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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折戏 风不止

周鹤南有生意要谈,当晚便从私人航线飞离法国,连着半个多月没露面。他的时间可直接换算成黄金,现实生活忙碌到突破人类常识。她有时候忍不住想,十几二十年以后的沈望,大概也就是这样。

欢喜知道他不想她离开这栋房子,很识趣地约束好自己,不跟外界有任何联系。离开日本前只给连越打了电话,只说短期内都不会回去,要继续为Jade夫人的朋友工作,并打算在异国生下孩子。至于具体做什么,因跟周鹤南有约在先,不方便透露。

连越也不追问太多,

周鹤南不怕麻烦,但不能主动给他惹麻烦。他留下的所有人,都会及时报告她在这里的一举一动,就算远在天边也晓得她在干什么。说是保护也罢,事事尽收眼底的控制欲也罢,好在她对这种生活并不陌生。

和夏布洛尔太太朝夕相处,渐渐知晓对方的生活习惯和脾气。并不热络也不亲近,却磨合出难得的融洽。

早春的天气变幻无常,一时雨一时晴,她右手掌心的伤总是酸痛。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查阅上一位修复者留下的资料笔记。保持海量阅读,也画画和练字,为接下来的修复工作做准备。有时流连太晚,就直接往沙发上倒头睡去。

这一方古雅天地,中式文墨齐备。欢喜惊讶地发现周鹤南擅临魏碑,笔锋颇有骨力。案头还摆着《多宝塔碑》,甚至有《张猛龙碑》的蝉翼拓,墨如黑漆,光可鉴人。

临魏碑跟在丝线上打稿,说不清哪个更难。写在用稻草做的纸上,纸质粗而厚,运笔必须沉着,不能浮华。一尺二高,半尺宽,每天写两张。她凝心定气日日苦练,只想尽快恢复手腕和五指的协调性,达到肌肉控制的最佳状态。

夜来好静,只有壁炉火星劈啪作响,木头焚烧的香气如同幽远森林。

欢喜写字累了,想裹着毯子躺一会,没多久便朦胧入梦。傍晚多喝了半杯岩茶,也睡不大踏实。炉火将熄,有点冷,翻个身醒来,才惊觉有哪里不对。

她睁开眼,忽然看见一道黑影立在书案前,姿势维持许久不动。

欢喜打个激灵,血液流动变缓,冷汗冒了一额,僵卧着也不敢出声。这人是谁,怎么进来的?要干什么?半点动静都没发出,她竟毫无所觉。

十几秒无比漫长,直到他按亮一盏地灯,轻声说:“是我。”

她没听出来,脑子仍迷糊着。见她没什么反应,这人又走近几步,“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欢喜骤然松一口气,点点头,马上又摇头。这是周鹤南的房子,他想几点钟以什么方式出现在任何地方,都是他的自由。就着昏暗光线,看清表上的时间是凌晨四点半。

他坐回扶手椅上,就着她喝过的杯子抿了口冷茶,“事情办完,就提前回来了。想看看你——”顿了顿,续道:“看你有没有偷偷跑掉。”

他倒很诚实。欢喜抬起头,脸上不动声色:“为什么要跑?我哪里也不想去。”

哪里都去不了。

他只是想看看她。周鹤南神色一如既往地镇定,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因为时差的缘故,他知道后半夜肯定睡不着,打算读几页书静静心,没想到欢喜就睡在沙发上。

一种久违的温柔漫涌,幽花一树堵住胸口,随随便便照亮了暗静的房间。仿佛从来没离开过,像某种等待重又回到身边。

于是他坐下来看。她沉睡时很美,却是个悲伤执拗的姿势。向左侧卧,双臂交叉胸前,双手紧握成拳拇指向内弯折深埋掌心,一个虚无的拥抱,又什么都抓不住的样子。似走出梦谷的白孔雀,栖息在积雪的岩石上,随时会振翅乘风化云,不欲在人间久留。

没关严的窗缝里钻入凉风,拂得纸页哗哗轻响,掩盖了若有若无的叹息和脚步声。

霜蓝的月色透过纱帘,映在淋漓墨迹上。周鹤南眯起眼凑近,抄的是傅玄的晋诗《短歌行》:

“……

昔君视我,如掌中珠。何意一朝,弃我沟渠。

昔君与我,如影如形。何意一去,心如流星。

昔君与我,两心相结。何意今日,忽然两绝。”

末尾的收梢有凝顿,不知何人何事扰了落笔之人的神思。毫尖浓墨滴坠,在“绝”字处洇开硬币大的黑团。

人间多少憔悴,世事几度新凉,都在其中了。

欢喜从沙发上坐起来,揉了揉眼,只能看清他身形的轮廓,看不见表情。

她身上还裹着毛毯,迟疑道:“我这就回自己房间。”见他在喝那盏剩下的冷茶,又说:“我给你泡杯热咖啡吧?要不要再吃点东西?”

“我不饿。能陪我坐会儿吗?”他忽然说。

“哦……好。”

他想看她,她就坐在这里让他看。说是“提前”回来,事实上他走之前根本也没提过归期。半个多月失去联系,完全不闻不问。天知道他原本打算什么时候露面,一切随他高兴。他是周鹤南,可以为所欲为,包括穿过重门深锁偷偷进入房间看她睡觉。

现在觉也睡不成了,两人就这么互相瞪眼干坐着。

欢喜没有忘记他离去前的警告,比直接发脾气更加震慑——就因为她说错一句话。以后不会了,她不敢再多嘴得罪他。

可他偏要问:“为什么不肯说话了?”

她挠挠头,“你想听我说什么周先生,给个提示?”

意思是她可以且只打算说他想听的话。

他愣了数秒,声音黯淡沉和,“你最近的生活,过得是否习惯,看了哪些书,做了什么事……诸如此类吧。我只想和你聊聊天,说什么都可以,不用紧张。”

欢喜再次低低地“哦”一声,决定主动坦白。毕竟在这所宅子里,没哪件事能瞒得过他。

她定住神,老老实实说:“我一时冲动,抢了令郎的心上佳人。”

周鹤南没想到她先提这事,仿佛被勾起兴趣,略探身向前,“还有呢?”

“还和佳人共眠一宿,真是抱歉。”她双臂抱住膝头,“不过我可没揍他啊,我是很守信用的,真的。”

她没对周瀛动手,只是把他又气哭了一遍,谁知道那二世祖是怎么恶人先告状。

周鹤南走后大约一礼拜,周瀛去而复返。夏布洛尔太太抱歉地说:“对不起沈小姐,我不能阻拦他。”

当然,他是周鹤南的儿子。

欢喜不想发生冲突,索性连屋门也不出了。借口身体不适,一日三餐都送到房间里吃。

起初的几天,周瀛并没主动上前招惹,却让冷清的庄园变得无比热闹。他邀请一大帮同学、朋友,还有朋友的朋友们,咋咋呼呼一大群人,把这地方变成远近闻名的纨绔子弟沙龙,不断吸引更多人闻名而来。

屋里日以继夜高朋满座,各种狂欢节目轮番不休。年轻人精力旺盛,设下酒池肉林吃吃喝喝兼打情骂俏。很多人连主人是谁都不知道,照样狂饮无限量供应上等香槟。自助餐台琳琅满目,食物盛在银盘里川流不息随意取用,音乐放到天明。

白天他们就睡觉或者打网球,在雾气蒸腾的室内温泉泳池边嬉戏玩闹。愉快而光鲜的红男绿女们,大多都是西人,也有年纪很小的亚洲留学生,三三两两凑对聊天。

欢喜远远望见过一次,周瀛衣着考究地坐在角落里出神,手里捏只酒杯,脸色有醉醺醺的红晕。柔软乌密的头发缺乏打理也不难看,反而有种凌乱的美。他很沉默,对眼前的纵情狂欢缺乏兴致,并不想加入,只是麻木地旁观。

作为一切享乐的提供者,竟那么不快乐,明显得是个人都看出来了。或许被看见,才是他真正所需。

因为什么都不缺,忧愁就会变得更加优美高级耐人寻味?欢喜不这么觉得,一个不久之前还在为生存费尽心思的人,感受不到这种惆怅。按周瀛现在的年纪,正常情况下都在夜以继日改论文,被导师骂个狗血淋头。运气好的话,为一篇作业要和两百多人抢图书馆里只剩两本的原版书,根本挤不出多余力气伤春悲秋。

但他注定用不着努力,一辈子不必为前程操心。年年都在读不同的学校,知名学院转了个遍,没一所能顺利毕业。

当他不说话也不动的时候,是极秀美文静的。欢喜想起周鹤南说过,他很少有时间陪伴子女。所以他的儿子在情感的隔膜中长大,学会了展示寂寞寡欢,当作获得关注和宠爱的手段。用不快乐挟以自重,天长日久养成习惯,脸上总带着一股自怜自嘲的神气。

各人有各人的烦恼和不足,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罢了。欢喜一味回避,打定主意事不关己不开口。

派对断断续续持续了七、八天,人去了再来。夏布洛尔太太苦恼不已,忍不住抱怨昂贵的地毯被弄脏,客室里名贵精巧的小物件常常不知所踪。

那又有什么关系,弄脏了旧的,自然会马上换新的。

转眼又是寻欢作乐之夜,赶上周末,人比往常还要多。

小花园里亮起灯火,舞曲节奏明快,各种叽里呱啦的语言混杂在一起,随夜风传送很远。欢喜被吵得睡不着,透过白色细麻窗帷,看见一个女孩子在露天跳舞。

旁边有手风琴伴奏,舞者穿大红滚边长裙,肢体语言浮浪缠绵。赤裸双足,纤长的手臂高扬起,指间清脆响板啪啪作响。

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浓黑的卷发拂了她满肩。一阵风来,阴影里骤然闪现的双眸,气势如虹如电。一圈又一圈,像被空气中无形的鞭子驱打着。

露天投影的大白幕布上映出她灼人的舞姿,女孩跳得投入,对掌声和口哨无动于衷,偏有种“全世界都在看她”的感觉。最令欢喜动容的,是她的表情,从头到尾都紧抿着唇,找不出半点笑意。

四十多分钟后,这个跳舞的女孩子对欢喜说:“我的母亲同我讲,佛朗明哥这种舞,从没有人能笑着跳下去。”

她光脚从外面跑进来,完全不辨方向,慌不择路闯入这所空荡荡的房间。

欢喜没开灯,在烛火中才看清她的面孔。蜜蜡肌肤青春而冶艳。绝代妖姬的妆容极媚态,眼睫镶一串水钻,眨一眨便似有钻石眼泪流下。

女孩神色颇为慌张,全想不到这么空的屋子里还有人,一时愣在那里。互相对望数秒,见对方没有要赶人的意思,才用英文试着问:“可以让我躲一下吗?”

欢喜点点头,顺手把门掩上,“你在躲谁?”

女孩子踮着足尖入内,轻蔑地朝身后一瞥,“那帮猪猡!”

她自称叫Fiona,跟怪物史莱克里的西班牙公主同名。又问欢喜:“你是东方人?”

欢喜看她裸露的褐色肩膀起了栗,递去一杯热红茶,“中国人,我姓沈。”

女郎仰头一口气喝光,把温热的茶杯捧在手心渥着,简单解释了花园里发生的事。无非是一群人喝嗨了,随口作赌,却把筹码加得太高。寒意料峭的春夜里跳进冷水喷泉裸泳,不是谁都玩得起。若不然便被当做奖品,底下一群被酒精热昏了头的男子,为争夺她一吻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欢喜听得皱眉,借火光缓缓打量这笑女郎。比想象中还要年轻,最多十七、八岁,浓妆仍遮不住几分稚气。虹膜的颜色很独特,血统想必有点复杂。果然她自称是中国和西班牙混血,父亲是港商,母亲来自巴塞罗那,曾是红极一时的佛朗明哥舞娘。女郎从小在香港长大,会说一点带粤语腔调的普通话。

她想了想不知道该接什么,随口道:“你舞跳得很好,跟朋友一起来的?”

Fiona是快活的性子,跳舞时不肯笑,听见夸赞却立即自信地站起来转了个圈,裙摆盛开如血红花朵,足踝一串铜铃叮叮响。

“那里面没有我的朋友,全是些有钱人家的子弟。我不过混进来玩,本来想找个傻子帮我把学费给付了——”说到这里她顿住口,“你呢?你是……”

Fiona停下来,定睛看住欢喜。黑直长发却穿男装的衬衫和长裤,瘦削淡静,眉目间别有英气。东方人辨不出年纪,骨骼轮廓若生得足够好看,连男女都很难分清。

她是干什么的?庄园里这么大这么空的房间,里面孤零零住着个中国女子,不用细想已足够神秘。

话未落,门被咣地撞开了。

两个拉美裔青年勾肩搭背靠在墙上,为首的是白人,个子最高。深色红晕在长满雀斑的白皮肤底下膨胀,脚步都醉得踉跄,嘴里不断发出怪笑。得意的神气,像终于捕获在逃猎物。

他们也不急着进来,扭头对着走廊方向大喊:“周,她在这里。”

Fiona大惊失色,嘴里抛出一连串叽里咕噜的咒骂。又左右环顾,可惜屋里四壁空空,什么都没有。除了这刚认识的神秘东方女子,如一匹英俊的夜行兽,潜伏在盘根错节的密林深处。或许她是个女巫,Fiona看见挂在床头的那串羽毛绳子。

周瀛慢悠悠走到门边,朝欢喜脸上睨一眼:“你扣留了我的客人。”

在这数秒静定的对视中,欢喜挑起似笑非笑嘴角,对小女郎道:“你想跟他们走吗?”

Fiona狂摇头,说不。

“你们的游戏规则是什么?今晚谁吻了你,你就归谁?”

Fiona往后缩了缩,没出声。

欢喜突然搂住她的细腰,把人揽入怀中扣紧,低头便贴上那滴血般殷红唇瓣。另一只手还抄在兜里,姿势很不羁。这一吻持续了足有十几秒,刻意又散漫,柔情而乖戾,是燃烧也是熄灭。

Fiona瞪大眼睛又赶忙合上,也想不起来挣扎,完完全全被慑服了。这女人,那么镇定,亲吻时也不闭眼。一双眸子黑白湛亮,像悬崖峭壁上烧成灰的蔷薇。绵里藏针的野,等闲难以招架。

终于欢喜松开胳膊,“她是我的了。你们几个,马上离开我的房间。”边说边拉响系着铜铃的绒带。

她平日从不用这个,夏布洛尔太太知道她有孕在身,还以为出了什么状况,带着两个女佣气喘吁吁地赶到。

周瀛被噎得胸口发闷,眼圈又开始泛红,苍白脸孔还在竭力维持一股不屑的态度。奇怪的是,他看上去并不愤怒,却有种莫名感伤。半晌,带着一行人无声地走了。

欢喜让夏布洛尔太太拿了新的睡衣和洗漱用具,对那惊魂甫定的女郎说:“你今晚可以待在这儿,天亮之前从小花园后面的铁门溜走,那道门不上锁。”

Fiona咧嘴一笑:“你是说,让我睡你的床?”

欢喜淡淡开口:“不然呢?陪他们不如陪我。” o7ecdjgxZ9MLiCJeQ9rh/Wsj+eEBo6F8tQ4MBZPRII1pxcZNh/v8rgoINsmUIS2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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