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在眉山,长在眉山,
蜀地的山光水色、风土人情,赐予他无数诗情。
青山万里,翠水千寻,
渲染了他的风采,亦静澈了他的灵魂。
光阴漫漫,时觉温柔,时觉悲凉。千古江山,风流人物,恰似庭院里的花木,此消彼长,荣枯无意。万般起落得失,几多聚散来去,皆有机缘,都是境界。
人生故事,无不以繁华开场,平淡落幕。似春花,若秋月,锦绣如织,亦坦荡清澈。无论生于哪个朝代,历经怎样的山河,皆是一样的人世风景,离合兴亡。
自古江山如画,每个朝代都有其非凡气度、雅逸风骨。如阳光下的花朵、雨后的修竹,也曾轻扬,也曾低婉。
魏晋之士,有一种仙气,他们可以不顾局势,忽略世乱,纵情山水,饮酒清谈。几丛幽篁,一丸丹药,一曲清音,便胜却无数莺歌燕舞。每个人,都是一篇抒情小赋,断绝了名利,亦解脱了灾劫。
盛唐的人皆是吉人,景皆为好景。春风牡丹,璀璨星辰,有一种盛况空前的慷慨与华丽。那时帝京繁兴,巷闾花开;那时人文俊秀,诗风烂漫;那时柴门小户,男耕女织,只觉天地无穷;那时荒旷古道,浩荡江流,亦有一种妙意。
岁序如水流转,冷月无声圆缺,不扰乱,不惊心。后来,有了宋的山河,汴京景象;也有了芸芸词客,嫣然风采。
宋朝是词的国度。宋朝的帝王坐在龙椅上,挥笔感触年华;宋朝的子民,行走于阡陌,观景伤远。大宋王朝是一卷辞章,草木温润简净,众生柔软多情。也有杀伐战乱,也有生灵无依,但瘦梅初放,冰雪有声,风物慈悲,心事庄严。
有这样一个人物,真实地存在于宋的历史中,婉转悠扬,却也如水月镜花,寂寥成空。
他生于宋的天下,行经江山万里,高才雅量,可傲王侯。他词文旷达洒逸,仕途跌宕起伏,情海波涛不息。但其处忧患不惊,遇风霜无惧,出入高墙宫苑仍自谦逊,往来百姓人家始终简净。
他本潇洒不羁,心无遮蔽,只道:“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也曾困惑迷离,叹道:“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他登山渡江,看天高云阔,赏汉唐遗迹,品天下美食。虽一路风雨,却有佳人做伴,享不尽的雅意艳情。他说:“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奈何“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几番坎坷,看世态变迁,河山摇曳,心意阑珊,愿随闲云野鹤,超然红尘。转身挥笔,写下:“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他名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四川眉山人,北宋著名文学家、书画家。他学识渊博,涉猎广泛,堪称千古第一全才。他于诗于词,于文于画,悉入上层,并独得妙境;于茶于酒,于食于药,皆相知相悦,并自会佳趣。
苏轼才思绝妙,清旷高华,似东风桃李自然分明,让人惊服称羡。那种瞬息起灵感,飒然成万言的气势,与李白不同,比子建犹佳。
李白铺笔,恍若黄河入海,奔腾肆虐,无止无歇。苏子入笔,则若云波万里,空明壮阔,却又浓淡有致,动静皆宜。
更为人称道的,是其卓尔不群的品格,如云天之鹤,若缥缈孤鸿。让人叹惋不已的,却是他的人世际遇,漫漫行途。
苏轼虽有高才,终是命蹇,寄身四海,一世飘零。近老时节,犹在海角天涯,不得安宁。虽有红颜相许,然而芳华早落,弦断琴销,终是守着孤苦残年,一人老去。
他生在眉山,长在眉山,蜀地的山光水色、风土人情,赐予他无数诗情。青山万里,翠水千寻,渲染了他的风采,亦静澈了他的灵魂。
时光散淡,难料人世风云多变,许多巧合,亦为必然。疾恶如仇的姿态,一览无余的性情,让他不肯与世俗为伍,亦不愿私结朋党,不依附于谁,不献媚于谁。他落落襟怀,似疏竹清风,恩怨清晰,是非分明。
苏轼二十一岁那年,初登进士第,青春年少,意气风发。方要乘风破浪,奈何命运急转,其母程氏去世。他归家丁忧,三载韶光,寄在山水,几多意趣,付与闲云。
待他再度入京,参加制科考试,获得三等(最佳),成为“百年第一”。那时苏轼文名远播,才华超绝,甚得权贵器重。
后外出任官,三年期满,回朝时遇到了宋英宗。本可平步青云,擢为翰林,却因当朝宰相韩琦反对,阴错阳差,任了微职。然这时的他,文采灼灼,有皇帝恩宠,也算是风光无限。
正当他苦读书史,厚积薄发,待为天下所用时,其父苏洵去世。苏轼再回眉山,几载光阴踌躇乡野,荡荡情怀无处可寄。
返回朝中,斯人远去,曾经的帝相已换,朝纲亦改,江山换颜。这时的苏轼,与宰相王安石相左,亦难得神宗重用,空有满腔热忱、曼妙文思。
时运不济,岁月难安。他开始接受人世无常的迁徙,虽尝尽风尘,却也风景看遍。时而闲散,时而仓皇,有相逢之喜,亦有离别之悲。
先到杭州任通判,得赏西湖美景。再到密州、徐州任职,而后去了湖州。上任不过三月,因给神宗写了一封《湖州谢表》,遭新党怨恨,从文中挑出许多他们认为隐含讥讽之意的句子,而受诬陷。
苏轼被捕入狱,受牵连者达数十人,这便是北宋著名的“乌台诗案”。囚于狱中的日子,几多悲感,何等落魄,自不必言说。
待到出狱后,他被贬谪去了黄州,任团练副使之职。这时的东坡,已是身微禄浅,栖于寒枝,无关功名了。
徐州岁月,堪谓苏轼为官之始;而黄州日子,则是他为文的极好光阴。许多名篇,如《赤壁赋》《后赤壁赋》以及《念奴娇·赤壁怀古》等,皆在此写成。
若非位轻人卑,不须案牍之事分心劳神,亦怕无闲时吟咏,更无千古文章。正是几载田园,得以静处,方有了恣意徜徉的文采,明媚不朽的华篇。
世事如梦,几番醒转,仍是惆怅难消。离开黄州,往汝州的路上,由于舟车劳顿,幼子夭折。苏轼强忍悲痛,上书求往常州。在常州待了数月,又到了登州。于登州为官五日后,被召回朝,任中书舍人,后又被提拔为翰林学士知制诰。
这时因哲宗年幼,高太后垂帘听政,罢黜新党,启用旧党,苏东坡方得重用。本该大展才华,年少有为,偏偏一路坎坷,风雨潇潇。同样一个官职,却迟了二十年,才华犹在,斯人已老。
朝堂上的疾风骤雨,怎及深巷里的日光闲静。虽有太后照顾,旧党执政,却因苏轼秉性清高,不偏不倚,故惹权贵不喜,渐成对立,使他在朝中难以立足。然这三年光阴,却是其一生最通达风云之时。
等他除去龙图阁学士之职,离开京城,任职杭州,又开始了一段旅程,多了几许忧念。两年后,被召回朝,任翰林承旨。后再遭外放,来到了颍州。
接下来几番征召、罢免,直到太后去世,哲宗亲政,苏轼再无春风得意时。他被贬去了岭南惠州,那里被称作烟瘴之地,环境恶劣,瘟疫横行。苏轼在惠州待了近三年,又被流放到了儋州。
这时的苏轼,已年逾花甲,一路风尘到了荒僻无比的海南儋州,居无可居,食无可食,他过着苦行僧般的艰辛日子。三年后,哲宗去世,苏轼才离开海南。
远离荒野之地,仍是一路漂泊,不曾停歇。直至次年,其身染重病,与世长别,耗尽一切,亦未能等到苦尽甘来。
人的一生,来去匆匆,如草露电光,尚未挽留,已无踪无迹。转身之时,日色淡薄,天地清安。
苏轼虽一生羁旅飘荡,其心境却始终豁达明澈。无论遭遇什么,经历多少,皆可如麝如兰,保持品性。
人世欠了他许多尊荣,他宽容慈悲,原谅了所有苦难。若低眉于权贵,向命运妥协,或许苏轼的人生会是另一番景象。但他清白一身,简明自持,无有怨恨,亦无悔憾。
除了功名路蹇,苏轼的情路,亦是多舛。都言苏子命好,一生得三位红颜相伴,享尽齐人之福,令人羡慕。却不知,花开花谢,几经生离死别,又是何等凄凉无奈。
苏轼的第一任妻子王弗,知书达礼,机敏沉静。她在妙年嫁与苏轼,二人伉俪情深,琴瑟和谐。每逢苏轼读书,她皆守在旁侧,于诗文词境,自有别样心肠。
苏轼初为官时,因他为人旷达,待人接物多有疏忽。王弗知其品性,故时常立在屏风后面,静听客人言语,辨其优劣,以此规劝苏轼。数载陪伴,实为苏轼贤内助,使他的前半生风平浪静,无多波澜。
彼此守着清淡流年,说好了相约白头,不离不舍。王弗却在二十七岁那年,先行而去,魂断香销。苏轼回到眉山,将王弗葬毕,于山上种了三千棵松树,以寄哀思。
十年后的某夜,苏轼在梦中遇着王弗,怀着无比悲痛之心,写下了千古第一悼亡词《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若非无数日夜,魂萦梦牵,若非秋夕春暮,几多惦念,情悲不至于此。然万般恩情,只做烟云一梦。梦醒之后,红袖不再,唯有幽情,还似旧时。
苏轼再娶王闰之,她是王弗的堂妹,比他小十一岁,自幼对他心怀崇拜。王闰之虽不及王弗机敏玲珑,却温柔贤淑,细腻多情,处处依顺苏轼。
她虽不谙诗书,却陪伴苏轼走过了叵测年岁。也许,风雨相随,天涯浪迹,才是世间最深情的语言。
相伴相守二十五年后,王闰之也先去世,留苏轼在人间,相思日夜,悲痛欲绝。苏轼于祭文中写道:“旅殡国门,我少实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
苏轼的另一位红颜,是王朝云。朝云原是西湖歌妓,聪颖无比,又能歌善舞,十二岁时被苏轼买回,做了侍女;十八岁时,被纳为侍妾。
朝云是苏轼的红颜知己,被苏轼称为“维摩天女”。她深解其心,知他不合时宜,为他煮饭烧茶,甘苦与共。朝云在侧,苏轼灵感万千,诗思如涌。
世间良缘多是恨,又偏让人陷落其间,缠绵不尽,沉痛无悔。在陪伴苏轼十几载后,朝云也先病逝。苏轼为她写下一首《西江月·梅花》,以留念。于苏轼眼中,她是一株不与梨花同梦的梅花,玉骨冰姿,高情若梦。
苏轼将她葬在松林,筑六如亭以念,并写下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三位红颜,清洁有情,令其爱惜。王弗似诗,王闰之似茶,王朝云似琴。诗,熏染了年华;茶,温润了岁月;琴,洁净了灵魂。诗中,红袖添香真雅事;茶中,岁月无华且醉人;琴中,高山流水是知音。
她们陪伴苏轼走过几程山水,又各自仓促离去,徒增伤感,不留痕迹。若说,天地无情,浮生若梦,何又赋予世人深情,于生死离别中纠缠折磨?若说天地有情,何不苦怜苍生,留那恩爱俦侣,地久天长,相守相依?
《诗经》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诺言还在,是谁提前耗费了光阴,于人间漂失。世上情事,本就恍惚难寻,怎经得起几多消磨。
海棠虽好,仍需春风相护,几多情致,终归寂静。斜阳几寸,最是销魂,又让人心生悲感,怅然不安。
那些沉重深邃的历史,亦只是淡泊无声地流淌。他在兵荒马乱的朝代长逝,把盛名留于宋词,纵万物虚幻糊涂,他仍真实端然,人间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