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一百一十二折戏 流深

周鹤南动了气,背上又隐隐作痛,刚吃过饭便要服药。欢喜记得他身有顽疾,在他缓慢站起身时,很自然地搭手搀了一把。

外面大雪仍在下,午后的天色比黄昏更阴沉。

他把她带到二楼书房,室暖如阳春。一只纯白牛头梗,昏沉地趴在壁炉前,身下还有一块颜色褪旧的毛毯。血统纯正的斗犬体格宽壮,却没什么精神。听见动静也不过耷一耷眼皮,下巴搁上前爪继续睡。

“它也老了。”周鹤南陷入离壁炉最近的沙发,两手在身前虚虚比划:“若薇刚把它抱回来的时候,才只有这么点大。”

欢喜看一眼那狗,样子很憨拙,仍谨慎地离它远些,“再老也是牛头梗,三分钟内咬死一头黑背没问题。”

周鹤南打个唿哨,待牛头梗懒洋洋走开了,便指一指对面,“你坐,别老站着。”

女佣端上沏好的热红茶,他喝一口,语气里有疲惫的松弛,“若薇过世以后,它总是白天黑夜地趴在这张躺椅边儿上,赶也赶不动。”

欢喜心头一恻,说:“我以前也有过一只秋田犬,才刚满月。那时候自己都病得快死了,怕照顾不好,就给了朋友。”

窗外积雪莹莹,他手中的茶汤冒着热气。金红蜜色是流动的琥珀,将一层层旧梦翻涌至眼前。恍惚间又看见姜若薇,还是亭亭十六、七年纪,乌发如云堆叠起落。

他低头看了半晌,忽然说:“狗对主人眷恋,除了忠诚,还有一个原因。”

“唔?”

“它们理解不了死亡。”周鹤南长吁一气,“在狗的认知里,没有永远的离别。对它们来说,在身边突然消失的生灵,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总有一天还会再回来。只要肯继续等,它们等的人或同伴就一定会再出现,还可以见面玩耍,所以它们到死都会等下去。”

欢喜坐他对面听着,双手放在膝头,炉火也烤不暖和,脸色依然镇定。

“若薇突然去世,对家里每个人打击都很大。我想……他不是故意针对你。”

这是在代周瀛道歉的意思。出于对亡妻的深切的愧疚与怀念,他做不到苛责这第一个孩子。欢喜听懂了,但不置可否,“你不能指望成年人的认知像狗一样单纯,他早晚要接受母亲不会再回来的事实,向再多无干的人发脾气也没有用。”

周鹤南看着她,微笑里有歉意,“你还是很生气。”

“我听不懂法文的周先生,猜也不过是被骂了婊子之类的词。再难听的我都听过——绝对比你想象的还要多。”

“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他正颜道,“在我这里,没有人可以随意辱骂你。”

是,除了你和你的儿女们。欢喜感到难过和屈辱,转念又觉得这么想有点过分。平心而论,周宝琳从未对她出言不逊,周鹤南也不曾刻薄相待。

“我没有生他的气,你也不用替他找理由。我只是在这里工作,把手上的事做好就行,没必要讨每个人欢心。”

她扭过脸,只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吃人饭就得看人脸色,这道理千古不变,到哪里都一样。

他的声音愈发温和,带着安抚意味,“我知道。”

又来了。他总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就算是上帝也不可能知道世上所有的事,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归撒旦管。

欢喜既没有动作也没有表情,片刻之后她站起来,走到窗边离火光很远的阴影里,生硬地说:“你怎么个知道法?你从来没穷过,你不可能知道。就因为我没有一个显赫的父亲,站在这里已经是种罪过,足够令人怀疑品格和动机,有所企图简直天经地义。”

他怔了怔,“你向来很坦白。”风度仍然无懈可击。

欢喜立即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眼神变得颓然,“……对不起周先生,我今天话已经太多了。带我去看看那件龙袍,或者让我回房间待着。再这么聊下去,对你我都不会是愉快的事情。”

数秒之间已经作出决定,末了还是她主动道歉。在沈家都没有过的俯首低眉,在这里必须学会。拿他的薪水,住他的房子,不能惹他不开心是分内事,她有什么资格抱怨?不想忍就学周瀛踢开凳子往外走,这一次保证没人挽留。只是走出去以后呢?她现在不是那个毫无牵挂,可以随时随地餐风露宿的沈欢喜。

再“偶遇”一次沈家的任何人,还有谁能及时解围?她不能得罪他,跟孩子的安危相比,自尊不算什么。没有资本的强硬只是恼羞成怒,最后下不来台的是自己。她会后悔的,她知道。所以只能由她来道歉。

“我一直希望能有个像你这样的孩子。”周鹤南抬起头来,勉强笑一笑,不过非常温柔:“发完脾气,就少恨我一点吧。”

“我不恨你,怎么至于?周先生你想得太严重了。”她心酸而真诚地说,“事实上我很感激你,现在是,将来也是。”

他在这个时候肯收留她,提供工作和容身之所,不是每个落魄潦倒的单身妈妈都能遇到同样的机会。她运气好,中了命运的头等彩票,要懂得惜福。

“你当然恨我,只是不愿承认。”他仰起下巴看一看天花板,叹了口气,“你的人生出了点差池,否则不至于沦落到要投靠一个陌生的半老头子,接受苛刻的条件,跟坐牢一样关在庄园里好几年。你替自己不值,怨恨命运残酷,自然也会恨我趁人之危,让你别无选择。”

欢喜别转过面孔,没承认也不再否认,只说:“那不是一点差池。无论如何,你已帮助我太多。是我引起了你们父子间的误会,我不该不识好歹,跟你乱发脾气。”

周鹤南点点头,“你是个优秀的女孩子,漂亮且有胆色。很多年轻人在你这个年纪,做不到如此成就。世界上第一把缂丝吉他,是足以载入行业里程碑的史诗级荣誉。你也赚到过普通人一辈子够不着的财富,你并不穷,可这些都不足以兜住你闯的祸。你大闹婚礼,打瞎了沈家千金一只眼——那天拍卖会上年轻人的妻子。于是你不得不跑去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隐姓埋名躲开报复。你出卖自由换取我给予的保护,但你的心智又不能容忍这种妥协带来的耻辱,所以你生气了。”

那场喋血婚礼,沈家从头到尾把消息捂得很严,他竟然也知道。欢喜静默地震惊着,为他的事事洞察而颤抖。

“你说的对,我得到教训了。以后令郎再怎么骂我,只要他不伤到我的孩子,我也会管住自己的手,绝不对他做同样的事。”

她的坦白总是令他吃惊,大概因为日常生活里,很多年没机会听到人敢讲这样的话。可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回答。周鹤南的容忍度很大,但不是毫无下限的。他有这个权利提醒她留在底线之内,绝不能伤害他的家人。同样的,她在这里得到了需要的一切,必须付出相应代价,谁叫她的父亲不是周鹤南?

“玫瑰无刺,人人信手可摘。”他松一口气,笑着招手叫她过来,“沈小姐,我先替他谢过你手下留情。”

欢喜缓缓走过去,在他脚边的软垫上坐下,手心里早捏了一把冷汗。他们签过合同,在这段时间之内,她要守他的规矩,服从他。

她说:“周先生,如果将来某天,我还是让你觉得难以容忍,想让我卷铺盖走人,请提前至少一个月通知,我好另做打算。”

他的口吻平淡而不乏威严,“我会的。”

她始终叫他“周先生”,而他叫她“沈小姐”。欢喜想,她永不会忘记这种弱小和卑微,命运寄人篱下的无力感。

之后便是沉默。直到茶水也凉透了,他伸手想轻拍一拍她的肩,却被她不动声色侧身避过。于是他再开口,语气仿佛怜惜:“你太累了,先上楼休息吧,我想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龙袍的事不急,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好吗?”

即使明知答案永远是“好”,他仍然懂得在提出要求之前征询她的意见,还能再要求什么呢。

二楼的房间很大,并非普通客房。内外布局考究,朝向和光线都很好,明显是提前用心布置的结果。

“这间套房,以前没人住过。”他不着痕迹地作了某种说明。

包括露芙?所以住在这里的女人,不用祈祷别做噩梦了。欢喜心里这么想着,未发一言。说错话的后果很严重,她不能再挑战他的耐性。

她走进去,一眼便看见窗外的小花园。法式灰蓝木质百叶窗,纹理密实的山形纹橡木地板,在天长日久的手工擦拭中泛出沉郁的亮光。

周鹤南虽然常年生活在欧洲,骨子里却保留了很传统的东方式审美。开朗和含蓄,理性和感性,在他身上达到微妙的平衡。就像这个房间,乍一看朴拙无奇,细微却处美奂美轮,隐藏着耐人寻味的底蕴。

古董家具、手绘丝织壁纸、上等瓷器、银质烧蓝烛台、丝绒沙发、檀木茶桌……到处都熠熠发光。他待她有十足丰实的心意,却不是那种令人无所适从的莽撞热情。

她并没有觉得感动。数年前或许会,现在并不。

欢喜走到窗前,伸手抚摸崭新的素机。是量身定制出来的,比她在中国时用的木织机高度更加合适。

“你先住几天适应一下。还有什么别的需要,直接跟夏布洛尔太太提,不必客气。”

她回过头对他说:“除了这台织机和床,请把其他东西都搬走。”

“你是说,所有家具?”

“是。”她再次清楚地确认,“全部搬走。”

周鹤南微微点头,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的手上。骨骼清瘦有力,薄而白皙的皮肤紧致细腻,散发青春独有的光泽。雪光从窗外映入,照出手背和手腕上隐隐约约的淡蓝脉络,透着沧桑与安宁交织的生命力。

一双万金难换的手——这就是她全部的依傍和凭靠,体外的另一颗心脏。肉体和感情创伤再深重,也能维持遗世独立的尊严。

为了这双手和它所能完成的意义,他愿意满足她所有奇怪的要求,哪怕暂时不能理解。

他润了润嗓子,“我提出的清简专注,只针对修复工作本身而言,并非要求你去过苦行僧一样的生活。”

厚实的铅灰色云层在天际翻涌,她看着被大雪覆盖的花园,眼神冷淡高远。良久,说:“我住过太多陌生的房间,中式的、西式的、简陋的、华丽的……多到数不过来,也记不住。后来就知道,并不是用什么东西就能变成什么人,就会得到相应的对待。这些都很好,只是我不需要了。人的价值不应该用他消费、享用了什么来衡量,而是被他所创造的东西定义。”

一个从不在繁华中忘形的人,不会害怕寂寞。只有失望到底的,无可奈何之人,才会认真去想,日子到底为什么而过。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活以后,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

沈欢喜已做好准备,在二十四岁这一年,再次消声觅迹。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沉寂,都更为彻底。

最年轻的明缂丝传人,阿修罗之母,平民缂丝女王……要把那些贴在身上乱七八糟的标签,一条条撕下来,必定连血带肉疼痛无比。她只是心意已决,非如此不足以完成清空和重建。

数小时后,奢华安逸的房间终于变成欢喜想要的样子。四壁肃清,空旷如雪洞。吃饭去餐厅,工作有书房。除了一张樱桃木床,一台木织机,一只纯铜浴缸。别无他物。她把行李箱随便找个角落放着,里面还是那几件常穿的衣服两双鞋。

四面墙一扇门,这就是生活的本质,无法利用任何华美幻觉进行填充。她将固守在此,如蛰伏的蚕吐出浓厚白丝,把身体层层包裹,封闭隔绝,然后用它们织出未来全新的自由。并不觉得这种寡尼般的生活乏味单调,相反更容易全身心地投入到无尽的可能性里。

周鹤南庞大坚固的庄园,在形式和本质上,都足以成为一座隔离的孤岛。就当这是另一个云容山庄,她想。

欢喜坐在床边,拆开了周鹤南在飞机上送的第三份礼物。

是一盏无骨琉璃灯,镂空花鸟纹,托在掌心如小团明月,点亮以后却散出万千星芒。有些年代的老物件了,由一整块完整的琉璃雕成,内层是中国古代常用的精巧机括,无论怎样晃动,琉璃球中心放蜡烛的烛插始终和地面保持平行,不会倾洒。

她往内添了枝红花蜡,琉璃光顿时化作无数瑰丽彩虹,在阴暗的房间淌了满地。

欢喜提着灯在屋里转了一圈,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童话。富甲天下的国王给三个儿子和女儿出了难题,要他们去寻找举世无双的珍宝,直到装满庞大的宫殿宝库。最后只有小女儿带回完美的答案,成堆宝石金银都无法填满的房子,被一颗夜明珠的辉光填满。

那晚她做了个梦,独自穿过黑暗的旷野,来到一片星空下。漫天星子璀璨如钻,在夜幕上闪闪发光。有风吹起头发,脚下是条蜿蜒曲折的路,看不到尽头,也不知通往何方。

她不觉得害怕,在梦里抱着自己,仰头望向这星垂平野天地浩荡,轻轻笑出声音。就在此刻,满天星河突然像火焰一样流动、喷涌,从九天倒悬而下,恢宏壮美难以言喻,令人惊动垂泪。

那个梦如此真实,醒来后还清楚记得。欢喜突然明白了纱希信里的意思。通往山巅的路,并非由神佛所创造,而是有情众生的无明执着所化。一切承受,都是选择,从脚下改变自己开始。

而万灯照国,靠的不是多少根脆弱灯芯,是光。

所以有什么好怕呢?尽管还是会想他。在心底,在潜意识深处,仍然无休止地惦记他,愿他安宁顺遂盼他好。可回头想想,她这一生都没有比失去这段感情更惨痛的时光了。被无能为力的未知环绕,日夜沉浸在对方的不安和犹豫里,无处扎根。不合适的爱情是一场生死决斗,到最后无非是双双毁灭同归于尽,只能由那个对人生更没有选择的人先放手。

落花与流水都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在某个时候注定相遇,又在某个时候不得不分开。从今往后无论多么狼狈,都不会比那一刻更不成人形。

欢喜告诉自己,必须接受和承认生命中惨烈失败的部分,必须卸下太沉重的背囊。人不能永远在胸中豢养一条眷恋与怨恨交织的毒蛇,夜夜辗转反侧,在灵魂的园子里栽种荆棘。

深不可测的记忆留在身体内,能清晰感觉到那一处疼痛,以及潦草愈合后留下的麻木疤痕,与余生的每一次呼吸共存。默认它一直存在,带着它活下去,这就是她甘愿承当的方式。

如今她比想象中更为坚强。这样想着,心又死过一次了。 /9oy+GlXfbppOXh+R5Yf51UXRvXQ8JRajZop95JfVpQQ/bARo+cJmb++zyHHZcRE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