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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折戏 L’amour

长夜未央,其实哪里睡得着。

Fiona兴奋地翻来覆去,不停说话,也不管有没有回应。年轻馥郁的肉体,蜂腰猿背紧实,双乳微微颤动如惊惶的兔,散发出极浓的体嗅。是花粉混着汗液的荷尔蒙气味,辛辣而蓬勃。

音乐和歌声像海浪,似远似近地涌来。Fiona抱着她的腰,絮絮述说往事。欢喜把胳膊枕在脑后,很有耐心地听着。对Fiona层出不穷的疑问,只简单答一句,“我在这里,织布。”

墙角的木织机印证了所言非虚,但她并不打算解释织布这件事。

Fiona笑时嘴角上扬,眼睛微微皱起似一只狐,说:“我来这里,是为了跳舞。”

父亲是个浪荡子,花天酒地到老不改,在她还很年幼时就抛弃妻儿。母女俩生活在香港贫民区,总是搬家。母亲在故国已没有亲人,因此不愿回去。Fiona刚会走路,就带着她流连酒吧跳舞谋生。一直很穷,活得像一对吉普赛人。

穷女人生得美,不见得命运就肯更宽容些,反而多了数不清的风险。很多时候,诱惑就只是陷阱,并不代表机会。

但她好歹长大了,刚满十六岁,就被母亲塞上飞机打发去欧洲。老去的舞娘对她说:“走吧,走得远远的,出去看一看闯一闯。”然后把全部积蓄——也不过五六千英镑,全给她带着。

再糟也不会比留在香港的臭水沟旁跟地痞流氓纠缠更糟了,Fiona远走高飞毫无留恋。她立志要赚到很多很多钱,再把母亲接出来。

香港一年四季闷热且潮,和外面很不一样。她初来乍到,连厚实御寒的衣服都舍不得买。看多脸色吃够亏,渐渐学乖了。她是来镀金,也是来淘金。毕竟还年轻,年轻就是资本,金山也抵不上。但要直接交换成金山,也不是那么容易。毕竟看守宝藏的,有恶龙有吝啬鬼,就是没傻瓜。

Fiona盘算着手里那点钱,报名上了个野鸡秘书学校,先解决住宿。刚缓过一口气又去学模特,只是为了赚钱。托这张漂亮混血脸蛋的福,也算混得开。这么颠来荡去折腾了两年多,刚考上舞蹈学院。最新的志向变成找个冤大头当男友,什么血统年纪全无所谓,最要紧是能负担她读书这几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多苦多难,从未想过回头——身后没有路。母女两个抱在一起沉堕,根本看不见未来。按部就班勉强读个社区大学出来,运气好也不过挤在中环的格子间里对电脑打字,尘满面鬓如霜,一样躲不开被老板骚扰。加班到半夜坐公交回村屋,手里拎一盒冷掉的便当……不,这绝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欢喜听完笑笑,现今的小女孩子都想得开,凡心恁地炽热。这不是非黑即白的事情,总好过爱到最后两手空空,连原有的信与望都失去。

她回想自身,从小跟奶奶长大,一样清贫卑微的处境。却不肯认命,执意和深渊对抗,到头来又有什么不同。后来遇到沈望,一段摧毁至深的感情,经历漫长慌乱而无望的挣扎,教会她识得人性残酷规则。

敞开和真实都是危险的,从那一刻开始,摧毁的权力就交到了别人手上。飞禽走兽妖魔鬼怪都会来作梗,试炼你配不配得上所追求的那种信念。而她当时还太年轻,不知道有些东西并非付出代价就可以得到。

刀光剑影只会令人死,不会令人痛。只有心中生起过无从靠近的渴望,超出理性和自身属性的界限,才会痛到求死而不能。这是世间最大的折磨,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了。

天色蒙蒙亮时,欢喜从浅眠中睁开眼。依旧蜷得很紧,双臂交叠微微掩着心口,面孔没有表情。

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现在她滞留在欧洲某个城市的房间,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身边躺着陌生艳丽的年轻女孩。完全是无心的抵达,也是宿命指向的转折点。

Fiona酣睡正熟,甜美的鼻息温热起伏。欢喜把身边人她唤醒,轻声说:“该走了。”

女孩伸个懒腰坐起身,坐在床边用手指拨拢压乱的发鬈。实在困得厉害,打完呵欠还半眯着。一道鎏金的亮光闪过,几乎以为是眼花。

欢喜从行李箱翻出个黑丝绒盒子,很随意地放到她裙摆上,“拿去卖掉,够你付完学费。”

Fiona还迷糊着,茫茫然地打开来看,眼睛里顿时绽放出喜悦惊奇的光彩。

一块维多利亚时代的鎏金宝石怀表。复杂的雕刻图案,主石是公主方形鸽血红宝,不大不小三克拉,四周镶嵌一圈细碎亮钻。

女孩见过些世面,当然看得出它的价值极为昂贵,不敢轻率收取。

“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想好了,确定要送给我?”

“只是一件旧礼物,你用得上就给你。”欢喜态度仍然平淡,“我用不着它了。”

接下来不知多久,但必定不会短的一段日子里,她都用不着计算时间的流逝,也没什么机会花钱。

这块表是过往遗留的碎片,在那些沈望不能陪伴她的节日或重要日期,珍珠慰寂寥的玩意。她的双手要做缂丝,必须保持灵活清洁,从不佩戴首饰。戒指、镯子、手链之类一概不碰,他就挖空心思送些特别的。

各式各样的名贵表类,金的银的陶瓷的烧蓝的……很多人迷恋古董,或许只是渴望占有时间。

时间如同深海,很多貌似强大坚固的东西,在这种浩瀚的轮回面前,最终都被瓦解,被证明是庸常而不重要的。

她收下这块表,用以对照和记录一段注定有期限的感情。

直到某一天,从幻梦中彻底清醒,感觉到那些黑暗剧烈的能量,正在时间的流逝里得到控制与转化,就毫无留恋地安排了它们的去处,并不关心将来如何。

时间的载体再流落何方,经转几人之手,又将承载怎样的悲欢离合,都是别人的故事了。

连拥有世间一切珍宝的所罗门王也说,生命是虚空中的虚空。

Fiona小心翼翼把怀表戴在脖子上,当成项链挂在胸前。冰凉的金属表链贴住肌肤,激起一阵美妙的颤栗。纯金与宝石的重量,比任何虚无缥缈的赞美和诺言更踏实,令人满足而眩晕。

她几乎不敢相信这一晚离奇的幸运,仍以双手交叠捂着,如捧心,那么热切那么不安分。

良久,方仰头去看欢喜的脸。幽暗天光中,神秘的东方美人。有男子的俊美和女子的丰厚灵魂。无悲无喜,无色无相,不再被爱的幻象所困。

这种不动声色的风雷暗蓄,魔法般不容抗拒,也令看到她的人蠢蠢欲动。

Fiona便问:“沈,不如让我做你的女友?我不想再跟那些猪猡浪费时间。”

她还那么小,已经懂得美好的东西要用等价或无价的砝码来交换。玉粒金莼都没有白拿的道理,或早或晚。

欢喜回望了她三秒,平静地说:“我现在并不想谈恋爱,也没有时间也缺乏兴致。”

一定有些什么,在她身体内部死掉了。羁绊这种事,能少一点就少一点吧,没有最好。

“你一点都不喜欢我?”被美貌宠坏的女孩子,不大懂得拒绝滋味。娇艳的花瓣唇气鼓鼓嘟起,很不甘心地任性着:“你都吻过我了!”

人跟人之间的因缘聚散,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跟性别或年龄都没有关系。欢喜脑海里响起空洞遥远的回音,于是脱口而出:“你就当我混蛋吧。”

那是沈望给出的全部理由。反复咀嚼过的痛楚,也不再是新鲜的。直到今天,很难有什么能再令她动容。

Fiona皱眉,扬手拨了拨头发,姿势很艳,“为什么?你觉得我不好吗,还是不够漂亮?”

“你很好。”欢喜被缠得哭笑不得,只好这样讲:“我的雇主不允许我在合约期间谈恋爱。他提供我生活所需的一切,我不能违抗他。”

真真假假,不必刨根问底,谁又在乎到底怎样。

“他有很多钱?”

“是的。”

“有多富有?”

“你去窗口,视线所及之处,能看到的东西都是他的。”

“可你昨晚说,你的工作是织布。”

“因为他要我织布。”

Fiona就懂了,这是她理解范围内的事情。于是不再勉强,表情夸张地耸肩咕哝,“天知道,我做梦都想找个这样的男朋友。看一个人的脸色,总比出去受一群人的委屈强。”

欢喜听了就笑,同时心里涌上阵阵疲劳感,“你说得对。”

做人左右不过这么一回事,总有块屋檐底下要低头。

“那等我以后变有钱了,是不是就可以做你的女友?我也会送你这么贵重的礼物。”她笑起来真像个艳阳天。

欢喜挑唇微笑,抬手摸一摸她鲜焕的脸,“你去学好跳舞,我爱看你跳舞。”

这话倒是真的。Fiona的舞姿很特别。动作未必纯熟完美,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一股子悍然潇洒的决绝。脚跟哒哒,怀揣匕首随时要去杀人似的。不肯作红袖,打马千里配吴钩。

“我不爱说再见的。”小女孩狡黠地眨眼,摇头晃脑凑上前,用食指点了点右边面颊。

欢喜无奈极了,笑得垂下头,瞳仁在烛影里显得尤为深黑。她在女孩颊边轻轻吻了一下,“走吧。中国有句话,叫‘后会有期’。”

Fiona动了点自己都不大明白的感情,或许是刚睡醒比容易伤感,眼角一潮,说:“你真特别,我会一直想念你。”

欢喜却不以为然,枕着胳膊仰倒在靠枕上闭目假寐,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乱了十几秒,然后是翻窗的声音。

呵,这火焰女郎,步步不走寻常路。

她隐在窗帘后朝外看,火红的背影落在绿草地,然后飞快跑远,晨雾里依稀传来稚嫩的女声唱《卡门》,“L’amour,L’amour……”

爱情。爱情。缠绵反复地咏叹,然后一转身就忘了情人的名字,是多么难得的天赋,不容辜负。肉体会老去,容貌会衰朽,钱还是钱。

欢喜知道Fiona不会记得任何人,她爱那块怀表比较多。美丽无错,只是没有太大用处,更无法成为依傍。如同野地里的百合,不种不收,也不需要人来记念。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Fiona就这么跑掉,周瀛对走马灯似的派对腻烦了。夏布洛尔太太终于松口气,庄园重归清净。

周鹤南对她简短的叙述不置可否,从衣兜拿出光灿灿的怀表,放在欢喜面前,“以后不要把贵重的东西随手乱送人。”

也不过三五日之间,这物件兜转一圈,重又回到她手里。

“你对Fiona做了什么?她只是个很小的女孩子!”欢喜骇然望着他的脸,一贯的冷静体面,表情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她的反应令他感到意外,反问:“你以为我会对她做什么?我是个合法商人,不是黑手党。她已经拿到钱了,附近能出得起这个价的二手古董店,并没有那么多。”

欢喜懈下肩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果然她的一举一动,全都被他尽收眼底。

“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看来我应该检讨自己,居然给你留下这么糟的印象。”他顿了顿,又道:“我已经吩咐过管家,以后不许再放无干的人进来玩闹。这次的事,周瀛有点过分了。”

“像他这样胡乱捉弄人,是不会让女孩子有好感的。”

周鹤南温和地笑,“那个跳西班牙舞的女孩,好像很喜欢你,一直在同学圈子打听你的事,让周瀛很有点儿嫉妒。”

但她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圣让卡普费拉的中国女人非常少,欢喜又从不踏出庄园。

“嫉妒我?因为我比他更像个男人?呃……对不起我又在胡说八道。”欢喜猛地噤声,憋出几下咳嗽。

静止的一刻,扮笑装呆实在不是她所擅长。他叹口气,“我有那么吓人吗?你越来越拘束,连话也不敢说了。”

她闭上嘴,垂眼看自己的脚趾。

“是我的错。我不会单方面解除合约,也不会提前一个月通知完就把你赶出去——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他平静地说,“我喜欢听你像以前那样说话。”

“你喜欢被冒犯?”她呆住,没见过这么奇怪的需求。

像周鹤南这样有财势和地位的男人,想听什么好话听不到,编成歌来唱都能几天几夜不重样。可他说:“好过小心翼翼地装模作样。”

这老气横秋的感慨,没个七老八十扮不出来,可他也不过是个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真费解。

“那行吧。”欢喜看一眼窗外曙色:“我们可以聊点别的。快到早餐时间了,你平时都爱吃些什么,胃口好不好?”

“很久没有人问过我这种问题了。”周鹤南忽然高兴起来,答非所问地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夏布洛尔太太养了几只灰兔子。”

画风转变太快,她一时没来得及反应。他继续道:“不过她最近有点苦恼,因为用来喂兔子的萝卜叶,都被你拿去当菜吃了。”

如果室内有风,一定会把她头顶冒的烟吹得到处都是。欢喜尴尬得脑仁发麻,“那个叫萝卜缨……切碎了加一点西芹,做成蔬菜丸子煮汤,还挺爽口的。”

怀孕四个月,她的味觉变得越来越挑剔古怪。经常半夜肚子饿,又吃不太惯这里的东西,总觉得奶酪有股膻味,于是学会自己去厨房弄吃的。

各式各样的面包颠覆了她的认知。原来欧洲童话里用面包盖房子是真的,硬邦邦一大坨,拿刀都砍不动。只好就地取材,有什么就煮什么。

西人不吃鱼头和一切动物的内脏,但也常用香菜调味,自由市场的唐人超市可以买到。她把盘子那么大的鱼头放进炖锅里红烧,又找到一种叫帕德罗的辣椒,哪一只是辣哪一只是甜全凭运气。多加点胡椒末,好哄一哄中国人的胃。

周鹤南饶有兴致地听着,口吻十分安闲,“难怪墨西哥有句谚语说,每个人都会找到适合自己的辣椒。”

他听她说话,也在一旁观察和凝望她。偶尔附和,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

欢喜从沙发上醒来,赤足抱膝盘坐着潦草的麻花辫子有点松散了,不施脂粉的脸很干净,姿势眼神像寂寞的孩童。说的都是琐碎小事,无关紧要的。有时会走神沉默,不知道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这种随遇而安的安宁和清澈,却让他感到愉悦。

他看着她,像看一幅来自过往的油画,轮廓和色泽都在动荡的岁月中逐渐模糊,恍如隔世。无缘无故地,听到自己胸腔深处,有海水潮汐往复的声音。森然一念间,被某种预感击中。

人生的相遇,大多都是毫无知觉的,也想不到对以后会有什么影响。随着年纪渐长,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便看得愈发淡漠。有时却发现,那些一开始没想过会如何放在心上的人,其实早就被命运结下神秘的牵连。

对她的怜悯和不忍,让他更小心地保持着距离。可以尽力给予她照顾和保护,并且只能如此而已。

他甚至不会有机会知道,她以后将怎样记得他——空旷房间里若有似无的咳嗽声,专注温和的眼神。 P8atXYF0EoGAS1o3vEyX2tPjWEBwszRm+i2g9qwcwbME766uk+dEN/5/pwU14N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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