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一章

人似秋鸿

他生在眉山,长在眉山,

蜀地的山光水色、风土人情,赐予他无数诗情。

青山万里,翠水千寻,

渲染了他的风采,亦静澈了他的灵魂。

光阴漫漫,时觉温柔,时觉悲凉。千古江山,风流人物,恰似庭院里的花木,此消彼长,荣枯无意。万般起落得失,几多聚散来去,皆有机缘,都是境界。

人生故事,无不以繁华开场,平淡落幕。似春花,若秋月,锦绣如织,亦坦荡清澈。无论生于哪个朝代,历经怎样的山河,皆是一样的人世风景,离合兴亡。

自古江山如画,每个朝代都有其非凡气度、雅逸风骨。如阳光下的花朵、雨后的修竹,也曾轻扬,也曾低婉。

魏晋之士,有一种仙气,他们可以不顾局势,忽略世乱,纵情山水,饮酒清谈。几丛幽篁,一丸丹药,一曲清音,便胜却无数莺歌燕舞。每个人,都是一篇抒情小赋,断绝了名利,亦解脱了灾劫。

盛唐的人皆是吉人,景皆为好景。春风牡丹,璀璨星辰,有一种盛况空前的慷慨与华丽。那时帝京繁兴,巷闾花开;那时人文俊秀,诗风烂漫;那时柴门小户,男耕女织,只觉天地无穷;那时荒旷古道,浩荡江流,亦有一种妙意。

岁序如水流转,冷月无声圆缺,不扰乱,不惊心。后来,有了宋的山河,汴京景象;也有了芸芸词客,嫣然风采。

宋朝是词的国度。宋朝的帝王坐在龙椅上,挥笔感触年华;宋朝的子民,行走于阡陌,观景伤远。大宋王朝是一卷辞章,草木温润简净,众生柔软多情。也有杀伐战乱,也有生灵无依,但瘦梅初放,冰雪有声,风物慈悲,心事庄严。

有这样一个人物,真实地存在于宋的历史中,婉转悠扬,却也如水月镜花,寂寥成空。

他生于宋的天下,行经江山万里,高才雅量,可傲王侯。他词文旷达洒逸,仕途跌宕起伏,情海波涛不息。但其处忧患不惊,遇风霜无惧,出入高墙宫苑仍自谦逊,往来百姓人家始终简净。

他本潇洒不羁,心无遮蔽,只道:“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也曾困惑迷离,叹道:“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他登山渡江,看天高云阔,赏汉唐遗迹,品天下美食。虽一路风雨,却有佳人做伴,享不尽的雅意艳情。他说:“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奈何“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几番坎坷,看世态变迁,河山摇曳,心意阑珊,愿随闲云野鹤,超然红尘。转身挥笔,写下:“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他名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四川眉山人,北宋著名文学家、书画家。他学识渊博,涉猎广泛,堪称千古第一全才。他于诗于词,于文于画,悉入上层,并独得妙境;于茶于酒,于食于药,皆相知相悦,并自会佳趣。

苏轼才思绝妙,清旷高华,似东风桃李自然分明,让人惊服称羡。那种瞬息起灵感,飒然成万言的气势,与李白不同,比子建犹佳。

李白铺笔,恍若黄河入海,奔腾肆虐,无止无歇。苏子入笔,则若云波万里,空明壮阔,却又浓淡有致,动静皆宜。

更为人称道的,是其卓尔不群的品格,如云天之鹤,若缥缈孤鸿。让人叹惋不已的,却是他的人世际遇,漫漫行途。

苏轼虽有高才,终是命蹇,寄身四海,一世飘零。近老时节,犹在海角天涯,不得安宁。虽有红颜相许,然而芳华早落,弦断琴销,终是守着孤苦残年,一人老去。

他生在眉山,长在眉山,蜀地的山光水色、风土人情,赐予他无数诗情。青山万里,翠水千寻,渲染了他的风采,亦静澈了他的灵魂。

时光散淡,难料人世风云多变,许多巧合,亦为必然。疾恶如仇的姿态,一览无余的性情,让他不肯与世俗为伍,亦不愿私结朋党,不依附于谁,不献媚于谁。他落落襟怀,似疏竹清风,恩怨清晰,是非分明。

苏轼二十一岁那年,初登进士第,青春年少,意气风发。方要乘风破浪,奈何命运急转,其母程氏去世。他归家丁忧,三载韶光,寄在山水,几多意趣,付与闲云。

待他再度入京,参加制科考试,获得三等(最佳),成为“百年第一”。那时苏轼文名远播,才华超绝,甚得权贵器重。

后外出任官,三年期满,回朝时遇到了宋英宗。本可平步青云,擢为翰林,却因当朝宰相韩琦反对,阴错阳差,任了微职。然这时的他,文采灼灼,有皇帝恩宠,也算是风光无限。

正当他苦读书史,厚积薄发,待为天下所用时,其父苏洵去世。苏轼再回眉山,几载光阴踌躇乡野,荡荡情怀无处可寄。

返回朝中,斯人远去,曾经的帝相已换,朝纲亦改,江山换颜。这时的苏轼,与宰相王安石相左,亦难得神宗重用,空有满腔热忱、曼妙文思。

时运不济,岁月难安。他开始接受人世无常的迁徙,虽尝尽风尘,却也风景看遍。时而闲散,时而仓皇,有相逢之喜,亦有离别之悲。

先到杭州任通判,得赏西湖美景。再到密州、徐州任职,而后去了湖州。上任不过三月,因给神宗写了一封《湖州谢表》,遭新党怨恨,从文中挑出许多他们认为隐含讥讽之意的句子,而受诬陷。

苏轼被捕入狱,受牵连者达数十人,这便是北宋著名的“乌台诗案”。囚于狱中的日子,几多悲感,何等落魄,自不必言说。

待到出狱后,他被贬谪去了黄州,任团练副使之职。这时的东坡,已是身微禄浅,栖于寒枝,无关功名了。

徐州岁月,堪谓苏轼为官之始;而黄州日子,则是他为文的极好光阴。许多名篇,如《赤壁赋》《后赤壁赋》以及《念奴娇·赤壁怀古》等,皆在此写成。

若非位轻人卑,不须案牍之事分心劳神,亦怕无闲时吟咏,更无千古文章。正是几载田园,得以静处,方有了恣意徜徉的文采,明媚不朽的华篇。

世事如梦,几番醒转,仍是惆怅难消。离开黄州,往汝州的路上,由于舟车劳顿,幼子夭折。苏轼强忍悲痛,上书求往常州。在常州待了数月,又到了登州。于登州为官五日后,被召回朝,任中书舍人,后又被提拔为翰林学士知制诰。

这时因哲宗年幼,高太后垂帘听政,罢黜新党,启用旧党,苏东坡方得重用。本该大展才华,年少有为,偏偏一路坎坷,风雨潇潇。同样一个官职,却迟了二十年,才华犹在,斯人已老。

朝堂上的疾风骤雨,怎及深巷里的日光闲静。虽有太后照顾,旧党执政,却因苏轼秉性清高,不偏不倚,故惹权贵不喜,渐成对立,使他在朝中难以立足。然这三年光阴,却是其一生最通达风云之时。

等他除去龙图阁学士之职,离开京城,任职杭州,又开始了一段旅程,多了几许忧念。两年后,被召回朝,任翰林承旨。后再遭外放,来到了颍州。

接下来几番征召、罢免,直到太后去世,哲宗亲政,苏轼再无春风得意时。他被贬去了岭南惠州,那里被称作烟瘴之地,环境恶劣,瘟疫横行。苏轼在惠州待了近三年,又被流放到了儋州。

这时的苏轼,已年逾花甲,一路风尘到了荒僻无比的海南儋州,居无可居,食无可食,他过着苦行僧般的艰辛日子。三年后,哲宗去世,苏轼才离开海南。

远离荒野之地,仍是一路漂泊,不曾停歇。直至次年,其身染重病,与世长别,耗尽一切,亦未能等到苦尽甘来。

人的一生,来去匆匆,如草露电光,尚未挽留,已无踪无迹。转身之时,日色淡薄,天地清安。

苏轼虽一生羁旅飘荡,其心境却始终豁达明澈。无论遭遇什么,经历多少,皆可如麝如兰,保持品性。

人世欠了他许多尊荣,他宽容慈悲,原谅了所有苦难。若低眉于权贵,向命运妥协,或许苏轼的人生会是另一番景象。但他清白一身,简明自持,无有怨恨,亦无悔憾。

除了功名路蹇,苏轼的情路,亦是多舛。都言苏子命好,一生得三位红颜相伴,享尽齐人之福,令人羡慕。却不知,花开花谢,几经生离死别,又是何等凄凉无奈。

苏轼的第一任妻子王弗,知书达礼,机敏沉静。她在妙年嫁与苏轼,二人伉俪情深,琴瑟和谐。每逢苏轼读书,她皆守在旁侧,于诗文词境,自有别样心肠。

苏轼初为官时,因他为人旷达,待人接物多有疏忽。王弗知其品性,故时常立在屏风后面,静听客人言语,辨其优劣,以此规劝苏轼。数载陪伴,实为苏轼贤内助,使他的前半生风平浪静,无多波澜。

彼此守着清淡流年,说好了相约白头,不离不舍。王弗却在二十七岁那年,先行而去,魂断香销。苏轼回到眉山,将王弗葬毕,于山上种了三千棵松树,以寄哀思。

十年后的某夜,苏轼在梦中遇着王弗,怀着无比悲痛之心,写下了千古第一悼亡词《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若非无数日夜,魂萦梦牵,若非秋夕春暮,几多惦念,情悲不至于此。然万般恩情,只做烟云一梦。梦醒之后,红袖不再,唯有幽情,还似旧时。

苏轼再娶王闰之,她是王弗的堂妹,比他小十一岁,自幼对他心怀崇拜。王闰之虽不及王弗机敏玲珑,却温柔贤淑,细腻多情,处处依顺苏轼。

她虽不谙诗书,却陪伴苏轼走过了叵测年岁。也许,风雨相随,天涯浪迹,才是世间最深情的语言。

相伴相守二十五年后,王闰之也先去世,留苏轼在人间,相思日夜,悲痛欲绝。苏轼于祭文中写道:“旅殡国门,我少实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

苏轼的另一位红颜,是王朝云。朝云原是西湖歌妓,聪颖无比,又能歌善舞,十二岁时被苏轼买回,做了侍女;十八岁时,被纳为侍妾。

朝云是苏轼的红颜知己,被苏轼称为“维摩天女”。她深解其心,知他不合时宜,为他煮饭烧茶,甘苦与共。朝云在侧,苏轼灵感万千,诗思如涌。

世间良缘多是恨,又偏让人陷落其间,缠绵不尽,沉痛无悔。在陪伴苏轼十几载后,朝云也先病逝。苏轼为她写下一首《西江月·梅花》,以留念。于苏轼眼中,她是一株不与梨花同梦的梅花,玉骨冰姿,高情若梦。

苏轼将她葬在松林,筑六如亭以念,并写下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三位红颜,清洁有情,令其爱惜。王弗似诗,王闰之似茶,王朝云似琴。诗,熏染了年华;茶,温润了岁月;琴,洁净了灵魂。诗中,红袖添香真雅事;茶中,岁月无华且醉人;琴中,高山流水是知音。

她们陪伴苏轼走过几程山水,又各自仓促离去,徒增伤感,不留痕迹。若说,天地无情,浮生若梦,何又赋予世人深情,于生死离别中纠缠折磨?若说天地有情,何不苦怜苍生,留那恩爱俦侣,地久天长,相守相依?

《诗经》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诺言还在,是谁提前耗费了光阴,于人间漂失。世上情事,本就恍惚难寻,怎经得起几多消磨。

海棠虽好,仍需春风相护,几多情致,终归寂静。斜阳几寸,最是销魂,又让人心生悲感,怅然不安。

那些沉重深邃的历史,亦只是淡泊无声地流淌。他在兵荒马乱的朝代长逝,把盛名留于宋词,纵万物虚幻糊涂,他仍真实端然,人间无双。 36vQREMDPK+y2NxUFoe+Re1SN0Sd4GzxTT15ITf9w/22wki+DHbLHe1qx2fvne7N



第二章

世间无双

千万年的时光,千万人走过,

千万种聚散。

总有一些人,

将寻常的日子过出了新意,

将素净的流年著成了诗章。

世间万物,各有其华,各尽其主。此消彼长,来去得失,皆有定数。历史是一部浩荡的书卷,摆放在岁月辽阔的桌案上,供人观赏。旖旎也沧桑,轻薄也厚重,简单亦繁复。

几千年文化长流,锦绣若这春光下的百花,不肯收敛,无有尽意。先有《诗经》,开一曲风雅。后有楚辞,留一纸兰香。又有汉赋,绘一文壮阔。再到古风乐府、唐诗宋词,诸多文体吐芳弄艳,争竞风流。

唐诗若牡丹,自是华贵,无须遮掩。宋词则如瘦梅,清绝婉丽,更见妙处。唐诗似绵延不绝的青山,旷然奇恣,气象万千。宋词则像江南雨后的草木,烟水迷离,风情百转。

宋词之外的元曲,却是才思渐少,姿态已弱。而之前的楚辞汉赋,则是灵动欠缺。明清小说,止于未胜。

在苏轼之前,宋词于文人眼中,也不过是小情巧景,难以和诗及其他文体同论。虽有柳永之辈,对词风几番更改,让词从市井闲事到雅俗共赏,从小令到慢词长调。词文有了境界,却始终未能超脱词风香软的藩篱。

苏轼高才,他笔下的词,风采飞扬,自成一家。他把世上风光、人生际遇、才华情感,尽数融入词中,让词婉转中见壮阔,使之提升为一种可与唐诗相竞的文体。

宋人王灼《碧鸡漫志》说:“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

苏轼之词,将诗境填入,豪迈奔放。落笔处,挥洒自如,一洗旧词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婉转之度。于婉约词之外,树豪放一体。读苏轼词,仿佛登高望远,举首浩歌,超乎俗尘,日月山川与之相宜。

他曾问人:“我词何如柳七?”那人回他:“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此话甚是妥帖。

诗词文章,不过是心灵的表达,诗情画意,每个人心中皆有。然因才力高低,故有了巧拙之分。万物生长,有来有往,有强有弱,唯光阴待人,没有偏私。

工于诗者,斗酒百篇;工于画者,挥笔成幅。而会诗善词、书画倶能者,古来不多。苏轼则诗画皆通,潇洒之句,自然之韵,若水流花开,妙不可言。

其词,以诗相入,开豪放之风,他和辛弃疾并称“苏辛”。其诗,取材宽广,任性挥洒,独具一格,他与黄庭坚并称“苏黄”。其文,亦是潇洒清逸,奔腾千里,他为“唐宋八大家”之一。

东坡爱文,一生沉醉其间,朝夕相随,至死未改。他说:“我一生之至乐在执笔为文之时。”人生多少失意忧患,几多寂静清冷,皆因有了文字,而有了情致意味。

他才力有余,任兴笔墨,畅然达意,写悲有声,绘欢有色。将茫茫人间、萧萧红尘,写到山高水远,云淡风轻。

于苏轼眼中,文章天成,余韵不绝。他赞赏欧阳修的观点,好的文章,一如美玉金石,自有其价,不因世人评定而改。

对于行文之法,他认为“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泼墨入笔,收止有度。此种文法,无绝世之才,不可驾驭。

才如苏子,取一支笔,可绘出锦绣;凭一砚墨,可点成星辉;借一方纸,可铺成山河。他行文时,临案不必铺稿,著句不必推词,顾盼皆是雅意,出口即生莲花。似瑶琴泛流水,若玉笛出梅花,寄志高雅,玎璁不绝。

苏轼的才华,绝冠人间,温暖众生,乃仙家之语。他笔墨流淌,不泥不滞,不急不缓,行于可行,止于可止。千年寂寞,亦有几多雅致;岁月沧桑,也有悠悠情意。

当世间的诗家词客,为着秀章锦词,争妙夺彩,心生迁异,苏子则超然其外,不与世比,不与人争。这一切,皆因他才思高绝,妙句不尽,故世无可妒之人,亦无可忌之文。

除却诗词文章,苏轼于书画也臻妙境。其书法作品,汪洋浩荡,为“宋四家”之一。黄庭坚《山谷集》里评道:“至于笔圆而韵胜,挟以文章妙天下,忠义贯日月之气,本朝善书,自当推为第一。”他的《黄州寒食诗帖》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于书法史上添了一笔惊艳。

苏轼还工于画,尤善画墨竹、木、石等。他的画,于尘喧世嚷中,另有一种深稳风流。

他亦有他的信仰,一生平正,心意未改。若说李白是仙,杜甫是儒,王维是佛,那么苏轼则是集三者于一身,过而不迷,经而不拘。

有人说苏子佞佛,离那禅字不远,却未能深得其致。竟不知,世间草木,乃至他的诗花词叶,皆是禅境。

有人说苏子入道,被人称作“坡仙”。他烧丹炼汞,求那长生之药,扁舟草履,放浪山水。

有人说苏子是儒,数十载宦海浮沉,虽无执着,终未远离。然他守着初心,不贪不取,只为天下众生而仕。

世间除了高僧大德,不曾有一个人如他这般干净走过。恍若雁渡寒潭,不留姿影;蜂蝶游花,了然无迹。纵有芳香沾袖,妙句惊人,不过是多情一笑,原非负累。

苏子生时,词华百代;苏子亡后,世无文豪。他高洁如兰,于官权之争,从不趋炎附势,阿谀逢迎。他独守心扉,不与俗流同步,故而仕途坎坷,数载飘零,尝尽酸辛,未能善老。

苏辙在给苏轼的墓志铭中这样写道:“其于人,见善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用此数困于世,然终不以为恨。”

苏轼心思简净,淡然如水,途经红尘,端然不动。历史涛浪,有成败,有清浊,总有那么几个人物,洁如美玉,令人敬佩。

屈原沉骨汨罗江,安守清洁,用香草与楚辞绘出他孤高的灵魂。东晋陶渊明,也是遗世独立,静居南山,不肯为五斗米折腰。他们是苏轼的隔世知音。晚年的苏子,引五柳为知己,并和尽陶诗,存相惜之情。

苏轼眼中的人情物意,皆是好的,人心素淡,万物不争。一如他言:“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他情思高远,非贪利逐贵之徒,非求名取贵之客,故存于世间,别无他求。与世争者,必为世累,无有所取,方至天真。他行事磊落,一如秋水飞云,不沾不惹,张弛有度。他将一生悲欢寄于山河,洒于草木,荣枯得失全凭天意。

他居于高处,不胜寒凉,故而有“高处不胜寒”之叹。一样的繁华世界,一样的江湖路远,境界越高,觉之越妙。其实,无论你处于何地何境,都不必徜徉激越,春秋不过刹那,万古只是轮回。

苏子即那月中人,俯瞰红尘,乘风归去。他的才学广博浩瀚,他的信仰坚定洒脱,他的品格如兰似麝。亦因了他的清高姿态、旷世才学,惹来庸人妒恨。或许,这世间本无坦途,将累身之物皆放下了,自可恬淡自若。

苏轼于饮食,亦颇有心得,甚为精妙。他曾作《老饕赋》云:“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著名的“东坡四珍”,更是味道独特,流传千古。他还好品茗,时携春芽秋韵,邀约知己,畅游山林。

他疏浚西湖,供饮一城,筑了苏堤,留人胜景。他研习医理,采集药方,加之实践,集成《苏学士方》。

岁月坎坷,乃人生常态,解脱悲欢,则是一种境界。他是智者,看似清醒,却存几许糊涂。他从不在无常世事上消耗心力,只将有限的光阴留给自己。他踏遍河山,坦荡光明,无所惧怕,一往情深。

千万年的时光,千万人走过,千万种聚散。总有一些人,将寻常的日子过出了新意,将素净的流年著成了诗章。

人生雨多晴少,苦乐相随,何等无趣,却又要知足。古来帝王将相、达官显贵所经历的,莫不是这样的岁月,与民间百姓无异。

世间也曾纷扰不已,当下寂静无声,似乎从未有故事发生。暮色深霭,炊烟袅庭,曲曲小巷,流传着从前事迹,低低瓦屋,居住过世代先贤。 36vQREMDPK+y2NxUFoe+Re1SN0Sd4GzxTT15ITf9w/22wki+DHbLHe1qx2fvne7N



第三章

巴山蜀水

一山一水一红尘,一物一景一故里。

此生,能与某片土地相亲,

和一剪云水相依,亦是缘分。

无论你漂泊何处,流离几载,

总有一段归思萦绕心头,不能消散。

东坡有句:“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他感叹世情如梦,似翠竹清风、梅花疏影,虽妙意悠远,终了无痕。

人的一生,恰如一株花树,开落有时,虽荣犹枯。花木清意,山水润人。有人喜繁华,临街市,闻喧闹,仍存“心远地自偏”之幽情。有人喜僻静,修竹篱,守一树蝉沸,听一帘莺歌,无惊无扰,人世安定。

天地有灵,无论江南塞北,都是风景,皆有情意。自古以来,蜀地即被称为“天府之国”。因其地势险要,沃野千里,被世人视为宝地。李白有诗赞其胜:“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

此后,蜀地更成了文人墨客、云游之士的向往之地。那里有许多历史久远的名胜佳景,山水秀美,民风朴素。著名的都江堰、峨眉山、青城山,以及杜甫草堂、武侯祠等皆在此处。山川云海,楼阁亭台,蕴藏了千年的阴晴故事,冷暖春秋。

山无水则太枯,水无山则太柔,正是山水相承,分秀色与才客,方可令他落笔生锦,入篇润泽。自古以来,文人才思皆为山水熏染,而蜀地的山秀水灵、遍地锦绣,赋予诗客几许灵思、几多雅趣。

相如携之入赋,青莲倾之入诗,东坡采之入词,文章惊世,流转千古。相如赋,青莲诗,东坡词,皆丽于天地,感动众生。其气势纵横汪洋,又仙气十足,超脱物外。扬雄曾赞相如:“长卿赋似不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至耶。”

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冬日,一如往常,几场瑞雪,预兆丰年。蜀地的山河,亦在富庶的大宋江山下风调雨顺,人更静好。苏轼则受苍天眷顾,带着前世遗留的才华,来到人间。

苏轼家居眉州眉山,稍有田产,生活富裕,但非仕宦之家。苏轼祖父名苏序,虽非巨儒,却性格豁达,人品不凡,颇有见识。因其乐善好施,时常接济穷人,为乡人称道。

苏序嗜酒如命,素日邀了亲友,或于树荫下,或临块石,席地而坐,倾杯痛饮。时而畅谈,时而高歌,无所顾忌,其佯狂醉态惹来乡邻村农不解。

古来多少英雄圣贤,风流人物,或为名利所缚,或为情事所扰,难以释怀。也许苏序的许多荒诞之举,于常人眼里,放纵轻浮。然苏轼却说,此般行事,唯有高雅不俗之士,才能会其韵致。

正是苏序的旷达疏落,不拘俗礼,才成就了苏轼不从故步,敢于独辟蹊径的创新之能。生在这样的福地,如此人家,到底知足。

据传因苏序好施,有一异人频受其惠,与他说:“吾有二穴,一富一贵,惟君所择。”苏序说:“吾欲子孙读书,不愿富。”于是偕往眉山,寻得一处,燃灯于地,有风不灭,从此为苏家福地。得异人相助,自此,苏家才华留世,书香润人。

传说很美,无论真实与否,并不重要。世间之人,几多灵思,无数真理,乃至诗书礼乐的传统艺术,皆从祖辈那儿寻来。因有所取,终成所得,是机缘,皆定数。

小院闲庭,虚掩的柴门,桃花夭夭,留下几多现世的美好。青苔爬满的石阶,光影斜过的锁窗,藏着半生未说的秘密。

天下无论怎样动荡不安,百姓堂前都燕子呢喃,翠柳依旧。祖辈的洒脱慷慨,成就了后人的通达敞亮。

都知浮名累身,但红尘纷芜,要守着初心,多么不易。古人有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个人习惯了盛世奢华,再去勤俭克己,若无出世之心、浩然之态,难以为之。能放下万贯家财、如山富贵,甘于平淡,世上无多。

唐伯虎《桃花庵歌》诗,写道:“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世间之人,或笑唐寅迂腐不可教化,不知何为重、何为轻。他却笑世间人,以梦作真,捧着后人之物,自夸自怜。到最后,多少豪杰墓,锄作了农家田,茫茫天地,真是干净。

常言金钱事大,可买山买水,购屋置院,穿锦食珍,香车宝马。却不知,再多金钱,买不来清风明月、锦句词篇,亦买不来知心千古、似水芳年。

更何况,岁月迢迢,人生不过百年,又有多少光阴经得起耗费。世间好物好景令人珍藏爱惜,又何必为了尘忧俗虑而怅然不已,招惹闲愁。

苏轼的父亲苏洵,亦有才学,擅长写文,尤擅政论,笔势明畅雄健,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苏洵年轻时并不好学,直至二十七岁那年,乡试落第,心中羞愧,始发愤读书。

幼年的苏轼,于青陌绿水间缓慢成长。日子悠长深邃,却也简单静好,他与寻常孩童看似无异,又到底不同。眉山秀丽的风景给了他无数灵思,而他之所在,亦让风景有了底蕴。

倚檐下修竹,觉人世清正;看陌上桑榆,知红尘简净。他在繁华中可见清冷,于萧索处闻得喜气。坐于堂前,感受盛世百姓人家的安定;楼台远眺,深知天涯旅客的迷惘。

大宋江山的繁盛和浩荡,于他陌生且遥远。唐诗宋词的明达与清丽,似乎也很疏离。他所见的,是谁家庭院,几树花开,是小窗幽梦,芭蕉夜雨。

苏轼七岁时,曾在一处,遇得一位颇有修为的老尼。她九十多岁高龄,能说孟昶宫中旧事。老尼有深刻的皱纹,不知经历人间多少流离,早已无法辨认她从前的容颜。只在五代的烟雨中,隐约寻到一些残缺的片段。但她的故事,却让苏轼几十载后记忆犹新。

她曾随师父入宫,遇着蜀主与花蕊夫人水畔纳凉,二人作了一首词,她全部记得并背诵给了苏轼。许多年后,其句已不清晰,苏轼唯记得开篇两句,于是填了一首《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其实,她与他之间,所隔的也只是一道浅薄的沧桑。然许多幼年趣事,与他相逢,留下痕迹,使之不能忘怀,更为其日后写文作词开启了无限灵思。

人生多少故事,被岁月掩埋,已无踪影。或伤痛,或欢愉,或酷冷,或柔情,都被流年暗中偷换,成了追忆。

苏轼八岁方才入学,以道士张易简为师。他资质绝佳,天赋异禀,不出数日,便在诸多学童中脱颖而出。

同窗之中,还有一位陈太初,亦常被先生称道。这位同窗旧友后来得过功名,却做了道士,云游求仙去了。

苏轼虽未出家,也曾访道炼汞,文字间仙气十足,逍遥出尘,有庄子之风。而他的潇洒自然、清静无为,多受恩师张道士的感染。

这日,有人从京师来蜀,给其师张易简带了一首石介写的《庆历圣德诗》。苏轼于旁观看,见其中文字,问所颂十一人者何人也?其师回他:“童子何用知之?”苏轼却说:“此天人也耶,则不敢知;若亦人耳,何为其不可?”

他虽幼小,已有不俗之念。除非天人不可知,世间之人为何不可知。若干年后,苏轼做到了,用他的文思和妙笔,旷达之情致,超脱了宋王朝许多文人雅士。他一个人于寂寞楼台,仰观日月,绘写山河,笑傲古今。

苏轼十岁这年,其父苏洵赴京赶考,失落而归。苏洵心中惆怅,游历于江淮一带,教子之重任便落在母亲程氏身上。程氏颇识文墨,亲自授书,问古今成败,苏轼皆可对答如流。

程氏读东汉史至《范滂传》,愤于其间事,慨然而叹。范滂是东汉名士,为了反抗奸党,招致杀身之祸,年三十余岁。因知自身大罪难逃,与其母告别,说不能奉养终老,深以为愧。其母却深明大义,没有一味伤心,而是劝道:名声和寿命不可兼得,当下存留好名声,自可被后人称颂,亦是死而无憾。

苏轼听到此处,问:“轼若为滂,夫人亦许之否乎?”程氏回他:“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程氏是说,苏轼若为范滂,舍生取义,她亦能如滂母一样,成全他。苏轼听闻,奋厉有当世志。程氏见状,欣慰且欢喜。

古往今来,有许多贤母的故事,如“孟母三迁”“以荻画地”“截发留宾”等,皆为世人称道。那时男子或奔走江湖,四海为家,或拘于书案,一心功名。故子女教养,许多时候,落在了母亲身上。

程氏在苏洵远游时,守护家园,煮饭烧茶,读书教子。她心思简净,晓情知礼,对苏轼未来的前程,以及处事之道,有着深远的影响。

一山一水一红尘,一物一景一故里。此生,能与某片土地相亲,和一剪云水相依,亦是缘分。无论你漂泊何处,流离几载,总有一段归思萦绕心头,不能消散。

人世飘忽,似流云,如萍草,却也有来处,有归途。茫茫世海,山河万千,皆可藏身,亦可埋骨。而你所钟情之地、熟悉之景,无须盟誓,自会天涯守候,矢志不渝。 36vQREMDPK+y2NxUFoe+Re1SN0Sd4GzxTT15ITf9w/22wki+DHbLHe1qx2fvne7N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