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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繁星织我意(下)
作者:画骨师
排版:叮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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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前刚落过一场急雨,冷月清霜里洒了盐。
沈欢喜搀着男人的半边胳膊,亦步亦趋随他走。空气里有泥土和植物的味道,风微凉。乐曲远远近近传出,笙歌夜宴,是完全陌生的世界。
从芙蓉苑到宴厅秋狝居,要穿过长长的游廊,再过两道月洞门。欢喜留心数过,脚下的青石板共有两百七十九块。
漫天柳絮纷扬,落在鼻端有点痒,她忍不住低头打个喷嚏。沈望的胳膊紧了紧,似是察觉到她的不安,曼声道:“不要怕,待在我身边就好。”
她勉强挤出个笑,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刚踏上第一百六十三块青石板,雪亮的光迎面劈来,紧接着响起刺耳刹车声。
远光灯划破沉寂的夜,沈望骤然停步,下意识揽过身边的女孩,抬手遮在她脸上。虽然她根本什么都看不见,连光感也没有。
空中荡过一片云,笼罩在月色下的庭院忽明忽暗。温暖掌心张开,轻轻覆盖住眼睫,欢喜冷不丁打个哆嗦。人无法时刻靠理智去对抗本能,即使明知有他在身边安全的。被剥夺视觉以后,任何突如其来的异状,哪怕是树枝折断的轻响,都会带来恐惧和紧张。
始终无法习惯这种目不能视的惊惶,就算站着不动,连保持平衡也很困难。更何况,脚上还穿着带跟的鞋子。
为了搭配手工高定礼服,聊胜于无的三厘米酒杯跟,已经是欢喜能接受的极限。沈望给她精心准备的一切,当然都是最好的。素白裙摆流淌珠光,鞋底很软,一点也不硌,走起路来仿佛踏在无垠的云朵上。
这身考究穿戴,让她只能像莬丝子一样挂在他身侧,慢慢挪步。
沈老爷子一个多月前回国,就住在沈家的云容山庄。手望集团创始人沈顾北的名字,是海外华人商圈里举足轻重的存在。寿宴筹备得略显仓促,却一改往日低调作风,往来宾朋皆是名流巨贾,财富排行榜上常见。
手望股价暴跌,退市的风声引得人心惶惶。偏赶在这节骨眼上,把排场做得如此张扬,多少显得刻意,也难免引人臆测。这些欢喜都还一无所知。沈望从不在她面前谈论公事,或许是怕她担心,不愿多添无谓的烦扰。
欢喜还在接受保守治疗,精力不济是常态,活动范围也有限,很难接触到外界信息。她无论如何想不到,沈氏煌煌商业帝国,会在一场金融灾难的席卷下,面临大厦将倾。
车门双翼抬起,有人金戈铁马地笃笃走来,迎面带起一阵风。
沈望眉间隐有怒意,当即冷声呵斥:“谁允许你把车开进园子里?胡闹!”
对面气势迫人地开了腔,是把令人过耳不忘的沙甜嗓子,“到底谁在胡闹?”
欢喜呼吸一窒,手指用力扣紧。是沈妙吉,沈望同父异母的妹妹。除了这位沈二小姐,还有谁敢明目张胆开着跑车在庭园里横冲直撞。
数月前还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再碰面简直冤家路窄。
欢喜刚出生便遭父母遗弃,幸被沈氏遗孀郭碧漪收养,顺理成章继承了这门传承数千年的非遗手工,“明缂丝”和《绫锦集》。上世纪中期迁居海外的这一支沈氏,则以“宋缂丝”为核心工艺,数辈苦心经营,成为垄断整个缂丝行业的龙头,将高端市场一网打尽。
沈妙吉心高气傲,连长兄也不放在眼里,更把沈欢喜这个捡来姓了沈的弃婴视作名不正言不顺,一心要夺回祖传之物。
郭碧漪早逝的先夫沈安南与沈望的爷爷,本是孪生兄弟,奈何祖辈恩怨牵缠不清。沈安南临终留下遗训,《绫锦集》永远不能被沈顾北这一脉染指。
这事成了沈老爷子一块顽固不化的心病。沈妙吉愤愤不甘,非要分出个正统高低,两人一度斗得昏天暗地。诸般手段用尽,奈何大小姐技艺上逊色几分,终究落败,颜面尽失。
一场惨胜,也让欢喜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其中最始料不及的变数,大概就是和沈望的感情。再加上这场来势汹汹的病……她不愿再回忆下去。
沈妙吉抱臂而立,嘴角轻蔑地往上扬:“吴伯伯家的人都在,你确定要带她过去?就算不把爸放眼里,也要顾爷爷的面子。到时候看谁自取其辱,别埋怨我没提醒过你。”
话是对着沈望,“自取其辱”却分明另有所指。
怎么就到了这里呢?跟沈望回上海的那天早晨,车还没开上国道,就被闻讯赶来的江知白堵在高速入口。
风尘仆仆的骑手将重机车横档在中间,把去路严严实实拦住。欢喜不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被惯性抛顿一下,茫然地从昏睡中醒来,明显感觉到手腕被突然握紧。
司机回头等吩咐,沈望长眉一拧,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在她耳边轻道:“是江知白,去道个别吧。”
然后亲自把人从车里搀出来,又细心地脱下外套披在她肩头,随即退往三步开外的地方,眼神风雨不透,密切注视着这边的一举一动。四周都是他的人,几台黑色豪车整整齐齐滑入应急道,仿佛是种无声而强势的宣告:谁也别想再把她带走。
彼此心知肚明,欢喜的病已经到了拖无可拖的地步。沈望动用一切力量,几乎是掘地三尺,才在茫茫人海里找到和她亲生父母有关的线索,是眼下唯一希望。亚孟买血型十分罕见,如果没有合适的脊髓配型供体,就无法进行手术,她最多活不过半年。
而江知白最不愿承认也不能回避的是,这其中不掺杂任何利诱跟胁迫,她是心甘情愿要跟沈望走,即使生命行将枯竭,也想留在心爱的人身边度过最后的日子。
只是此间一别,再见面不知何年何月。他总是迟来一步。
江知白摘下头盔,看了她好一会儿,眸中浮光隐现,“跟他回去,你准备好了吗?”
欢喜点头,对着他的方向坦然道:“沈家又不是龙潭虎穴。再说,我没什么值得骗的。”
这倒是实话。一个刚出生就被血亲抛弃的孤女,在世上一无所有。
像是猜到对方在想什么,欢喜又说:“回九溪之前,我想把《绫锦集》留下,这门手艺总不能在我手上断绝吧……”声音却渐次低徊,“好不容易誊写出一份……被他烧了。”
沈望还能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呢?在九溪乡下把她找到的那晚,他说我只要你,只要你活着。她看不见那些眼泪,滚烫的温度仍灼痛手心。
沈家人兜兜转转机关算尽,只为从欢喜手里夺取这样东西。如今一切又回到原点。其中的对与错,得到和失去,却无法衡量。
她的决定从不轻易改变,这次是去定了,一并带走他牵绊不断的思念。江知白怔了怔,很快恢复如常,继续叮嘱:“我不能常去看你,以后凡事要自己多小心。”他看一眼不远处的沈望,“沈家那些人,和你以前遇到的不一样。”
欢喜颔首嗯一声,忽而露出个婉媚的浅笑,“你放心。等我病好了,一定还能再见面。”然后在他手腕上很快地按一下,力道轻飘飘,使不上劲似的,个中滋味禁不住细琢磨。
但愿有那么一天。
江知白回过神,倔强的身影已消失在车门后。
几辆车陆续发动引擎,卷起烟尘轰然远去。沈欢喜从来如此,面对命运的一切刁难摆布,也敢迎头相撞。
云容山庄是沈家私产,她并非头一回踏足。那段日子不堪回首,和软禁也差不多。没想到这么快就故地重游,让人感慨万千。按江南园林布局罗致的半山庭院,一步一景,飞檐斗拱无不考究。这处宅院是沈望的爷爷回国时下榻之所,医疗设施齐备,私人医护也具备专业水准,堪比一座小型私人医院。
沈望把欢喜带回来,照旧还住原来的房间。春和景明的晌午,他将沿途景致一一指给她,哪里是花圃,哪处有凉亭。池中锦鲤活泼,是酷暑时纳凉消遣的好去处。窗下那株被她重新栽种的海桐长势很好,叶片鲜亮青翠。
刚安顿没几天,欢喜在沈望的坚持下和沈家人吃过一顿饭,算是正式见面,可想而知并不受欢迎。
席间没有外客,氛围僵硬古怪。沈顾北八十四岁高龄,身量依旧魁伟,精神亦很矍铄。欢喜颅内的肿瘤持续压迫神经,视力退化得厉害,也能感觉到一股威严的气势压迫而来。
沈望领着她一一见过长辈,该尽的礼数都务求周全。刚说出“她是我的——”,他的父亲沈立突然用力咳嗽一声。欢喜及时拽了拽他的袖子,“未婚妻”三个字,就这么生生咽下,如鲠在喉。
没想到她自己把话接下去了,落落大方说:“我就是郭奶奶的养孙女。”
郭碧漪是沈顾北的大嫂,年轻守寡后再没嫁人,按辈分还在长,更别说在座的晚辈,个个得尊一声大奶奶。
不长不短的十几秒过后,沈顾北淡淡发话,“沈小姐,坐吧。”
“这可把我弄糊涂了。”沈妙吉嗓门清脆响亮,欢喜知道她肯定要借题发挥,果然听见她故作诧异说:“不是解除过收养关系吗?大奶奶既在协议书上签了字,哪里又跑出个孙女来?真把法律当儿戏。要是翻口不认,沈小姐原该是大哥的堂妹,那他俩现在这样——”
沈立神色微嗔:“妙吉,爷爷面前不准胡说八道。”
沈妙吉“嘁”了一声,不敢再造次。欢喜却听得出,他的语气宠爱包容,无非表达一个意思:女儿说得没错,心直口快而已。
欢喜忍不住冷笑出声。沈顾北比她年长半个多世纪,难得被这一笑却不作色,心平气和道:“沈小姐想说什么,不用拘束。”
沈望没来得及多想便回护:“爷爷,她——”却被沈顾北当场打断,“我是在问沈小姐,该你说话的时候再说。”
欢喜不愿冲撞老人,可话逼到面前,没有当缩头乌龟的道理。略静了一瞬,轻轻地答:“我没有伶俐口齿,也没有能力改变既成的事实。只知道养育之恩和二十几年相依为命的感情,不是一纸文书就能切断。我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不在乎这些的人,去解释它的重要。”
她是重病在身的人,说这几句话已经耗费太多精神,额间渗出细汗,呼吸也开始浅促,仍在勉力强撑。
当初情势所迫,欢喜不得不忍痛主动提出解除收养关系,好让奶奶能落叶归根,被沈家接去国外颐养天年,这也是沈妙吉提出交换《绫锦集》的条件之一。如今专门拿这事影射她忘恩负义,简直无耻。
财势双全者,惯爱用他们的标准去定义曲直,是理所当然的傲慢。
沈顾北从长桌尽头投来端详的目光,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她。郭碧漪是老上海旗袍世家精心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这来历不明的女孩却在市井弄堂长大,据说从小不服管教,还练过多年空手道。他仔细打量欢喜,很难把一个拳脚粗鲁的野丫头和做古典缂丝的手艺人联系起来。
然而他亲自鉴定过欢喜的获奖作品,无论技艺还是审美都堪称绝伦,水准确实远在沈妙吉之上。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能沉下心用十几年光阴去研习一门几乎不为人知的手艺,也算难得。
早前听闻沈欢喜作风豪放,上大学时和导师有过一段牵扯。后来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沈望为她死心塌地,干下不少荒唐事。还以为是个怎样长袖善舞的尤物,今日一见却出乎预料。
眼前的女孩脸色苍白,五官生得明净,坐在那里像一幅画。但凡有几分姿色的女子,总免不了张扬妖调些,她竟是个例外,寥寥几笔轮廓,就勾勒出水墨丹青里意蕴独特的留白。
毕竟小姑娘家,置身在处处陌生的环境里,不紧张是不可能的。看得出她有点无所适从,倒也没露怯,不卑不亢的态度常人难及。又或许,因为眼睛看不见的缘故?可惜不懂得掩藏锋芒,桀骜脾气终究要吃亏。
沈望是集团未来的掌舵人,被整个家族寄予厚望,身边的人或许不必有太高的心气和才华,人品却不能马虎,慎而稳才最要紧。
念及此,便敛神不再开口。他是有身份的长者,没必要跟一个病入膏肓的后辈计较言语短长。
沈太太拿不准老爷子的态度,缓声笑道:“现在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能说会道。这还不叫伶牙俐齿?不像妙吉嘴笨,心是好的,可话总说不到人心坎上,以后家里可热闹多了。”
沈立无所谓的听着,也不去看她,自顾从托盘里拿了热毛巾擦手。
沈太太是沈望的继母,自然偏帮自己的亲女儿。表面态度和气,明褒实贬还不落痕迹,私下里肯定也不是闲角儿——不过在这座深深庭院里,又有谁是简单的呢。
欢喜其实很不耐烦这样的牵缠,光阴有限,何必浪费在无聊的人和事上。
尴尬的沉默持续蔓延,连碗筷轻碰的声响也听不到,令人不安。早就知道沈家人的想法不会轻易转变,欢喜甚至已经做好随时离席的准备,委曲求全的弱女子她扮不来。
发生那么多事之后,她还愿意出现在此地,不是要跟他们其中任何一个做朋友,更不是渴望加入这个充满偏见和怀疑的大家庭。唯一的原因,无非不想让沈望为难。既然答应跟他回来,难免要面对这些。能和沈妙吉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多年以后回想起这一幕,才发觉自己当初多么天真。爱并不仅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从来不是。
沈顾北胃口欠佳,略喝了半盏汤便要离席。取佣人端来的清茶漱过口,起身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年纪大了,经不起聒噪。凡事守和则静,家宅才安宁。”
接下来的一切跟想象中不太一样,什么也没发生。沈老爷子的敲打分量十足,就连一贯口无遮拦的沈妙吉也谨慎地闭上嘴巴,只间或挑起眉毛朝这边瞪一眼。
欢喜坐如针毡,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全程没人说话,把她当成空气,连攻击都不屑了。
这种傲慢的冷淡,已经把态度宣示得明明白白。她不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只是入侵的外来者。上一辈的积怨冰冻三尺,未来不知会面临怎样一番争持。如果,还有未来的话。
欢喜把飘远的思绪拉回,听见沈妙吉还在不依不饶地阻拦:“她不能露面!”
沈望嘴角绷紧,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漠:“吴家是爷爷下帖子请来的客人,欢喜也是。”
“那请帖怎么来的你心里没数吗?惹出一堆烂摊子还没收拾完,就等不及地和全家对着干。要不是因为这个女人,爸根本用不着拉下脸去跟他们打交道!搁以前算吴丝桐高攀,现在是咱们有求于人。”越说越气,直戳戳一指欢喜,“她还没资格进沈家的门,最好先搞清楚自己的本分!”
今夜之前,欢喜从没听过吴丝桐,没见过那张脸,不了解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更没想过这个陌生的名字会突然出现,挡在她和未来之间。
无数的疑惑化作不安,让空气充满局促。
欢喜一直默不作声,也察觉到兄妹之间隐晦的暗涌。沈望似乎遇上难以解决麻烦,这麻烦还与她有关。沈妙吉不管不顾地闹腾,恐怕不仅仅是阻止她参加晚宴那么简单。
沈望对妹妹的挑衅向来应付裕如,这次却反常地没再继续争辩,仿佛陷入沉思。
风骤起,把扶疏的花木吹得沙沙作响。欢喜身上发凉,就势咳嗽两声,转过脸对沈望说:“我不想去了,穿这身衣裳就折腾一下午,累得头晕。”
几乎与此同时,角落有人慢悠悠开了口:“沈小姐明早还要做个生化血检,今晚不能吃东西,宴会是真不方便参加了。怪我疏忽,没来得及交待小楠护士。”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道高大身影从竹林里钻出来。是个年轻男人,劲松般挺拔,脚步却悄然。枝摇叶晃,在他戴着面具的脸上拓落微妙的阴影。
沈妙吉着实被唬了一跳,本能地往后退,不料鞋跟卡在石板缝里拔不出,折晃中崴一下子,失声惊呼。堪堪要摔倒的瞬间,被那男人眼疾手快上前搀住。
她大失面子,心里正烦躁,把积攒的怒火一股脑扔在这不速之客身上,“干什么装神弄鬼吓人!”
自从眼睛看不见,欢喜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能准确分辨日常接触过的所有人的声音,认出说话的是昂山医生,DR.Aung sanTin。
昂山廷并不介意,把面具掀到额间,蹲下身查看沈妙吉的脚。他的手指很长,皮肤颜色微沉却均匀通透,像浅金色的蜜,衬得洁白足踝愈发精致,几乎如同把玩一件艺术品。沈家人世代研习缂丝,从年纪很小的时候学起,长年累月练下来,个个生得指骨纤长分明。昂山廷虽和沈望兄妹从小一起长大,却没有半点血缘,按祖训是学不得的。再则他另有志向,一门心思从了医。这样一双手,用来拿柳叶刀再合适不过。
沈妙吉初时并不痛,也没觉得扭一下有多严重,还想继续诘问,不知被他摁到哪处关节,锐痛像疯长的荆棘,从踝骨迅速缠上小腿。
“哎……”
昂山廷松了劲,站起来道:“鞋跟太高,应该是伤了筋骨。最好马上冰敷处理,再缠绷带固定。”说话间,同沈望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沈望会意,嘴角寥寥勾起,寡淡的笑意稍纵即逝。
这意味着,今晚的宴会,缺席名单里要多加一个沈妙吉。
她懊丧地扶住脑袋,“不是吧?刚才明明不疼来着,被你一按反而连路都走不了,我看你就是存心!”
昂山廷面不改色,不疾不徐地耐心解释,“你上次小腿骨折还不到一年,急性筋膜扭伤可大可小。再不好好养护,万一引发炎症和积液,接下来半个月都会一瘸一拐,以后阴雨天也容易酸胀。”
冷静专业的描述,不带任何私人感情。沈妙吉被说得有点慌,却不甘于这么被冒犯,挥手便挡开他:“要不是你突然冒出来,我至于扭着吗?!”
昂山廷还是面不改色,多胡搅蛮缠的话都不往心里去,“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
欢喜在旁听得愣怔,不由佩服他的好脾气,真算得上沈家性子最随和的人了。永远不温不火,每一句话都简洁、镇定且克制,像医嘱,或者遗体告别。
他认错干脆利落,沈妙吉一时也不好再计较。
沈望撩起袖口看了看表,天衣无缝地把话头接过:“歉也道完了,不如将功折罪,替我把她送回房间。爷爷最不耐烦人迟到,我得赶紧过去。”
又对欢喜安抚道:“我晚些再去看你。要是不舒服就早点休息,不用干等着。”
昂山廷应了声“放心”,胳膊微微抬高,让欢喜把手搭在上面,两人慢吞吞沿着原路折返。
沈妙吉被晾在一旁,目瞪口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喂!你、你们什么意思,那我怎么办?!”
沈望懒得看她,转身大步穿过花圃,对身后气急败坏的质问充耳不闻。他直接支走昂山廷,把不良于行的沈妙吉孤零零留在原地,摆明了故意要给她吃个教训。
山庄那么大,沈妙吉又常年待在国外,住进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到了晚上更分不清南北东西。就算认识路,脚踝受了伤也没法再开车看导航。更要命的是,她发现自己连手机都没带。
指望有花匠恰好路过是异想天开,所有人都在宴厅和后厨帮忙,没空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晃悠。
沈妙吉飞快地用手背在眼角擦一把,脱下脚上的高跟鞋,用力朝沈望离开的方向砸去。“咚、咚”两声一前一后落地,衬得夜色更寂静。
刚下过雨的青石板还很潮湿,阵阵寒意从脚心直蹿上背脊,她打了个哆嗦。刚才还明晃晃的月亮不知何时钻进云层,环顾四周,风摇影动过西墙,透出阴森气。
她觉得害怕,面子变得不那么重要,翕了翕嘴唇试着呼救:“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啊!”
没叫几声嗓子就哑了,还是半丝动静都没有。
欢喜走得慢,依稀听见夜风里传来一点余音,停住脚步。
昂山廷立即跟着停下,“怎么了?”
欢喜把脸转向他,说:“昂山医生,谢谢你。”
“谢什么。”他一笑,“送你回去,不过举手之劳。”说话声从面具后面传出来,带一点瓮然之气。
欢喜摇头:“不是这个。谢谢你刚才替我解围——明天根本没有检查对不对?沈妙吉的扭伤,也并不像你说的那么严重。”
昂山廷颇有几分意外,在很近的距离里盯着她打量,面具后的眸子幽如深潭,透不出一点光亮。
眼睛不好的人,反而更容易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沈欢喜有非常聪明的头脑,细腻敏锐的洞察力。家宴那天他不在场,后来才从佣人的风言风语里拼凑出个大概。这些日子的相处,让他更加无法把她和“柔弱”两个字联系在一起。光是这份坦然面对生死勇气,已经不是寻常女孩能比。
难怪沈望那么孤冷进骨子里的人,对男女之情向来嗤之以鼻,却把一颗心全放在她身上。全家的反对也扑不灭天雷勾动地火般的激烈。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岁月里亏欠的,老天总要安排另一个人连本带利讨还。
她似乎感觉不到这么大胆直接的审视,反而显出疑惑神色:“不过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吓得差点摔倒。难道认不出你的声音?”
昂山廷说:“大概因为我戴着面具。”然后把脸上的面具摘下来放到欢喜手里,有点沉。
她用手指分辨,摸上去很粗糙。和寻常舞会的华丽道具不同,那是一张黝黑的漆雕假面,能遮住大半张脸。没有水钻和羽毛装饰,鲜浓的几笔红色勾勒出眼睛和鼻子的轮廓,花纹繁复,像非洲部落里的巫傩。
欢喜恍然点头,把面具还给他,“如果放心不下,就去找她吧。听沈望说,你们小时候一起长大,感情向来和睦。”
这是比较婉转的说法,昂山廷对沈妙吉动过心,在沈家从来不是秘密。他不姓沈,却早已成为这个家不可或缺的一份子,长辈们也都乐见其好。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眼高于顶的名门千金,大概觉得他和那些多如过江之鲫的追求者没什么区别。否则从小玩到大的交情,怎至于带个面具就彻底认不出来,说到底是没放在心上。
昂山廷还真不是泛泛之辈,堪称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医学天才。才二十四岁时,已经在国际顶尖刊物上以第一作者的身份发表过好几篇研究论文。年纪轻轻就拿下令人惊叹的成就,最难得是品性谦和守礼,绝无可能做出低声下气的纠缠。既得不到回应,他也再没提过,照旧若无其事地和这对兄妹俩相处。
沈望生意场上交游广阔,却不会轻易信任任何人,昂山廷是个例外。云容山庄西南角,建有一处规格极高的医疗实验室,专供昂山廷使用,这也是他放心把欢喜交给好友照料的缘故。
昂山廷不可能丢下她去找沈妙吉,解释道:“刚才已经发消息让赫文过去。我现在走了,你怎么办呢?让沈望知道,恐怕要扒了我的皮。”
他是个惜字如金的性子,难得肯开句玩笑,让欢喜紧绷的肩放松了些,更添几分歉意:“没关系的,我记得住回去的路。”边说边指了指脚下,“这里距离我住的地方还有九十五块石板,前面需要拐两个弯。”
“你的记性很好。”昂山廷神色更添讶然,不是不惊叹的。早就知道她心思机敏,竟能到如此地步。
欢喜幽幽吁一口气,“大约是闲的。白天小楠护士会陪我出来散步,走得多自然就记住了。”
昂山廷挑眉,当然知道这是在自谦。如果不是有心,谁会耗神去记脚下一条路铺了多少块石头。她的病情不大稳定,一切非入侵式治疗都是在勉强维持。最好的状况下,只能看见大片模糊的色块。失明让人彻底失去安全感,生活在这个对她充满敌意的地方,必须寸步留心,处处在意。
他很能体会这种无助。就算有沈望不遗余力的呵护,沈欢喜目前的处境还是岌岌可危。像在悬崖上走钢索。身体里埋藏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让生命之钟停摆。
夜色下的园林光线幽暗,路引灯每隔五米才有一盏。她就这么站在微弱的光里,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修饰和动作,亦衬得起身上的华服,有种浑然天成的昂扬。平时不施脂粉,剔透的皮肤明净若初生,今晚薄薄上了妆,更光洁得如同润玉,眉宇间浮动英飒之气。即使为了化疗把一头及腰的长发全剃掉,也丝毫无损她的美。
浓妆淡抹总相宜,大概就是用来形容这样的女子吧。只有在提起那个人时,才恢复了年轻女孩特有的鲜活生动,真实得直抵人心。
“你们好像都很怕他?”欢喜换了话题,唇边漩出轻俏的梨涡,“听说公司里的人会偷偷叫他‘微笑的暴君’,你们从小就在一块儿,他也会对你发脾气吗?”
两人缓步朝前走着,明知她看不见,昂山廷的笑容依旧十分和暖,说:“他向来沉得住气,心里怎么想的,谁都猜不出来。我十一岁那年到沈家,从没见过他愿意主动跟人亲近。”顿了顿,“你是个例外。”
她一开始就不怕他,以后也不会。
欢喜抱着胳膊,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清冷俊秀的脸。沈家人容貌都出色,沈望有双极湛亮的眸子,眼尾细长上挑,像老戏词里写的眉如玉山。家世底蕴,塑造出一种难以描述的从容底气。他不常笑,神情中带着傲气,笑起来却很温暖。明明是个城府莫测的人,有时候又很纯简孤独。心底守着一方隐秘天地,向往海峡废弃的灯塔。
这几个月,两人几乎每天都能见面,欢喜也从未忘记他的模样。可事实上,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了。发病之前,彼此真正的相处其实屈指可数。完全不同的成长环境,造成难以消弭的鸿沟,他们被祖辈的恩怨裹挟,在那些无意义的分歧和谋算里浪费了太多时间。
在遇到她之前,沈望像一把锋芒凌厉的剑,没有软肋也无所顾忌,永远指向一个坚定的目标。他不需要懂得那些让人软弱迷惑的情感,也毫无兴趣。对一个人产生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体会浓烈的欢愉和悲伤,像一只蚌被撬开坚硬的壳,露出柔软的内里……这一切,原本都不在他关心的范围之内。
得而复失多么残忍,却只能眼看着它发生。
她用一只手撑住额头,脸容上笼罩着稀薄迷蒙的感伤。
“昂山医生,我最近时常在想,跟他回来或许是错误的决定。生老病死不能强求,什么都改变不了,反而带来更多麻烦。”
昂山廷沉吟片刻,反问:“你后悔了?”却不想用虚伪的话来安慰,点头道,“确实,他们对你缺乏尊重,态度也不大友善。”
可她说不是,留在云容山庄是她自己的选择,这些排挤和刁难都是意料中事,没什么可抱怨。
“尊重不是卑躬屈膝就能换来,我只是——”
说话间,小楠护士打着呵欠一溜小跑迎上前,看样子等了好一会儿,沈望肯定打电话交待过。
欢喜定一回神,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昂山医生,我能请你进来坐坐吗?”
他料到她有话要问,欣然道一声好。
改造过的房间,清净得像禅房,没有任何装饰性的摆设。为了适应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所有家具的锐角,全部包裹上柔软的防护材料。从地板、墙壁到门框都无一遗漏,确保她不会磕碰撞到。
小楠护士换了班,外面只有几个负责值夜的私人安保和女佣。昂山廷进到屋内,留心观察欢喜的一举一动,发现她果然把居所的格局记得滚瓜烂熟,一举一动就像能看见似的。
她是要强的性子,不愿像个废物凡事等人伺候。日常起居饮食,能自己做的都尽量亲力亲为。正常人如果用纱布遮住眼睛,最多十几分钟就会受不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很难想象其中的困难。
欢喜朝飘窗下比了比手,露出一排整齐的糯米银牙,“昂山医生要喝点什么?他们不让我喝咖啡,会睡不着,茶叶倒还有一些。”
昂山廷心知过分的客套反而会让她介意,便朝窗下坐了,随口道:“我对这个不大讲究,喝什么都行。”
招待客人要有招待客人的样子,欢喜拿出茶具仔细沏一盏香茗,动作虽然迟缓,分寸拿捏却很精准,不知摸索了多少遍才能做到现在这样。
他的视线落在茶桌旁的凸起上,桌旗底下鼓囊囊。揭开一看,底下放着两册书,孤本《考工记》和《天工开物》。翻得有些旧了,书签夹在第二卷《乃服》和《彰施》篇,都是古代工艺里跟纺织、染色有关的回目。
小楠护士说欢喜每天下午都要花好几个小时,让人念书给她听,原是听的这些,想必不愿荒废了技艺。在患病之前,她已经是业内颇有盛名的年轻设计师,再加上非遗手工传艺人的光环,各种争议一直如影随形。
书页翻动的响声引起了欢喜的注意,她回过头笑着解释:“无聊时翻着解闷的,快帮我藏起来呀。沈望不大愿意我每天听这些,连新闻也不行,怕耗费精神。”
昂山廷淡淡唔一声,“那他让你听什么?”
欢喜说:“相声。”
“……”
夜阑人静,他俩像老干部一样坐着聊天。窗外的灯火零星浮动,欢喜给自己倒了杯白水握在手里,“昂山医生,我住进来已经三个多月了,你是第一个愿意跟我说这么多话的人。”
昂山廷低头抿一口茶,碧清的茶汤倒映出他轮廓深邃的脸,笑意却不达眼底。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你是一样的。沈望大概已经跟你说过,我父母早逝,被沈老先生从仰光带到美国收养。”他在对面坐直了身子,“我的父亲德钦昂山是缅甸人,母亲是中国人。缅甸人没有姓氏,大多直呼其名。我小时候乳名叫‘山廷’,所以他们都直接叫我昂山。你也可以这么叫,不必见外。”
相似的身世和境遇,让原本生疏的两个人产生了奇特的共鸣。她这样刻意表示亲近,他心里自然明白,只等她切入主题。
欢喜不擅长绕弯子,果然没聊几句,便直接开了口:“我知道现在问这些有点不合时宜,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希望你能告诉我实情。沈妙吉说……他因为我惹了一大堆麻烦?究竟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