅由血肉构成,更像一柄丝绒裹着的刀锋。发出嗡然震颤,只与时空深处的某种神秘物质共鸣。

天气一日暖似一日,欢喜用白色夏布给自己缝制了宽松连衣裙。旧时式样,有细致打褶,走路时会轻轻拍打小腿。裙摆用棉线绣上简单稚拙的图案,是林间的幼鹿与猎人。

因为吃不太下东西,一直很瘦,腰腹并不明显。看她提着裙子走上木楼梯,迈着缓慢而轻盈的步子奔向露台晾晒的斑斓丝线,宛然就是一个少女。跟皮肤状态或身材无关,是一种未经雕琢的锐利明亮,生动自由,散发莫名其妙的原始生命力。对自己关注的东西,抱有百分百投入的热忱,容易失望又充满不屑和叛逆。

为何之前从未留意,世间还有像她这样的女子存在?是生来如此,还是来自深山里千锤万凿过的秘密。她身上那些沉默如迷又跌宕起伏的过去,完全无从探测。

那一日盛夏午后,欢喜又站在空旷的露台上整理她的丝线。

一阵清凉熏风吹过,角落的竹架哗啦倾倒。千丝万缕斑斓,在强烈日光当中如萤扑落。它们被风吹起,旋转,懵然无觉如一张罗网,无端端地,竟兜头罩了他满身。

周瀛自楼底路过,猝不及防地被捕获。来不及反应,更无法动弹。

头顶传来清亮嗓音:“哎,别乱动,别把线拽断了!”

几分钟后,欢喜匆忙跑到跟前。拾级而下的速度,看得他心惊,忍不住出声:“你慢一点。”

他果真保持僵立的姿势,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杂乱繁密的丝线缠裹了满身,那是刚揉制好的掺金丝孔雀翎绒线,还在熠熠发光。好一个美貌的孔雀少年。看得她微微愣住,随即笑了。

欢喜先向他道歉,毕竟行动不便,手脚比以前慢了很多,没能扶住倒落的架子。然后手势轻柔地把丝线一根根从他身上摘落,仔细捋顺了搭在臂弯。

他们距离好近,透过罗网分割出的缝隙,甚至能看清她丝缕分明的睫毛。飘忽的幽灵突然遭了神遇,在一瞬间有了属于实体的温度和呼吸。

“Fiona还在找你。”周瀛记不清当时究竟怎么想的,或许有些紧张,突然鬼使神差地说:“她说你是个中国女巫,偷走了她年轻的爱情。”

“年轻的爱情比露水更短暂,太阳一出来就要蒸发的。”她听完也不惊讶,只把嘴角轻轻挽起,露出一抹不羁又平静无畏的笑痕。

他时时想起那个昏热午后,原来真有命中注定这回事。偏偏是她的丝线,网罗了他。

一周后,周瀛在早餐桌上喝出咖啡的味道跟以往不大一样,瓷罐里换了没见过的玫瑰红方糖,连形状也是花朵模样。

夏布洛尔太太看向欢喜,后者便朝他笑笑,说:“上次的事,谢谢你。”

她用园里的法国玫瑰,亲手制作了东方古早味道的玫瑰方糖。

是《山居杂忆》里记述的古法,东西没多值钱,胜在心思巧。先将玫瑰花瓣洗净晾干,浸入青梅子盐卤中,谓之“花杀”,可以保持花的色泽和香气永不变化。静酿数日,再与冰糖粉拌入,舂捣使之融合。然后印入模具,晾晒、收干,便成就一颗玫瑰方糖。有花的香气和甜味,又带些青梅的酸咸,在口中慢慢化开的滋味,丰富而有层次。

一连数日,鼻端的玫瑰幽香兀自萦绕不去。窗外花开得太烈了,铺天盖地要把人淹没似的。

每年7月中下旬,是南法最棒的季节。阿维尼翁将举行法国最大的戏剧艺术节,会有大量的室内、外演出,歌剧、舞台剧和话剧,也有单人演出、舞蹈、木偶戏,甚至马戏。大街上满是盛装的艺人,他们白天在街头表演揽客,晚上进行正式演出。薰衣草和向日葵花田,也是开得最美的时候。

周瀛思量了好久,主动提出来,想带她去普罗旺斯的中心观看演出,“每天呆在这破地方,你不觉得闷吗?”他竭力让自己显得轻松,仿佛是心血来潮般随口邀约。

那时天刚微亮,光线透明而朦胧,看不清他彻夜未眠的青色眼眶。

她坐在黑色的雕花栏杆边把丝线缠成束,以永恒不变的姿势。仰起脸,唇间吐露的气息仿佛能吹动那倾泻而下的数道天光,就发出银铃般柔和的轻响。

那光芒闪耀他的眼睛,令他忍不住调过头去,然后听到她说,“戏剧节啊?真好。我以前只在旅行节目里看到过,可是——”

总有“可是”,他太熟悉的转折,后面的话无论多婉转合理,都只会令人失望。周瀛面孔微红,轻易被欢喜淡然的表情和舒缓的语气激怒了。

果然她拒绝,理由难以反驳,她必须遵守合约内容,工作期间不能沉耽玩乐,也不可以离开这座庄园哪怕一天。

“这不算私自离开……跟我出去就不算。”他急于说服,也不管言辞是否妥当,“一份合同算什么,我也可以给你钱,我父亲的东西便是我的。”

真傻气得很,周鹤南所拥有的,怎么会等同于他的?难怪他父亲一直想让他回比利时,知子莫若父。

他几乎以为他听到了对面轻轻的嘲笑声,但其实她没有,只是平静地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静止一瞬,又道:“我不需要你付给报酬,我在这里的工作内容也不包括陪游。”

话出口稍觉不忍,明知他应该是善意,偏偏搞成这样。是那句“我也可以给你钱”刺痛了她,欢喜就知道,一场莫名其妙而无意义的对峙又开始了。

周瀛一直相信金钱有无所不能的力量,甚至比无所不能还要多。若世上有什么事不能顺心遂意,那只是因为花的钱还不够多。当然这不是他的错。

他敏感脆弱而自尊,握紧拳固执地问:“你不想同我约会,又为什么要送我玫瑰?”

“那只是一罐糖果。”欢喜无奈地叹气。

明明他只比她小一岁,可她一直把他当小孩子,语气和态度都是。这样无端激烈的态度,却对她的内心没有丝毫影响。

“就这样而已?”

欢喜转过脸,不想看见他此刻的失态,“就只是这个原因。”

后来才知,这不独是只送给他的礼物。庄园里的所有人包括周鹤南,都收到一份。

喜悦变成莫名的失落,甚至有些恼羞成怒。在周瀛的世界里,没有把他当成独一无二来对待,就是不可原谅的忽略。

然而这不过是她待人一贯的方式,诚恳周到,对谁都不亲不疏。大多数时候,欢喜看起来安静温和,万事万物都与她无关。甚至连时间都可以绕过她,无知无觉地继续向前走。

被玫瑰刺痛的人,有祸了。

他不知道是什么令事情如此突然地急转直下,无论如何努力,就是无法让呼吸平缓。

人过分安静,就会显得顺忍,其实不过是假象。周瀛素来觉得她清浅寡淡,但从未想过能用“桀骜”这个词来形容。但她的确如此。

想象中,这女子应该对他的另眼相看受宠若惊才对。偏偏她仿佛听到一个天真孩子的主意,目空一切又若无其事地对待。似是对什么都不肯稀罕,更不惧怕失去。

分明是来历不明无家可归,只会一件逐渐被时代淘汰的手艺,没有任何需要维护的社会关系,还怀着一个生父不详的私生子,未来是肉眼可见的泥潭……究竟哪里来的底气?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周瀛都是她人生里可以抓住的最好的机会。哪怕只是昙花一瞬的兴致,也能带来改变,毕竟世上需要修复龙袍并没有那么多。

“如果是他要你出去,你会不会答应?”

她镇定地答:“会。周先生是我的老板,我不敢不听他的。”

对峙的双方终于意兴阑珊,并且很容易忘记了事情的开端与起因。

欢喜已经侧一侧身,把路让开了:“谢谢你的好意,我真的不是一个理想的约会对象。回去吧周瀛。”

她对周鹤南从来都称“周先生”,对他就直呼其名。

听他这样计较,她嘴角便浮幽幽起一个笑容,像自深海打捞出来,“如果你很介意这个,可以告诉我以后该怎么称呼你。或许……小周先生?”

“你也知道他是个老头子了!”周瀛简直气结,“我就是我,不是他踩在脚底下的影子!”

太精明强大的父辈,往往令子女觉得压抑困惑。难以亲近,又因无法超越而滋生自卑。她对这样的事情如此熟悉,它除了造成无用消耗之外,什么都不是。

他终于受不了挫败,惭愧至面红耳赤,气鼓鼓扭头就走。欢喜站在原地,气定神闲的模样,甚至抬头望了望天。 8X9mmY783meo+6vbxQZsJGZSNLMVYMzUKiX5aVy79LBH2zn85jo2d6BNt3gz9GJ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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