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个来自古老东方的知名时装设计师,同时也是世界级非遗技艺传承者,毕竟不是跌份的事。Jade也邀请过欢喜几次,把适应场合的服饰放在礼盒里,提前一日放在她房间。作为华丽的陪衬,无非当成炫耀资本。就像早年欧洲贵族女性流行的风尚,在自家宅邸养着几名落魄艺术家,提供资助的同时,让这些人为她们吟诗作画弹钢琴。
欢喜没有那样好兴致,为了见一见过目即忘的陌生人,换衣服化妆盘头发各种折腾,总是找借口推辞。拒绝几次后,Jade也由她自便,不会勉强。
削足适履去融入一群志不同道不和的群体,用非母语勉强交流,说些不知所云的话,这种场合对欢喜不具备任何意义。早在日本她已半推半就地尝试过,过程并不美妙,结果差强人意。当时有人肯卖这面子,不是冲着她跟细尾澈镀金的得来的一点浮名,只因为她是沈望带去的女人。此一时彼一时,何必自取其辱。
歌舞不休推杯换盏,着实太吵闹,再好的隔音也无法彻底消除。欢喜不胜其扰,只好暂停工作,到花园里溜达静心。透过彩色拼花玻璃窗,能看见里面衣香鬓影绰绰,真像戏台上的剪影。
忽而沦落至此,像一条河流被地震截断,被迫改道。她不见得不需要一个更好的台阶重新攀登,但这不是沈欢喜的方式。在自身不具备足够的交换价值之前,所谓人脉没有用,被舍弃太轻易。某种意义上,沈望教会她非常现实的一课。
她现在不是一个人,当务之急也并非重出江湖搏命拼杀。相反的,主动退避在主流秩序的边缘之外,始终保持旁观与质疑,要付出更多决心。
对着木梭和丝线,在忙碌中剔除回忆和情绪。夜以继日,只是默默无言地承当。辛苦自不必言,最难熬的反而是天气的寒冷。
烧壁炉会导致空气过分干燥,影响桑蚕丝的柔韧和固色,让丝线变得容易折断。她找不到别的取暖设施,也不想去麻烦Ellio,只能把能穿的衣服全裹上。在豪宅里受冻,简直是天方夜谭一样荒诞的事,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
Jade对她的工作没有太多要求。除了那几次泛泛的邀约,从未主动要见欢喜。不关心她的进度,不催促不询问,几乎想不起来家里还有这么个存在。欢喜亦很清楚,她所做的一切,对这个富有的家庭而言其实可有可无。但她不愿取巧敷衍,拿出来的结果必须对得起高昂报酬。
这笔钱是她和孩子目前所急需,也是安身的本钱。生产之后势必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无法工作,单身母亲要面对的困难又更多。唐舜华为她争取到机会,Jade无论是出于挥霍的习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对她没有苛刻计较,已是陌生人之间难得的恩慈,值得郑重相待。
生活很复杂,无法三言两语概括清楚。欢喜愿意记得的,都是别人的好。那些不好的,已不再重要。
妊娠带来的负担日渐明显。她清楚地感觉到精力减退,体能随之衰弱。总是很容易困倦,好不容易到了休息时间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呕吐感丝毫未曾减轻。突如其来的晕眩,让注意力难以集中。以往轻易就能完成的步骤,需要耗费更多时间。
孩子无知无觉地生长,不断自她体内汲取养分。全新的依附和共生,不亚于血肉被寸寸蚕食。胎盘早剥的创伤留下隐患,仍不时有轻微出血。有时半夜惊醒,伸手就能摸到床单上温热的血迹。她实在太累,翻个身又睡去,次日清晨,会发现少量淡褐色的液体干涸在大腿皮肤上。
如果说身体是灵魂的容器,那么这容器正日渐变得透明而薄脆,必须小心翼翼维持。种种负荷相加,无疑是种削弱,整个人被不由自主的沉坠力量所掌控。失去以往的清醒、敏捷和强大,会带来恐慌。但她为之甘愿,习惯了忍受不适,以及身周萦绕不去的血腥气味。
生之沉重艰难,从来如此。
自从来到巴黎,欢喜一直隐瞒有孕的状况,对谁都不曾透露。她不愿被当成一个脆弱无用的存在,靠孩子索取额外照拂,进而被质疑专业能力。
有些女人做了母亲会失去自我,由内而外变成孩子的附属品。她不是,不赞成过度牺牲,也不认可这种莫名其妙的人格弱化。没有人会尊重一滩烂泥。无论任何时候,首先要让自己成为一个独立完整的个体,然后才是其他。
对孩子的态度也是一样,给予她感情,但不试图以此来占有和控制。有时吐得太厉害,坐着躺着都天旋地转,就用意念同囡囡商量,妈妈今天很辛苦,你可以乖一点,帮助我好好地吃东西吗。完全是成人之间平等交流的态度,直接而坦荡。不管有没有用,这是她发自本心的态度。通常那个晚上就会睡得比较安宁,非常神奇。
不断怨天尤人,只会让无法解决缺陷愈加清晰。对镜子恶言恶语,同样只能从镜子里看到一张扭曲的脸。她认为自己该做的,是像风雨之中被雷劈掉一半的树,努力长出新的根系和枝叶,然后变成两棵。在这个过程里,需要互相信任,给予彼此帮助,而不是“我那么辛苦都是为你如何如何”。
世间不问因由的盛大深情,表现出来往往极为克制,乃至显得淡薄。绝不是任何人都能给得起,给得起的,通常不希求回报。欢喜想,她的孩子会懂得。
斩断羁绊后,欢喜试着平息内心的愤怒,进行艰难的自我调伏。
愤怒让人撕心裂肺,妥协就会变得血肉模糊。因为害怕失去更多而逆来顺受,信念在摧残中支离破碎,不过是毫无价值的苦难。而能让苦难变得有意义的,只有从中获得的思考和经验,以及选择道路的勇气。
不找借口,不自欺,时间因此具备更真实的质感,闭上眼睛,就能听到光阴刷刷流过的声音。
渐渐不再失眠,经常会梦见奶奶。祖孙俩一起去镇上看戏,她又睡着了,将头枕在奶奶腿上。老人的手干燥温暖,一下一下抚摸她的脸。往事历历在目,充满酸楚的柔情。欢喜得到抚慰,觉得非常安全,仿佛不记得奶奶已过世那么久。
收尾工作全部结束的黄昏,落了一场小雪。
每次全力以赴,便如同完成一次彻底的清空。欢喜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卧室,身体异常沉重。衣服也未脱,直接爬到床上裹起被子睡觉。难以形容的筋疲力尽,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醒时天已黑透,房间一片昏暗,只觉心里空茫,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
她翻个身侧躺着,把脸朝向窗外。小花园亮起夜景灯,发出朦胧虚白的光。无数干燥细小的雪花撞向玻璃,渺渺喧嚣又寂静无言。
天地各一方,故人何在,心事谁同。
巴黎还是太冷了。等舞会结束拿到报酬,要找个暖和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或许会去临海的东南亚国家,物价不高且通用英语,四季鲜花不断。
每一次面临重大转折,都无人可以依靠,只能自己来做选择。短短二十四年,迁徙过多少地方,睡过多少张陌生的床?欢喜从未仔细算过。唯一明确的是,已不再有年少无知时的惶然不安。得到并交付过感情,一再逼近人生的真相,始终心怀坚韧,灵魂便长出铠甲。
孩子会跟随她的脚步,彼此紧密相连,对世间无所畏惧。
这么想着想着,再次陷入漫长昏睡。
今年的Le Bal依旧在巴黎的香格里拉酒店举行。
金碧辉煌的建筑,曾是拿破仑侄孙罗兰·波拿马王子的府邸,位于第十六区第10大道。幸运女孩们踏入花花世界的第一步,便从这里开始。星空般的梦幻之所,奢靡做作,却令人难以拒绝。
Jade的丈夫头一回露面,夫妇俩陪同女儿出席宴会,这么重要的交际场合,当然不容错过。欢喜跟这富豪之家毫无亲属关系,却能以工作人员的身份入场,也不知Jade是如何做到。
她承此盛情,当面向夫人表示感谢,后者反应却很平淡。挑眉想了好几秒,只说此事并非全由她安排,不必刻意谢她。欢喜略有疑惑,又不方便追着问,只当对方是客气。
舞会比往年多出几张东亚面孔,不再是欧洲白人的天下。这些女孩作为华人代表参与其中,将这场围绕着时装、名媛、慈善三个关键词的盛事推到话题顶点,整个巴黎为之沸腾。
宫殿式建筑沥粉堆金,无处不在的水晶灯饰如同满树繁花照耀。从大部分窗口望出去,都能俯瞰左岸塞纳河风光,十九世纪洛可可色调和LaBauhinia玻璃穹顶,是典型的路易十四时期风格。
这年受邀参加舞会的少女共有20位,除了皇室成员后裔,也有香槟酒庄主人的女儿,世界级巨星的掌上明珠,国际集团董事的孙女,财阀继承人等等。
巴黎时间晚上八点半,宾客已经开始签到。在另一个特别安排的宴会厅里,名媛们还在紧张地进行最后一次彩排。这是她们第一次进入正式社交场合,以公开的身份介绍给所有人认识。按习俗,公主们也将在这里邂逅自己的专属骑士。
在正式亮相在舞会上之前,Mathilde一共要经历4到5次彩排,试礼服,挑选珠宝,再次熟练华尔兹舞步,为这次公开亮相费足心思。
欢喜一直跟在Mathilde身边,跟舞会珠宝合作商、化妆团队和大品牌工作人员一起,最后一次整理配饰,核对饰品数目,根据女孩当天的身体状况调整衣裙尺寸。要确保零号礼服在穿上身的那刻,严丝合缝地服帖,每根睫毛的弧度都必须完美。
Mathilde待欢喜十分亲近,舞会开始前接受采访也要她陪着,还邀她一起合影。
到场的媒体很多,所有消息同步全球直播,照片一经流出必定会传得到处都是。欢喜为难地指着下颌处,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她偷偷用口红笔在皮肤上涂了几粒小红点,抱歉地表示今天意外过敏状态不佳,外媒通常爱用生图不做后期,担心影响Mathilde的形象。
“你才是真正的主角。”她说。
Mathilde神情羞涩而兴奋,只顾拉着她的手,“What should I do?I"m feeling very nervous now!”(怎么办我现在好紧张)
在创始人的安排下,每位少女会有自己的专属骑士,基本遵循身份地位相匹配的原则。女孩们却是在舞会的前一天29号才真正见到彼此,几乎完全陌生。这些男士们也都经历过层层筛选,每一个都是现实意义上真正的王子。
据闻Mathilde的舞伴来自德国犹太银行家族,对她的金融家继父来说,能积累的人脉不容小觑,这也是Jade费尽心力为女儿拿到舞会敲门砖最实际的目的。
然而她毕竟只是个十五岁少女,脑子里还留有玫瑰色的梦幻,对未来有很多跟名利场无关的想象。
“如果我失礼了怎么办?他比我大七岁,天哪我完全不知道该跟他聊什么。”
“这是他该考虑的问题,你做自己就好。听说那位先生参加过两届舞会,当然懂得如何照顾女伴。”
这个建议显然不能打消她的顾虑,Mathilde皱起漂亮的眉毛,“你有喜欢的人吗,是什么样的感觉?我要怎么才能知道我喜不喜欢他?”
生命用情感与世间交会,如同昼与夜交替,都是最自然的发生。鲜活的热望,会令人产生错觉,仿佛当下可以无限延长,不会变老,不会遗忘,亦不会有分别。
“不需要刻意分辨。”欢喜回过神,为女孩理了理盘发上的缂丝发带,说:“一秒之间就能确定的事,你的心会告诉你答案。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就像成千上万只白鸽同时振翅飞起,山谷里开满金合欢花。”
“你真像个诗人。”女孩扑闪眼睛,眼皮上涂抹的银色亮粉发出碎钻般的光,“那你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在做什么?也是跳舞吗?”
欢喜将食指比在唇间嘘一声,神秘兮兮道,“我是个非常糟糕的坏榜样,千万别学。”
Mathilde满脸的好奇呼之欲出,不问到底不会作罢。欢喜无奈地摊手笑了,“好吧,我从晚宴上开溜,拿石头砸破了他的脑袋——当然是不小心的。”
两人对视数秒,齐齐弯腰笑出声。
Mathilde并不傻,她只是天真,也有条件一直这么天真下去,到老还是明媚娇憨。只要穿好水晶鞋,不要试图溜到宫殿外,不要成为别人野心和欲望的目标,会比绝大多数人更容易获得幸福。而曾在幽谷流连忘返的沈望,无论路过多少风景,都只是主旋律里无伤大雅的小小走音,终究也要回到他安全坚固的城堡里。
这就是公主和平民女孩的区别。各人头上一片天,实在没什么可比较。
休息时间结束,Mathilde要去做最后一次预练。
欢喜找了个小化妆间,拿卸妆湿巾把下巴边的红点擦除,又补了些粉底。千帆过尽,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在晚宴上不拘礼节,只知道贪嘴吃甜点的傻瓜了。
她捏着粉扑,姿态散漫地抹掉那点瑕疵,手势介于生疏和熟练之间。独处的时候,脸容便显出寥落。像不得不跟着父亲出席无聊宴会的小女孩,用盛装掩饰心不在焉。
从门边朝里望,斜直角度恰到好处,能清楚看到镜中人的脸。眼神凉而淡,是雨后纷纷扑落的白色樱花。
十几分钟后,欢喜从化妆间走出,并未察觉身后遥遥尾随的视线。
从八点半直至晚上十点半,晚宴之前都是鸡尾酒会时间。宾客们可以喝点美酒,享受米其林大厨提供的精致食物,趁真正的主角还未登场之前,到处走走转转,拍些漂亮的照片。场内人数精准限制在200人左右,力图营造私密温馨的氛围,不会过于喧杂。
巨大的枝形吊灯下,银餐具悦耳碰撞,一派金碧辉煌。
这里没有无名之辈,无论男女皆来历非凡。欢喜走了不到五十米,便认出《名利场》杂志的首席摄影师乔纳森和美国著名喜剧明星以及他的小女儿。她低垂着眼眸,经过他们时目不斜视。以前跟沈望在一起的时候,亦曾见惯奢华,再大的排场也不至于一惊一乍。
西方式的社交,总是强装热闹,又令人无法自如地融入。
人人都努力表现出无可挑剔的礼仪教养,谦逊而含蓄地谦让,时刻记得互相赞赏。只有置身事外,才能看清这种完美氛围里苍白的隔膜。热热闹闹一场,其实谁也不知道对方在干什么。一边演一边做观众,用描金镶银的面具来相对,肉身反而沦为面具的陪衬。
当需索胜过相信,注定是无法治愈的疾患。虽然从任何角度来看,这都是一个流光溢彩的梦幻之夜。巴黎永不欠缺鲜花与香槟,美丽的情话和比钻石更奢侈的爱慕欢愉。
欢喜的工作已全部完成,此刻无心流连。只是安静地穿过人群,沿途巧妙地避开镜头,没有目标但脚步笃定。隐身在视线的丛林里,纵容散漫自在的本性。
过往的经历,注定使她不会成为一个对表象感兴趣的人。
当记忆逐渐沉落于深海,不再发出声音,便觉得眼前所有,不过是海市蜃楼里一艘华丽的航船。灯火辉煌载歌载舞,下一瞬会发现龙骨破败,桅杆折断,瓷器碎裂发黑,皮革丝绸早就腐烂多时,金银器皿也被腐蚀得锈迹斑斑。
她收藏好全部历史,不再觉得自己能够在世间任何角落与之相见,也不愿意让他以任何可能的形式发现自己。
没有宾客注意到这个清寂寡欢的中国女子,除了周鹤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