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梓被封建势力视作瘟疫的传染源加以防范排斥,“乡里传为子弟戒”。但他决不妥协,三十三岁时怀着“逝将去汝”的决绝情怀,愤然离开故土,“百里驾此艋艇,一日达于白下”,去寻找新的天地。
《儒林外史》第三十二回“娄焕文临去遗言”对杜少卿说:“南京是个大邦,你的才情,到那里去,或者还遇着个知己,做出些事业来。”第二十九回通过杜慎卿之口说南京“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吴敬梓的挚友程廷祚序《文木山房集》说,六朝之都的“顾、陆、谢、王皆自他郡徙居”而来,吴敬梓和他自己从外地卜居于此,都是想“追往昔之流风余韵”。此处之“往昔”即指六朝。另一位他敬服的好友吴培源说“钟阜秦淮,喜坐啸六朝名郡,仿佛见:旧时王谢,风流东晋”(《会心草堂集》诗余《满江红除夕和敏轩韵》,清乾隆刻本)。如前所述,在吴敬梓心目中,谢安是“旧时王谢,风流东晋”的突出代表。雍正十一年(1733)三十三岁的吴敬梓移家南京,特地买宅秦淮水亭,“诛茅江令之宅,穿径谢公(按:指谢安)之墩”,感受“乌衣巷口”的流风余韵。至少在潜意识里希冀着,这里能成为“养望”之所,能“遇着个知己”,说不定有类似谢安的际遇,“做出些事业来”。
上一卷写了吴敬梓的好友程晋芳说,“敏轩生近世,而抱六代情”,着重阐说了移家南京前阮籍等竹林名士的魏晋风度对吴敬梓“六代情”的影响。南京是六朝故都,魏晋六朝的遗迹随处可见,不断强化着他对魏晋风度的企慕。如前所述,他在《移家赋》里把自己移家南京时的心态比作:
阮籍之哭穷途,肆彼猖狂。
搬进秦淮水亭,欢宴友朋,写《买陂塘》词说:
身将隐矣,召阮籍嵇康,披襟箕踞,把酒共沉醉。
辛酉(1741)正月上弦,与吴蒙泉联句,吴蒙泉出句说“狎客谁江总”,他对曰“佯狂忆步兵”(《会心草堂集》诗四)。忆念的是佯狂的阮籍,也隐隐以之自比。一直到临死前一两年,在《咏金陵景物图诗》写凤凰台时,他想到的还是“风凰台以李白之诗而名”,“台下有阮籍墓”,并以思慕这两位“酒星”作为全诗的主旨:
后先两酒人,千秋动欣慕。
真可谓拳拳服膺,终生不已。魏晋风度的影响,渗透在吴敬梓的为人和《儒林外史》中,同时又有时代的鲜明色彩和作家独特的创作个性。
本卷继续说“六代情”的另一含义“旧时王谢,风流东晋”。
谢安的出头,一靠门第,二靠声望。吴敬梓很以自己的门第自矜,《移家赋》说:“五十年中,家门鼎盛,陆氏则机、云同居,苏家则轼、辙并进,子弟则人有凤毛,门巷则家夸马粪。”“凤毛”指王导之子王劭才似其父。方嶟《〈文木山房集〉序》也说“全椒吴氏,百年以来称极盛……上江犹比之乌衣、马粪”。吴敬梓在《金陵景物图诗·乌衣巷》序里说:“东晋时,乌衣、马粪皆王、谢所居。”他和他的亲朋都夸他的家门有似王、谢,这是当时荐扬人才的需要。那么,门第之外,他如何彰显自己的声望呢?《移家赋》说:“千户之侯,百工之技,天不予梓也,而独文梓焉”—只有靠文章来显扬声望。方嶟《〈文木山房集〉序》说吴敬梓“能以诗赋力追汉唐作者”。沈宗淳《〈文木山房集·词〉序》说吴敬梓“尤工骈体”。大概吴敬梓也意识到写赋最能发挥他从小“穿穴文史窥秘函”的功力,移家南京后他以有若焠掌、苏秦刺股的精神刻苦写作,希望自己精心创作的长达三千一百零一字的《移家赋》,能够得到“杨意之荐,达之天子”。司马相如因杨得意的推荐而得到汉武帝的赏识和任用。吴敬梓经常以司马相如自比。对《移家赋》,他也以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大人赋》和相传为司马相如的《美人赋》自期,至少在潜意识里企望能像司马相如那样以文才受到赏识,获得谢安那样的际遇。
迁居南京以后,他的经济境况日益恶化、社会地位不断下降。“田庐尽卖”后,继续被肥马轻裘的年少耻笑,有时寻找机会“卖文”度日,有时只好忍痛拿了心爱的藏书去换米,或拿衣服去典当,到了典无可典卖无可卖的时候,就只有断炊挨饿。有次秋霖三四日,姻亲程丽山叫人持米三斗、钱二千来看他,他已经断炊两天了!他在辞世前七天,在扬州遇到也趋破产的程晋芳,执手泣曰:“子亦到我地位,此境不易处也,奈何!”(“程传”)。这是他的切身体验和感受,是夫子自道!话不多却情真语切,吐露了落拓者的悲苦辛酸。在由富贵跌落到贫困的逆境里,他备尝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对社会的不平、政教的黑暗,有了更深切的感受,也更多地体会到贫穷的苦痛。这使他一方面更能同情民众的疾苦,在生活和思想感情上接近了普通民众,所以后来写《儒林外史》每以爱抚的笔触描写下层小人物,温煦之气直拂人面。另一方面也更迫切需要找到精神的支撑,用以克服生活的艰辛,砥砺前行。
吴敬梓一边逸出传统之路,一边在追求理想,寻找精神归依。
毋庸置疑,孔孟等原始儒家是他从小浸染的底色,孔子的仁爱心怀、礼乐文明,孟子的仁义主张和士的人格精神,在他小说中都有明显表现。从第一回王冕对朱元璋说仁义及辞县召等,到第三十六回泰伯祠大祭“习学礼乐,助一助政教”的礼乐大典等等,比比皆是。
以跌落贫困的生活为实际境况,以“六代情”为驱动,以魏晋风度为突破口,吴敬梓在南京一带,一方面广交士林,接触到时代的先进思潮,一方面转益多师,“笙簧六艺,渔猎百家”,广泛涉猎丰富多彩的传统文化。“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作为其核心的思想文化的形成和发展,大体经历了中国先秦诸子百家争鸣、两汉经学兴盛、魏晋南北朝玄学流行、隋唐儒释道并立、宋明理学发展等几个历史时期。”(习近平《在纪念孔子诞辰2565周年大会上的讲话》)
吴敬梓非常博学,举凡先秦的儒道诸家、两汉经学、魏晋玄学、佛禅、宋明理学、晚明士风、明末清初进步思潮里的顾黄王颜李、乾隆朝甫兴的经学考据等等,他都有所探测;对“史汉”、“南北史”、明史等也相当熟悉。在习学和反思的基础上他试图进行整合,理出一条健康的文化之路。
清初进步思想家的理论和主张虽各不同,但大多批评八股科举的弊端,在不同程度和不同方面批评宋明理学的弊端。其中颜(元)李(塨)学派的旗帜最鲜明,他们把宋明理学的弊端和八股科举的弊端联系在一起进行批判。这无异给吴敬梓提供理论武器,启迪他去揭露互为表里的八股和理学的弊端。从他的思想和交游考察,他受顾炎武以及颜李学派的影响比较明显。他的好友程廷祚,就是颜李学派在南方的重要代表人物。公元1720年李塨南游金陵,程廷祚屡过从问学,当时理学家骂他们“共诋程朱”,视为异端。程传说吴敬梓“与余族祖绵庄(廷祚)为至契。绵庄好治经,先生晚年亦好治经”,可见程廷祚对他的影响。
颜李学派提倡礼乐兵农,主张培养博学而有实践能力的“通儒”,这也成为他提倡的正面理想。颜元说:“国尚礼则国昌,家尚礼则家大,身有礼则身修,心有礼则心泰。”《儒林外史》中至少有三次直接提到“礼乐兵农”这个颜李学派的核心观念。第三十三回迟衡山不满意“而今读书的朋友,只不过讲个举业,若会作两句诗赋,就算雅极的了,放着经史上礼、乐、兵、农的事全然不问”。他标举的“礼乐兵农”成为《儒林外史》中真儒的政治理想。第四十四回迟衡山说刘基:“青田命世大贤,敷布兵、农、礼、乐,日不暇给,何得有闲工夫做到这一件事。”第四十七回叙述者赞扬虞华轩“一切兵、农、礼、乐、工、虞、水、火之事,他提了头就知道尾,……真正是个大家”。不仅在小说的高潮大写泰伯祠大祭的礼乐盛典,而且安排萧云仙全面践行兵农礼乐。
总之,从全椒移家南京,犹如汩汩襄水汇入浩浩大江,生活向他敞开了广阔的天地。他的思想也随着恣肆汪洋,向纵深发展。在愤世嫉俗中滋长着悖逆情绪,在穷困潦倒中接近了下层人民,在广泛交游中接受了进步思潮,又在进步思潮的影响下发展了人民性:种种因素交错渗透,相互推进,形成了吴敬梓的人生道路。这条道路,反映了十八世纪中国一部分优秀知识分子不断追求真理、不断前进的艰难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