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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巴山蜀水

一山一水一红尘,一物一景一故里。

此生,能与某片土地相亲,

和一剪云水相依,亦是缘分。

无论你漂泊何处,流离几载,

总有一段归思萦绕心头,不能消散。

东坡有句:“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他感叹世情如梦,似翠竹清风、梅花疏影,虽妙意悠远,终了无痕。

人的一生,恰如一株花树,开落有时,虽荣犹枯。花木清意,山水润人。有人喜繁华,临街市,闻喧闹,仍存“心远地自偏”之幽情。有人喜僻静,修竹篱,守一树蝉沸,听一帘莺歌,无惊无扰,人世安定。

天地有灵,无论江南塞北,都是风景,皆有情意。自古以来,蜀地即被称为“天府之国”。因其地势险要,沃野千里,被世人视为宝地。李白有诗赞其胜:“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

此后,蜀地更成了文人墨客、云游之士的向往之地。那里有许多历史久远的名胜佳景,山水秀美,民风朴素。著名的都江堰、峨眉山、青城山,以及杜甫草堂、武侯祠等皆在此处。山川云海,楼阁亭台,蕴藏了千年的阴晴故事,冷暖春秋。

山无水则太枯,水无山则太柔,正是山水相承,分秀色与才客,方可令他落笔生锦,入篇润泽。自古以来,文人才思皆为山水熏染,而蜀地的山秀水灵、遍地锦绣,赋予诗客几许灵思、几多雅趣。

相如携之入赋,青莲倾之入诗,东坡采之入词,文章惊世,流转千古。相如赋,青莲诗,东坡词,皆丽于天地,感动众生。其气势纵横汪洋,又仙气十足,超脱物外。扬雄曾赞相如:“长卿赋似不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至耶。”

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冬日,一如往常,几场瑞雪,预兆丰年。蜀地的山河,亦在富庶的大宋江山下风调雨顺,人更静好。苏轼则受苍天眷顾,带着前世遗留的才华,来到人间。

苏轼家居眉州眉山,稍有田产,生活富裕,但非仕宦之家。苏轼祖父名苏序,虽非巨儒,却性格豁达,人品不凡,颇有见识。因其乐善好施,时常接济穷人,为乡人称道。

苏序嗜酒如命,素日邀了亲友,或于树荫下,或临块石,席地而坐,倾杯痛饮。时而畅谈,时而高歌,无所顾忌,其佯狂醉态惹来乡邻村农不解。

古来多少英雄圣贤,风流人物,或为名利所缚,或为情事所扰,难以释怀。也许苏序的许多荒诞之举,于常人眼里,放纵轻浮。然苏轼却说,此般行事,唯有高雅不俗之士,才能会其韵致。

正是苏序的旷达疏落,不拘俗礼,才成就了苏轼不从故步,敢于独辟蹊径的创新之能。生在这样的福地,如此人家,到底知足。

据传因苏序好施,有一异人频受其惠,与他说:“吾有二穴,一富一贵,惟君所择。”苏序说:“吾欲子孙读书,不愿富。”于是偕往眉山,寻得一处,燃灯于地,有风不灭,从此为苏家福地。得异人相助,自此,苏家才华留世,书香润人。

传说很美,无论真实与否,并不重要。世间之人,几多灵思,无数真理,乃至诗书礼乐的传统艺术,皆从祖辈那儿寻来。因有所取,终成所得,是机缘,皆定数。

小院闲庭,虚掩的柴门,桃花夭夭,留下几多现世的美好。青苔爬满的石阶,光影斜过的锁窗,藏着半生未说的秘密。

天下无论怎样动荡不安,百姓堂前都燕子呢喃,翠柳依旧。祖辈的洒脱慷慨,成就了后人的通达敞亮。

都知浮名累身,但红尘纷芜,要守着初心,多么不易。古人有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个人习惯了盛世奢华,再去勤俭克己,若无出世之心、浩然之态,难以为之。能放下万贯家财、如山富贵,甘于平淡,世上无多。

唐伯虎《桃花庵歌》诗,写道:“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世间之人,或笑唐寅迂腐不可教化,不知何为重、何为轻。他却笑世间人,以梦作真,捧着后人之物,自夸自怜。到最后,多少豪杰墓,锄作了农家田,茫茫天地,真是干净。

常言金钱事大,可买山买水,购屋置院,穿锦食珍,香车宝马。却不知,再多金钱,买不来清风明月、锦句词篇,亦买不来知心千古、似水芳年。

更何况,岁月迢迢,人生不过百年,又有多少光阴经得起耗费。世间好物好景令人珍藏爱惜,又何必为了尘忧俗虑而怅然不已,招惹闲愁。

苏轼的父亲苏洵,亦有才学,擅长写文,尤擅政论,笔势明畅雄健,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苏洵年轻时并不好学,直至二十七岁那年,乡试落第,心中羞愧,始发愤读书。

幼年的苏轼,于青陌绿水间缓慢成长。日子悠长深邃,却也简单静好,他与寻常孩童看似无异,又到底不同。眉山秀丽的风景给了他无数灵思,而他之所在,亦让风景有了底蕴。

倚檐下修竹,觉人世清正;看陌上桑榆,知红尘简净。他在繁华中可见清冷,于萧索处闻得喜气。坐于堂前,感受盛世百姓人家的安定;楼台远眺,深知天涯旅客的迷惘。

大宋江山的繁盛和浩荡,于他陌生且遥远。唐诗宋词的明达与清丽,似乎也很疏离。他所见的,是谁家庭院,几树花开,是小窗幽梦,芭蕉夜雨。

苏轼七岁时,曾在一处,遇得一位颇有修为的老尼。她九十多岁高龄,能说孟昶宫中旧事。老尼有深刻的皱纹,不知经历人间多少流离,早已无法辨认她从前的容颜。只在五代的烟雨中,隐约寻到一些残缺的片段。但她的故事,却让苏轼几十载后记忆犹新。

她曾随师父入宫,遇着蜀主与花蕊夫人水畔纳凉,二人作了一首词,她全部记得并背诵给了苏轼。许多年后,其句已不清晰,苏轼唯记得开篇两句,于是填了一首《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其实,她与他之间,所隔的也只是一道浅薄的沧桑。然许多幼年趣事,与他相逢,留下痕迹,使之不能忘怀,更为其日后写文作词开启了无限灵思。

人生多少故事,被岁月掩埋,已无踪影。或伤痛,或欢愉,或酷冷,或柔情,都被流年暗中偷换,成了追忆。

苏轼八岁方才入学,以道士张易简为师。他资质绝佳,天赋异禀,不出数日,便在诸多学童中脱颖而出。

同窗之中,还有一位陈太初,亦常被先生称道。这位同窗旧友后来得过功名,却做了道士,云游求仙去了。

苏轼虽未出家,也曾访道炼汞,文字间仙气十足,逍遥出尘,有庄子之风。而他的潇洒自然、清静无为,多受恩师张道士的感染。

这日,有人从京师来蜀,给其师张易简带了一首石介写的《庆历圣德诗》。苏轼于旁观看,见其中文字,问所颂十一人者何人也?其师回他:“童子何用知之?”苏轼却说:“此天人也耶,则不敢知;若亦人耳,何为其不可?”

他虽幼小,已有不俗之念。除非天人不可知,世间之人为何不可知。若干年后,苏轼做到了,用他的文思和妙笔,旷达之情致,超脱了宋王朝许多文人雅士。他一个人于寂寞楼台,仰观日月,绘写山河,笑傲古今。

苏轼十岁这年,其父苏洵赴京赶考,失落而归。苏洵心中惆怅,游历于江淮一带,教子之重任便落在母亲程氏身上。程氏颇识文墨,亲自授书,问古今成败,苏轼皆可对答如流。

程氏读东汉史至《范滂传》,愤于其间事,慨然而叹。范滂是东汉名士,为了反抗奸党,招致杀身之祸,年三十余岁。因知自身大罪难逃,与其母告别,说不能奉养终老,深以为愧。其母却深明大义,没有一味伤心,而是劝道:名声和寿命不可兼得,当下存留好名声,自可被后人称颂,亦是死而无憾。

苏轼听到此处,问:“轼若为滂,夫人亦许之否乎?”程氏回他:“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程氏是说,苏轼若为范滂,舍生取义,她亦能如滂母一样,成全他。苏轼听闻,奋厉有当世志。程氏见状,欣慰且欢喜。

古往今来,有许多贤母的故事,如“孟母三迁”“以荻画地”“截发留宾”等,皆为世人称道。那时男子或奔走江湖,四海为家,或拘于书案,一心功名。故子女教养,许多时候,落在了母亲身上。

程氏在苏洵远游时,守护家园,煮饭烧茶,读书教子。她心思简净,晓情知礼,对苏轼未来的前程,以及处事之道,有着深远的影响。

一山一水一红尘,一物一景一故里。此生,能与某片土地相亲,和一剪云水相依,亦是缘分。无论你漂泊何处,流离几载,总有一段归思萦绕心头,不能消散。

人世飘忽,似流云,如萍草,却也有来处,有归途。茫茫世海,山河万千,皆可藏身,亦可埋骨。而你所钟情之地、熟悉之景,无须盟誓,自会天涯守候,矢志不渝。 1hniT3iEd0mx55Ylh8fB4o2ei+hBCEw/dQD8rHYbywtE9/bU/71SmMqQfiIAsXI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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