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萝带来干净的换洗衣服,见她对住手机屏幕发了许久的呆,边蹙眉边轻轻啃咬指甲,好像在琢磨什么。
“别老玩手机啊,多养养精神,当心以后眼睛疼。”
“我在看我还有多少钱。”欢喜抬起头,乐观地笑笑,“比想象中多呢,心里好歹有点底了。”
她对物质没有太多计较,向来是够用就好。现在不一样,有了孩子,必须要提早规划。
银行卡里的结余大部分还是做缂丝吉他赚的钱,后来基本都投入进培养新学徒计划,只剩聊胜于无的小几万块。跟程嘉人的合作是断臂求生,基本没赚头。唯一可靠的收入来源是工作室,缂丝生产线日益成熟,随着盈利增长,定期会有一些进账。谈不上丰厚,起码也还稳定。
欢喜掰着手指头仔仔细细地算,“省着点用,够我和囡囡生活大概一、两年。”
两年以后呢,肯定是不够的。养孩子不光是吃饱穿暖,还要受教育,有安定的生活环境,俩眼一睁处处得花钱。可她说,“到时候再想办法,等孩子大一点可以请人带,自己总要工作的。那么久以后的事,现在担心也没用。我不确定以后会不会越来越好,但我会努力让它变好。”
绿萝见她整天把未出世的孩子叫“囡囡”,觉得奇怪:“才三个月,你怎么晓得一定会是女孩?”
欢喜愣怔几秒。她也问过沈望同样的问题,他就是没来由地确信,他们的孩子必定是女儿。他会给她最多娇宠,捧在掌心如同公主。
“她会比你还淘气,手指上长着看不见的翅膀,总想要去征服全世界。那时你就会知道,为什么你那么倔我还那么爱你。”言犹在耳,记得那么深,难以忘记。
欢喜用微笑掩去失落,随口胡诌道:“奶奶托梦告诉我的,她比较喜欢重孙女。”
绿萝不傻,思量片刻又问:“还是不让沈望知道吗?他毕竟是孩子的父亲,不可能什么都不管。你别怪我多事,我们当然都愿意帮你一起渡过难关,可孩子的未来不好拿来赌气。有靠山和一无所有,区别很大,你又何尝不是在替她做决定。”
她想了想,依旧说:“这是我的孩子,没有什么父亲。”
欢喜在“我的”两个字上加重了音,仍坚持划清界限。脸容隐约浮起祭奠之色,态度却很淡然。仿佛孩子自她的体内自行分裂诞生,从未经历与另一个男子的结合,是理所应当的一件事。
“我没有父母不也长到这么大?孩子以后跟我姓,我会好好带她,把我所有能给的都给她。”
绿萝哭笑不得,“那不还是姓沈嘛……”
“不一样的。”
究竟哪里不一样,欢喜自有道理,也懒得解释太多。
直到出院前,唐舜华主动来探望。
自从日本一别,两人有将近一年没见过面。毕竟不是一个阶层的人,生活圈子因特殊机缘有过短暂的交集,并非人生常态。
连越和甄真都没在,她是自己来的。欢喜不是不惊讶,第一反应是先道谢。甄真说她做手术的时候情况危急,血库一时调不来那么多熊猫血。连越搞不定,只得去求母亲帮忙,七拐八绕找了好多层关系。某种意义上,唐舜华是她和孩子的救命恩人。
不管身在何处,这女人都有一种无懈可击的姿态。几乎算得上异数,时间在她这里是静止的,不见衰老也从不软弱。非常笃定的强悍,并且美得森然,似一匹皮毛光艳的成年母豹。
欢喜去烧水泡茶,忍不住从身后打量她坐姿挺直的背影。唐舜华的经历她多少知道些,以前从不曾深入地想过,现在却生起几分同病相怜的惺惺。
唐舜华自己也不太避讳,偶尔提起只言片语,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她这么形容最落魄时的自己:我那会儿就是个街头卖艺的。除了画几张卖不出去的设计稿,什么也不会。在欧洲到处流浪,还拖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领教过人性最黑暗的残酷,让她成为真正由内而外强大的女人。年轻时被枕边人下死手背叛,强行关入精神病院。想办法逃出来以后,便带着襁褓中的连越出国。从此一路颠沛流离,照样靠自己闯出一片天下,不需要无谓的同情的和怜悯。
当她开口,话语洞彻分明,令人不由自主想要信服,甘愿听从。
欢喜把热茶递过,她也不客气,更懒得浪费时间在谢来谢去上头,直接问:“是要在这家医院建档吗?也是三甲,医疗条件还算可以。”
建档的意思就是在这里做全程孕检,直到瓜熟蒂落。
欢喜怔了怔,摇头说“不”。
这样太容易暴露行踪。沈望还在找她,一旦跟沈家惹上瓜葛,没完没了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到头。她本能地害怕失去孩子,也担心万一被吴丝桐知道,危险防不胜防。日夜深怀隐忧,浑身便散发出前所未有的警惕和攻击性,离老远也能感觉出来。
唐舜华表示理解,挑眉道:“当年连越生物学上的父亲,也是一门心思要跟我抢孩子。我那时候两手空空,打官司根本抢不过,只好跑。孩子是当妈的豁出命生的,搞什么去母留子,想都别想。”
欢喜低垂着头,“天大地大,总能找到容身之处。换个消费低一点的地方,先把囡囡生下来再考虑别的。我已经给师父他们添了无数麻烦,不能再拖累更多。”说到最后,难免露出愧疚之色。
“都是小事,我不是为这个来找你。”唐舜华大气地挥手一笑:“连越那么大的人了,交什么朋友做什么事自有考虑,我从不干涉。”
她顿了顿,又说:“就是觉得挺可惜。你起点那么高,好不容易在业内坐上头把交椅,正是该顺风顺水的时候。为了躲着沈望,忍心把前程都不要了?慷慨激昂的口号听听就算,我说给你的未必好听,都是实打实的经验之谈。人一辈子,经不起太多从头再来,未必每次都能赶上天时地利。”
那名字让欢喜心底一阵刺痛,哑声道:“我也不想,可是真没有别的办法。现在对我来说,孩子才是最重要的。更何况目前的状态,想面面俱到实在有心无力。我……不敢留下。”
是,她不敢。孕育中的身体,徒有攻击性却丧失战斗力,是女人毕生最脆弱的时段。一个没那么强大的人,勉强去做需要强大的事,会被反噬。这场交谈毫无粉饰,让欢喜看清自己如丧家之犬般的窘迫处境。
她飞快地盘算了各种可能,想不到出路。唯一能明确的是,孩子是她要生,终究得独自去面对问题,不能仗着情分一再把连越他们拖入争斗的泥潭。
唐舜华习惯性地拿出烟盒,反应过来是在医院,就没点燃,夹在指间转来转去,“真想好了,不要沈望负责?我想他不至于那么绝情。一个女孩子未婚生子,不会感受到多少善意,压力大到超乎你想象。而且不是一时一刻,做了这个决定,余生都要为此买单。”
“他已有未婚妻,我不会去演他家的狗血剧。”欢喜抬起头,脸色依旧苍白,眼睛却清透湛亮,“我是个有完全行为能力的成年人,并非不能自理,为什么要另一个人来对我的人生负责?留下孩子,是自己深思熟虑以后的选择,我会承担可能出现的一切后果。”
唐舜华微眯起眼,“那行,远的不说,先说近的,出院以后你住哪儿?沈望要是想找你,跑到天涯海角都能找着。他能做到,他那个未婚妻难道做不到?我不是吓唬你,找个怀着孩子的女人费不了多大劲,无非就是花点钱的事。你不可能烧盆热水在家生吧?医院总要去的。”
欢喜被说懵了,咬紧嘴唇许久才放开,留下失血的牙印,却无言可对。
“这也是为什么我当初一无所有也要带连越去国外。”唐舜华把纤长烟身揉碎在掌心,面庞有一闪而过的伤感,“你到底年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生个孩子或许不难,难的是生下来以后。”
社会机制摆在这里,有很多约定俗成的规则。一个非婚生的没有父亲的孩子,在公立医院建档都困难。连带着孩子的母亲,会被一并视作异类,要承受数不清的流言蜚语。攻击、嗤笑,恶毒揣测都少不了。
“不管多难,我都要。”欢喜神情坚决,依旧不为所动。
唐舜华看着她,如同看见多年前的自己。这么有天分的女孩子,终究折在情字上头,末了还是走上和她一样的老路。
“一个人怎么都能对付,带着孩子东躲西藏就不是长久之计。你照顾过刚出生的婴儿吗?可有人能给你提供帮助,哪怕只是在你伤口痛到爬不起来的时候搭把手?隔两小时要喂一次奶,你会有起码一年多整晚没法睡觉,更没法工作,什么事都干不了。婴儿半夜容易发烧,动不动得上医院急诊。天寒地冻抱着孩子在马路边拦车,要是兜里再没有钱……那种感觉多无助,你不会想尝试。单身母亲必然受歧视,旁人都怕出了问题要担责,连租房子也不容易租到。”
预想过无数次的困难,从来没有这么清楚明确地摆在面前。但她知道唐舜华所言非虚,这些只是千百种麻烦里的冰山一角。要是奶奶还在,这些事都会讲给她。欢喜忍不住难过,差点落下泪来。
“或许是我不自量力了,可我总觉得天无绝人之路。您说的我确实还没考虑周全,这些提醒很重要,谢谢您。”态度还是毫不犹豫,语气多少带上点不自信。
“生活很现实,说白了有钱都好解决。带不了让保姆带,要养身体就请人照顾。”
钱是他们这类人解决困难最直接有效的方式,要么钱受罪,要么人受罪。欢喜掂量了一下卡里的余额,只能自己把罪受了。
“我手头不大宽裕,没法事事请人代劳。孩子跟着我,恐怕不得不受点苦。”
“没有钱就去赚。”唐舜华痛快地切入正题,“既然不指望男人了,你就是孩子唯一的依靠,刀山火海也得闯。”
欢喜若有所觉,安静地等她继续。
唐舜华始终在观察,捕捉她眼角眉梢间细微的神情变化。如果欢喜表现出任何一丝软弱和动摇,或者想回到沈望身边寻求庇护,这事她就懒得多管,后面的建议也不必再提。
她抬手捋了捋欢喜散在颊边的头发,“你还记得Mathilde吗?”
欢喜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想起那个刁蛮的混血少女,有精灵般的美貌,是顾秀谦和前妻Jade的女儿。彼时她初出茅庐,还在明唐做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设计,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Mathilde倒是对你印象深刻。”唐舜华笑了笑,“她前阵子放假,被顾接来中国,父女俩去看了‘怀让舞集’的水舞首秀。”
“哦……”欢喜还是很茫然,不知道她为什么提起这个。
“小姑娘今年刚满十五,Jade打算让她参加第一次巴黎名媛舞会。”
巴黎名媛舞会自1992年起,每年都会举办,创始人是法国传奇女公关奥菲莉· 雷努阿(Ophelie Renouard),逐渐延续成为传统。
舞会规格极高,参与标准也至为严苛,女孩们不仅需要来自优秀家庭,还必须具备美丽、高贵、勤奋与使命感。最初几届,主要入会成员均来自各国皇室及名门望族。后来条件适当放宽,许多当代文化艺术名流之女也跻身其中。还有很小一部分,是依靠自身努力、年纪轻轻便取得瞩目成绩的女孩,虽然没有瞩目的家世,同样可能成为幸运儿入围舞会。
Jade出身非凡,再嫁的亦是金融界大鳄,她的宝贝女儿属于中间那一种。
打造世界顶尖级的名流社交盛会,能让上流社会的女孩们正式步入社交圈,是成人礼的象征。除此之外,更要借此机会为慈善机构筹集善款,主要解决失学女孩的教育问题,并在老挝、菲律宾为她们建立健康安全的日托中心。
唐舜华简单解释完,“Anyway ,这次活动对Mathilde意义非凡,顾也相当重视。连越给我打电话说你在医院抢救那天,我们正在商量这事。参加舞会的礼服裙很重要,顶级设计师当然不缺,但Mathilde都不太感兴趣,我就提出来想让你试试。Jade婚礼的婚纱也是你一手打造,问题应该不大。”
真是太出乎意料。为巴黎名媛舞会设计礼服,这种殊荣多少前辈求之而不得,欢喜做梦都没敢想。
本已跌至谷底,世界突然向她打开一扇门,光线倏忽涌入。她太惊动,反而表现得麻木,不可置信地摸自己的脸,“……我?”
“Mathilde喜欢你,如果不是因为你,他们父女的关系现在还僵着。这也是你结的善缘,落难时正该收取回报,受之无愧。”她言语向来直接,“我当时也不知道你孩子能不能保住,不管结果怎样,以后日子还长。”
言下之意,若欢喜就此一蹶不振,倒枉费了她出手相救的一番心意。若还肯自强,唐舜华也不介意送佛送到西,无非多提供一个机会,抓不抓得住看她自己。
欢喜勉力平复呼吸,问:“那是不是要去法国?”
“没那么快。”唐舜华说:“我还有空置的房子,你明儿出院,可以先住进去。我的地方没人打扰,也不是谁想查就能查到。”
接受这种帮助的前提是,欢喜必须马上作决定。
“你在日本生活大半年,不也适应得很好。从没出过门见世面的人才会瞻前顾后,什么语言不通啦,人种不同啦,担心被欺负,都是想象出来的。难道国内是童话乐园,就没人欺负你吗?人民币还有人不喜欢呢,没什么东西会被所有人当宝贝。”
“我想不出你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她的声音静而低温,带有难以描述的威严,“男人不重要,孩子才是自己的。”
见她迟迟不能回答,唐舜华看了眼时间,准备告辞。
“你先考虑,想好了晚上十二点过后再给我打电话。我最近比较忙,只有那会儿有空休息。”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唐总等一下。”欢喜追上去叫住她,“不用考虑了,我答应。”
唐舜华在门边站了站,稍转过头,“那就收拾行李吧。你现在怀着孕,凡事必然辛苦些。好在月份小,也不至于就得成天躺着。再往后身子沉了,想干什么都干不了呢。反正我是懒得应酬Jade,压根不想跟她打交道。”
提到顾秀谦那个又挑剔又麻烦的前妻,她轻嗤一声,鼻子微微皱起,有意想不到的媚态。
这就是唐舜华的得体之处。分明要帮她,偏说得像甩去一个麻烦的包袱。
做这番铺排,有看在连越的份上,更多是出于对后辈欣赏和提携。又或许因为她们同为女人,经历过相似的苦难。
欢喜分得清好歹,只有无尽感激。
城市沉睡未醒,她整晚站在窗边朝外望,天地一片混沌,尚沉浸在白茫茫的夜雾之中。彻夜未眠的眼眸暗而深邃,微弱而凛冽的光芒正在复苏,熠熠闪烁。
欢喜伸出食指,在玻璃上画出简单笑脸,像以前常做的那样。然后将手轻轻放在小腹,同小家伙说话:“嗨,你准备好了吗?随我再次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