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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青神女子

彼此虽是初见,却宛若久别重逢。

知此心有了安放,不必漂浮,

亦有了牵挂,不生落寞。

书中光阴短,山间岁月长。其实,时光本无短长,但世人却叹怨光阴流逝太快,不过几度春秋,几场离合,即已白头。

人之韶华,亦如庭间花事,过于匆急。等待里,光阴绵长;相聚中,光阴短暂。忧伤时,长夜漫漫;欢乐时,晨昏一晌。

人事更迭,名利熙攘,恍然一梦。来不及赏花品月,闲游山水,甚至来不及捧读诗书,珍惜平淡岁月,便过了半生。年少时许过的诺言,有过的约定,如亭台的草木,寂静无声。

苏轼十二岁那年,祖父去世,苏洵方不再游历,归来守孝。几载山水故事,自有许多奇闻妙谈,不忘说与后辈,以增见闻。

苏洵说他曾在虔州天竺寺墙壁上,见到一首乐天诗:

一山门作两山门,

两寺原从一寺分。

东涧水流西涧水,

南山云起北山云。

前台花发后台见,

上界钟声下界闻。

遥想吾师行道处,

天香桂子落纷纷。

此诗颇有哲理,亦多趣味,苏轼数十年后记忆犹新。待他日后南行路上,再访旧地,诗已无存,唯有刻石犹在,文字杳然。苏子亦不禁吟咏:“四十七年真一梦,天涯流落泪横斜。”

世事沧桑多变,而凡尘中人,只能随着命运不断迁徙。春花闲静自开落,秋月无声还圆缺。天地之间,有一种境界,不是古今兴亡,也不是悲凉凄冷,而是婉顺的现世,寻常的日子。

这一年,苏轼与玩伴一起,凿地为戏。他挖出一块石头,十分奇异,其形似鱼,表面温润,呈浅绿色,敲打起来铿锵有声。苏洵将此石修饰一番,试作砚台之用,虽容易发墨,却无处储水。

苏洵说:“是天砚也。有砚之德,而不足于形耳。”他将砚台赠给苏轼,并说这是“文字之祥”。

不知是预言,还是猜测,后来苏子于文字上,果真是惊骇超脱,名留千古,风华一代。他才思奔涌,汪洋恣意,犹如江淹得了五彩笔,杨雄吞下白凤凰。而他的一生,却是空有其德,不足其形,虽有高才,偏无其位,稍有暂驻,终多漂泊。

苏轼少年时期作品《黠鼠赋》,足见才思。有句曰:“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此不一之患也。”

其意为,人能打碎千金之璧,不动声色,却不能在打破一口锅时,悄无声息;能和猛虎搏斗,毫不退缩,却不能面对蜜蜂时,脸不变色。

此时苏轼的文思文理,悉已具备。铿锵之语,那般心意自然。他领会万物先机,深知藏在物后之理,故他许多文章,皆是清奇可观,趣味横生。令人读之大快,如饮一壶早春新茶,品一盏陈年佳酿。

千古文章,起于慧根,而后则是领悟。众生有情,草木皆灵,能一语得其妙者,实属不易。故才高者,虽只几篇数句,文多佳妙,各呈芬芳;才浅者,纵有千篇万卷,文采寻常,不见奇妙,乃灵思不足。

数载春秋,日夜转换,苏轼守在眉山,与其弟苏辙共读诗书,以备大考。苏轼于苏辙而言,亦师亦友。彼此相携遨游于书海诗卷,或尽情徜徉于山水,堪谓知己。

苏辙有语,以绘其情:“我初从公,赖以有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片纸虽薄,深述其意。而苏轼亦有数篇诗文牵记苏辙,可知其情真意切。

历史上许多传奇话本中,还有苏小妹这个人物。她虽身为女子,却是锦绣心机,才华高绝,不弱其兄苏轼。她平日喜欢与苏轼戏谑,隐义于诗文之中、对联之内。

传言苏小妹嫁与多情才子秦少游,得了良缘,美满幸福。然史书之中,却并无此人。可关于她的风流故事,早被世人认可,并成了美妙传说。她是东坡之妹,少游之妻,她是清风细柳,淡月梅花。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古人为功名之事,也是煞费苦心,多少人受尽十年寒窗苦,未必遂愿。苏家父子亦是这般,为功名焚膏继晷,忘了流年,所求的不过是在那时王朝乘风追月,坐拥尊荣。

苏轼读史书,也读《庄子》,且甚赞其意。“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庄子乃旷达潇洒之人,文如秋水,意出尘外。若说人有三生,于万千古人中,寻一个前世的自己,那么苏子的前生,该是陶潜,再之前,则是庄子了。

至和元年(1054年),苏轼十九岁。这时的他,已是学富五车,文采斐然,文章之事,援笔立就。他志向高远,似那冲天之鹏、沉水之鲲,只待来岁大比,即可逢云化龙,游世傲物。

亦是在这年,苏轼与王弗有了美丽的邂逅、温柔的相识。王弗,眉州青神人,幼承庭训,颇通诗书。她十六岁时,听从父母的安排,与苏轼结缘,做了一对尘世里的平凡夫妻。

一个风华正茂,文采潇洒;一个貌美如花,冰肌玉骨。堂前宾客喧沸,廊下人声不绝。洞房花烛夜,她端然温婉,眉间含羞,他喜色笑颜,柔情相看。彼此虽是初见,却宛若久别重逢。知此心有了安放,不必漂浮,亦有了牵挂,不生落寞。

这位青神女子,得诗书滋润,风姿绰约,见识不凡。初嫁苏轼之时,并未言自己识得诗文。后来苏轼读书,她每陪伴在侧,久久不去,方知其颇识文字。宴尔新婚,情似鸳鸯,岁月温润,红袖添香。

世间情爱,唯盼久长,又最难久长。以为有了一段良缘,就可不惧风雨,相伴一生。却不知,多少相约白首,成了劳燕分飞;多少情深意浓,换来一生憔悴离散。到后来,不信誓言,只信厮守,不看开始,只要结局。

家有贤妻,诸事吉利,万般皆好。她所作所为,或烧茶煮饭,或窗下读书,都是有情有义。日光静静,长亭路远,当下的两个人,如梅竹相倚,琴瑟调和。

嘉祐元年(1056年),逢着科考,许多年少夫妻,尚未好好恩爱,便要经受远别。苏轼与王弗,亦躲不过水远山长的相思。他无奈离去,她顾惜流盼,原以为只有相逢让人倾心,却不知送别更让人惊心。

苏洵亦陪同苏轼兄弟二人,一起去了汴京城。他们寄宿僧庙之中,于禅修清凉之所静心研读,以备科考。

苏洵有一友人,名张方平,字安道,号“乐全居士”,与苏洵为知交。他写了信,让苏家父子捎与权贵,以作推荐之用。

若无荐引,茫茫世海,则拜谒无门。纵学识渊博,文章锦绣,也需有个投递处。果然,欧阳修见苏洵文章,很是赏识,向朝廷荐举了他。公卿士族睹其文,争相传诵,苏洵自此文名大盛。

大考之时,苏轼兄弟二人同登进士第,可谓春风得意,桂枝折尽。这一榜中,除了苏轼、苏辙、曾巩三人同列“唐宋八大家”之外,还有理学家程颢、张载,并考官欧阳修,陪考苏洵。其间共有九位进士,官至宰相,堪谓古来科举第一大榜。

考政论时,苏轼所作《刑赏忠厚之至论》,甚得欧阳修赏识,欲擢其为第一,又疑是自己门生曾巩的文章,为了避嫌,将其置在第二。却不知,此文乃是巴蜀才子所作。《春秋》对义,苏轼居在第一。殿试则中乙科。

苏轼《刑赏忠厚之至论》里,有句曰:“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梅尧臣阅卷时读到此句,虽未曾见过,又怕古籍之中或有其语,若轻问于人,恐惹人笑话,故留了心。后来,他方从苏轼口中,得知乃其杜撰。苏轼言道:“帝尧之圣德,此言亦意料中事耳。”

正是苏轼不拘一格的思想,将陈规旧俗,重赋新意。欧阳修读其文,无比欣喜,对其文采,深为折服。他对梅尧臣说:“吾当避此人出一头地。”

文章自古无凭据,唯愿朱衣一点头。欧阳修的认可,让苏轼名震京师。后苏轼每有文出,即瞬间传遍帝都。从凡家百姓至公卿圣上,皆以读其诗文为乐事。

人世的风华,胜者的欢悦,于他原来如此轻易可取。多少人穷尽一生,亦不能换来半纸名贵,一缕荣光。

但命运待人本就无私,任人各自沉浮,不曾偏爱于谁,亦不曾相负于谁。在他风云初起时,传来其母程氏病逝的消息。苏轼之名,恰如宋王朝的一阵清风,来不及留驻,便匆匆消散。

他这一生,总在许多转折处遭逢意外,使之不能通达,亦难以顺畅。亦是这种种无理的安排,却又阴差阳错地磨砺了他,方有了后来诸多惊世之作。

岁月的江流奔腾不息,有旷远之势,自古英雄王者无不为江山而心动。那时父子三人,只好放下这里的一切。功名文章、声誉地位,因为他们的离去而被寂寞搁浅。

策马扬尘,风餐露宿,赶往巴蜀之地。天地往来,人世飘忽,聚散本就无常,多少灾劫患难总难预测。只作人世必经的故事,自当顺时听天,随缘喜乐。 +nSxjG/EEz4OWlYky+SoitI7imiUUjbQDkqbGd+/IMpQDgvjzXO0x4W18TAhnZB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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