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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折戏 我即命运

欢喜前日睡得太多,到飞机上反而睡不着。对即将到来的崭新生活,生起期待与忐忑,甚至还有些微兴奋。

她把安全带系松一点,掌心贴在腹部。感受另一个生命强壮有力的心跳,跟随自己的一呼一吸相应,活力充沛明亮,带来单纯的感动。往事被清空,又再度充盈。

按原先的设想,拉扯襁褓中的幼儿东奔西颠,毕竟不是稳妥的方式。即使幼小的孩子长大以后,会失望和受伤害,或者冲撞到头破血流,也应该是主动探索这个世界所得到的经历,而非被迫承受。

总有一天,孩子会明白母亲今日的决定。懂得她走过的路,涉过的河,泅渡的暗夜,看过的风景。也将因此懂得自由与界线,人性的复杂无奈,生活本质的残酷,并且找到自己生命的方式,从而拥有对彼此的宽恕和怜悯。

如果你的心有应许之地,请先用脚抵达它。所以此刻,让我带着你一起远行。

在这个年长的男子身边,她感到久违的平静和安全。他出现得如此及时,令人不得不感慨命运的善变,如同一场巨大的幻术。

欢喜低下头,抚摸掌心那一道疤。印子越来越浅,淡淡的白色,像刀锋。

疤痕是勋章,记录一段死里逃生的劫数。她心里对生命和感情曾持有的坚定不移的信仰,曾被它彻底割裂。或许是时候把它们再找回来,重新修补缝合。

摊开的掌心一沉。欢喜转头看他,微微地笑,“你已经送了我很多礼物。”

“我打赌上一个你甚至还没拆过。”好吧,他总是什么都知道。

她从未主动去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但一直带在身上。

经周鹤南提醒,才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当着他的面打开。很轻很轻,是一串羽毛编织成的绳索。欧洲古老的民间传说里,叫“女巫的梯子”。

这种编织物,维多利亚时期已经存在。据说是个老太婆——一个女巫,死了,在她生前居住的阁楼上发现的。

用棕色的羊毛纺成线,加入雄鹿的毛,再混合九种不同颜色的公鸡的羽毛,把它们编织在一起。

周鹤南告诉她,编织的时候还要一边吟唱咒语:

“一个结,咒语开始。

两个结,魔法成真。

三个结,应该如是。

四个结,魔能以备。

五个结,吾愿以驱。

六个结,咒语已成。

七个结,未来已改。

八个结,我即命运。

九个结,吾愿已成。”

女巫的梯子一完成,就要扔到附近的池塘里,能实现心中所愿,带走病痛。

欢喜抚摸彩绳上柔软艳丽的羽毛,轻声赞叹:“真好看。”又朝他眨眨眼,“你家里有帮女巫实现愿望的池塘?”

“你到了就知道。”

她扣上盒子,“这礼物很棒,我会留着。”

欢喜二十四岁的这一年,在完全陌生的欧洲国家,隐姓埋名度过。

出发、相会、告别,乃至再度回归,一切宛如轮回。

背景、阶层、经历都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就像两颗平行漂浮在各自轨迹里的星球。若非冥冥中强大而不可抗拒的力量作出安排,她一生都不可能跟周鹤南有所交集,更遑论生活在一起。

他用无可置疑的强势姿态,促成了绝无仅有的开端,并告诉她:“未来已改,我即命运”。

貌似偶然,背后却隐匿着某种森严的秩序。

漫漫时光里,她所做的每一件事,行使的每一种意志,让她获得确认,成为那个在特定时间里被选择的人。

通常人们把这称作宿命,对欢喜而言,也是指引和使命。

她从不去试图分辨这种发生背后有什么意义,只是接受他出现在身边的现实。

一个是海上飘零的花朵,一个是天涯过客。

她人生里最重大的转折,都跟一些男人有关。她想过,如果没有周鹤南的出现,自己的未来会如何。一样是被迫经历更多痛苦沉沦,向更孤长的隧道深处跌撞前行,在无尽的回忆当中折堕消磨。但因为有他的存在,带来全新的体会和认知,一切注定有所不同。她将经由他,重新鼓起勇气,完成对人世更深入的探索以及超越。

多年以后,当他们终于决定以世俗的形式联结,却又不得不告别的时候,他不无伤感地问她:“为什么不在更早一点,譬如十年前,有这一刻?”

她说:“假如十年前有这一刻,我就不会是你遇见的那个样子,你也不会记得今天的我。”

值得深究的灵魂,从来跟浅薄的男女情爱无关。所有感情,最终都是对自我的挖掘和认清。如同写在水里的诗,绽放的同时即告消失。

她就成了他最放心不下的身后事,最无可奈何的眼前人。

无论任何时候,她从不怀疑这是爱,也是至为深沉广阔的恩慈,奈何人间留不住。

周鹤南的庄园Margaux位于法国东南部的圣让卡普费拉,比邻摩纳哥亲王,周围甚至有卓别林、野兽派绘画大师马蒂斯的故居。光花园已占地十四英亩,共有八十多个房间,从最外面的电动铁闸进入,车子还要再开二十分钟才到大门。

淡黄墙体和白色屋顶都显出陈旧,庄园的主人没有像那些土豪买家一样,对其进行大肆改造,在花园中兴建新的奢华建筑。而是每年付出比它本身价值要高出三、四倍的维护费用,去保留建筑原本的风貌和韵味。

欢喜有些微意外,也没有太惊讶。能出现在那场舞会上的,当然不会是泛泛之辈。她刚开始以为他只是个爱好古董的酿酒商人,身临其境才发觉,他其实远比她想象中更富有。

正如周鹤南所说,她以后慢慢地就会知道。比如除了打理家族传下来的南洋典当行和银号,他还拥有两百多公顷的葡萄园酒庄,也做钻石和船舶运输生意,一年有大半年住在比利时,绝大多数时间在飞机上度过。

人们都知道巴黎福克大道上住着沙特阿拉伯国王萨勒曼唯一的女儿哈萨公主,是因为她指使保镖殴打工人,被法国警方逮捕还上了新闻。但没有人知道同一条街,也有周鹤南的产业,还不止一套。

他不是那种凡事张扬的做派,同时非常谨慎地跟媒体保持距离,并要求自己的家人同样做到,一言一行都不许出格。

所以他的房产都很冷清,他的儿子女儿们,也很难有同他相聚的机会。但那又如何?世上聪明漂亮又肯努力的年轻人一抓一大把,还不是要看尽脸色讨生活,不是谁都有机会去做周鹤南的儿女。

进入玛歌庄园的头一天,欢喜认识了管家夏布洛尔太太,二十七个佣人以及十五个园丁。房子内部和外表一样庄重雅致,名贵家私都摆放在恰如其分的位置。

周宝琳学业仍未结束,舞会结束后已返回瑞士,那里有熟悉的朋友同学。周鹤南笑着解释说,“她不在我身边长大,跟老头子在一块儿待久了会嫌闷。”

他曾提起,还有一双最小的儿女在法国出生,是对双胞胎。晚餐时却只见到六岁的男孩周忱,女孩儿不知养在哪里。

周忱是个相当漂亮的男孩子,乌黑的头发和眼睛,教养很好。会说纯熟的中文,但话很少,几乎不主动开口。小小的孩子,举止气度已有乃父之风。他并非怯生,只是对与己无关的事丝毫不感兴趣,也不愿假装热情。

气氛安静得越显沉闷。周鹤南看出她的疑惑,主动提起:“我的小女儿叫周尽欢,出生三个小时后便夭折。”

但餐桌上仍留有她的位置,全套餐具摆得整齐——包括过世的周太太,她们不在而如同在。

欢喜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在周鹤南简短的叙述里,她得知他的妻子祖籍台湾,来自军人家庭,两家数代世交。青梅竹马早早成婚,是注定的姻缘。他才二十三岁便有了长子周瀛,只比欢喜小一岁。六年后才生下二女儿宝琳,那个舞会上耀人眼目的芭蕾少女。

他又续道:“羊水栓塞的概率很小,一旦撞上就无可挽回。意外发生得太快,若薇全身的血液都换过一遍……没有用,根本来不及。除了不会说话,她一直很健康,但生这对孩子时年龄已经偏高。”

姜若薇是他夫人的名讳。周鹤南念这几个字时,末尾的音节轻轻上扬,语调里有节制的伤感,余韵温柔。

生老病死,凡人躲不过的劫数。再多的钱再好的医疗条件,都无法阻止,否则富人个个长生不老。

壁炉里的柴噼啪一响,欢喜放下水杯,遗憾道:“……太不幸了。”

“生产是很危险的事,即使现代医学昌明,也有许多目前尚无法解决的问题。你既然打算生下孩子,我会尽力给予照顾。”他怅惘地看着她,或许在那一刻,看见的是亡妻往日音容。

欢喜动一下嘴角,似有话要说,然而终究无言。

他笑了笑,“别担心,那种事并不经常发生,我运气比较坏吧。我只是想向你介绍我的家人,没想吓唬你。”

“我不是怕死。”欢喜低下头,在想若她在生产时出了意外,就这么死掉,孩子还能托付给谁?

夏布洛尔太太接了个电话,回来用英文同周鹤南说了句什么,大意是指餐桌上另一套空置餐具的主人没法按时回来。

周鹤南的表情看不出变化,只道:“我们先吃饭,不用等他。”

用餐进行了二十多分钟,突然被打断。

男子一阵风似地卷进来,随手把外套摔在椅背上。深咖色的麂皮上有零星残雪,化成一团团发黑的水印。

外面又下雪了。

周忱对着他叫了声:“大哥。”然后继续吃东西,态度端稳得很。

周鹤南的长子周瀛,据说是同周夫人长得最像的孩子。欢喜放下刀叉,抬起头看他。二十三岁的年轻男子,眼眶微深,头发很蓬松,带点羊毛般的自来卷。一张轮廓秀致的脸,眼角比宝琳更尖,嘴唇也是。五官都是锐角,女气的阴柔里带些许凌厉,又让人觉得脆弱,仿佛随时都可能气哭。

他确实在生气,瞎子都瞧得出,却不知道他是为什么事发泄不满。

周瀛从风雪里来,浑身都冒着寒气。拉长着脸谁都不看一眼,扬手捞起酒杯饮尽,又咣地扔回桌上。喝红酒像喝水一样,苍白的面庞终于好看了些。夏布洛尔太太神色如常,对这一幕早就习惯。

炉火熊熊,室内温度烧得太高了,烤得人背上开始渗出汗珠。

“不是说不回来?”周鹤南声音淡淡的。

“你当然希望我们都离得越远越好,这样就没人妨碍。”

妨碍什么?中文就是这点不好,犹抱琵琶半遮面,一句话里千百个意思要人猜。周瀛讲中文,存心要在场的人都听懂,尤其一看就是中国人的欢喜。从他进餐厅的那一秒,她就感觉到了敌意。

这对父子失和已经是太明显的事,偏要闹到客人面前为哪般?她懒得琢磨,一点也不关心,照旧吃面前的食物。佣人换餐具的间隙,才扭头看一眼窗外。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世界像被装进一个摇乱的水晶玻璃球里,寂静、迷离且失真。

哪里都是冬天,今年的冬季实在太漫长,没有尽头似的。

“认识一下,这位是沈欢喜小姐。”

周鹤南润润嗓,又替她介绍一遍,“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沈小姐会住在这里。”

“你好。”她开口同他问候。

周瀛回以“哈”地一声怪笑,尖细而短促。周鹤南皱起眉,简单说明欢喜出现在周家的原因,是为了修复缂丝龙袍。

但他的儿子显然对这个说法充满怀疑,“把怀着私生子的女人带到家里来,还是头一回。你居然让坐在露芙坐过的位置吃饭,是不是也要睡她睡过的床?最好祈祷晚上不要做噩梦。”

空气瞬间凝固。还是周鹤南的小儿子先打破僵局,“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说完便目不斜视地离开座位,立即有贴身照顾的女佣跟在后面,把他带回房间。

露芙又是谁?欢喜搞不清楚,更不愿在这时候插嘴。有这样一个儿子,周鹤南想必也很头疼。

“不想好好吃饭,就出去。”他喝一口白兰地,压住叹息。

周瀛胸腔起伏,到底沉默下来,充满防备的眼睛一直在肆无忌惮地打量欢喜。

他选择沉默,没有继续呛声,欢喜便知晓他的虚弱与恐惧。倒不至于为此看低他,有周鹤南这样的父亲,怕是很正常的事。有财有势有魄力的男人,谁不忌惮?他太年轻,离势均力敌还远着,不具备叫板的资格。幸运的是,闹得再过分周鹤南不会把他怎样。

说到底欢喜何尝不怕,她不过是寄人篱下,拿周鹤南给的报酬为他做事,注定不能像他的儿女一样放肆还得到无限包容。

周瀛积蓄的全部怒火,都在那句刻薄的诘问里吐尽了,只剩眼神还在不断飞出刀子,暗示着两个字“休想”。

看来他有所误会,以为她怀着的是周鹤南的私生子。如此敏感,事情都没搞清楚就迫不及待发难,注定一辈子为守护遗产而活。不然怎样,出生就拥有一切的人,压根用不着在别的地方争气。

精心烹调的食物变得索然无味,欢喜把擦过嘴的餐巾放回桌上,昂起下吧同周瀛对望。她要让知道,她明白他的想法,但她不在乎。他要误会什么,是他的事,她没任何义务去替他答疑解惑。

这无礼的二世祖,只令她想起沈妙吉。明知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嫌恶却不受控制地滋生。

互相瞪眼的角力持续足有三分多钟,周瀛眼皮都酸了,赌气不肯眨动一下。直到眼睑控制不住地抖动,长睫毛像蝶翼扑簌。

欢喜最拿手的就是对着横经竖纬一看老半天,聚精会神一丝都不能错。比眼神定力,他当然比不过。

周鹤南若无其事地继续吃东西,看样子不打算插手。看着看着,她实在觉得无聊,就无声地笑了。这一笑令周瀛面子十分下不来,脸青红一阵,从牙缝里生硬地挤出个法文单词。

欢喜是听不懂的,心知不是什么好词儿,也不会上赶着找骂,全当没听见。谁知周鹤南反应忽然异常激烈,对女管家沉声吩咐:“去取我的马鞭。”

没想到刚来头一天,就把周家的伦理大戏看遍。欢喜发一阵呆,不表态。姓周的父子俩对峙,轮不上她个外人插嘴。

夏布洛尔太太很清楚自己领的是谁的薪水,当然照办。还没等她走出餐厅,周瀛负气拍案而起,把桌面餐盘震得哗哗响,“你又要为女人打我?”

看来同样的事,已发生过不止一次。

周鹤南目光炯炯地看着面前激动的年轻人。他的儿子,他的敌人,他放不下的负担和还不完的债。

鞭子还没挨半下,周瀛委屈得眼眶发红,“如果妈妈现在还活着……”

欢喜从没见过情绪这么不稳定的男人,上一秒怒发冲冠下一秒说哭就哭,冲动且幼稚。然而他连流眼泪都是好看的,令人不得不感慨,是否美丽的东西大多脆弱。

“给我滚回苏黎世!”这是周鹤南下的最后通牒。

去取马鞭的夏布洛尔太太连影子都不见,看样子周瀛也不打算等她回来,愤愤扭头而去。背影受伤而狼狈,踢一脚椅子不够尽兴,外加把门甩得山响。

又不是不会讲中文,却不敢直接骂。发现承担不了后果,又搬出亡母打感情牌,根本还是个孩子。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欢喜默默地想。厉害得多的角色,她早就一一领教过。这种把戒备和敌意放在明处的,反而像撒娇,不值得紧张。

也就前后脚的工夫,夏布洛尔太太适时出现。周鹤南抬手覆额,低道:“让人把他的外套拿上。”

其实有什么好担心呢,二十多岁的男人了,不会冻着饿着,更不会真的离开周家。这样的身段脾气,本事又不见得多大,到了外头要怎么活?怕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正因为知道离不开,又不甘心,才一而再地试图挑衅父亲的权威。

周鹤南精明强悍,怎么会有一个如此懦弱的儿子。

欢喜忍不住同情地看一眼周鹤南。他是很多人的命运,一样要面对解决不了的问题。 6YRUF+t6ybZycvTM2O31VfL1qY2rXhFMWTy0fAfWCacxaYKCLun/is0xjv/f+dW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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