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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折戏 惊逢

欢喜集中精神,一秒进入状态,简洁直观地把缂丝工艺的历史渊源先介绍一遍。这些周鹤南未必不懂,仍听得仔细。

她说:“即使对中国人而言,缂丝也已经是相当遥远陌生的存在。很多人闻所未闻,更别说亲眼得见。若想上手摸一摸古物的织造纹理,需要很特殊的机缘。”

他深以为然,低道:“但他们并不在乎,认为不重要也不需要。如果买下一件缂丝,通常因为它昂贵稀少。有些审美很难融入生活,曲高和寡就容易让人失去耐心。”

“功利之心让很多东西的价值被高估或低估,并不客观。”她看着他,“周先生,我之所以坐在这里,不仅仅是要为你分辨什么是‘好’和‘不好’,而是能区别出什么是‘好’和‘更好’。接下来的意见,未必都能符合你的心意。你可以采纳可以拒绝,但不要用来玩笑打赌,我也不接受抬杠。”

周鹤南把视线从拍卖台上收回,与她的目光直接相对。欢喜毫不避让,笃定的把握比方才议论瓷器时更甚许多。深邃神情之间,始终有一种不惊不惧的镇定自若。

他知道她的职业属性,对各类纺织物如数家珍也是寻常。那种熠熠光泽,只在瞬间闪现。从事一项需要庞大理性和坚韧的工作,同时必须具备心性的敏感细腻,执行标准极为严苛。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混合在一起,便具备一种由内而外的洁净直接。

第一件朝袍形制规格较高,仅次于首等,属于“次礼服”。保存也最为完好,起拍价高达两万五千美元。

她语速略快,也不管他是不是全听得懂,“所谓‘吉服’的称谓从清朝起才有,颜色固定在蓝、明黄、红色和月白四种,分别用来对应祭祀天、地、日、月。这件明黄的,是皇后在冬季重大典礼上才会穿的礼服,由朝褂、朝袍和朝裙组成。跟龙袍最大的区别在于,多出一截接袖,却没有象征日、月、星辰、山、龙等图案的十二章纹。”

水晶灯晶莹剔透,折射出明亮白光,映在他平静的面容上,“结论是?”

“很多人受影视文化影响,长期耳濡目染,以明黄为最尊贵,其实未必。你看,吉服上的缂丝部分,用五彩丝线缂出流云和海水江崖纹,前后身各有金立龙两条。没记错的话,晕色部分多为笔墨渲染,是清中期以后的典型特征。”欢喜缓缓吸一口气,“我的结论是再等等。大家都中意这件,价格一下子抬到十五万多,我认为超过二十万就没必要——如果你很喜欢,那么另当别论。”

她或许不了解古董,但她懂得缂丝。从专业细节入手,只着眼于拍品的工艺价值,唇齿清澈条理分明,有种能控制全局的厚重力量。

沉默五秒过后,周鹤南挑眉表示,“听你的。”

明黄吉服很快被拍走,第二件竞争依旧激烈,起拍价两万美元。

周鹤南笑眯眯问她:“这件如何?皇帝衮服,有十二章纹。再等下去,恐怕要空手而归了。”

嘉庆年间的吉服,蓝色缎绣彩云金龙夹朝袍,纹样金光熠熠,富丽堂皇。

“这也是件朝袍,上衣下裳连属式,附披肩领。虽然不缺缂丝十二章纹,但它严格来说不是龙袍,只是蟒袍,而且不是皇帝穿的。嘉庆帝崇尚简朴,好端端的常服上也爱打补丁,金银线用料更是节制,在清代历朝里都很……”她斟酌了一下用词,“相比较而言,显得寒酸。”

“你认为它是亲王服制?”

他还在试探。欢喜摇头,喝了口水续道:“你看那龙身上的爪子,五爪才是龙,四爪为蟒。《大清会典》里有明确记载,这种缺了一指头的,是皇帝赏赐给大臣的五爪龙袍——受赏者必须先用针将龙爪挑去一爪,逾制穿用是谋反大罪。如果你今天打算收两件,这个也不算差。如果只想要最好的,再等。”

眨眼间,这件也被竞争者收入囊中。

第三件一出场,欢喜微微坐直身体,眼神透出兴奋:“就它了。”

在周鹤南举牌的间隙,她在旁冷静分析:“这是万历年的福寿如意衮服,历时十三年才完成织造,我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据说它后来流出宫廷,被苏州民间的某位能工巧匠修复,一家五口足足花了三年。如意团花边沿的色块,用的都是构边、平缂和搭梭。织出的纹理平整光洁,细腻逼真。虽然品相略旧,但缂工规整精妙,错过一定会后悔。”

这件吉服的竞拍没有之前那么顺利,后面有人紧咬不放。几个来回拼下来,快要超过周鹤南心理价格的底线。其他的投资客已纷纷放弃,只有唯一的对手还不知疲倦,摆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

欢喜心中若有所感,回头看一眼。就在刹那之间,她浑身一震,脸色刷地变了。

那个人当然也看见了她。

你追我赶的局面突然被打破,对方似乎放弃了,不再继续出价,也可能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总之在周鹤南最后一次举牌后,那人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直到拍卖师落锤。

拍卖结束,酒店三层宴厅另有红酒鉴赏会供众人交际娱乐。

“我不喝酒的,可以不去吗?”欢喜为难地同周鹤南商量,着实感到歉意,又要假装若无其事,就显出一种不明所以的纠结。

他还沉浸在竞拍成功的喜悦里,见她神情有异,不无担心地问:“身体不舒服吗?还是累了?”

“我……”

伶俐口齿骤然消失,她还在静默的震惊中,甚至没想好该用什么理由。原本是来工作的,就该善始善终。一而再地用生病推脱,令他形单影只,总是不大合适。

正犹豫,拍卖行市场部总监过来搭话。这些人专和各路竞买投资客打交道,能言善道人脉颇广,往往掌握着行业一手资讯,轻易不好怠慢。

周鹤南低声对她说:“这样,你先找个地方休息,稍等我一下,最多十几分钟。”

欢喜只得点头,在很远的一个位置上坐着。双手交握在膝上,面无表情。

躲不过就不躲了。她心里想,放马过来吧,我不怕你。这种公共场合,不顾体面地撕破脸没必要,动手谅他不敢。一无所有的人才会去冒险,沈家人不用这种方式。他们有各种无懈可击的完美手段置人死地,却不舍得弄脏衣袖。

昂山廷缓缓地走过来,坐在欢喜旁边。

他样子没什么变化,肤色如蜜,透着蛮荒之气的英俊。

她抬起头看他,冰凉的眼珠静止,冷漠毫无内容,像从不认识。

“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世界真的很小。沈小姐别来无恙?”他先开口,语气还很和善。

欢喜没说话,也不看他,维持雕像般的姿势坐着。直到他又问了一遍,才简短地答,“我很好,多谢昂山先生关心。”

他打量她身上的衣饰鞋子,语带深意地感叹:“呵,这么快就找到新靠山,果然底气都不一样了。这个世界无论多大或多小,对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总是比较慷慨。那位先生比沈望的父亲小不了几岁,你很懂得抓住机会,比我想象的更熟练精通。”

话里有明显的侮辱意味,他也不打算掩藏。

“所以昂山先生也是来寻找机会的?”欢喜面带讥笑地反问他,“是沈家的千金不够分量,还是这把梯子不如想象中稳固,没那么好爬?如果认识了刚继承巨额遗产的寡妇,我会记得帮你留意一下。”

女婿跟亲儿女毕竟隔一层肚皮,只要沈顾北还活着,脑子没病糊涂,他至多不过得到沈妙吉的一份嫁妆,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所以他着急,在沈家不会只有沈妙吉一个盟友。那么另一个还能是谁呢?欢喜已经知道,他跟吴丝桐在日本留学时早就认识。

昂山廷淡淡一笑,不恼不急,“还是这么伶牙俐齿。不夸张地说,你消失这一个多月,沈家被搅得人仰马翻。”

她只觉得滑稽:“我该感到荣幸还抱歉呢?”

“你一点都不想知道妙吉现在怎样了?自己造成的恶果,不敢面对么?这可不像你。”

她依然平静,“听说她瞎了一只眼睛。”

“她自杀了三次,一次跳楼,一次割腕。”

欢喜听完,就忍不住笑了,像是从内心深处觉得滑稽:“她死活与我何干?每天都有无数人死,自杀的更是多如牛毛。爬上窗台大哭大喊,摔碎药瓶在手腕划几道浅印子,我还以为只有电视剧里的傻女人才会演这种桥段。昂山先生,你是医生,当然更了解人体的精妙复杂——割开肌肉,切断肌腱才能割腕成功,她估计连哪里是动脉都搞不清。”

还有一次是怎么演法?她不出声,等他自己说下去。不说也无所谓,她根本不关心沈妙吉的死活。

“国外不禁枪,妙吉不知怎么弄到保险柜里防身用的贝雷塔M9。她手术后情绪很不稳定,决意吞枪,沈望扑上去拦,子弹差点把肩膀打穿。”

说这段话时,他一直凝视欢喜的眼睛,唇角的弧度很玄妙。

她哦一声,表示兴趣不大,“I don’t care.”没有任何惊讶,也不追问半个字沈望是否受伤。

差点就是没有。欢喜反复在内心告诫,用尽全部力气,才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

“啧啧,真是无情,好一副铁石心肠。”昂山廷做了个小声点的手势,“收敛些,让那位金主先生听到,万一吓跑了怎么办。”

她语调不变,“沈妙吉死不了,我猜得对吗?她要是死了,谁来替她继承亿万家产?别说是瞎掉一只眼睛,她就算浑身上下只剩一只眼,也会有数不清的人,上赶着对那只眼海誓山盟不离不弃。这就是有钱的好处,如果连沈家的女儿都要自杀,我这种草芥不如趁早一根绳子吊死在医院门口算了。”

谁比谁惨多少?沈妙吉的痛苦不见得比别人更难忍受,只是她更会展现,擦破点皮都恨不能嚷嚷给全世界知道。大小姐受了打击,可以躲进象牙塔慢慢养伤,养一辈子也没所谓。普通人就没那么好运,哪怕被他们剥夺到遍体鳞伤一无所有,还得操心怎么在烂泥潭里活下去。

欢喜丝毫不认为这女人值得同情,不过自作自受。作威作福惯了,她只是想象到自己会为了奶奶找她拼命。

“料事如神。”他长吁一口气,目视前方,“我现在终于明白,沈望当初为什么选中你。你不光像他一样心狠手辣,还很擅长以小博大。”

“多谢夸赞。”她嘲讽地说:“你不也一样?何必妄自菲薄。”

两人离得很近,都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远看似乎在聊什么轻松愉快的话题。

“不不不,我们不一样。我靠这儿——”他用手指了指脑袋,“而你靠本能。这就是可怕的地方,我跟沈望从小到大学的那些东西,你全没学过。可你不需要思考,天生就会。”

“人是很容易变的,选择也会跟着变。有些东西就很难逆天改命,比如沈望的选择永远比你多,你就只能吊死在沈妙吉这一棵树上。她的无知、狂妄、冲动、残缺和耻辱,永远都不缺你那一份。”

他拿一只手揩鼻子,愈加温和起来,“你一直都瞧不起妙吉,这就是她讨厌你的真正原因。讨厌最后变成恨,她只是错误估计了自己承担后果能力,也低估了你。”

“她是该后悔惹错了人。不过现在有你做她的丈夫,这种错误,以后都不会再犯了,对吧?”欢喜撇撇嘴,假装随意地问出真正想知道的问题:“新婚妻子重伤未愈一心寻死,昂山先生还有这么好兴致,专门跑到拍卖会上找我聊天?”

他很坦白,“有点事要办——代沈先生签个合同。”

差点忘记了,沈家的大本营就在美国。

这种事以前轮不上昂山廷插手,也是今非昔比的长进。折了沈妙吉,她的分内事自然落在乘龙快婿肩上。阴错阳差地,反倒帮了他。

欢喜抿唇微笑,“恭喜你,求仁得仁。”这句话她说得挺由衷的,没有挖苦成分。

“正赶上拍卖会,听说有四件清朝的缂丝吉服竞拍,品相完整少见,就来看看。”他又补充道。

是了,把市面上的珍品尽收囊中,一向是沈家人孜孜不倦的事情。

当年奶奶为了供欢喜上学,狠心卖掉沈安南生前一幅缂丝。流入拍卖市场数年,才辗转落进沈妙吉之手,又被带到沈顾北面前。沈家由此得知,沈氏明缂丝在国内后继有人,《绫锦集》也并未失传。

多少腥风血雨由此而起,她的人生就这么被拽进层出不穷的阴谋陷阱里。

欢喜收回神思,“你拍下了第四件吉服,月白云龙妆花纱夹袍。颜色很特别,她会喜欢的。可是如果让她知道,你现在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我旁边说话,这礼物就没那么合心意了。”

昂山廷耸眉想了想:“如果你再有机会见到妙吉,还会想动手杀了她吗?”

她认真且毫不犹豫地说,“会。”

依欢喜所猜,昂山廷绝不会傻到自找麻烦,将自己的行踪透露给沈望。好不容易踢出局的绊脚石,再搬回来是自讨苦吃。但她仍不放心,明示也好暗示也罢,务必要他亲口表明态度。

他果然笑答,“那就是了。一个尽责的丈夫,不会把妻子置于危险之地。”

“你能这么替她着想,是她的福气。”

“你也会有你的福气。”昂山廷看了她很久,“沈小姐是被上天眷顾的人,多少次劫后余生,总能逢凶化吉。你还这么年轻貌美,只要远离不属于自己的战场,好运会主动找上门。就像妙吉,哪怕只有一只眼睛,也要学着往前看。沈望最近忙着安抚受惊吓的未婚妻,沈先生不想儿子的婚礼再有差池。”

他就像经验丰富的打手,专挑对方受了重伤的地方攻击。肮脏的手指捅进伤口,把血糊糊的皮肉抠开,有种残忍的快慰。

欢喜只是想,倒真没看出来,吴丝桐是那么容易受惊吓的柔弱小白花。她眨一下眼睛,“你们的战场上,已经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最好如此。”昂山廷唇边笑痕渐深,与带着威胁的话语并不相符,在他俊美阴郁的脸上却又莫名和谐,“我有一句衷心的劝告:走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

他突然迫近她的脸,“否则……”

呼吸好灼热,线条凌厉的五官被放大,如同险恶世相混沌倾轧。远处人声鼎沸,但无人注意这个角落正发生什么。

欢喜浑身紧了一紧,每个难以察觉的动作都在竭力抗拒。毒蛇咝咝吐信,就快要缠上她的身体。

这森然画皮,这无耻之尤。

她来不及思考,竭力维持的冷静已到崩溃边缘。一手护在腰间,另一只手下意识向后摸,触到圆几上冰凉的高脚杯。

胳膊似有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来。宽厚暖和的手掌覆住了她的,轻易将杯子取下。

周鹤南笑意融融站在身前,将她滑落的皮草披肩扶正,“别偷偷喝凉的,当心胃疼。”

要往前看,好运气会自动出现。

呵,被上天眷顾的宠儿。 AF8wrXC9VyN4pHrCJQqJ+VUHtP9dIzL5Dsz6Dzx6LWIudOpgY5znpUgYuE5R0i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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