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XIQUANZHUAN
因为顺利地应付过了一场祭典,小皇帝再一次受到东太后的夸奖和慈爱的抚慰。他已经换掉了袍褂和大帽子,穿着白细布的孝袍,光着头打一根小辫子,和他的七岁的姊姊,一左一右偎依着东太后——一个结结巴巴地在讲祭典的情形,一个睁大了一双漆黑的眼睛,静静地听着。
“你还认识你六叔不认识?”东太后等小皇帝说完了,这样问他。
“先不认识,后来认识了。”
“怎么先不认识呢?”
“六叔的样儿,跟从前不一样,衣服也不同了。”
“傻孩子!”东太后摸着他的头说,“现在穿孝,大家的衣服不都跟从前不一样吗?”
“衣服的样子也不一样,后面有两条带子。”
“那是‘忠孝带’。你六叔一定是穿了行装,自然该有这个忠孝带。”
“什么叫忠孝带啊?”
“将来你就会懂了。这会儿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东太后紧接着又问,“你六叔跟你行了礼没有?”
“没有。”小皇帝又说,“六叔哭完了要给我行礼,六额驸拦着不叫行,说:‘有过“鱼翅”了,这儿不用行礼。’说完,领着我就回来了。”
“什么?”坐在桌炕另一头的西太后问道,“六额驸跟你说什么?”
小皇帝听见他生母声音一大,便生畏怯之心,闪闪缩缩地往东太后身后躲,同时吞吞吐吐地回答:“六额驸说:‘有过“鱼翅”了’……”
话未说完,西太后大声喝断:“还要‘鱼翅’?谕旨!”那是尊亲免行跪拜礼的谕旨。她又转脸向东太后说:“听听,连这个都弄不明白,可怎么得了?”
“还小嘛!”东太后以为小皇帝辩护来向她解劝,“慢慢儿地,全都会明白。到底才六岁,他哪儿知道什么叫谕旨?”
“就知道玩儿!”西太后又把小皇帝白了一眼。
东太后一面是想把气氛弄得轻松些,一面想想也好笑,轻轻地揪着小皇帝的耳朵说:“亏你怎么想来的?鱼翅!你怎么不说燕窝?”
小皇帝羞窘地笑了。一眼瞥见他姊姊在刮着脸羞他,恰好迁怒到她身上,瞪着眼,极神气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不用你管。”
一句话把小皇帝堵住了,便说出不讲理的话来:“不准你羞我!”
大格格不像她生母,却像西太后,反应敏捷,口角尖利,撇着小嘴说道:“你也知道害羞啊?”
这句话堵得更厉害,小皇帝恼羞成怒,就要动武。中间有个东太后,自然会拉架,就这吵吵嚷嚷之间,听见西太后用低沉的声音喝道:“别闹了!”说着,眼睛向遮着白纱帘的窗子外望。
于是东太后问道:“什么事啊?”
“六爷进来了。”
“啊——!”东太后随即站了起来,正见双喜揭开帘子,便即问道:“可是六爷来了?”
“是。请旨,在哪儿召见?”
“当然在外面正屋。”东太后又说,“你叫人来,把皇帝和大格格领了去。”
不用吩咐,保母们都在后面廊下待命,闻声纷纷进屋,把这一双姊弟一拥而去。东太后因为刚才小皇帝和大格格跟她亲热,把一件白布旗袍揉皱了,回到寝宫去换衣服。霎时间,偌大的一间起居室,只剩下西太后一个人。
内心充满了无可究诘来由的兴奋的西太后,忍不住走到窗前,想掀起白纱窗帘,先细看一看恭亲王。手刚抬起,忽生警觉,这不是一个太后所应该有的举动。但是已抬起来的手,要让它放下去,却是万分不愿,略略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断然决然地掀起了纱帘一角,恰好望见恭亲王站在阶下。
这是她第一次恣意细看这个比她大两岁的男人。他站在那里的那种矫然不群、昂首天外的姿态,首先就给了她一个极深的印象,因为那是任何亲贵大臣所不能有,也不敢有的神情。他的眼睛极大,奕奕有神,三十岁的年纪,眼下已可以清楚地看出“眼垂”,衬着那挺直的鼻子、高高的颧骨,不怒而威,别有一种令人醉心倾服的须眉气概。
“怪不得说他是‘龙形’!”西太后在心里说,随即想起许多关于恭亲王的传说,说他的容貌,就相法而论,贵不可言——这正是“不可言”,说破了是大忌讳!因此,有人说他要借洋人的势力,学前明景泰的故事。这倒不一定是肃顺那一帮人造谣,连他的胞兄惇王都曾说过:“老六这个样儿,只怕要造反!”
正这样想着,听得人声,急忙缩回了手,回身看时,东太后差不多已走到她身后了。她陡觉脸上一阵发热,强自镇静着说:“回头有些要紧话,请姊姊先提个头,我好接着往下说。”
“嗯。”东太后沉着地点点头,吩咐身旁的宫女:“打帘子!”
打开帘子,两宫太后一前一后走了出来。总管太监史进忠跪着迎候,等并排坐定,西太后便说:“叫吧!”
“喳!”史进忠答应着,站起来退了出去。不久听得他在外面说:“来吧!六爷。”
沉稳的履声由远而近,挺拔的影子越来越清楚,穿着一身白布行装的恭王,将进殿门时,步履显得有些匆促,一进门朝上看了一下,随即跪倒:“臣奕訢叩见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接着,取下大帽子往地上一摆,顺势磕了个头。
“请起来,请起来!”东太后的声音,客气中显得亲切,纯然是大家世族中叔嫂相见的口吻,“史进忠,快搀着六爷!”
等搀了起来,叔嫂三人眼圈都是红的。但他们也都明白,此时相向垂泪,不特在仪制上不甚适宜,而且也无补于大事,所以都勉强克制着自己。
那时自然该东太后先开口,她却一时不知从何处落墨,便泛泛地打远处谈起:“六爷是哪一天出京的?”
“臣是七月二十六一大早出京的。”
“路上走了几天?”
此一问自属多余,恭王屈着手指数了一下答道:“整整走了五天。”
“路上还平静?”
“路上挺平静。”恭王又说,“桥梁道路,不甚平整。臣一路来,已经告诉了地方官,让他们赶快动工兴修,好迎接梓宫。”
“是啊,”东太后说,“总得赶在年前‘回城’才好。”
“年前回城太晚了!”恭王停了一下,以低沉郑重的声音又说,“臣的意思,回城愈早愈好。”
“喔!”东太后这样应了一声,不知他说这话的意思何在,便转脸看着西面。
“回城当然愈早愈好。可是也得诸事妥帖才行。”西太后接着她的话说。
恭王抬头看了看她,从容答道:“京里十分平静。物价是涨了些,那都是因为车驾在外,人心不免浮动的缘故。等一回了銮,人心一定,物价自然会往下掉。”
“可不是吗?”西太后死无对证地说了些大话,“大行皇帝在日,我也常拿这话进劝,大行皇帝也觉得我的话不错。可是,大行皇帝讨厌洋人,不愿意跟他们在一个城住,就这样子耽搁下来了。如今,唉!从哪儿说起啊?”
“洋人也讲理。不是臣说一句袒护他们的话,洋人跟咱们那些‘旗下大爷’一比,可是讲理得太多了。”
“讲理就好。只怕回城以后,又来无理取闹,那可麻烦。”
“绝无此事。”恭王拍着胸说,“臣敢保!若有此事,请两位太后唯臣是问!”
西太后点点头,转脸与东太后商议:“既是六爷这么说,还是早早回城的好。”
“那,咱们就商量个日子吧!”
“早了也来不及,总在下个月。”西太后向恭王说道,“这件事再商量。”
“太后说得是,总在下个月,早早定了,京里好预备。”
“京里对大行皇帝的遗命,可有什么话说?”
这一问不容易回答,第一先要把所谓“遗命”弄清楚,恭王细想了想,除却“派定顾命八大臣”一事以外,没有什么可以值得议论的遗命。但心里虽已明白,却不便贸然说出来,故意追问一句:“请太后明示,是哪一件遗命?”
“还有哪一件,不就是眼前的制度吗?”
恭王看一看左右,不即回答,这时正有人行近——是双喜,用一个嵌螺钿的黑漆盘,盛着两盖碗送了上来。
“也给六爷茶。”东太后吩咐。
双喜答应着去取了一碗上用的茶,送给恭王。东太后又赐坐,等把一张凳子端了来,他却不坐,高声说道:“跟两位太后回话:顾命是祖制,臣不敢妄议。”说了这一句,方才坐下。
这个答覆,多少是出乎西太后意料的,但稍微想一想,也就无足为奇——如此大事,自然不能率直陈述,只怪自己问得太欠含蓄。
于是她喝了口茶,闲闲地又说:“这我倒不明白了,封爵有‘世袭罔替’的恩典,顾命大臣是怎么着?当一辈子吗?”
这确是个疑问!恭王想了想答道:“用人的权柄,自然操之于上。不过先朝顾命,例当礼遇,倘无重大过失,以始终保全为是。”
“嗯,嗯!”东太后不断点头,觉得他的话说得合情合理。
西太后也满意他的话,只是着眼在“重大过失”一语,甚至只是“过失”两个字上。“那么,”她朝外看了看,虽然殿廷深远,仍旧把声音放得极低,“倘或顾命大臣有了过失,非去了不可,那得按怎么个规矩办呢?”
这又把恭王问住了!一时想不起前例可援,便迟疑着说:“这怕很难!顾命大臣面承谕旨,处理政务,罢黜的上谕,要从他们手里发出去,如果截住了不肯发,那就麻烦了。”
“照你这一说,抗命违旨,不成了叛逆了吗?”
恭王默然。她的话是不错,但处置叛逆不是件简单的事,所以这两个字最好不要轻易出口。他认为西太后不过帮着大行皇帝看了几天章奏,所知有限,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她冒失,自己不能跟着她冒失,因而出以保留的态度。
但是,西太后绝不会因为他保留,也跟着保留,“六爷!”她故意反逼一句,“这儿没有外人,有话你尽管说。也许我们姊妹俩有见不到的地方,你一定得说给我们。”
“对了!”凡是和衷共济的态度,东太后没有不附和的,“六爷,外面的事,我们不大明白,你要不说,我们不糊涂一辈子吗?”
“两位太后言重了!”恭王倒有些惶恐了,“既蒙垂谕,臣有句话不能不说——‘叛逆’二字,谁也当不起!若无叛逆的实迹,而且有处置叛逆的布置,还请包容为是!”
这等于把西太后教训了一顿。她也很厉害,不但不以为忤,而且表示欣然受教:“不错!不错!六爷真是见得深、看得透。不过,还是那话,如果真有其事,可又怎么处置啊?”
“以臣看,只有一个办法,召集亲贵重臣,申明旨意,而且预先得有布置,让那些人非就范不可!”
西太后极深沉地点点头,看一看东太后,越发把声音放低了:“六爷,可曾见着安德海?”
“臣不曾见着,是宝鋆接见的。”恭王说到这里,站起身来:
“亲笔懿旨,臣已经捧读了。”
密旨是提到了,却不提密旨内所说的“大事”。恭王是不肯提,西太后是不便提,但表面沉默,肚子里却都在用工夫。所谓“大事”,恭王与文祥、宝鋆反覆研究,筹思已熟,要秉政先要打倒肃顺,要打倒肃顺先要取消顾命,取消了顾命,则必以垂帘代替,而女主垂帘是违反家法的,他不愿冒天下的大不韪来首倡此议,更不愿首倡此议于两宫太后之前——这是授人以柄,断乎不可。
西太后“热中”得很,巴不得马上做一笔交易:“你秉政,我垂帘!”但是她也知道,恭王不是个唯命是听的庸才,越是这样坦率表示,越叫他看不起。就拿做买卖来说,一方急于求售,另一方一定拿蹻,变成受制于人。所以无论如何,要逼得他先“开盘”,讨价还价,其权在我,事情就好办了。
这番沉默,在恭王与西太后,因为各人都有事在想,倒不觉得什么,第三者的东太后却感到难堪,急于想打破这个近乎僵冷的局面。
她是忠厚人,一直存着一份替恭王抱屈的心情,这时正好说了出来,便先叫一声:“六爷!”
恭王慌忙站起答道:“臣在。”
“坐着吧!”东太后说,“我不是敢于胡批大行皇帝,要说他那遗命,可真是有点儿欠斟酌,谁也没有料到,那‘八位’当中,竟没有你!唉,你们弟兄……”她黯然地摇摇头,不会说也不忍说了。
这一下正触及恭王痛心的地方,同时也感激东太后说了句公平话,不由得眼眶发热,赶紧把头低了下去,尽力设法让自己的眼泪不掉下来。
冷静的西太后忽然得了个灵感,转脸说道:“姊姊,我倒有个主意,你看看使得使不得?”
“喔,什么主意?”
“我在想,”西太后慢条斯理地说,“大行皇帝跟六爷同胞手足,绝不会有什么成见,当时是受了小人的挟制,又是病得最厉害的时候,行事欠周到,也是难免的。既然有这么一点儿欠斟酌的地方,咱们该想法儿弥补过来。姊姊,你说是不是啊?”
“可不是吗?”东太后大为嘉许,“真是你想得周全。说吧,该怎么个弥补?”
“我想让六爷回军机,跟那八位一起办事。”
恭王大吃一惊,再也料不到西太后想出来这么个主意,“千万不可!”他站起身来,使劲摇着手说,“太后的恩典,臣绝不敢受!”
东太后愕然,西太后却笑了——笑他失掉常度。自然,心里万分得意,只一句话就把他急成这个样子。
恭王省悟到自己失态了,定一定神,恢复了从容的声音:“不是臣不识抬举,只因为这个样子办,于大事无补,反而有害。”
“怎么呢?”东太后完全不解。
恭王觉得很难解释。西太后当然明白他的难处,事实上也正就是要难他一难,这时便优闲地看着他着急。
终于,恭王想出来四个字:“孤掌难鸣!”
这句成语用得很适当,恰好让东太后能够懂得所譬喻的意思:“嗯,嗯!是有点儿不妥。”她转脸向西太后说:“就是那句话了:‘好汉只怕人多!’六爷一个人弄不过他们八个。咱们另想别的办法吧。”
这原是西太后跟小安子下象棋学来的招数,故意“将”恭王一“军”,果然把他搞得手忙脚乱。心想,肃顺窥伺甚严,召恭王密商一次不容易,得要趁此机会逼出他的话来,才不枉使那一条苦肉计,叫小安子路远迢迢地去搬救兵。
于是,她皱着眉回答东太后:“咱们姊妹儿俩能办得到的,就只有让六爷回军机。既然六爷说‘于大事无补,而且有害’,想必另有更好的办法。”说到这里,微微一抬头,正好看见恭王,便问:“六爷,你说,可是这话?”
此时已恢复沉着的恭王徐徐答道:“兹事体大!臣此刻不能回奏。请两位太后给臣一两天的日子,好好儿筹划一下。”
“嗯,嗯。”西太后点点头,表示满意——总算有了一句比较实在的话了。
于是两宫交换了一个眼色,东太后便说:“一路来也辛苦了。先去歇歇吧!”
“是!”恭王站起,跪了安退出烟波致爽殿。
一出殿,史进忠领他到一间值班太监待命闲坐的屋子里去休息,沏上好茶,装来四个果盘,左一个“王爷”、右一个“王爷”,大献殷勤。恭王心里明白,这是有所需索,便伸手到靴页子里去掏银票——手一伸进去,方始记起,银票倒带着两张,一张一万,一张五千,照一般的规矩,不过开销一两百两银子,这两张银票的数目太大了。但苦于随从不在左右,无法取一张小额的银票来,而这个“开销”,可又既不能欠,更不便找,只得咬一咬牙,拈着那张五千两的,随手递了给史进忠。
“你分给他们大伙儿,买双鞋穿吧!”
史进忠一眼瞄过去,正好扫着“五千”二字,始而一愣,继而大喜,笑容满面地先请安后接银票,接了银票再请安,然后转身把手一扬,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都来!谢王爷的赏。”
那些太监一看史进忠的脸色,就知道赏得不少,顿时纷纷趋附,很快,很整齐地站成两排,仍旧由史进忠领头,一起替恭王请安道谢。
等那些太监退后,史进忠单独上前,躬着身子,小声说道:“肃中堂派人来传了话,说等王爷一下来,就请到他府里去。二宫门口,套着车在侍候。”
“好,我这就去。”
“晚上我再到公馆去给王爷请安。上头如果有什么话,我随时会来禀报。”
一看这神气和这番话,恭王不心疼那五千两银子了!因此,说话的态度也不同了:“你不必来!来了我也不见。上头如果有什么话,等我进宫的时候,你跟我说好了。”
“是,是!”史进忠满口答应着,“王爷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说着,亲自把恭王送到二宫门口,等他上了车还请了个安。
护卫随从前呼后拥着到了肃顺府第,主人开了中门,亲自迎接,陪客早已到齐——除了顾命八臣以外,另有恭王的一兄一弟:惇王和醇王,主客一共十一位,都换了便衣,先在水阁闲谈。
也不过刚刚坐定,听差来通知肃顺,说有户部司员从京里赶到,有要紧公事禀报。
“他没有看见有贵客在这儿吗?”肃顺申斥听差,“为什么不告诉他,有公事到衙门里去接头。这会,我哪儿有工夫见他?”
“原是衙门里的‘笔帖式’陪了来的,说有一样要紧东西,得赶快给中堂送了来。”
“好吧!”肃顺站起来告了个罪,出去见客去了。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肃顺重又回到水阁,春风满面,显得极其高兴。他身后跟着一名听差,手里捧个扁平布包,走进屋子,把布包放在大理石面的紫檀圆桌上解了开来,里面是俗不可耐的一板铜钱。
“老六!”肃顺大声叫着恭王,“你看看,‘钱样子’!”
这一说,纷纷都围了上来,细看改元以后新钱的样本——上好云南铜所铸的大钱,正面汉文,背面满文,汉文四字:“祺祥重宝”。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令人满意。
恭王颇为惊讶,也有警惕,肃顺处事,一向果断明快,在这件事上,尤其神速,改元的上谕颁了才几天,新钱已可开铸,不能不佩服他办事认真。同时他又想到,一旦新钱通行,物价下降,小民拥戴,四方称颂,那时肃顺的地位便很难动摇了。
因此,他在大大地恭维了一番以后,随又问道:“新钱什么时候发出去啊?”
“照规矩,应该在‘祺祥元年’通用,才算名副其实,现在市面上现钱缺得厉害,只好通权达变。我想,一行了登极大典,就发出去,也算是恭贺幼主嗣位的一番心意。”肃顺得意地又问,“你看,我这个打算如何?”
“好极了!”恭王乘机说道,“照此一说,应该早早回城。”
“那全在你了。”
“怎么?”恭王愕然,“‘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与我何干?”
“你不是总揽‘在京留守’的全责吗?总要你那儿都妥帖了,才能回城。”
“六哥!”恭王不悦,“怎么着?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吗?在京的人,身处危城,苦心撑持,好不容易把个‘抚局’办成了,今日之下还落了包涵,那不叫人寒心吗?”
肃顺哈哈大笑,拍着恭王的肩说:“老六,你到底还年轻!一句笑话,就挂不住了!好啦,好啦,别发牢骚了,回头罚哥哥我一杯酒。”
那大剌剌的神情,自然令恭王不快,但转念一想,正要他如此骄狂自大,疏于戒备,才便于行事。因此,心里的不快立刻就消失了。
等到延请入席,主人奉恭王为首席,恭王一定不肯。论爵位、辈分、年齿,应该郑亲王端华居首,但郑王与肃顺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也算半个主人,又当别论,这样便应惇王首座。他是个人云亦云没主张的人,恭王让他上坐,他也就当仁不让坐下来了。
主宾十一位之中,话题自然要听恭王和肃顺挑选,由于那一番半真半假的小小争执,两人都存着戒心,不愿涉及朝局政务,于是就只有闲谈了。旗下贵族,闲居终日,言不及义的本事最大,由端华的鼻烟壶谈到古玩,这一下开了载垣的话匣子——怡贤亲王允祥,是世宗宪皇帝最信任的一个弟弟,在世之日,赏赐甚厚,数世以来的蓄积,古玩字画,收藏极富,所以载垣大数家珍,十分得意。据他自己说,“四王”的山水,未曾裱的还有的是。这话在那些亲王、郡王听来还不觉得什么,杜翰、匡源、焦佑瀛他们就不免艳羡不止了。
一顿饭吃了有两个时辰,席散以后,恭王首先告辞,肃顺要亲自送他到公馆,恭王再三辞谢。回到行馆一看,果然准备得极其周到,心里不免转一转念头,有些不大猜得透肃顺的态度。又想到西太后的神情口吻,觉得也是个不容易对付的,以前真个是小觑了她。
就这片刻间,车马纷纷,三品以上的官儿都到公馆来谒见请安。恭王一则是累了,再则是行事谨密,一概挡驾,关上房门,好好睡了一觉,直到上了灯才起身。
等洗过脸,正坐着喝茶,他那从京里带来的听差苏禄来禀报:“七爷刚才来过。听说王爷还睡着,不叫惊动。留下话,等着王爷去吃饭。我跟七爷回:王爷一宵没有睡,实在乏得可以,怕的要谢谢了。七爷说:那就把菜送了来。”
“嗯。”恭王很满意地,“这样办很好!”
“菜刚送了来,是一桌燕菜。请示:怎么吃?”
恭王吩咐酌留四样清淡些的小碗菜,其余的大碗菜,包括主菜燕窝在内,都转送给随员享用。又说:“拿我的片子,去请曹老爷来喝酒。”
曹毓瑛也正在打算着,夜谒恭王——自然不宜于公服拜见,就身上所穿的一件白布孝袍,加上一件黑布“卧龙袋”,不戴帽子,也未坐车,步行着悄悄来到恭王行馆,从侧门进入,径到上房。
恭王特别假以词色,出屋站在阶沿上等。曹毓瑛抢步上前,先请了安,还要跪下磕头,他亲自扶住了,挽着手一起进屋,在书斋中谈了些路上的情形,苏禄来请入席。
“菜不见得中吃,有好酒!”恭王吩咐,“取一瓶‘白兰地’来!”
“是洋大人送的酒?”苏禄怕弄错了,特为问一句。
“是啊!看仔细了,要我做了记号在上面的那一瓶。”
苏禄把白兰地取了来,曹毓瑛识不得那是什么酒,于是正在主持洋务的恭王,为曹毓瑛解释,这瓶酒有五十年陈了,还是法国皇帝拿破仑“御驾亲征”俄罗斯那年酿造的。又指着“1812”的洋字给客人看,自然,曹毓瑛认不得。
等把那琥珀色的液体倒在成化官窑的青花酒钟里,曹毓瑛浅浅尝了一口,果然醇冽非凡,为平生所初见。但美酒当前,却不敢多饮,怕酒意浓了,谈到正事,思考不免欠冷静周密。
于是略饮数杯,便即罢手,恭王也不多劝,吃了饭,延入书斋,屏退仆从,密商大计。
“我竟小看了‘西边’。”恭王感叹着说,“差一点下不得台。”
这话在曹毓瑛不算意外,也算意外;西太后听政不过十几天,已颇有能干的名声,但居然会让恭王“差一点下不得台”,这不能不说是意外之事。
“那八位对西边的观感如何?”恭王又问。
曹毓瑛想了想答道:“一言以蔽之,精明二字。怡、郑两王,颇有畏惮之意。”
恭王摇摇头:“她的厉害,不在精明上面,在假装不懂,装傻卖呆。”
“噢——”曹毓瑛很注意地,“王爷这又是深一层的看法了。必有所本?”
“是啊!”恭王一面回忆着,一面慢条斯理地说,“西边很‘热’,要逼我献议垂帘,我当然不能那么冒昧。西边看看没有办法,说是要让我回军机——这是进一步逼我。厉害得很!”
“那么,王爷当时怎么说呢?”
“我当然辞谢了。”恭王又说,“我答应两宫,好好筹划一条路出来。你有什么高见?”
曹毓瑛握着手,思索久久,说出一句恭王想不到的话来:“其实,西边的主意,也未尝不可行。”
“怎么呢?”恭王愕然。
“王爷一回去,自然是枢机领袖。军机制度,由来已久,大政所出,天下咸知。赞襄政务的,亦不得不僭窃军机处的名义。王爷一去,正好收回大权,虽不能凌驾而上之,分庭抗礼,也占着不可动摇的地步。”曹毓瑛一口气说到这里,略停一停,看恭王一时无话,便又说道,“至于穆、杜、匡、焦诸位,眼前不能不依附那‘三位’,但此是王爷不在军机的情形,王爷一回军机,正管着他们,不能不听王爷的。”
“倘或不听呢?”
“好办得很!免了他们的军机——顾命大臣的名义是先帝所授,一时免不掉,军机大臣的进退权在今上,有何不可免?”
“嗯,嗯!”恭王点点头,似乎意动了,“你的见解很新,也很深。不过……”
“王爷如果没有更好的打算,不妨就照此而行。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这……”是极难决断的事,恭王踌躇着说,“我怕弄得短兵相接,两败俱伤。”
曹毓瑛默然。他有所意会了,恭王自觉身分贵重,要保持雍容庄严的姿态,不肯与慓悍的肃顺白刃肉搏。
“我想,一切总得回了城再说。咱们现在就谈回城以后的做法吧!”
“是!”曹毓瑛谦恭地答应一声。端起茶碗,却欲饮不饮,定神沉思——未想别人,先想自己。他在军机处的资格,已经跟军机大臣没有什么分别,但究竟不是军机大臣。焦佑瀛的职位原来应该是他的,由于他的坚辞,焦大麻子才得“飞上枝头作凤凰”。当初坚辞超擢的原因,就是表示对恭王效忠,他一直相信恭王会重回军机,要到那一天,他才能真正被重用,也才能真正发挥自己的才具。
想不到在大行皇帝生前,恭王不能达成心愿,而眼前却意外地有了回军机的机会。诚然,赞襄政务与军机大臣已无分别,顾命八臣结成一体,恭王纵为军机领袖,不能改变以一敌八这个不利的形势。但是,恭王绝不是所谓“孤掌难鸣”,军机大臣也好,赞襄政务大臣也好,都必须假手军机章京,才得推行政务,否则号令不出国门。肃顺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另找一班能干的司员,来组成两班军机章京。这样,恭王就不必怕他们了!曹毓瑛自信有恭王出面,加上他在军机章京中的资望、才能和影响力,可以逐渐设法把受顾命的赞襄政务大臣,弄成一个有名无实的虚衔,大权复归于军机处这个正轨上。当然,这要经过一番极严重的冲突,恭王不愿披挂上阵,亲临前敌,那真是件无可奈何之事。
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气短心灰,便即说道:“既然重心移到京里,我想求王爷设法,等这一次换班回京,让我不必再回热河来了。”
“这话是怎么说?”恭王很诧异地看着他,“你仿佛不愿在这儿待似的?”
“是。”曹毓瑛很坦白地承认。
“为什么呢?”
“王爷可以想得到,我是他们的眼中钉,处境极难。”
“我知道,我知道!”恭王站起来,走了两步,想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带些歉意地说,“你受了许多窝囊气,我全明白。看在我的面上,暂且忍耐。”
这样的抚慰,曹毓瑛不能不感激,慌忙起身,垂手答道:“王爷言重了!”
“此时人心苦闷,不独你我。一等回了京……”恭王停了一下说,“局面一定会大大不同。也不过一两个月的工夫,你无论如何要多费点心。”
听恭王的语气,他要跟肃顺好好斗一斗,已是毫无疑问的事,只不过把斗的地点,挑在京城而已。照这样看来,目前的工作,就是为京城一斗先作铺排,培养声势。同时,恭王与两宫的利害是一致的,如不愿由重回军机逐步收权,那就唯有推倒先帝遗命,尽翻大局,重起炉灶。而这样的做法,只有垂帘之议成为事实,因此要为两宫的未来作打算,与培养恭王的声势,同是一件急需着手的大事。
于是,曹毓瑛把思绪整理了一下,提出建议。
“王爷!”他说,“愚见以为目前必不可少者有两事,一是试探垂帘,一是陈兵示威。”
“嗯。”恭王极注意地听着,“你说下去!”
曹毓瑛的试探垂帘的构想,与不久以前朱学勤向文祥与宝鋆的建议是一贯相承的,而陈兵示威,则是朱学勤上次热河之行,在回京前夕话别时就已商定了的策略。恭王对这两点,早就表示了不反对的态度,目前所想知道的是利害的精确分析和进行的步骤,好作最后的决定。曹毓瑛了解到这一层,所以摒弃高论,只谈实际。
“本朝特重顾命,其来有自。开国之初,皇基未固,简用亲贵,辅助幼主,此是承太祖四贝勒合议大政的遗意,永与定鼎中原、有大功勋的王公大臣合治天下。原有羁縻的作用在内,未足为法。”
这开头的一段话,就使恭王动容了!两百年前,诸王并立,四大贝勒共理大政。太祖崩逝,由于代善拥立,太宗始得独掌大权。复由于多尔衮以与孝庄太后从小同在深宫,青梅竹马的情谊,因而可以取帝位而不取,扶立孝庄亲生的幼主,自此确定了帝系。这一段大清朝的开国史实,包含了无数恩怨血泪,诡谲神秘,甚至还有“太后下嫁”的传说,自乾隆以来,删改实录,讳莫如深,连恭王也不甚了了,于今让曹毓瑛隐约揭破,顿有领悟。自然,“未足为法”之类的话,是太大胆了,如果是在雍正、乾隆朝,说这些话,就有掉脑袋的可能,唯有密室之内,恭王之前,曹毓瑛才敢这样毫无顾忌。
看到恭王的脸色,曹毓瑛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发生效用了,于是进一步申论:“女主垂帘,无代无之。为利为害,关键不在女主,在于执政的重臣。”
“嗯,嗯!”恭王大为点头,因为首先想起汉初吕后临朝,虽然大杀诸刘,而元老旧臣,先后为相,国政并未败坏,并且到了最后,依然是刘氏子弟得元老重臣之助,收复汉家天下——以吕后的阴忍残狠,尚且如此,他不相信西太后会比吕后还厉害。
“从古以来,垂帘的美谈首称宣仁,及至宣仁崩逝,元祐正人相继被黜,于是奸邪复起,朝政日坏。”说到这里,曹毓瑛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恭王问道,“王爷,这又表明了一些什么道理?”
恭王笑道:“你别考我了!就干脆说吧,我急着听下文。”
“这还是表明了那句话,关键不在女主,在于执政。女主贤与不贤,皆是一时。不过,”曹毓瑛陡然一转,“元祐正人得被重用,究竟是女主之贤。这又有些关系了。”
一波之折,摇曳生姿,说到最后,恭王十分明白曹毓瑛的意思了:不必以垂帘不符祖制,或者女主临朝,大权在手,将来会难控制而有所顾忌,两宫垂帘,不过是一块重登政坛的踏脚石,将来的做法,全在恭王自己!
“受教了!”恭王很谦退地说。在这一刻,他才真正下了决心。
就这时候,苏禄远远地高喊一声:“七王爷到!”
醇王来了。恭王向曹毓瑛使了个眼色,然后向外看去。
廊上一盏白纱灯,引着醇王匆匆而来。曹毓瑛对醇王,反不像对恭王那样比较随便,赶紧出室,肃立一旁,等他上了台阶,抢步上前,垂手请安,同时口称:“七王爷好!”
低着头在走的醇王,听得声音,方才发现。他似乎没有想到曹毓瑛也会在此,愣了一下,点点头说:“喔!琢如,你也在这儿。”
“老七!”恭王在里面喊了,“你何必还费事,弄那么一桌燕菜?”
满洲贵族特别讲究礼节,醇王顾不得与曹毓瑛寒暄,疾趋入室,向恭王请了安站着回话,说了许多恭敬中显得亲切的客套,似乎不像同胞手足相见。一直等恭王说到第三遍“坐着,坐着”,他才坐了下来。
曹毓瑛坐在两王对面,听他们谈话。醇王把在京的亲属一个个都问到,恭王也不惮其烦地一一回答。这在旗人成了习惯,曹毓瑛却听不进去,闲得无聊,正好把他们弟兄对比着细细打量。这同父异母的两弟兄,相差八岁,但看来就像相差十八岁,倒不是恭王显得像中年,而是醇王太稚气了——他生得浊气,眼睛鼻子都挤在一起,噘着厚厚的嘴唇,老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不管怎么样放宽了尺寸来看,总觉得缺少那股华贵轩昂之气,不似个龙种。
“六哥,”醇王忽然激动了,“你这一趟来,说什么也得办个起落出来。那,那肃六,简直叫人瞧不下去!”
恭王一听他那么大的声音,先就皱了眉,将手一摆,把个头扭了过去,眼角却扫着曹毓瑛。
于是曹毓瑛俯身向前,轻轻叫了声:“七王爷!”等醇王回过脸来,他微微摇手示意,又轻轻说了句:“隔墙有耳!”
醇王带些惶恐地乱点着头。这时恭王才转脸来看他,脸上是冷漠的平静,却特能显出他那不怒而威的神态,做兄弟的,不由得存着惮意地低下头去。
“你今年二十二,分府成亲,当差也不止当了一年了,怎么还是这么沉不住气?别说担当大事,有大事可也不敢告诉你啊!”
恭王的语气异常缓和,就像聊闲天的声音,但话中教训得很厉害。当着外客在,醇王涨红了脸,十分难堪。曹毓瑛自然不能坐视,思量着替他解围,却忽然得了个灵感,不知不觉间,就把醇王置之脑后了。
这时恭王又提起惇王,醇王看着曹毓瑛迟疑未答,于是,他非常知趣地站起来告辞。主人并未再留,却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默契,到明天再谈。
等曹毓瑛一走,弟兄间讲话就不用顾忌了。恭王很直率地问:“我在京里听说,五哥指我要造反。可有这话?”
两个都是胞兄,醇王很难答覆,想了半天才说:“何必还问呢?五哥是怎么个脾气,你还不明白?”
恭王果然笑笑不问了,只说:“找个什么时候,你跟他婉转地说一说,自己都弄不清的事,最好别谈。”
“我跟他说过。”醇王噘起嘴唇,也是对他五哥大表不满的神情,“我说,咱们得连成一条心对付肃顺,自己亲弟兄,怎么反倒拆台呢?他说,大伙儿都是这么说,叫我有什么办法?简直是不可理喻。”
“他是糊涂人,你可不糊涂。”恭王停了一下又说,“你记住,在这儿随他们怎么说去,你不用跟他们动真的。反正回了城,好歹总得见真章儿!”
“回了城,”醇王极兴奋地问道,“六哥,你预备怎么办?”
“这会儿还没有准稿子。走着瞧吧!”
这话让醇王觉得委屈。他自觉已颇能有所作为了,而这位六哥还是把他归入老八、老九一堆,当作一个孩子,什么要紧话也不肯说。
自然,看他脸上的表情,恭王便已知道他心里的话,“你别忙!”他安慰他说,“我知道你是我一个好帮手,可是我实在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做。等我想妥当了,少不了有你卖力气的时候。”
几句话,立刻又把醇王说得满怀兴奋。打倒了肃顺,当然是六哥当权,那时候就绝不会光干这个摆样子的“御前大臣”了!他才疏而志大,一直在想整顿八旗亲军,练成劲旅。纵然不能步武创业的祖宗,铁骑所至,纵横无敌,至少也要旗帜鲜明,器械精良,摆出来满是士饱马腾,显得极精神的样子,才能把“到营要少、雇替要早、见贼要跑”的坏名誉洗刷掉。
他在想着未来,做哥哥的却在想着过去,“我实在想不明白!”恭王困惑而伤心地,“先帝何以始终不愿意跟我见面,临终也没有一句话交代!”
“那都是肃六一手遮天!”醇王愤愤地说,“病重的那几天,老五太爷带着五哥和我,特为去问安,说不上两句话,就让肃六使个花招,给撵出来了。”接着,他把大行皇帝崩逝之前的情形,细细说了给恭王听。
“唉!”痛心的恭王,唯有付之浩叹。
“大行皇帝对不起咱们,咱们可不能对不起大行皇帝。得把阿玛遗下来的基业好好保住。”
“就是这话了。”恭王颇为嘉许,“咱们弟兄都存此心,大清的天下,一定能保得住。”
看来是泛泛的话,其实含意甚深——指肃顺,也指洪杨。醇王倒是好好地体味了一会儿,把他的话紧紧记住了。
“六哥请安置吧!”醇王站起来请了个安,“我跟你告辞。”
“好,我还有几天耽搁,再谈吧!”恭王把他送到廊沿,又低声说道,“以后,有什么事,我会让曹琢如告诉你。宫里有什么话传出来,你也告诉琢如好了。”
恭王的想法,与曹毓瑛的“灵感”不谋而合——曹毓瑛也已想到,从醇王身上,可以建立一条稳妥的交通宫禁的秘密通路。
醇王福晋是西太后的胞妹,出入宫禁无足为奇,而作为近支亲贵的醇王,在一般人心目中是个不容易想得起来的、无关轻重的人物,所以由这条线来传达秘密消息,十分可靠。历来宫廷中有大变局,成败关键,往往系于一个“密”字,现在自然而然有此一条路线,真是天意安排,成功可必!
兴奋的曹毓瑛由这个发现细心推求,他认为恭王根本不必再进宫当面回奏。御前召对,摒人密议,一上去就是个把时辰,任何人都会有所猜疑,何况是虎视眈眈的肃顺?所以能有办法避开猜嫌,又何乐不为?
不但恭王非万不得已不必进宫,就是自己,非万不得已亦不必与恭王见面。一想到此,他改变了主意。原来准备第二天再找机会,继续他与恭王因醇王不速而至打断了的谈话,现在不妨以笔代舌,作未竟之谈。
于是,他剔亮了灯,拈一张在京里琉璃厂纸铺特制的仿薛涛笺,握笔在手,稍稍思索了一下,挥毫如飞,顷刻间就写完了一张信笺。立刻又取一张,接着写下去,一口气写了七张才搁笔。
这七张信中,没有一句套语,看来是个极其切实的“条陈”,首先就说了所以“函陈”的原因,然后建议恭王要“示人以无为”,梓宫不妨多叩谒,太后却要少见面,同时透过醇王夫妇的关系,向两宫太后申明赞成垂帘,但不能操之过急的苦衷。
至于试探垂帘,朱学勤所设计的发动清议,需要加紧进行。下一步就看肃顺他们的反应而定,他们如果是无可无不可,则只要有个御史上一道奏折,正式提出垂帘的建议,原折发交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妥议具奏,则水到渠成,当然最好。但多半不会有这样顺理成章的好事,那就得陈兵示威了。
对于这一点,曹毓瑛不肯多写。他心目中原有个胜保,可是胜保桀骜不驯,令人不能没有戒心。所以到底是调怎样一支兵来镇慑肃顺,他觉得最好由恭王自己来决定——而且,笼络胜保的工作,文祥和朱学勤已经在做了,也不必再多费笔墨。
信中没有收信人和发信人的名款,最后只写上“两浑”二字,又加上一句:“阅讫付火。”然后开了信封:“鉴园主人亲启”。这是恭王的别号。
在未曾封缄以前,他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慢慢踱到窗前,望着熹微的曙色,通前彻后地考虑了一番,忽然觉得世事如棋,翻覆甚易,这里通宵不寐在计算肃顺,也许那面肃顺、杜翰他们,也正是如此在计算恭王,有此警惕,越发谨慎,便在信上特加一笔,劝恭王早日回京,好松弛对方的戒备。
一切妥帖,差不多也就到了每日应该入宫的时刻,稍稍假寐,便即漱洗早食,套车到军机处。同事比他到得早的还有,就是那最近正在拼命巴结上进的郑锡瀛。
曹毓瑛是个深沉有涵养的人,这十几天来,郑锡瀛飞扬浮躁,而他的态度,依旧保持着同事间应有的礼貌。但这天一早相见,郑锡瀛却又一变往日的妄自尊大,满面含笑地招呼过了,跟着走了进来。显然地,这是有话要说。
“琢翁!”等他刚一坐下来,郑锡瀛便凑在他身边,低声说道,“昨儿我听怡王在说,今晚上请恭王,陪客有你。”
“喔。”曹毓瑛心想,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何必摆出如此郑重的姿态?真个可笑!心里有此一念,便有意装得吃惊的神气:“啊!怎么挑我来作陪呢?还有什么人?”
“有他们‘八位’,还有几位王爷。”
“不是说那些贵人。我是说咱们这里的同事。”曹毓瑛紧接着又加了一句,“当然有你啰!”
“没有,没有。除琢翁以外,别无他人。”
“这,这……”曹毓瑛把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作个废然的神态,“这我倒不便去了。”
“何以呢?”
“让别人看着,仿佛我拼命在巴结似的。”
话中有刺,郑锡瀛听着不是味,强笑道:“那也谈不到什么巴结不巴结,做此官、行此礼,‘堂上’看得起咱们,咱们还能端架子吗?”
“对,对!”说着,他把公事移了移,表示不想谈下去了。
郑锡瀛自觉没趣,逡巡离去。曹毓瑛随即也把这件事丢开。等军机大臣到齐,发下前一天进呈的奏折,检点一遍,或者是例行公事,或者是交部核议,并无立刻要办的急件,“上头”也不曾“叫起”,这是十分清闲的一天,便在心里盘算,如何把那封信秘密送给恭王。
一个念头还未转完,有个侍应奔走的苏拉到他面前躬身说道:“怡王爷请!”
到了对面屋子,只有怡、郑两位在,请过了安,照“坐听立回”的规矩,在下首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怡王先吩咐了几件公事,然后说道:“琢如!今儿晚上请恭王吃个便饭,奉屈作陪。国丧不宴客,我就不下帖子了。你早些个来,大家聊聊。”
“是,”曹毓瑛站起身答道,“我早早到府里侍候。”说着,退后两步,正要请安退出,怡王又把他喊住了。
“请等一下,”他问,“王少鹤是怎么回事?仿佛挺不痛快似的。”
王少鹤就是王拯,在军机章京中资格也很老了,但他志不在此,希望外放。这一次学政掣签,没有掣着,已是大为失望,后来又听说签筒中根本没有他的名字,连个候选的机会都不给,便十分生气,告病假要回京城。这段经过,曹毓瑛是完全知道的,如果照实回答,必定招致上官的反感,不能不替他遮掩一番。
“没有什么不痛快。他身子不好,精神差了,看上去像是不大爱理人。”曹毓瑛又说,“请王爷赏了他的假吧!”
“给假可以,不必回京。就在这里养病好了,反正回銮也快了。”
听语气,怡王对王拯的“误会”是消释了,曹毓瑛欣然答应。回到自己屋里,随即写了封信,通知王拯不必上班,在寓养病。接着又把怡王交代的几件公事分派了下去。由于这一阵耽搁,便把要送信给恭王这件事暂时抛开,直到交班那一刻才想了起来。
他在想,这封信最好由醇王转交,但自己又不便去拜访醇王,得要另外托个人。正好这时候许庚身来商量班务,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最妥当的人——许庚身也是可共机密的人,而且醇王与他投缘,常有往还,请他去投这封信,丝毫不着痕迹。
于是,等屋中无人时,他低声说道:“星叔!我有事奉托,有封信请顺道面递朴庵。”
“朴庵”是谁?许庚身愣住了。刚要发问,见到曹毓瑛的那封信上写着“鉴园主人”,才恍然大悟,是指醇王——他们平时背后谈到王公亲贵,很少直称他们的别号,所以一时想不起来,而曹毓瑛此时对两王不称爵名,但称别号,又可知那是要避人耳目的密札,于是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是请朴庵转递。”
“对了!”曹毓瑛又说,“函中所叙,此时无暇奉告。一半天到我那里来细谈吧。”
“好。”许庚身取只空白封套,把那封信装在里面,拿在手中,扬长而去。
等退值回家,也不过刚刚才换了衣服,许庚身已派人送了信来,寥寥数语:“委事妥办,前途允即亲递。度此时已达览矣。”
曹毓瑛看了这封短简,知道醇王已能了解到他给恭王的那封信十分重要——这条秘密路线,再加上一个许庚身,可以说是严丝密缝,异常完美,他觉得非常欣快。睡了个午觉,早早到了怡王那里,匡源和焦佑瀛已比他到得更早。这两位赞襄政务的军机大臣,最近春风得意,做官做得极其起劲,见了曹毓瑛,虽然也照样亲热得很,但不免时有得色流露,令人难堪。曹毓瑛懒于应对,却又不能不尽自己的礼节,相当乏味。幸好,客人纷纷来到,匡源和焦佑瀛忙着去应酬别人,算是放过了他。
上灯时分,主客恭王到了,一一寒暄,最后来在曹毓瑛面前,他特别注意恭王的眼色,却是什么表示也没有。等到换了便衣,随意闲谈时,恭王捧着水烟袋,取了根纸煝,亲自在烛火上引燃,同时眼风扫过来,恰好与他的视线碰个正着。
曹毓瑛心里明白,恭王已经看到了他的信,并且已照他的要求,“阅后付火”了。这下,他才大大地放了心。那封信如果辗转落入肃顺手中,不但大事难成,而且可能兴起大狱,第一个倒楣的就是自己。
以后一连三四天,恭王忙于酬酢,两宫也未召见,但宫中传出来的消息,说醇王福晋曾进宫请安,这又显然表示恭王接纳了密札中的建议,曹毓瑛大为兴奋。
当然,兴奋只是在心里,表面上的形迹依然处处谨慎,他没有再见过恭王,也未曾再写信,有话都透过醇王转达。因为如此,与许庚身的来往却更密切了,好在原来就是感情甚深的同事,无论于公于私,这密切的交往都是无足为奇,不容易引人注目的。
对曹毓瑛来说,许庚身自然不仅止于替他代言,在整个计划中,他也还提出了许多意见,特别是在为恭王争取支持这一点上面,他的看法比较深远,而且实在,同时因为他与醇王的关系,所以近支亲贵的态度,他也比曹毓瑛了解得多。
除此以外,许庚身还有一项他人所不及的长处:军事方面的进展情况,他最清楚,因为指授方略的谕旨,一直是他主办。肃顺能得大行皇帝的信任重用,以及颇能取得清议的好评,就在于他能破除满汉成见,用人唯才,不拘常例来全力维护曾、左、胡及湘军。所以湘军打得好,势必归美肃顺,增加了他的声望。而这一方面的估量,只有许庚身最有资格。
“近来安徽打得很好,安庆指日可下。凡有捷报,无不为‘宫灯’壮声势。”许庚身提出警告,“新钱一行,物价必回,那时清议所播,天下只知有肃某,可就难制了。”
“是的。”曹毓瑛很深沉地说,“我辈不可轻敌!当然,事宜速举,各方面都要加紧进行才行。”
“听说恭王快回去了?”
“我也听说了,大约在初七八。”
“回銮呢?”
“总在下个月。一说初三、一说十三、一说二十三。要看桥道工程而定。”曹毓瑛接着又说,“见着醇王,提醒他催一催——上头总还要跟恭王见一两次面,务必要在他回京以前,把回銮的日子定下来。”
“我以为恭王在这里有一件事好办,而且一定要办。惇王不是对他有误会吗?何不在此设法消除?”
“对!‘兄弟休戚相关,则外侮何由而入?’”曹毓瑛大为称赏,“将来垂帘之说,交王大臣会议,以惇王的身分,发言的分量甚重,此是一;要让元老重臣站在一条线上,当然要从自己昆季先团结起,此是二。不过,这又不是什么好说和的事,最好能使个什么手段,内则让惇王心感恭王,外则示人以兄弟间本无猜嫌,那才是高招。”
“我倒有一招,颇能表示恭王尊重兄长。”许庚身答道,“恭理丧仪大臣不是没有惇王吗?让恭王面奏,加派惇王,你看如何?”
“好极了!修好于无形之中。惇王再糊涂,不能不知道人家顾他的面子,自然他也要顾人家的面子,不会再信口开河,乱说一气了。”
商定了这些步骤,跟醇王一说,他第一个便表示嘉许。也正巧,就在第二天,两宫召见近支亲贵,赐茶赏饭,以一种家宴的格局,让皇帝和大格格亲近这些叔叔,同时暗地里安排着还要跟恭王作一次谈话。
叙过亲情,再谈国事,大格格叫保母带走,皇帝磨着两个小叔叔——钟王奕詥、孚王奕譓在后院斗蟋蟀,殿里只有两宫太后和惇王、恭王、醇王。三王都在西面依序赐了座位。
依然是东太后首先发言,她看着恭王问道:“六爷哪天回去啊?”
恭王站起来答道:“臣……”
刚说了一个字,东太后便挥着手说:“坐着吧!这儿没有外人,咱们叙家常礼。坐,坐!”
“是!”恭王又说了句“臣从命”方才坐下,接着回答东太后所问,“臣打算初七就回去。京里事情也多,得好好儿安排一下。”
他一面说,一面看了看西太后,她的反应也很快,随即接口:“对了!京里全靠你,多费心吧!”
“臣一定尽心费力。”恭王很肯定地说,“一回了城,一切都在臣身上。”
两宫太后对看了一眼,微微点一点头,有所默喻了。
“不过,回城的日子,总得请两位皇太后早早定了下来,臣一回去马上就好预备。”
“钦天监挑了三个日子。”西太后说,“我们姊妹的意思,最好是在九月初三。昨天问肃顺,他说跸路要走‘大杠’,有几座桥,非修好了不可,最快也得五十天以后。看来只能定在九月二十三。”
“二十三就二十三。”惇王说道,“请两位皇太后早下‘明发’,省得再变卦。”
这倒是他难得有精明的时候,恭王立即附和:“惇王所奏甚是,请两位皇太后嘉纳。”
“嗯。好!”西太后看着东太后说,“咱们明儿就告诉他们写旨。”
于是恭王乘机说道:“奉迎梓宫回京的日子一定,大大小小,该办的事儿都得赶紧动手,只怕办事的人还不够,是不是可以添派惇王为恭理丧仪大臣,请两位皇太后圣裁。”
“自然可以呀!也该这么办。”东太后很快地说,“当时看名单,我就纳闷儿,心里说:怎么没有五爷的名字呢?妹妹,”她以征询的语气,转脸又说,“我看,咱们把五爷的名字添上吧!”
“嗳,就这么说了!”
惇王似乎一下子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于是醇王低声提醒他说:“五哥,谢恩!”
“是,是!”惇王慌忙站起来,掳一掳马蹄袖,抢上一步,垂着手请了个极漂亮的安,口称:“臣奕誴磕谢……”
“行了,行了!”东太后随即拦阻,“不用磕头了!”
惇王到底还是磕了个头,这礼数恭谨也是正道,但转过身来,却又向恭王兜头一揖,那就弄得大家都诧异了。
恭王忙不迭地避开:“五哥,你这,这是怎么说?”
“老六!多蒙保荐,承情之至。”惇王有些激动地说,“咱们俩是亲弟兄,你可别听外人的闲话。”
恭王不免觉得尴尬,正不知如何回答时,西太后却开了口:“五爷倒真是有什么说什么的爽快人。”
两宫皇太后一起都笑了。他们弟兄间的误会,也就由于这两位太后的一笑而解。
“喔!”西太后又说,“还有个日子,你们哥儿仨倒看看,合适不合适?”
等双喜捧来一个黄匣,打开来,里面是一张红纸,递到惇王手里一看,才知道是钦天监挑的,新主登基的日期。第一行写着:“十月初九甲子卯时,大吉。”再以下两个,都挑在十一月里,自然也都是大吉。
惇王再一次表现了他的难得的机警,脱口说道:“甲子日就好。臣看不用挑了,就用第一个。”
传到恭王手里,一看就明白,钦天监不是已为什么人所授意,便是有意巴结:西太后的生日是十月初十,头一天亲生儿子登基,第二天就是圣母皇太后的万寿,做一个女人,还有比这更得意的事吗?
心里这么想,口头却不置可否,顺手把红纸递了给醇王,他看了一下也说:“登极大典以早行为宜。何况十月初九又是大吉的日子!”
等红纸由双喜递回到西太后手里,她心里自然高兴,但恭王没有说话,究嫌美中不足,便直接问道:“六爷,你看怎么着?”
恭王早知有此一问,从容答道:“臣在盘算着京里的情形,看来得及来不及。九月二十三启驾,总得十月初才能到京,初九行礼,日子是局促了一点儿,不过赶在圣母皇太后万寿之前,办了这件大事也很好。臣回京以后,告诉他们赶紧预备就是了。”
西太后心想,恭王确是很厉害,大事不糊涂,小事也精明。于是欣然答一声:“好!”转脸又说:“那就这么定规了吧?”
“就这么定规了。”东太后点点头,“让六爷多费心吧!”
能谈的大事,差不多都谈到了,也都有了结果,接下来又叙家常,西太后特别提到恭王的女儿,说是“怪想念的”。这倒不是笼络他的话,她确是很喜爱恭王的女儿,自然,这也因为她自己未曾生女,而且到以后两三年,知道不会再承恩怀孕的缘故。
等辞了出来,恭王立刻就得到报告,说肃顺这一班人,对于三王奉召进宫谈些什么,极其注意。为了消除对方的戒心,他特意去访肃顺,表面说是辞行,实际上是要把与两宫所谈的一切告诉他。这些原都是细节,肃顺即使不听他自己说,也可以从别的地方打听到消息,但恭王所表现的态度,却是让他如同吃了颗“定心丸”。因此,为了“报答”,他也把遗诏的草稿拿出来与恭王斟酌,更定数字,无关紧要,彼此也可以说是“尽欢而散”了。
到了八月初七颁遗诏,这天的干支是癸亥,与登极的甲子恰好为一终一起。到了这一日,卯刻时分开始,就有文武百官纷纷进宫。恭王到得比较晚,他在行馆接待话别的宾客,一等颁了遗诏,随即动身回京。
颁遗诏的地点,在行宫德汇门内的勤政殿前。这是大行皇帝最后的一道谕旨,所以礼节甚为隆重。辰初之刻,王公亲贵,文武大臣,都已按照爵位品级排班等候。然后皇帝出临,站在勤政殿檐下预先设置的黄案前面,东立西向,等赞襄政务大臣怡亲王载垣把遗诏捧到,皇帝跪接,陈置在黄案上,行三叩首礼。接着,载垣也行了同样的大礼,再把遗诏请下来,由御用的中道捧了出去,直到德汇门外,礼部堂官三拜跪受,送交军机处,转发内阁,颁行天下。
恭亲王随众行了礼,又到澹泊敬诚殿大行皇帝灵前去辞行,奠酒举哀,默默祷告了好些时候,方始带着一双红眼圈回到军机直庐,换上行装,少不得还有一番周旋。赞襄政务的八大臣,因为前一天传旨,颁了遗诏以后就要召见,所以都只送到宫门口。
护卫仪从浩浩荡荡地到了承德府,时已近午。照例由首县朝阳县办差,借了当地富户的一座花园,备下鱼翅席为恭王“打尖”。惇王和醇王,还有一些交情较深的大官员,都在这里等着替他送行。
饭前休息的时候,恰好有个机会,能让醇王与他单独相处,弟兄间又说了几句私话:醇王得到消息,说载垣等人已决定奏保他补正黄旗汉军都统。他一向希望率领禁军,现在得了个实缺,虽然这差使掌理正黄旗汉军的旗务,民政的性质多于军事,也够使他兴奋的了。
做哥哥的自然要勉励他,“这很好!”恭王说道,“都统是一旗之长,不比内大臣、御前大臣是闲差使。你好好儿学一学,将来才担当得起大事。”
“是。”醇王又说,“他们还要捧义二叔,让他‘佩带领侍卫内大臣的印钥’。”
醇王所说的义二叔是豫亲王义道,留在京城。何以让他来担负御前禁卫首脑的这个差使,是表示笼络呢,还是布置在京城另有作用?恭王不能不注意。但一时也无法判断,只由此想到一句话:“你在这儿多留点儿心。别以为自己是近支亲贵,老把个架子端着。你年纪还轻,该跟人请教的地方很多。态度要诚恳,语言要谦和。可也别多事,招人厌!”
“我知道。”醇王确是知道,话中是要他做些联络人心的工作。
“好了。一时我也说不尽那么多,反正你随时留意就是了。”
说了这话,有人来催请入席。吃完饭,恭王略坐一坐,道谢启程。承德府城又有一批人在等着送行,不免又要下车应酬一番。等上车走了不久,一骑快马疾驰而来,递到一封密札,是曹毓瑛派人送来的。
拆开一看,是传达一个消息,说胜保、谭廷襄具折请皇太后圣躬懿安,并在缟素期内呈递黄折,赞襄政务大臣认为有违体制,预备奏请议处。
“发动了!”恭王自语着,下令兼程赶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