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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折戏 低徊

恰克▪帕拉尼克说过,“只有在失去一切之后,你才能获得做任何事情的自由。”

一个女人想要在世间闯出一条独属于自己的路,最基本的觉悟就是不要对任何人怀有期待、幻想和期许。

爱会消失的,都是过眼云烟。欢喜终于懂得,当她只能依靠自身的力量,还要成为另一个新生命的依靠时,会变得如何坚不可摧。

男人不过是一段经历,或一种工具。要不要用肉体孕育生命,选择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去追寻怎样的生活,决定权都在自己手里。

她听从安排,暂时住到唐舜华空置的房子里,等他们操办签证手续。所有准备一应落全之后,便换掉号码,带一只20寸箱子自己打车去了浦东国际机场。

行程匆忙,也来不及同连越他们好生作别,吃饭送行一概作免。正因为以亲人相待,反而有不必流于形式的淡薄,亦是一种懂得和珍重。

临出发前的一刻,才分别给连越、甄真和绿萝发了短短一行字:“我走了,要去赚钱养囡囡。”

除此之外,无需给再任何人交待。

她的行囊至简,拎起来轻飘飘,在国际航班的旅客中很少见。就这点东西,也是可有可无。勉强收拾出来几件日常穿的衣服,几本书,带上奶奶的照片,实在想不出还需要什么别的。

天地间独来独往,总是两袖空空。

那只紫檀木梭已托唐舜华转交连越,后者会交还沈望。只说:“还给他。”

连越问:“还有别的话要我带给他吗?”

“他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他。以后各自安好,不必再见更无须相认。”

就此两清了。

真正的道别都是不告而别,大声摔门等着被追上去抱?不会的。心灰到极致的人,连门也不关就走了,连脚步声都听不着。

欢喜心头一片澄明,无哀无伤。确定要以强盛的意志再次深入红尘,而非随波逐流地摆荡。

她不再觉得这是种逃避。孜孜以求终究有限,不争看似柔和,实际上是比孤注一掷强大无数倍的选择。

迷恋一切有为法,最终也要在梦幻泡影中清醒,知晓此身之脆弱,如露亦如电。

深夜法航,耗时二十五个多小时的漫长飞行,中途还需在首尔和阿姆斯特丹停转。Jade出手向来阔绰,慷慨地给她预定了头等舱位。

登机时间延迟到凌晨两点半,无一人相送。分离总是令人伤感,不如不要。

空旷的候机厅到处是脸色疲惫的夜航旅客,各种肤色和语言混杂,交织出莫名荒凉。洗手间突然传出短促凄厉的尖叫,引起混乱嘈杂,很快围拢一大堆人。

地勤和安保飞快地奔过去维持秩序,让闲杂看客等散开。洗手间马上被封锁,不许任何人入内。

欢喜没有好奇,对与己无关的事一概缺乏兴趣,听到广播响起,便去登机口排队。听到几个中国旅客眉飞色舞地交谈,才知道洗手间有女子割腕自杀。被发现时血都流掉多半,身下也是一大摊血,据说还怀了身孕。

无人知晓那女子曾有过怎样的遭遇,也无法感同身受那种意冷心灰。失望太重,令她毫无留恋,宁肯在混杂污浊的公共空间里自戕,一尸两命惨烈至极。

那也是种选择,是她唯一能背负得动的结局,任何旁观者都没资格高高在上地评价或指责。捱过最痛的一刻,或许就好了。但有些人真的捱不过,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欢喜莫名触动,过闸口时匆忙回头看了一眼。全是涌动的人头,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她觉得,这是与过去隐秘的告别。

如同某种隐喻。有人削减脑袋汲汲营营,有人劫后余生爬出来,只想隔岸观火,更有人就此万劫不复。

落了座,便在恻然中想起《西游记》里的故事。唐三藏经过九九八十一难去取真经,还需渡过灵山脚下的凌云渡。这条河上仅有一座狭窄细滑的独木桥,失足落下便万劫不复。渡河时,他惊讶地发现一具和尚的尸体顺流漂下。接引佛祖便笑着对他说,莫怕,那具肉身就是你自己。

漫长的时间之河里,必须把肉身皮囊抛在彼岸,舍去欲念执妄,才能成就大圆满。

陌生的女子,不过是做了她曾经想做而未做的事。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一念之间万缘倶寂。将那诸色看破,便有了寡淡的灵魂。

呵,太平盛世,最大的兵荒马乱无非是幻灭。

机械轰鸣声中,欢喜挤在狭小的洗手间用冷水洗脸,抑制胸中的呕吐感。抬起头时,与镜中的自己对望,疲惫却不孤单。这庞大又空落的人世间,她和她的孩子以呼吸紧密相连。是她选的,她要的,血缘至亲。

奶奶去了,婴儿似一枚甘美果实,缓慢沉静地生长在她的身体里。地球上的每一秒,都有无数新生和不断的死亡,生命以这样残酷强大的方式完成轮回。而她甘愿承当,不惜为此脱胎换骨。

头等舱位置宽松,没有满座。欢喜从未坐过那么长时间的飞机,仍觉得难受,腿脚很快肿胀。

没办法入睡,也吃不下东西。她问空乘多要了张毯子,戴上耳机打开IPAD看电影。卓别林的黑白默片,只有背景音乐,所有对白台词都用字幕显示。

《马贝尔的婚后生活》里,喜剧大师演了一个真正的醉汉——千方百计要想使自己清醒,但力不从心无法清醒过来。

这个英俊瘦小的男子醉心表演,在镜头前的冒险精神和真诚令人着迷。拍出的电影总是力求达到完美,60分钟的正片能拍出3180分钟,剪辑留存的比例只有53:1。在那个年代,简直是奢侈到无法想象的事情。

欢喜一部接一部地看下去,有些是跟沈望看过的,有些没有。她最喜欢《寻子遇仙记》,可以重复好多遍。

卓别林扮演的玻璃匠夏尔洛,某天发现了一个弃婴,无处脱手,只能不情不愿地留在身边照顾。小小孤儿长到五岁,彼此已情同父子,一起耍把戏挣钱谋生。他们在贫穷窘迫的环境里相依为命,小夏尔洛故意把临街的玻璃窗砸坏,当父亲的便上门去更换玻璃赚取酬金。

后来有人发现这孩子来历不明,要将小夏尔洛抓进孤儿院,父子俩成功出逃。

正在寻子的弃儿生母在报纸上刊登了寻人启事,孩子又被人连夜抱走。夏尔洛四处寻找,最后累得在家门口睡着,梦里所有人都变成天使,亲切友善,孩子也回来了。

最后梦醒了,警察带走夏尔洛,孩子已回到母亲身边。

没有人知道夏尔洛最后去了哪里。他可能死了,也可能在牢狱或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继续孤单地生活,或许仍在做玻璃匠。

好梦最易醒。这世界从来都是惩罚赤忱和深情的,浓墨重彩的爱,或许带来短暂慰藉,以及不会孤独的幻觉,最终会让人死。

活下来的那些,会拼命去学克制和疏离,不愿再看到那个在幻觉中挣扎的自己。

欢喜在昏沉中睡去,隐约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逐渐清晰。所有熟悉的感觉瞬间迫近,如同刀刺。半梦半醒间,就这样看到沈望。他坐在对面,在昏然与寂静中凝望她。

鼻梁窄而挺,星辰一样朗朗的眼睛,清冷毓秀。凉薄的笑容上,覆了层朦胧冰凉的纱。还是凤凰湖边初见的容颜,那样漠然、不驯和无情。

他已完成在她生命中的路过。他们甚至没有一张真正的合影。

但这不重要。她对他的记忆,自灵魂深处而生,自发肤血肉而生。温度、气息、力量和所有最细微的轮廓,绕不过,穿不透,就这样融入每一次自然的呼吸。如同海市蜃楼对着断壁绝崖,默默地共存。

所以她不需要任何形式上的纪念,完全失去占有之心。这份感情是一道劈开混沌的光,带来对生命全新的感知。即使伴随着同样剧烈的创痛、矛盾、挣扎,也是种超越和领悟,依旧值得感恩。

只不过他最终能给出的,是她所不能接受的方式。

小女孩已长大,寄居蟹也需要寻找新的螺壳。如果找不到,当然会很危险。它就必须拖着赤裸柔软的身体,在海底被砂石碰撞,或被天敌所伤。即便如此,也不能强迫自己进入方向不对的螺壳。而不合体的旧螺壳,必定只能留在原地,虽然那曾是她最重要也是唯一的支撑。

不能用爱去予取予求,试图控制他,占有他,征服他,不依不饶,患得患失,把他改变成自己需要的形状。同样的,他也不能够这样对她。

在缠绵而沉痛的省悟里,欢喜微微笑着,“你看,我们就只能走到这里了。”

他的嘴唇未曾开启,但她听到他的声音,低沉地在耳畔缠绕:“总是这样的对吗?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次拥抱,都将以松手告终。”

或许沈望是对的,一直都是。爱是绝对的危险,在世俗之中难以长久保持纯净。剥除幻术和伎俩,最终的残酷一览无余。

他们之间再无前景,气数已尽,分别后该各自珍重。和声和气地道别,从此不回头。

于是他再问她,“你还愿意相信爱吗?”

信仰被摧毁折堕过后,她依然毫不犹豫地说,“我信。”

“为什么?”

“因为我们相爱过。”

她无比确定这件事,如同确定自己爱过以及被爱,从来都这样勇敢坚定。不惜拿出内心全部的能量,去寻求真实美好的,散发出光芒和热量的存在。

而孩子,孩子是彼此交付的结果。他已给过她这么多,不应再有计较和不甘。

沈望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他的身形和面容,在夜色的云海中逐渐隐去。每呼吸一次,就消失一点。从头发到眉目,再到下巴,然后是肩膀。

从那以后,他们像是从老天那里各自分了雨露,在漫长的数年之间,再也没见过。

欢喜并无哀容,只在心里轻轻地说:“让我就这么看着你,让我就这样,忘中犹记。像火焰消失在灰烬,水消失在水里。”

不知不觉,于沉睡中落下泪来。

我信。

喃喃的梦呓,自她唇间落地。分明是执拗,却如同解脱。男子坐在右手边的位置,合上书页,一直在安静地注视着这个奇怪的中国女子。

或许是灯光的缘故,她周身如同被水波环绕,头发也泛起一层莹莹的粼光。手腕上戴一双老旧银镯,流淌着月色般的皎洁。而泪水兀自源源不绝,把面庞变成水中的暗影。

他从未见过人在睡梦之中漫长安静的哭泣,一时不知她是睡着还是清醒。

屏幕上的电影早就放完了,画面定格在一片空白里,上面打出一行黑色的字——“A picture with a smile, and perhaps a tear.”

“一张带着微笑的照片,也许还有一滴眼泪。”这是卓别林对故事的表达。

爱始于微笑,浓于亲吻,逝于泪水。

就这样有点怔怔,油然而生几分好奇。

他把滑落在地的毯子捡起来,轻手轻脚替她盖回身上。照顾旅途中同行的陌生女性,是习惯成自然的举动,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教养。

欢喜惊醒了,发现头顶的阅读灯已被他关掉。在公共空间泪流满面,于毫无防备之时暴露出内心的伤口,终究是种羞耻。于是他将她不能自控的片刻,隐匿进黑暗之中。这个妥帖的小细节,让她消解了警惕。

她醒过来就迅速恢复镇定,道过谢,若无其事拿纸巾把脸擦干净。漫不经心的姿态,不仓促也不遮掩,仿佛是在擦汗。

等她处理完毕,他才和声问:“是否身体不适,需要吃点东西或喝水吗?”

男子声线优雅沉郁,透着波澜不兴的冷静。欢喜却不记得他是几时出现在隔壁的座位上,或许是中途升舱。

她重新打开顶灯,借着从头顶倾泻而下的光束,看清了他的面容。

男子面目清朗,眼角眉梢略显出些年纪了,轮廓仍十分出色。银灰衬衫看不出牌子,穿在他身上却有别样的潇洒服帖。东方人的年纪向来难猜,不过那份通透沉淀的态度,令他分明有别于年轻小伙。她能识别这种气息,是一种长久处于富裕阶层,在优渥环境中滋养出的从容和底气。

但欢喜注意到的,是他左眼底下一颗小小泪痣。藏在睫毛边沿,像浓墨溅出的一点黑色泪滴。这个特别的标识,如同一个人身上隐藏的历史,让男子的气质变得复杂而有层次。

大部分擦身而过的人,对彼此不具备意义,也无法建立真实深刻的联结。当时欢喜并不觉得这次旅途中的小插曲,会对以后产生任何影响。

她对人没有想法,心灰意淡。再次道谢后,便不再开口。

他看起来并不想自我介绍,也未问及她的名字,便自然而然开始交谈,或许是为了打发旅途的寂寞。

在她打量他之前,他已看了她很长时间。

漂亮面孔他见过很多,没有表情却能令目光不由自主反复流连的,亦很罕有。过后回想起来,只记得一种泯于幽暗的滚烫与痛楚。直至泪水铺天盖涌出,是裂开的岩浆,千回百转不可捉摸。

“去巴黎?”他要了杯酒,执意攀谈,“你从哪里来?”

说话时轻晃手腕,冰块便叮叮作响。

假装听不见不太礼貌。欢喜摘下耳机,仍盯着屏幕上的那行字,随口道:“来自东方,另一个巴黎。”

“呵,没有女人能拒绝巴黎。”又问她:“去旅行还是购物?”

“工作。”

是工作,也是逃亡,奔向劫后余生,前路依旧茫茫。

他低低咳嗽一声,循着她的目光将视线再次落回定格的电影,“很少有人看喜剧也会哭。”

“我不觉得这是喜剧。”欢喜垂下头,抚摸手腕上冰凉的镯子,“它在讲一个关于相聚和离散的故事。卓别林对他的最后一任妻子乌娜说过一句话,‘因为我知道散场后永远是——有限温存,无限辛酸。’”

她说这些的时候,他只是坐在旁静静地听。偶尔聊起自己喜欢的电影,名字已不记得。印象中值得回味的片段,是一个男人千里迢迢跑了很远的路,到吴哥窟对一个树洞诉说自己的秘密。爱一个人但不必让对方知道,对着树洞倾诉也很好。

欢喜笑笑,“我没看过这部电影,不过多少能猜到结局。如果一个必须深埋的秘密与爱有关,那么必然和快乐无关。”

然而她会在梦魇里一边哭泣一边相信。很有趣的,醒来以后她就只剩下笑容,薄而宁静。在唇角隐然浮现,不会抵达眼睛。

仿佛没有故事,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知晓别人的事,完全无话可说。纯简而空白的存在,给出的全部讯息不过是,她在这里,就是如今你看到的这样。

他们的交谈没有主题,时断时续。欢喜精神不佳,有时睡有时醒。她睡着的时候,他照旧看自己带的书,不去打扰。

距离终点还有两个多小时,盛大艳异的黄昏迤逦而至。那天日落得特别快,舷窗外是堆叠的云海,由靛蓝渐进,变为血橙,一层层融为灰紫。多么汹涌壮阔,也会流深静默。

欢喜看了很久,直到黑夜彻底落幕,玻璃映出她寂静脸容,仿佛在说,看见什么也都一样。

晚上九点三十五分,飞机降落在离中国九千六百多公里的地球彼端,戴高乐机场。 eWZ4IChQMuv7dWTGhS2dEgdHOPSPXsvE54LI7ndrsHgaFF702ZQ7CqVutg8b3BZ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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