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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折戏 风之密语

欢喜在候机厅坐了两个多小时,把《夜间飞行》剩下的十几页看完。

“夜的母胎中怀有生命。”

“一个人一旦做出选择,就会满足于自己生活中的偶然,就会去爱自己的选择,就会受制于偶然,一如爱情。”

确实是个很棒的故事。懂得爱的人,才能写出它。或许将来有一天,她会为自己的孩子重读这本书,哄幼儿入睡。

登机闸口开始排队,她揉一揉酸涩的眼睛,准备启程。

临走前,又借了支笔,在扉页写下一行字:“就跟爱一样,我们也隐藏勇敢。送给下一个有缘读到它的人——来自午夜飞行的礼物。”

玫瑰般的意念流转,芳华自有余香。

做完这些,便将书留在座椅上,头也不回地走远。

前面的路还很长,不知要换多少地方,负担总是越少越好。告别已经太多,抛却最轻省,慢慢就会习惯的。

就这样飞往云雾掩盖遥不可知的彼岸,没有特别愉快,也没有特别悲哀。

机械轰鸣微茫而干燥,腾空的晕眩里,她不知不觉便眯着了。发丝微微贴上面孔,睡容如婴儿般甘美。

“我来自遥远的东方,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一年多前,她这样对她的老师说。

一个貌似有着无限可能的开场白。

纱希一華则答她:“生途是漫长的修行,不必急着寻找答案。人心在不断变化,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和准则……把清醒、孤独、坚定化作常态,才能照见天地广阔。”

纱希先生,我心中尚有惑不能解。

你曾说爱存在的形式,并非只有一种。把对爱的诠释,孤注一掷寄托在个体上,便如同置身火宅,注定煎熬。如今我已看见锦衣之下白骨骷髅,日夜辗转,仍惊痛难安。

深入爱或舍弃爱,都是十分不幸的一件事。我甚怀疑,凡俗的人心,真的会因此而变得坚强吗?或许,它是会令人软弱的。如此孤独,却无法做到真正的信任和相依。

是我轻率自大,盲目且执拗,因对这世间生起漫长无尽的渴念,要爱与被爱,便暴露了巨大的伤口。物必先腐,而后虫生,终于受到惩罚。动荡和安全,真相和谎言,禁锢和叛逃,究竟哪一种更接近爱的本质。若舍弃是救赎,为何我只感到无尽的疲惫与衰竭,与日俱增,不曾消减。

原来世上真的有种成全,对人对己都残忍。

爱一个人,像爱一座空幻的城,一场注定熄灭的花火。离开固然不快乐,靠近了更加萧索。是否人人皆杀其所爱,才能得以苟活?

然我已力竭至此,纱希先生,可否容我在这迷途之中暂栖。如同祇王寺,曾收留那么多在红尘里吃尽了幻灭之苦的悲情女子。

再睁眼是青天白日,天光亮得如同盲。

此行毕竟唐突,不敢贸然上门惊扰。欢喜出得机场,先找了住处,洗去一身污浊风尘,又手写了拜帖寄到寺院,静待回音。

一日,两日,三日……七日过去,如石投海,杳无音讯。

第九日上,欢喜终于捺不住,决意只身前往。若纱希真的闭门不愿相见,自有她的理由,也无须勉强。

结果比想象中顺利。

年轻的庵士听说她是纱希的俗家学生,将她延请入内,奉上清茶后却道:“庵主已不能出来见客。”

欢喜愕然,惴惴地问:“纱希先生抱恙了?还是仍闭关未出?”

那庵士却摇头,“庵主留有书信,若你来,便转交予你,别的并无交代。”

信封内夹薄纸一张,墨迹已陈,无半点花纹修饰。她抖着手打开,寥寥九个字,落笔清隽有力。

翻来覆去地看,也不过一句话:“你我会在山巅再重逢。”

晚一步就是晚一步,离散总比安稳更容易发生。

庵士送她出去,路过苔庭,便抬手朝林木掩映处遥遥一指,说:“在那里。”

欢喜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纱希曾对她说过的话,再次回响在耳边。

“有没有故乡并不重要。我清楚自己的来处和结局,若干年后,将埋骨在修行的寺庙。”

她真的做到了,轰轰烈烈的生,然后,清清净净的死。

一个月多前,纱希一華在睡梦中圆寂,按生前遗愿,落葬于祇王寺。据说次日清晨被发现时,遗容平静,嘴角隐隐含笑,并无痛苦。

当日一别,仓促各分东西,不料竟是永诀。

庵士问她可要上前再看一看。欢喜想了想,摇头说不必。

纱希先生一定不耐烦那样俗气的造作。对着坟茔悲悲戚戚哭来喊去,只会扰了修行之地的安宁。脱离肉身的束缚,得到圆满清净,是善果,更是喜事。形式化的缅怀,绝对不是她想要的。甚至她不需要缅怀,不需要记得。连同世人对她的猎奇、揣测,添油加醋的曲解和妄断,统统毫无意义。她不必知道,也不在乎。

欢喜驻足,朝那方向深深望一眼。她最后留给她一行字,这一世的缘分,就到这里了。

对这个只相处了数月的俗家弟子,纱希怀着悲悯坦诚,恪尽教导之责。曾赠与书卷、俳句、故事、道理,最后是一则含义不明的指引。也不知何时落笔,何时封缄,更无人晓得这封无头无尾的书信,究竟能不能交到欢喜手里。

或许冥冥中,她知她必定会来。并且总有那么一天,彼此会以另一种形式,在山巅之上再重逢。

十方之路皆迷途,山巅在何处?对人情冷暖的翻覆,纱希是否早有预料,只等她倦而知返,用余下的时间来践行和解读。

暮色垂下羽翼,阴影渐次覆盖连绵不绝的山与树。山风落落吹两袖,欢喜再一次无处可去。

出祇王寺,她在落叶堆里坐下,抱着自己的膝,心里一片空洞寥落。

太静了,冬夜将临,天光渐隐退。她把那封信放在紧贴着胸口的内兜,眼眸中无尽往事浮动。

纱希教给她的最后一课,是如何面对终极的离别。人为什么会相信他们无法亲眼看到的事?这注定是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承受的界限。

她又想起那年冬天,庭间薄雪初消融,师徒二人在廊下烧炭烹茶,听一曲梵音《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无始无终的纯澈安宁,就轻轻哼唱出来。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反反复复地发问以及论证,指向虚空。纱希是如何说?每个人都会得到跟德行相匹配的因果。

眼角有人影忽地一晃。很浅淡的影子,在草叶间站定。

这是她最软弱的时刻吧,看了令人心酸不忍。

那人翩翩走近了,席地而坐,不担心弄脏用料考究的衣裤,姿态仍温文儒雅。抬手轻拨她肩膀,她便跌入怀中。那么瘦,没着没落的,像掬着一阵风。

欢喜眯起眼,试图看清来者是谁。

那怀抱坚实温暖,胸膛沉厚平整,且有冬季苦橙叶的淡香。

“周先生?”

他淡淡唔一声,“在机场捡到你留下的书,就换了航班。”

“……我的老师过世了。”她说。声音细弱至不可闻。

到底是他找到她。存心想找一个人,怎么会找不到呢。如果无论如何都不能靠近,主动离开也好,被放弃也罢,能想到的所有理由都是对的。

她抚着手臂,心内只感到一阵强烈的抽搐和空茫,“来之前,我一直犹豫且羞愧,深恐自己的所作所为令老师失望。”

周鹤南拍一拍她的背,鼻息在她发间穿吹拂,如咸涩的海风。待她回望,才问:“你可知道,你刚才唱的那段梵语,译文是什么?”

她默了默,点头。

它是意思是:去啊,去啊,走过所有的道路,向彼岸渡去。

不断地走,去经历,去超越,去跨过它。

千千万万的偶然,才能成就一段必然,譬如此刻的重逢与相见。

“你懂得这个意思,她就不会失望。”

欢喜揉揉鼻子,拿出一张旧日的照片指给他看:“这就是纱希先生。”

黯淡光线里,黑白合影轮廓分明。二十二岁的沈欢喜,和五十六岁的纱希一華,是所有青春和所有的年老。岁月如此对照呈现,韶华凝聚精魂,令威力无穷的时间也不得不俯首称臣。

“都很美。”他轻轻感叹。

她苍白地一笑,“世人传说,是平清盛见异思迁,移情于新宠阿佛,才将祗王连同母亲与妹妹一起逐出将军府。不是这样。故事的真相是,他羞辱她。平清盛为讨阿佛欢心,命祗王为其献舞。跳完那一曲后,她才真正厌倦了他的凉薄,决意出家为尼。”

周鹤南听完,安静注视她良久,“你的老师有没有告诉你,祗王的故事并未止于此。又过了几年,阿佛敲开尼庵的门。那一曲哀舞,虽然没能感动平清盛,却令她看透盛极而衰的虚妄。有什么区别呢?在最青春鼎盛万千宠爱的那一刻,她从祗王身上看到了将来的自己,干脆提早抽身。”

一段千疮百孔的感情里,令人想自欺也不能够。如同在油锅翻腾,被烧灼、被撕裂、被破碎被损毁。最终得到的,不过是巨大的失望与不信,以及对人世的意冷心灰。

反复徘徊颠连,只会一再提醒此生的得不到,和已失去。

“你没地方可去了。”他说,“随我回法国。”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我不会放弃孩子。”

“你当然可以生下它。”他既然跟来,就代表已经改变主意,“对不起,我想为那天的话道歉。”

良久,她才回过神,“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对吗?”

“是,我知道。”

他总是什么都知道。知道她的一切,过去、现在,和某种意义上可以被他改变的未来。

欢喜忍不住瑟缩一下,不知所措地挣开他。

“别怕我。”他轻笑,月色下的面容洁净,说话时缓慢地眨着眼睛,“周鹤南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有很多时间慢慢了解。在这之前,不必有太多无谓的担心。如果你觉得你和孩子的来历会给我造成麻烦,或许是把我估计得太低了。”

“可是……”

“没有可是。”他打断她,眼神镇定有力,“跟我回去。任何你不想见的人,都找不到你。”

这是个太有诱惑的邀请,代表她力所难及的稳固及安全,比金钱利许尤甚。

自从那次拍卖会过后,欢喜便陷入巨大的恐慌。再假装若无其事,心里也明白此刻的虚弱无依,她害怕。总是梦见自己身怀六甲,被引入白雾蒙蒙冰冷的树林深处,身后有脚步声切切追赶。怎么都躲不开,甩不掉,不知该把孩子藏在哪里才妥当。

风再起时,他带她走出密林。

两道瘦长的影,身后是一片泠泠如雪的银蓝清辉,枫涛此起彼伏。

浮云世事改,孤月此心明。

欢喜没有回头望,在心里默默地念,纱希先生,你我会在山巅再重逢。

回到酒店,她蒙头大睡了一整天。不说话,不吃东西也不喝水,只是睡。

第三天早晨醒来,看着镜中的脸,像一场大火烧过,感动后又安宁。对自己说,就要好了,这就好了。

启程之前,周鹤南特意带她去了一个地方。

“拎着垃圾走太远,会错过很多礼物。”他说。

风の电话亭,位于岩手县大槌町近海的山丘上。

白色的电话亭很旧了,里面只有一台老式转盘黑色电话机,没有电话线相连,但总会有人来这儿拨通电话。

九年前,巨大的海啸在短短30分钟内吞噬了这个宁静的海滨小镇。目之所及的一切,顷刻沦为废墟,上千人死亡或下落不明。只有这个打往天堂的电话亭,为还留在世上的人寄托哀思。

没有线的电话,海风会带去思念。

尽管从来得不到回应,他们却坚信电话那头的人一定能听见,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活下去。

海边风大,周鹤南把她脖子上的围巾系紧一点,和声道:“我没办法带你去柬埔寨找树洞,好在还有这间电话亭。把想说的话都留在这里,清空了心里的负担,才能轻松上路。”

所以在这个电话亭里最常听到的,除了平淡家常,也有令人心碎的执着。

——“我不会死心的,再过多少年都不会死心的。”

——“我到死都不会忘记。如果因为痛苦就选择遗忘,回忆就全部消失了,还有谁能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

……

有的人来这里打电话,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反复地拨打在灾难中消失的号码。风之电话亭对外开放后,渐渐吸引了世界各地伤心人,去拨出心里那一串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数字。

海岸线弯弯曲曲,海风吹来阵阵咸腥,像眼泪的味道。白色浪涌明明灭灭,衬着烟灰色的云天,胜过星芒四散于野。

潮汐轮回,是宇宙不灭的真理。然而,终究太寂寞了。一波一浪地往复召唤,没有尽头靠不着岸。只是把曾经的热切,一寸寸淹没埋葬,吞并了。

欢喜握着话筒想,要有多么盛大的执念、坚信以及渴慕,才能日日对牢这一片海。

半小时后她放下电话,眼中不再跌出泪来,耳畔还留有荒凉之海的叹息声,好似幻觉。之后的岁月,都是她自己的。

他也没问她打给谁,说了什么。倒是她不肯走,执意问:“你要不要去?有些地方,很可能一生只会来一次。”

周鹤南停住脚步,犹豫了两三秒,“那你稍等我几分钟。”

没多久他便走出来,神色如常。眉梢带一点点忧郁,风一吹就散了,还是那样干净温柔。

她拿眼角瞥他,看不出心事的痕迹,又或许是掩藏得太好。

“嗳,原来你也有在现实里打不出去的电话?”

“我只是个凡人,也有七情六欲,并没比别人多出三头六臂。”

唯有死亡与离散,对每个人都一样公平。

她就不再多问。没想到周鹤南主动说了,“刚才的电话,是打给我过世的妻子。”

“啊……对不起。”

他顿了顿,语调温和怅然:“她天生不会说话,总是我说她听。偏偏我又是个言语乏味的人,讲不出什么动听的句子。”

半明半暗的天光中,看不清他面孔。这把低沉嗓音,却听得她心中一颤。

该办的事都办完,不必再羁留下去。

欢喜当晚就收拾好行李,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走?”

他就笑,“这么着急?你实在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会做最恰当的打算。”

欢喜有点不好意思,伸手揉一揉被海风吹到发僵的面孔,“我只是个倒霉人,论聪明不够火候,又没有笨到彻底无药可救。总在该清醒的时候犯糊涂,反而做尽了傻事。”

“还能有做傻事的机会和心力,也是种幸运。路越高就会越窄,到了某个时候,你会发现想再痛快地犯一回傻,也不能够了。”

又几日,欢喜随周鹤南悄然从日本返回欧洲。其实任何地方都谈不上归宿,不过找个地方暂且安放身心,静待旧伤愈合罢了。总之她打算生下孩子,人在国外,很多事情会比较简单。 tbXARixVLp0Cf8a4zyoJuTvHEMwUpAKq75PSQEjHstIPkDqhJnT11M7K8lstQU0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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