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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折戏 离岸

作息不规律加上过度劳累,频繁引起发热。持续时间不会很长,是身体在进行自我调节。

欢喜只是很困,想一直睡下去。

航程结束抵达目的地,她还是睁不开眼睛。舱门外是漫天飞舞的大雪,夜色昏蒙,灯光雪亮也根本看不清方向。

下了楼梯,脸和肩膀已经被雪片打湿。酸水不断在胸中翻腾,她脚下一软,跪倒在扶手边剧烈干呕。头发被风吹起来,散乱地抽打额头。

周鹤南一只手拿行李,另一只手稳稳托住她,逆着风朝摆渡车靠近。这个年龄足以当她的父亲的男人,拿大衣裹住她的头,一路艰难地把她带上出租车。

车子在夜色里缓慢平稳地行驶,她的脸靠在他的胸前,感觉到温暖强壮的心跳,逐渐安静下来。

一路上堵车,走走停停。欢喜睡得不省人事,做了很多纷乱的梦。

总是这样的场景。大寒三尺,雪满过膝,她一个人跋涉在没有尽头的荒野,衣衫单薄又好冷,不知道哪里可以避一避风。

这次却不同,冰天雪地里,她还有一只小暖炉。把它抱在怀,小心翼翼藏在胸口。温暖的小秘密,微不足道的拥有,旁人都不稀罕的,却给她带来无限心酸满足。就算什么都没有了,还有暖炉在陪她,多么好。

周鹤南有点焦急,不停地看表,时不时摸一下她的脸。见温度没有继续升高,才稍微放心。

那是一双暖和的手,皮肤干燥洁净,青蓝色的脉络微微凸显。带着隐约的香水气息,跟雪茄的味道混杂,像一片不为人知的寂静森林,兀自繁茂。

她就这样再次看到他的脸,听到千万里外,冰湖缓慢冻结的声音。沈望是她此生面对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死里逃生复明后,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

他用毛巾裹住她说不要怕。我会一直在,我再去想办法。明明他也很害怕,怕到不敢让她察觉他的眼泪,怕到止不住颤抖。他怕她真的会死。

当时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把他的声音反复烙进心底。记着我今天的话。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遇到多难的坎坷,你都要相信我。不管我对别人用过什么样的手段,也绝不会算计你害你,这辈子都不会。

她信的。所以必须结束对彼此的贪婪,歉疚,剥夺和给予。

这个男人比她大六岁,除了无法追赶的时间,还有无数横亘在中间,不能被消除的遥远历史。他在美国出生并长大,生命之初就拥有好多期待和冀望。所受的教育和生活环境,全部超出她想象。六岁已经开始跟着沈立满世界跑,同时以三门语言作为母语。而那时候,她只是个脑子里长了瘤子被父母丢在医院等死的弃婴,背负重重业力,好艰难地活下来。

这样的两个人,纵然彼此相爱,又能怎样。

对他的记忆,成为一艘逐渐沉没的大船。海面再多风高浪急,也无法惊动。

想起当初的笑和泪,像在旁观另一个人的人生。过去的沈欢喜,爱沈望的那个沈欢喜,被生生剥掉一层皮之后长出老茧,没有感觉没有温度,永远打不碎,也热不起来了。

她灵魂的一部分,从此冻在那场雪里。

拍卖酒店位于纽约皇后区,东拉瓜迪喜来登,也是他们入住的酒店。

冬雪含窗,又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房间温度调得很高,她昏睡到凌晨两点,骤然惊醒,整个人汗淋淋,仿佛刚从快溺毙的海中被捞起。

多亏出这一身汗,肌肉的酸痛消失,神志也逐渐恢复清明。在黑暗中起身,忽然听到一声低微咳嗽。

周鹤南一直留在这里,但是坐在距离很远的地方。这微小妥帖的举动,让她开始真正地尊重他。无关这个人的身份地位,或执掌多少财富。

欢喜把灯打亮,他才走过来,手里端一杯温度恰到好处的水。

“本来想带你去医院,外面雪下得太大,交通阻塞很长时间,再出去受冻恐怕更不容易好。你现在感觉如何?如果是别的原因,还是要尽早去做检查,以免拖成大病。”

她喝完水,对他郑重地道歉,“给你添了多余麻烦,真是很对不起。我已经退烧,睡一晚就没事,不会耽搁明天的拍卖会。”

“先吃点东西,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时差没倒过来,周鹤南精神依旧很好,脸上没有倦容。

托盘就放在床边的小餐桌上,欢喜低头一看,竟然是碗冒着热气的皮蛋瘦肉粥,讶道:“怎么会有这个?”

他笑笑,“我神通广大。”

她就也跟着笑了。毕竟很少出远门,后来知道,国外的外卖一样很方便,中国餐馆遍地都是。

从认识到现在,他还没见欢喜笑过。社交场合礼节式的敷衍不作数,她真正笑起来样子极秀美。眼尾迤逦上扬,是白鹭轻轻掠过湖心,幽暗时空中的似水流年。

再一次地,他察觉到她无法被靠近和理解的部分,强烈的反差带来莫名动容。

她没再说别的,听话地把那碗粥吃掉。要填饱肚子才有力气,谁的耐心都有限,不能再在他面前出任何状况。

周鹤南这次行程一切从简,没带任何助理。按说衣食住行之类琐碎事务,都是欢喜的工作内容,毕竟他给出了相当丰厚的酬劳。现在反过来让他照顾,总是于心不安。他们仍然陌生,但很奇怪的,深夜共处一室,也不觉得紧张或尴尬。这个男子的存在,会带来一种沉实稳固的安稳,让人撤掉内心防御。

“我的房间在隔壁,有事打内线电话。”

等她吃完东西,他起身准备离开。穿外套时冷不丁停滞数秒,突如其来的疼痛,令动作迟缓僵硬。

欢喜看到了,立即过去帮忙。眼神中有些许疑惑和担忧,却没敢开口问。

他脸上还保持着风度良好的笑容,只是略微有点难堪,“老毛病了,直性脊柱炎。”又自嘲道:“人一上年纪,就像一台老化的机器,免不了修修补补。”

疾病是略带羞耻的秘密,突然拉近了距离。此刻的他更加真实,从一个刀枪不入的太平绅士,变成有血有肉还有点老的凡胎。

其实周鹤南看起来并不显老态,应该说是种温文尔雅的成熟气质。四十多岁的男人,正当壮年。只有经历过繁杂世事,才能沉淀出的安静与平衡。

她替他整理大衣的领口,忍不住偷偷从头打量。因保养得妥当,脖颈肌肤未见松弛,下颌线条依旧犀利紧致。在宴会上与女儿共舞时,身姿矫健翩然,即使跟同年龄的电影明星相较,也毫不逊色。

做工考究的外套让欢喜想起什么,问他:“明天需要穿得正式吗?我带的衣服里没有合适的,可以早点起来买。”

周鹤南看她一眼,轻轻耸动眉峰,“你睡着的时候,我在附近商场看到一条还不错的裙子,原本打算送给宝琳,已经买下来。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穿它。”

他看出她性格里自在的野性,不愿受过多束缚。而他肯为之付费的,是她的专业头脑,不是一个妆点完美内里空洞的陪衬。

“周先生言重,没什么不愿意的。”她说。

为什么不呢。她不愿,有的是人肯排队等着。

道过晚安,他开门走了。

欢喜叹一口气,倒头继续睡。别人付过费的房间、高床软枕、热水和食物。她把这些不属于自己东西紧紧拥在怀里,明天的烦恼自有明天来考虑。

次日果然有人一大早把包装精美的大纸盒送来。长裙、披肩、配饰、丝袜外加高跟鞋,全套配置样样不缺。

欢喜拿出来穿好,还仔细化了妆,颊边轻扫一片胭脂,遮去恹恹苍白,气色顿时鲜焕起来。以前跟沈望在一起,不能同时公开露面,极少做华丽装扮。在她至爱他的时刻,也不曾如此盛装逢迎。

她站在镜前端详。裙子有点长,穿上鞋就正好。猩红真皮底细跟,只适合踩在柔软厚实的地毯上,车里或暖气充足明亮洁净的室内,一切足不沾尘的地方。往大街上走,不出五十米便宣告报废。

欢喜比他的女儿高出起码二十公分,说是给宝琳买的,却完全符合她的尺码。款式繁简相宜,没有任何需要将就的地方。周鹤南是那种经历足够多的人,各式各样的女子如过江之鲫,扫一眼便知价值几何。腰有多细是否靠束腰勒出,胸脯多大还是靠带厚垫的内衣挤压,从不出错。

上午九点整,电话准时响起。半小时后,两人出现在酒店顶层拍卖会现场。

这一届纽约秋季精品艺术拍卖会,由哈佛国际拍卖有限公司主办,拍品大类丰富,专门性极强,其中以美术品和古董居多。

前半场的流程很快,基本集中在美术品、影像(书籍手稿)、部落艺术(酒类)和中东艺术古董(钱币邮票),都不是周鹤南感兴趣的类型。

要学的东西太多,欢喜中午也没怎么休息,一直在研究拍品类目单。得出的结论是,美术品卖出的数量最为可观,其次为古董和装饰艺术品。相对比较实用的珠宝和手表,反而是最少的。

周鹤南也愿意教她:“世界上只有艺术品最有价值。股票的平均增值率是40%,而艺术品的增值率是95%。发达国家的投资客,在自身财产的投资组合中,对文化艺术品的投资会占整投资20%。选择拍品,跟私人爱好没多大关系,能不能日常使用更无足轻重。惊人的高回报率,才是吸引大量资本进入的根本原因。”

她恍然,装作第一次听到的样子,“所以在二战期间,德国人利用战争,拿走了大部分艺术品,因为他们懂得,这些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所以只有古董和装饰艺术类,才是他此行的重点。

欢喜并非初次踏足高端拍卖会,不至于毫无概念。这些东西沈望也讲过,但她当时听过就算,没怎么往心里去,因为觉得他的这部分生活特质,跟自己无法产生关联。

现在不一样了。她不见得突然就对古董投资感兴趣,却会对钱感兴趣,以及钱背后庞大复杂的运转规则。

下半场开始拍卖亚洲艺术和古董。中国的古玉、花鸟字画、佛像、瓷器、珠宝翡翠、文房清供以及西洋油画等,共计241件拍品。有些是经由传教士带去,其中很大一部分,仍是在特殊年代因战乱遭到劫掠,导致流失海外。

从这时候起,他的神情开始变得专注,处处透着商人的谨慎和精明。什么时候举牌,加码到何种程度是风险临界点,都有讲究。

黄金有价玉无价,投资客对玉器向来不敢轻举妄动。轮到瓷器拍品轮番登场时,场内明显兴奋起来。

瓷器是中国历史最为悠久的文化代表符号,这种趋之若鹜,令周鹤南的冷静显得不同寻常。

“你怎么看,是否值得出手?”他微笑问她。

周鹤南总是在微笑,并且懂得倾听。他不让他们之间有隔膜,或者刻意地忽略掉又不着痕迹。放松的态度仿佛什么也无须计较,令人自在舒适。

她受到鼓励,提出想法便更加大胆,“我想起在日本的看过后现代艺术展,对其中一个作品印象深刻。将军瓶形状的透明玻璃瓶里,装满破碎的青花瓷片。”欢喜凑近他的耳朵,压低了声音,“钠钙玻璃很晚才从西方传到东方,那个瓶子,跟这些人正在做的事何其相似。黄皮肤,一身西装革履,内里都是破碎不成型的中国思维。”

数十件古瓷很快便花落各家,越到后面年代越接近,投资者的兴趣明显式微。

她忽然正色起来,指着正在介绍的一只景德镇炉钧釉胆瓶说:“我建议你买它。”

“理由?”

“因为它上面的斑点。炉钧釉是低温瓷釉,只有低温炉二次烧成,才能做出这种不同程度的垂流效果,报废率很高的。”

他又笑,“这只是一只仿钧窑,出自雍正年。清代的古董,文物价值并不高。而且釉色比较花杂,通常更受暴发户青睐。”

“可这就是它最独特的地方。”欢喜坚持己见,“就像文玩市场里的青金石,刚开始被炒得火热,很多外行从名字判断,认为混着金色斑点和白色棉裂纹的最美,像蓝天上同时出现云朵和星星。其实斑驳越多,石头的品相就越糟,反而是纯色为上品。炉钧釉不是,《南窑笔记》里有过记载,‘有红点为佳,青点次之’。去年的伦敦苏富比拍卖会上,品相比这个还差点儿意思的炉钧釉,起拍价是它的一倍。你看瓶身上的红色斑纹,在我见过的炉钧釉里,分布得这么均匀饱满的釉面太难得。”

那只说明一件事,她见过并且亲手摸过的真品为数不少,才有足够的经验作比较。

周鹤南眯着眼侧目打量,“你对古董也很有研究,算是给我的意外惊喜吗?”

欢喜愣一下,直觉自己大意失言了,含糊道:“我……只对这种窑变工艺感兴趣,凑巧而已。”

人很难彻底消抹过去遗留的痕迹,尤其面对周鹤南如此敏锐精悍的观察力。

他略有犹疑,眼中闪过几许跃跃欲试的兴味,“既然这么肯定,敢不敢跟我打个赌?若它值得,你会得到额外报酬,跟拍卖会抽取的佣金同价。”

“那万一我要是输了呢?”

“你可以用我给你的报酬一次性付清赌债,也可以继续为我工作,分期偿还。”真是精明得吓死人,出门不占着便宜都算吃亏了。

“不赌。”欢喜想了想,“这只是私人建议,你当然可以不认可。而且瓷器又不是纺织品,还不算在我的工作范围内。”

“这么怕输?佣金比例不会超过拍品总价值的百分之三十,也没多贵。”他笑得更欢畅。

老天,他们对“贵”的定义当然不在一个水平线上。这就开始了,天生含着银匙的幸运儿,无论表现得多么平易近人,永远搞不清民间疾苦。

“不、全、是。”她微微白他一眼,“周先生,我只想安稳赚到应得的薪水,不是来撞运气。可你不一样,没风险的事,没成本的事,意味着没有丝毫赚钱的可能,根本不值得你花时间。”

天晓得这是她生平头一回正式学习如何不露痕迹地拍马屁,尤其是对一个听惯了顺耳之言的男人。

效果显然还不错,周鹤南不动声色地把号牌递到她手里,“你来。”

他们又陆续选中几样古瓷,数量不多,只两、三件。

周鹤南很克制,全当热身试水。虽然有钱,倒不是头脑发热就肯随便一掷千金的傻瓜。他不糊涂,不变的笑容里可以蕴藏很多种含义。默契在紧张的磨合中达成,只需一个微小的暗示,欢喜便知道他要她怎么做。

四件晚清吉服是压轴之物。

不知不觉间,他把懒洋洋坐姿收起,漫不经心的眼神变得锐利。这趟行程的最终目的,无非是冲着这几件缂丝古衣而来。 PDT9bjqmr1G5/W75c/vbDVpBLuYQIL9+qCXDMc9lE3DaR86oya+6UraYjWuIGeP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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