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XIQUANZHUAN
朱学勤选定三月十六动身到热河。此去行踪,不宜张扬,而且既非赴任,亦非回籍,只是分内供职,所以饯行等等应酬一概辞谢。话虽如此,他自己还是在百忙中抽出工夫来,到几位致仕的大老那里去走了一趟,一则辞行,二则请教。
这些致仕而大多因为家乡沦陷,或者道路阻隔,不能回籍的大老,隐操清议,对于朝政国是,亦依旧可以专折建言,所以连皇帝见了他们都有些头痛。至于肃顺,可以排挤他们去位,但一旦在野,却不能禁止他们以科名前辈,影响门生故吏的作为,这也就是肃顺私心中挟天子以远避的原因之一。
在野的大老,第一个要数祁寯藻,道光二十一年就已入直军机。当今皇帝即位,穆彰阿像和珅在仁宗即位以后一样,立即垮了下来,于是祁寯藻成为军机领袖。等到肃顺逐渐当权,彼此议论大政,常有冲突,特别是在重用曾国藩这件事上,皇帝听从了肃顺的建议,祁寯藻便不能安于位了,坚决告病,退出军机。他是山西寿阳人,所以都称他“寿阳相国”。
“寿阳相国”这年六十九岁,精神却远不如他同岁的大学士周祖培。朱学勤去了没有见着,见着他儿子祁世长,是后辈中讲理学的。朱学勤与他虽熟,却没有什么谈头,寒暄一番,告辞而去。
离了祁家,朱学勤去见原任吏部尚书许乃普。他是嘉庆二十五年的榜眼,除了祁寯藻,翰林前辈就要数他。朱学勤算是他的门生,又是同乡后辈,而且同寅至好许庚身是他的胞侄,所以用家人称呼,叫他“六叔”。
这许乃普也是受肃顺排挤的一个。肃顺的手段一向毒辣,但许乃普一生服官清慎,捉不着他的短处。直到上年八月廿三,英法联军入京,许乃普正在圆明园,听得警报,仓皇逃散,年纪大了,受不住惊吓,才告病开缺。肃顺的亲信、兵部尚书陈孚恩,一直就想吏部尚书这个缺,这下终于算如愿以偿了。
这天朱学勤去辞行,还谈到这段往事。许乃普极有涵养,夷然不以为意,他的长子许彭寿却颇有不平之色,而细谈起来,他的不平又另有缘故。
“修伯,”他说,“肃六倒还有可取的地方,比附他的那班小人,你想想,是什么东西?陈孚恩,穆彰阿门下的走狗!蒲城王相国死谏,他替穆彰阿一手弥补,把王相国劾穆彰阿误国的遗疏掉了包,王抗不能成父之志,叫大家看不起,至今抬不起头来,这不是受陈孚恩所害?”
“是啊!”朱学勤意味深长地说,“你的身分可以专折言事,有机会,何妨上个折子!”许彭寿官居詹事府少詹事,属于文学侍从的天子近臣,照例有建言之权,所以朱学勤这样怂恿着。
“我早有此意,只等机会。也还不止陈孚恩一个!”
朱学勤不愿再有所问。对于刚才那一句话,他已在自悔失于轻率,所以顾而言他地问道:“近来作何消遣?”
许彭寿朝上看一看他那正在“咕噜噜”抽水烟的父亲,笑笑不响。朱学勤心里明白,必是那些名士风流的勾当,碍着老父在前,不便明言。
“也还有些雅的。”许彭寿又说,“正月里逛琉璃厂,得了个文徵明的手卷,草书,写的范成大《田园杂兴》四十首。我临了几本,自己觉得还得意,回头你来看看,有中意的,让你挑一本带走。”
“好极,好极!”朱学勤满面笑容地拱手称谢。
“对了!”许乃普捧着水烟袋站了起来,“仁山,你陪修伯到你书房里坐吧!回头叫小厨房添几个菜,留修伯在这里便饭。”
“六叔,”朱学勤赶紧辞谢,“等我热河回来,再来叨扰。明天一早动身,还有一两处地方,得要去走一走。”
“这,也好,等行在回来,替你洗尘。”
“我先谢谢六叔。回头我不进去了,此刻就给你老人家辞行!”说着要跪下来磕头。许彭寿一把扶住,朱学勤便就势垂手请了一个安。
等目送许乃普的背影消失,许彭寿才陪着朱学勤到他书房,取出文徵明的手卷和他的临本来看——是浓墨油纸的摹写本,点画波磔的气势精神,几乎与原本无异,转折之处,丝毫不带牵强。不见原本,怎么样也想不到出自摹写。
朱学勤高兴极了,老实不客气挑了本最好的,连连称谢,然后告辞,并又问道:“可有什么话要带给星叔?”
“明年会试,叫他多用用功。有工夫也写写大卷子。”
“写大卷子的工夫,怕是没有了。星叔跟你不同,其志不在翰林。”
“翰林到底占便宜。”许彭寿说,“像李兰荪,咸丰元年考取军机章京,未到班‘行走’,第二年点了翰林,以后当考官,放学政,中间还丁忧守制了两年多,前后算起来不过六年的工夫,就俨然‘帝师’了!”
话中有些牢骚,朱学勤一面敷衍着,一面便向外走。听差见了,高唱一声:“送客!”于是中门大开——照门生拜老师的规矩,朱学勤由边门进来,大门出去,叫作“软进硬出”。
两人走着又谈,许彭寿忽然问道:“修伯,听说翁叔平跟你换了帖?”
“是的。”
“你这位把兄弟,孝悌忠信四字俱全,人也还风雅。”
朱学勤点点头,觉得他的话中肯而中听。
“不过也是个会做官的,如果你不是赫赫的‘红章京’,他这个状元未见得看得起你这个进士。”说罢,哈哈大笑。
朱学勤却有啼笑皆非之感,但此时无可分辩,一揖登车,恰是要到南横街去看翁叔平——翁同龢。
翁同龢正在书房里写“应酬字”。朱学勤不愿分他的心,摇摇手示意听差不必出声,叫自己的跟班取来衣包,在翁家小客厅里换了便服,悄悄站在翁同龢身后看他挥毫。
翁同龢直待写完一张条幅,才发觉身后有人,叫了声“大哥”,赶紧放下笔,取了长袍来穿上,一面又问:“从哪儿来?”
“你先别问。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他把许彭寿送他的字,在书桌上摊了开来。
翰林的字都写得好,讲究黑大光圆,富丽堂皇,称为“馆阁体”,许乃普就是写“馆阁体”有名的。时下是翁状元的颜字当行出色,他收藏的碑帖不少,眼界甚宽,对于此道比朱学勤又内行得多,所以一看就能指出,是摹写的文徵明的草书。
“那么,”朱学勤问道,“叔平,你看是谁的临本?”
“貌合,神亦不离。出自绝顶聪明人的手笔。”
“一点不错!许仁山可以说是绝顶聪明。”
“喔,是仁山!”翁同龢问,“可是从他那里来?”
“正是。”
“见着许老师了?精神如何?”
“许老师倒还矍铄,仁山却是越来越枯瘠了!而且颇有牢骚,郁怒伤肝,大非养身之道。”
“他有什么牢骚好发?”翁同龢虽是许乃普的门生,但与许彭寿不甚对劲,所以是这样不以为然的语气。
“那也无非有感于李兰荪的际遇之故。”
“状元才放的詹事,传胪早当上了少詹,四品京堂,难道还算委屈?”这是指张之万和许彭寿,他们是道光二十七年会试的同年,许彭寿是会元,殿试中了二甲一名传胪,一甲一名状元就是张之万。
朱学勤听了他的话,不免也想到许彭寿批评他的话,颇有感于“文人相轻,自古已然,于今为烈”这些个话。翁家也是吃了肃顺的亏的,彼此利害相共,正该和衷协力,所以思量着要如何想个办法,化除他们的隔阂。只是眼前无此工夫,只好留到以后再说了。
“大哥!”翁同龢见他默然,便换了别的话来说,“此行有多少时候耽搁?”
“总得个把月。”
“噢!”翁同龢很注意地望着他,仿佛在问:何以需有这么多日子的逗留?
朱学勤心想,这位拜把子的老弟素来谨小慎微,可共机密,不妨略略透露一点风声给他:“我受命去观望风色,而且要做一番疏导的工夫——行在有个谣言,已上达天听,说这个人要反!”说着,跷起拇指和小指,做了个“六”字的手势。
要造反?翁同龢大吃一惊,不敢再往下打听了。
他既不问,朱学勤自然也不会再说。谈了些别的,又到上房去见了翁同龢的父亲,为户部官票所兑换宝钞舞弊一案,被肃顺整得“革职留任”的体仁阁大学士翁心存,方始告辞。
当日出德胜门,暂住一家字号叫“即升”的旅店。第二天一早,行李先发,朱学勤与送行的至好略作周旋,过了辰时,方始揖别登车。
由京城到热河承德,通常是四天的路程。朱学勤按站歇宿,出了古北口,第三天下午到达滦平县,满洲地名称为“喀拉河屯”,也有行宫在此,离避暑山庄只有一站的途程,如果要赶一赶路,当天也到得了承德。但为了要示人以从容,他还是在滦平住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上车,午初时分到了承德。行李下了客店,人却不能休息,一身行装,先到宫门请安,然后转往丽正门内的军机直庐。
朱学勤是恭亲王留京办理“抚局”,奏准随同办事的人员,但依旧兼顾着军机章京领班的原差使,所以一到先按司员见“堂官”的规矩,谒见军机大臣,呈上了文祥的亲笔信,面禀了在京的“班务”,自然也还谈了京里的情形。
从军机大臣那里下来,到对面屋内与同事相见。大家都正在忙的时候,也不过作个揖,问声好,公务私事,有许多话说,却无工夫。于是曹毓瑛作了安排,晚上为朱学勤接风,邀所有的同事作陪,以便详谈,一面把自己的车借给朱学勤,让他坐了去拜客。
承德地方不大,扈从的官员也不多,拜完客回到客店,时候还早,朱学勤好好休息了一阵,才换了便服,来到曹家。已有好几个同事先在等着——各家都有信件杂物托他带来,朱学勤就在曹家一一交代。
开席入座,行过了一巡酒,谈风渐生,纷纷问起故人消息。朱学勤的交游最广,问到的几乎无一不识,特别是那些名士的近况。潘祖荫在崇效寺宴客赏牡丹,李慈铭新结识了三树堂的名妓佩芳,翁同龢上巳那一天与同乡公祭顾亭林,诸如此类不是风雅便是风流的韵事,他或者亲历或者亲见,所以谈来格外真切有趣。
“看来九城繁华,依然如昔。”随扈到行在以后,始终未曾回过京的许庚身,感慨而又向往地说。
“就圆明园,却真是伤心惨目。”朱学勤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了。
一提到圆明园的遭劫,顿使满座不欢,而且这会谈到时局——恰是曹毓瑛所希望避免的话题,所以赶紧找句话岔了开去。
“修伯,”他说,“你何必住店?搬到我这里来吧!”
“倘或耽搁的日子不多,那就一动不如一静了。”
“‘通典’有话下来了,这里事多,正要添人,意思是让你留下来帮一两个月的忙。”
朱学勤原来就有多住些日子的打算,但这话只好跟曹毓瑛一个人在私底下说,在座的同事中,有些是要顾忌的。所以他表面上只能持一切听上命差遣的态度,点点头说:“我自己无所谓。不过,我在恭王那里是奉了旨的,倘要我留下来,恭王那里该有个交代。”
“当然,当然。”曹毓瑛说,“好在‘抚局’已成,你原来也该归班了。”
一席快谈,到此算是结束。在“内廷当差”的官员,都起得绝早,所以睡得也早,饭罢随即道谢,纷纷散去。曹毓瑛把朱学勤留了下来,一面差人到客店去算账取行李,一面将这位远客延入书房,重新沏上茶来,屏人密谈。
朱学勤告诉他,即使没有密信催促,也要到热河来一趟,因为在京听得行在的谣言,说恭王挟洋人自重,有谋反的企图。这话传到他本人耳朵里,异常不安,上折请求到行在来谒见皇帝,就是想当面有所解释。接到朱批的折子,皇帝的猜嫌似乎越来越重。恭王与文祥商量的结果,决定叫朱学勤来做一番实地的考察,当然也要下一番疏导辟谣的工夫。
说完了这些,朱学勤紧接着又问:“到底有这些谣言没有?”
“怎么没有?连惇王都有这话!”
朱学勤大为惊骇,而且不胜困惑:“‘宫灯’、‘心台’一班人,造此谣言,犹有可说。怎么惇王也说这话?”
“惇王原是个没见识、没主张的人,误信谣言,又何足怪!”
“可是,”朱学勤显得很不安,“惇王的身分不同,嫡亲手足如此说,上头当然会相信。”
“上头还不知惇王的为人?”曹毓瑛极沉着地说,“这些个谣言,当然大非好事,但也不必看得太认真!”
“嗯,嗯!”朱学勤有所领会了。淡焉置之,可能比认真去辟谣,要来得聪明。
“可虑的倒是上头的病!”
“是啊!”朱学勤赶紧又问,“这方面,京里的谣言也极多。到底真相如何?”
曹毓瑛看了看门外,移开茶碗,隔着茶几凑到朱学勤面前,轻轻说道:“不过拖日子而已!”
“噢!能拖多少日子呢?”
“听李卓轩的口气,只怕拖不过年。”
“那,那……”朱学勤要问的话太多,都挤在喉头,反不知先说哪一句好了。
“‘湖州’的意思怎么样?”曹毓瑛又加了一句,“为恭王打算。”
朱学勤定一定神,才能辨清曹毓瑛所问的是什么,于是答道:“‘湖州’的意思,总要让恭王重入军机才好!”
“此獠不去,恐成妄想。”曹毓瑛做了个“六”数的手势。当然是指肃顺。
朱学勤点点头:“那也只好缓缓图之!”
“你明白这一层,最好。”曹毓瑛警告他说,“人人都知你与恭王的关系,暗中窥伺的大有人在!”
曹毓瑛的观察一点不错,颇有人在谈论朱学勤到热河的消息,猜测他此行的目的。甚至连小安子都悄悄去告诉懿贵妃:“六爷的心腹,那个姓朱的‘达拉密’来了。”
“嗯!”懿贵妃想了想吩咐,“再去打听,他是来换军机上的班,还是六爷派他来干什么?”
军机处的关防最严密,而且朱学勤谨言慎行,退值以后不出门不拜客,住在曹家,也只与些极熟的人在一起打牌喝酒,或者玩玩古董谈谈诗文,因此小安子始终无法把他的来意打听清楚,只好捏造些无根之谈去搪塞“主子”,前言不符后语,破绽百出。懿贵妃心里自然明白,但懒得去寻根问柢,因为这些日子,她的全副精神都放在大阿哥身上。
大阿哥决定在四月初七入学,以及派李鸿藻充当师傅,她是在朱谕下来以后才知道的。这倒还在其次,最教她心里不舒服的是,得到消息,说皇帝与皇后事先作过商量,四月初七这个日子,就是皇帝用双喜拿来的时宪书,亲手选定的。男孩子启蒙入学是件大事,哪怕民家小户,也得先告诉生母一声,而在宫里居然是这样子!一切都是假的,只有“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这句话最实在不过。懿贵妃这样在心里想。
不!她又想名位比权势更要紧!名位一到,权势自来。大阿哥入学,皇帝为什么跟皇后商量?就因为她是皇后!此是懿贵妃最耿耿于怀的一大恨事。论家世,钮祜禄氏和叶赫那拉氏一般都是“上三旗”尊贵的大族,论身分,选秀女的时节,一般都是三品道员家的女儿,只不过她早服侍了皇帝两年,便当上了皇后。自己还生了儿子,对得起大清朝的列祖列宗,却连次皇后一等的“皇贵妃”的名位都还没有巴结上,已是天大的冤屈,如今索性连亲生儿子入学,都够不上资格说句话,这口气怎能叫人咽得下?
为此,懿贵妃气得发“肝气”,晚上胸膈之间疼得睡不着,要“坐更”的小安子揉啊、捶啊的折腾好半天,才能安静下来。
肝气平复以后,她很冷静地想到,当皇后是今生休想了!哪怕现在的皇后暴疾崩逝,可以断定皇帝宁愿让中宫虚位,绝不会册立她为后。至于当太后虽是必然之势,但也要做皇帝的儿子听话孝顺,这个太后才做得有味。倘如宫内相沿的传说,圣祖德妃乌雅氏,因为做皇帝的儿子不孝,雍正元年五月,活活地被气死,算起来不过当了半年的太后,还是个虚名。这样的太后,又何足贵?
由此她有一番觉悟,从现在开始,非要把大阿哥控制在手里,叫他听话孝顺不可。于是,常常传话叫保母把大阿哥领了来玩,和颜悦色地哄着他。母子天性原在,大阿哥平日畏惮生母,只因为懿贵妃不像皇后那样慈爱,现在既然如此,大阿哥自然也乐于亲近生母了。
每当他们母子絮语,不知趣的小安子总爱在旁边指手划脚地胡乱插嘴,皇子只有六岁,爱憎之心却十分强烈,恨透了小安子,但拿他无可奈何。
有一天受了人的教,当小安子又来插嘴时,大阿哥大吼一声:“你个放肆的东西,替我滚!”
这一声吼,殿内殿外的人,包括懿贵妃在内,无不惊异得发愣。自然,最惶惑的是小安子,勉强挤出一脸笑容,弯下腰来说:“大阿哥,你,你是怎么啦?给小安子发这么大脾气!”
皇子似乎忽然长大成人了,胸一挺,厉声申斥:“还敢跟我回嘴!”接着用更大的声音,看着一屋的太监和宫女说:“给我把陈胜文找来!”
没有哪个太监或宫女敢作声,只偷眼望着懿贵妃,要等她有句话下来,才好行动。
懿贵妃给她这六岁的儿子弄迷糊了,有些困扰,有些不快,但也有些欣悦和得意——为了大阿哥的神气活现,像个身分尊贵的皇长子。
但一看到太监和宫女的脸色,她从困惑中醒悟过来,立即沉着脸喝道:“你这要干什么?”
大阿哥一看到她母亲如此,心里有些发慌,但视线落到小安子身上,却又勇气忽生,朗朗答道:“我要叫陈胜文来问,我跟额娘回话,可许‘夸兰达’在旁边乱插嘴?谁兴的这个规矩?”
居然能如此侃侃而谈,懿贵妃心里明白,不可再用对付一个孩子的办法,哄哄骗骗,就能了事。但也绝对不能依他。主子谈话,“夸兰达”——太监在一旁插嘴,这要在乾隆年间,立刻就能捆到内务府活活打死,照此刻的罪名,至少也是一顿板子,斥逐出宫。小安子纵不足惜,自己的脸面可不能让人撕破!
于是她略想一想,依旧绷着脸说:“有我在,不用你管!小安子不对,我会处罚他。”
“那就请额娘处罚小安子!”
是如此咄咄逼人,懿贵妃心里十分气恼,受肃六的气受不够,还受自己儿子的气!这一下,她的胸膈间立刻隐隐作痛,不由得抬起手捂着痛处。
小安子一看这情形,知道祸闯大了!原来还指望着懿贵妃庇护,现在懿贵妃自己都气得发了肝气——她犯病的时候脾气最坏,说翻脸就翻脸,绝不容情,真的叫人传了陈胜文进来,那就只有“万岁爷”才能救得了自己这条命!
一想到此,不敢怠慢,嘭通一声,跪在水磨砖地上,双手左右开弓,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一面打,一面骂:“小安子该死!小安子该死!”
大阿哥这下心里才舒服了些,逞报复的快意,大声说道:“给我狠狠地打!”
“是!狠狠地打!”小安子还高声回答,就像打的不是自己似的。
自己把自己的脸都打肿了,这还不算,大阿哥又说了句:“打一百!”
于是从头来起,另有个太监“一啊、二啊”地高唱计数。打足了一百,小安子还得给懿贵妃和大阿哥磕头,谢谢“恩典”。
到了晚上,肿着脸的小安子跪在懿贵妃面前哭诉。他说大阿哥受了别人的挑唆,无故拿他羞辱,表示自己这顿嘴巴,打得于心不甘,口口声声:“主子替奴才做主!主子替奴才做主!”
懿贵妃自己心里也非常不痛快,只说了句:“你何必跟大阿哥认真!”意思是何必与孩子一般见识?这也算是一句劝慰的话了。
无奈小安子一味磨着,断言必有人挑唆。然则挑唆的是谁呢?懿贵妃要他指出人来,小安子这才不作声。但是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去,明查暗访,到底让他打听清楚了,是一个“谙达”,看不惯他那副狐假虎威的丑态,又听得大阿哥说讨厌小安子,便想出这么个“高招”来整他。而且反覆教了不少遍,大阿哥才能把这出戏唱得如此有声有色。
于是,小安子又到懿贵妃那里去告密,但话中添油加酱,改了许多。他不说自己为人所厌恨,说是别人知道他在懿贵妃面前得宠,故意拿他开刀,目的是在打击懿贵妃。换句话说,他是为懿贵妃而吃的亏。
自然,初听之下,懿贵妃十分生气,追问着说:“那么,到底是谁在挑唆大阿哥呢?”
“奴才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难道还是皇后?”
“不是皇后。是……”他蘸着口水,在砖地上写了个“丽”字。
是丽妃?懿贵妃冷笑一声:“她不敢!”
“主子不信,奴才就没有办法了。”
“鸡毛蒜皮的小事,过去就过去了!”懿贵妃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她早已平心静气地想过,这件事绝不能再提,提了叫人笑话。而且大阿哥责罚一个太监,也实在算不了一回事,如果像这样的事,都要主子出头来管,这个主子也太不明事理,太不顾身分了。
在小安子自然不会这么想,自己狠狠打了自己一顿,面子都丢完了,却说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原想懿贵妃设法替自己出气,不道竟是这样地不体恤人,反弄得委屈愈深。看来一片赤胆忠心,完全白搭。
想到这里不免寒心,承应差遣便有些故意装聋作哑,懒懒的不甚起劲。懿贵妃也知道他受了委屈,姑且容忍,只是一次两次犹可,老是这样子,可把她惹恼了。
“我看你有点儿犯贱!”懿贵妃板着脸骂他,“你要不愿意在我这儿当差,你趁早说,我成全你,马上传敬事房来把你带走!”
这一下,吓得小安子再不敢多说一个字。但晚上睡在床上,思前想后,觉得自己以全副心血精神侍候懿贵妃,就有一时之错,也还有千日之好,打骂责罚,都可甘受不辞,只居然要撵了出去,如此绝情,不但叫人寒心,也实在叫人伤心!
因此,小安子像个含冤负屈的童养媳似的,躲在被窝里整整哭了一晚上。脸上的红肿未消,眼睛倒又肿了。
说来也真有些犯贱——宦官的身体,受后天的戕贼,有伤天和,所以他们的许多想法,绝不同于男子,甚至亦有异于一般的妇人。小安子让懿贵妃一顿骂得哭了,却从眼泪中流出一个死心塌地来,尽自琢磨着如何才能博得懿贵妃的欢心,如何才能赢得懿贵妃的夸奖。唯有这样去思量透彻,他觉得一颗心才有个安顿之处。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懿贵妃的寝门初启,宫女出来舀水的时候,他就跪在门外,大声禀报:“小安子给主子请安!”
里面初无声息,然后说一声:“进来!”
掀开门帘,只见懿贵妃正背门坐在妆台前,她穿着玫瑰紫缎子的夹袄,月白软缎的撒脚袴,外罩一件专为梳头用的宝蓝宁绸长背心,身后头发像玄色缎子似的披到腰下,一名宫女拿着阔齿的牙梳在为她通发。她自己正抬起手,用养得极长的五个指甲,在轻轻搔着头皮,夹袄的袖子落到肘弯,露出雪白一段手腕,腕上一只琉璃翠的镯子,绿得像一汪春水。
小安子不敢多看,再一次跪了安,站起身赔着笑说:“主子昨儿晚上睡得好?”
“嗯!”懿贵妃从镜子里看见了他的哭肿了的双眼,倏地转过身来,定睛看了他一下,点点头说,“小心当差!将来有你的好处。”
“主子的恩典。”小安子趴下地来,又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去当他的差。
他所当的差极多极杂,但有个万变不离的宗旨,一切所作所为,都要让懿贵妃知道。这时候就在屋里察看检点,那些精巧的八音钟上了弦没有,什么陈设摆得位置不对,一样样都查到。最后看见炕床下有灰尘,亲自拿了棕帚,钻到里面去清扫。
懿贵妃把他的动作都看在眼里,但没有说什么。照每日常例,梳洗完了传早膳,然后前后院“绕弯儿”消食,绕够了时候,换衣服到中宫给皇后请安。
这下小安子又为难了,每日到中宫照例要跟了去,但这张打肿了的脸,特别是一双眼睛,实在见不得人,却又不敢跟懿贵妃去请假。想了半天,只好躲了起来,希望主子不见便不问,混了过去。
懿贵妃是极精细的人,何能不问:“小安子呢?”
既混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奴才在这儿哪!”他一面高声回答,一面急急地赶了来当差。
一见他那样子,懿贵妃倒觉得他有些可怜,便说:“今儿你不必侍候了!”
小安子如遇大赦,可是不敢露出高兴的神气,低声应:“是!”仿佛不叫他跟了去,还觉得怪委屈似的。
“你这双眼怎么啦?”明知道他是哭肿的,懿贵妃不好意思点穿,只又说,“回你自己屋里歇着吧!今儿不必当差了!找点什么药治一治,再拿烫手巾敷敷就好了!”
如此温语慰恤,小安子真有感激涕零之感。想想一晚上的眼泪,自觉没有白流。
懿贵妃到中宫的时刻,照例要比其他妃嫔晚一些,这是三个原因使然:第一,她要表示她在妃嫔中的地位最高;其次,不愿跟丽妃见面,见了丽妃,她心里就会酸酸的不好受;再有就是留在最后,可以跟皇后说说话,一来打听些消息,二来相机进言,以中宫的命令,达成她的意愿。
这天却是皇后先有事问她。未说之前,先皱了眉头,“怎么回事?”开出口来,更知不以为然,“说小安子挺放肆的,是不是?”
懿贵妃一听皇后这话,心里便有气——倒不是对皇后,气的是到皇后面前来搬弄是非的人。但她不肯把这些感觉形之于颜色,只平静而略带亢傲地答道:“我那儿的人,谁也不敢放肆!”
“那么,怎么说是他挺撞了阿哥呢?”
懿贵妃笑了,这笑是做作出来的,做作得极像,一看就知道她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而得意。然后又用微有所憾的语气答道:“阿哥任性、淘气,小安子也算是个挺机警的人,让他治得哭笑不得。”
把这重公案当作笑话来谈,皇后便无可再说了,也是付之一笑。
于是懿贵妃又不经意地问道:“皇后倒是听谁说的呀?”
皇后老实,不善说假话,随口答道:“是阿哥自己来告诉我的。”她又笑着加了句:“这孩子!”
懿贵妃也笑笑不响。随后便丢下此事,谈到别的了。只是心里却始终抛不开。小安子一直在说,大阿哥乐意亲近皇后,不是件好事!看来这话倒真的不无见地。
因此,到了下午,她又到了中宫。皇后爱吃零食,除了御膳房精制的点心以外,也常有专差从京城里送了有名的小吃来。不管东西多少,她一定得留下两份,一份给大阿哥,一份给丽妃所生的大公主。这也是姊弟两人一到午后便吵着要到皇后那里去的原因之一。
懿贵妃一到,姊弟俩像懂事的大孩子似的,站起来迎接,跪安叫“额娘”。然后拉着手,又去玩他们的七巧板。懿贵妃便陪着皇后坐在炕上喝茶聊闲天。
一会儿姊弟俩吵嘴了,“怎么啦?怎么啦?”皇后大声地问。
各人的保母纷纷跑来拉架。姊弟俩却都不理她们,一前一后奔到皇后面前来告诉。
“阿哥欺侮我!”大公主嘟着小嘴说。
“谁欺侮你了?”大阿哥拉开嗓子嚷着,显得理直而气壮,“你摆不出,赖人。老渔翁少个脑袋,那算什么?”
皇后一听就乐了:“什么‘老渔翁少个脑袋’?”
“皇额娘,你来看!”
大阿哥拉着皇后去看他们摆的七巧板,大公主也紧跟着。这场“官司”,从开始到此刻,他们都没有理懿贵妃,懿贵妃也插不进一句话去。
大阿哥和大公主所玩的七巧板与民间的不同,那是经过他们的嫡亲祖母,宣宗孝全皇后改良过的——孝全皇后从小生长在苏州,对于江南闺阁中的那些玩艺儿无不精通,经她改良过的七巧板,其实已不止七块,因此能摆出更多、更复杂的花样。每一种花样都画成图,题上名目,称为“七巧谱”。
姊弟俩比赛着摆“谱”,大阿哥摆的一个花样,叫作“月明林下美人来”,美人是摆成了,却忘了摆月亮,让大公主捉住了错。大阿哥输了,不肯叫打手心,只说:“该你五下。你输了扯直,赢了一起打!”
大公主答应了,摆一个大阿哥指定的花样,名为“独钓寒江雪”,主要人物就是个老渔翁,摆到完结,少个脑袋。
皇后让他们姊弟俩拉了来,一看就看出来了:“少一块嘛!”
果然少一块!少一块半圆形的板子——高挂上方,就是“月亮”,斜安在老渔翁身上,就是“脑袋”。大公主还未说话,大阿哥却先嚷开了。
“怎么少一块呢?找,快找!”
于是宫女、保母一起弯下腰去找。那块半圆形的板子,不过半寸长,体积太小,找起来不容易,人仰马翻地乱了半天,始终未曾找着。
“算了!”皇后吩咐,“不用找了。另外拿一副来给阿哥、公主玩儿。”
“不行!非找不可。”大阿哥指着大公主说,“找不着就算你输!”
“皇额娘,你看,阿哥不讲理。”
“好了,好了!”皇后笑着劝架,“这一副不算。”
“那么头一副呢?”大公主问。
“头一副?算……算双喜输。来,双喜,让大公主打手心!”
双喜笑嘻嘻地伸出手来,大公主又不肯打,只扭着身子不依。懿贵妃冷眼旁观,看到大阿哥捣鬼,悄悄走了过来,一伸手握住了他的小拳头——从拳头里取出了那块遍找不得的半圆形板子!
“没出息的东西!输了撒赖!”懿贵妃顺手在大阿哥手心上,狠狠打了一下。
玩儿得很热闹的,一下子因为大阿哥受了责罚,想哭不敢哭的神情,把一屋子的欢笑都赶跑了,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皇后觉得十分无趣,转身回到炕上坐着抽烟袋。双喜向保母们使了个眼色,各人带着大阿哥和大公主跪了安,悄没声息地退出宫去。
“大阿哥快上学了,也该收收心了。”皇后这么说了一句。
从第二天起,大阿哥便不能再像平日那样痛快地玩。这样一直到了四月初六,入学的前一天,皇帝特为召见大阿哥的师傅李鸿藻,有所垂询。
等李鸿藻奏报了大阿哥入学准备的情形,皇帝表示满意,又问:“高宗纯皇帝的圣训,其中有一段关于皇子典学的话,你可记得?”
“臣谨记在心,不敢忘!”
“念给我听听。”
这是有意考“师傅”了,李鸿藻应声:“是!”然后凝神略想一想,用极清朗的声音背诵:“乾隆元年正月二十四日,上谕皇子师傅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朱轼、左都御史福敏、侍郎徐元梦、邵基:‘皇子年齿虽幼,然陶淑涵养之功,必自幼龄始,卿等可殚心教导之。倘不率教,卿等不妨过于严厉。从来设教之道,严有益而宽多损,将来皇子长成自知之也。’”
“对了!”皇帝点点头,“我要告诉你的,也就是这些话。俗语说‘开口奶要吃得好’,你是大阿哥启蒙的师傅,别辜负我的期望!”
李鸿藻赶紧免冠碰头,诚惶诚恐地奏答:“臣敢不竭驽骀,上答天恩!”
皇帝又转脸对站在御书案旁边的御前大臣六额驸景寿说:“书房里固不宜热闹,可也不宜于太冷清。阿哥有个伴读的人就好了!”
景寿天性拙讷,慢吞吞地答道:“那要身分相近、年龄相仿才行。惇王的老二载漪、恭王的老大载澂,可以给大阿哥伴读,可是都不在这儿。除非……”
“除非在京才行。”站在皇帝身后的肃顺,跨出一步,抢过景寿的话来说,“而且,现在只有李师傅一个人,怕忙不过来,反倒耽误了大阿哥的功课。等秋天回銮以后,再请旨办理吧!”
“嗯,这话也是!”
皇帝没有再说下去。君臣之间,不能有太多的沉默,于是肃顺努一努嘴,李鸿藻跪了安,由景寿带领着退出御书房。
“该赏些什么?”皇帝回头跟肃顺商议。
“照例是文绮笔砚。”
等皇帝提起朱笔,才写了“赏李鸿藻”四个字,肃顺便自作主张,在皇帝身后念着赏赐的东西。
“宁绸两匹,荷包一对,端砚一方,大卷笔十支。”
他念一句,皇帝写一句,写完,把朱谕交了给肃顺,皇帝随即又到中宫,叫了大阿哥来,谆谆告诫,是一篇尊师重道的大道理,大阿哥似懂非懂地应着。
等皇帝一走,皇后少不得也有一番叮嘱,她拉着大阿哥的手说:“要听师傅的话,不要淘气。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大阿哥响亮地答应着。皇后这两句话,他是完全懂的。
皇后又把大阿哥那里的首领太监张文亮传了来,责成他用心照料,特别叮嘱,宁早勿迟。因此,这夜四更天张文亮就把大阿哥唤了起来,袍褂靴帽扎束停当,领着到皇帝、皇后那里请了安,然后由奉旨照料的御前大臣景寿引领着,初到书房。
这时,朝珠补褂、翎顶辉煌的李鸿藻,早就在书房外面站班侍候。把大阿哥迎入正屋,先按廷臣见皇子的礼节请安行礼,然后由景寿引大阿哥进了东间书房,里面已设下东西相向的两张书案,西面一张是大阿哥的。张文亮拉拉扯扯地,让大阿哥在他自己的书案面前向东站定。景寿走到上面,南向而立;李鸿藻站在东面书案前,与大阿哥面对面;其余的谙达们,在南窗下站成一排,张文亮则退出门外。
等各人站定了位置,景寿从身上取出朱谕,高声说道:“奉旨……”
才说了两个字,李鸿藻赶紧趋跄数步,双膝一跪,后面的谙达们,也都纷纷跪下,只有六岁的大阿哥还不懂这些礼节,依然站着。
于是景寿继续传旨:“大阿哥今日初入书房,师傅已派定翰林院编修李鸿藻充任。师道尊严,虽皇子不得例外,应行拜师之礼,着李鸿藻毋得固辞。钦此!”
李鸿藻照例先磕头谢恩,等站起身来,向景寿表示:“皇上天高地厚之恩,鸿藻感戴不尽。但是,名分攸关,大阿哥要行拜师之礼,实在不敢当,求额驸奏禀皇上,豁免了这个礼节。”
“你不必太谦了!本朝最重师傅之教,大阿哥今天行了礼,也让他自己记得,师傅应该尊重,这样子他才会虚心受教。”说到这里,景寿朝门外喊了声:“张文亮!”
“张文亮在!”
“取毡条来!”
传取毡条,自是要行跪拜之礼,李鸿藻赶紧向景寿摇着手说:“若行大礼,不敢奉诏!”
“也罢!”景寿向张文亮挥一挥手,脸却对着李鸿藻,“按老规矩,大阿哥作揖吧。你可不许不受!”
既是老规矩,而且朱谕有“毋得固辞”的话,李鸿藻再要谦辞,就变得虚伪而有失师道了,所以不再多说,走到书案面前,微微偏着站定。
“大阿哥,给师傅作揖,叫‘李师傅’。”
这是早已教导好了的,大阿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喊一声:“李师傅!”
行了拜师礼,师弟各自归座。景寿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只有谙达没有座位,这也是老规矩。
“大阿哥!”李鸿藻徐徐说道,“今天第一天上学,我把书房的功课跟你说一说,每天一早上了书房,先拉弓,读清书,然后读汉书。现在是半天的功课,只要你早早做完了功课,我就早早放你的学,好不好?”
“好!”大阿哥大声答应,表示满意。
“那么,咱们头一天就按规矩来!”说到这里,李鸿藻站起来向谙达们说,“请各位先带大阿哥做功课!”
谙达们把大阿哥带出去教拉弓,景寿也跟了出去看着。李鸿藻仍旧留在书房里,把黄绫硬裱,裁成方块的“字号”和朱书的仿格,都整理好了,然后坐下来喝着茶等。
弓拉完了,大阿哥回书房读清书——满洲文,先从“字头”读起,由景寿坐在大阿哥书案旁边,亲自教授。
咿咿啊啊,读了五个满洲文的字头,休息片刻,再上汉书。李鸿藻先把着他的笔,写了“天下太平”四个字,然后开蒙第一课,读《大学》四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李鸿藻教大阿哥自己用朱笔点断,读了有头二十遍,便能琅琅上口,大阿哥颇为得意,走下座位来,高声喊道:“张文亮!”
“大阿哥!”李鸿藻问,“传张文亮干吗?”
“我渴了。”
“喔,渴了。”李鸿藻指着大阿哥的书案,“你回来坐着,我有话说。”
看师傅的脸板着,张文亮又垂手站在门口,不敢走近,似乎是怕师傅的样子。大阿哥心存忌惮,一声不响,乖乖地爬上椅子坐好。
“做人要学规矩,越是身分贵重的人,越要有规矩。”说到这里,李鸿藻扭过脸来问张文亮:“大阿哥平常可守规矩啊?”
“守!”张文亮附和着说,“大阿哥最懂规矩!”
“好,是要守规矩,才像个人品贵重的大阿哥。”李鸿藻接下来又说,“规矩到处都有的,书房有书房的规矩。大阿哥,你可知道书房的规矩吗?”
“不知道。”说了这一句,大阿哥忽然记起皇额娘的教导,马上又加上了一句,“要听师傅的话!”
“对了!”李鸿藻大为兴奋,“张文亮的话不错,大阿哥真是最懂规矩。在书房里,有什么事,譬如你渴了要喝水,或者要解小溲什么的,都要先告诉我,等我答应,不可以自己走下地来。那就是书房的规矩。懂了吗?”
“懂了。”
“好!”李鸿藻点头嘉许,“我知道大阿哥最乖,最聪明,一说就懂!”
“师傅,我渴了。”
“这才对。下来,找张文亮去吧!”
听得这一声,大阿哥身子一挺,从花梨木的大靠背椅上滑了下来,张文亮迎上两步,把他抱了起来,到对过西间——那里已摆好了活腿的小膳桌,让他朝南坐下,取下帽子,先绞了热手巾替他擦脸,然后问道:“喝玫瑰露,还是木樨露?”
“不管什么,快端来!”大阿哥一本正经地说,“我念书念得渴了。”
张文亮为哄他高兴,便故意骂小太监:“快端玫瑰露来!大阿哥念书念得渴了。快,快!”
小太监也就有意地装得手忙脚乱,端来调了蜜的玫瑰露,一大盘御膳房新出炉的“小八件”,四五个人围着大阿哥团团转。
“张文亮!”大阿哥低声问道,“师傅姓什么?”
“姓李嘛,木子李。”
“我想起来了,叫李鸿藻!”说了这一句,大阿哥玫瑰露也不喝了,点心也不吃了,两只眼睛望着空中骨碌碌转,一个人傻嘻嘻地笑着。
一遇到这种时候,小太监就要起戒心,不知道有什么淘气的花样想出来。
大阿哥倒没有跟小太监找麻烦,伸手拉一拉张文亮的衣服,等他弯下腰来,大阿哥问道:“你怕不怕师傅?”
张文亮是把大阿哥的性情摸熟了的,若说“不怕”,可能会指使他去跟师傅打交道——书房不比宫内,太监除了传旨以外,不得与廷臣交结,更不准干预任何事务,而且看李师傅方正凝重,一上来就给大阿哥立规矩,可知是个难说话的人。所以一听大阿哥的话,马上把个头摇得博浪鼓似的。
“你怕师傅?”
“大阿哥怕不怕?”
“怕!”
“大阿哥都怕,张文亮自然也怕。”
大阿哥不作声了。自然,怏怏之意是完全放在脸上的。
从这个表情,张文亮知道自己是猜对了,但看大阿哥闷闷不乐,却又有些担心,只好想出些话来哄着,哄得高兴了,再抱着送到东间。
余下的功课是认“字号”,跟把笔写“天下太平”的意思一样,认了四个字:“正大光明”。这都是入学第一天点缀故事,颠来倒去让大阿哥认得熟了,再把那四句《大学》背一遍,一字不误,李鸿藻欣然合书放学。
于是依旧由景寿带领送了回去,一入禁宫,张文亮把大阿哥一把抱起,前后小太监簇拥着,如献宝似的把他送到皇后那里。
这可是大阿哥出世以来,最得意的一天!一路上只听见太监宫女,递相传呼:“大阿哥下学了!”“大阿哥下学了!”进入中宫,但见廊上珠围翠绕,皇后和各宫的妃嫔正含笑伫候,只是独独不见大阿哥的生母懿贵妃。
张文亮一看这场面,赶紧把大阿哥放了下来。皇后第一句话就问:“在书房里哭了没有?”
跪在地下的张文亮高声答道:“没有哭,大阿哥在书房里乖得很,师傅直夸奖!”
皇后的笑意越发浓了:“师傅怎么说呀?”
“师傅夸奖大阿哥懂规矩,聪明。”
“可吃了点儿什么没有?”
“喝了一盏玫瑰露,吃了四五块点心。”
“噢!”皇后拉着大阿哥的手说,“来!告诉我,今天师傅教了你些什么?”
一面说,一面把大阿哥领了进去。皇后坐在炕上,亲自替大阿哥摘了帽子,让他靠在身边,问他书房功课。事情太多,大阿哥有些说不上来,加以妃嫔们你一句她一句地问,越发使他结结巴巴地弄不清楚。皇后把张文亮传了进来,细问明白,再听大阿哥背了那四句《大学》,知道一切顺利,才算放下了心。
“可真难为你!”皇后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转脸又吩咐张文亮:“先把大阿哥送了去见皇上,回头就送到懿贵妃那儿去。”
皇帝还在御书房召见军机大臣,此时任何人不准进入,张文亮不敢违背皇后的话,只好带着大阿哥在那里等着。
这一天召见军机的时间特别长,不但因为要皇帝裁决的大事甚多,而且为了户部一个折子,君臣之间颇有不同的意见。户部满汉两尚书,实权在满尚书肃顺手里。肃顺以能清除积弊自许,认为自洪秀全金田村起事,派官军剿捕以来,时隔十年以上,而各地军费报销犹多未办,因此,从军兴之始的广西下手,查出自道光三十年,特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并派固原提督向荣、前云南提督张必禄,领兵分路至广西会剿开始,到咸丰二年,洪杨窜扰两湖,广西的军事告一段落为止,三年之中,拨过军饷一千一百余万两,延不报销。户部一再行文广西催办,又奉旨勒限于上年年底赶办完结,到现在限期过了三个月,还是拖在那里。因此肃顺上了个折子,奏请将广西巡抚刘长佑、布政使张凯嵩先行议处。
对于肃顺的清理积弊,皇帝是深为嘉许的,但从咸丰八年科场案,因为肃顺的坚持,杀了正考官大学士柏葰以后,皇帝总觉得他所主张的手段,是太过分了一些。像广西的军费报销,现任的巡抚和藩台延不遵办,当然有他们的难处——十年前的一笔烂账,要毫不知情的、隔了好几任的官员来负责,未免说不过去。
“凡事总有个开头。”肃顺抗声争辩,“若照皇上这么宽大,积弊根本无从清理起。”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要说开头,首先就要从道光三十年的广西巡抚身上追究。”
“道光三十年的广西巡抚是郑祖琛,革了职,现在不知哪儿去了;以后是林则徐以钦差大臣兼署,未到任死在潮州;再后是周天爵,庐州之役阵亡了;接着是邹鹤鸣,也早在江宁殉节了。”
“那么劳崇光呢?他在广西多年,不更应该比刘长佑多负点儿责任吗?”
“劳崇光现任两广总督,自然也脱不了关系!”
于是反覆展开争议。皇帝疑心肃顺有意跟刘长佑为难,但以那班军机大臣都附和着肃顺说话,而且他也相当累了,懒得多说,终于准了户部的奏请,以“明发上谕”将刘长佑和张凯嵩“先行交部议处”。
等军机大臣退出以后,皇帝才知道大阿哥已经等了好久。他自己身受师傅辅佐的莫大益处,所以把皇子典学这件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虽然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仍旧把张文亮传了进来,细问一切,又怕太监图功讨好,尽拣好的说,并特地找了景寿来问话。两人所说的书房情形大致相同,皇帝深感欣慰。
因此,皇帝这天对大阿哥格外宠爱,把他带到东暖阁用膳。又特传丽妃带了大公主来侍候,一堂之中,宠妃、佳儿、娇女,笑语不断,融融泄泄,皇帝左顾右盼,心情极其舒畅,因而胃口大开,这一顿饭吃得非常舒服——心里在想,还是在热河的好,一回到京城宫内,体制所关,不能如此随便,那就再也享受不到这份乐趣了!
皇帝进用这顿午膳的时间相当长,大阿哥一时不能下来,把张文亮可急坏了。他知道皇后宫内的一举一动,懿贵妃无不了然,此时定已得到消息,正在等着大阿哥,去晚了必惹她动怒。当然,皇上留着大阿哥,是个天大的理由,但懿贵妃如这样说呢:“你就不能先来送个信儿?你那两条腿这么尊贵,多走一趟也不行?”
这样一想,他自然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估量着送个信的工夫还抽得出来,于是嘱咐了手下的小太监小心侍候,同时又重托了皇帝面前最得宠的小太监如意,万一上头有所传问,托他照应遮盖。这样安排妥当了,才三脚两步,一路走,一路抹着汗,赶到了懿贵妃那里。
懿贵妃正是抑郁无聊的时候,照她的打算,大阿哥下了学,见了皇后就会来见她,特为预备了大阿哥爱吃的菜和点心在等他。哪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最后听小安子来说,皇上传了丽妃,带着大阿哥、大公主在烟波致爽殿东暖阁午膳,吃喝谈笑,热闹得很。这一下把懿贵妃气得饭都吃不下,越想越不是滋味,就这当儿,听说张文亮求见,自然不会有好脸嘴给他看。
传见了张文亮,等他刚行过礼,懿贵妃先就绷着脸问道:“你是照看大阿哥的人,不跟在大阿哥身边,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张文亮一上来就碰个钉子,心里在想,这一趟还真省不得!看懿贵妃的样子,生的气不小,如果不是先来送个信,回头带了大阿哥来,她心里更不痛快,碰的钉子更大。
因为自己先站稳了脚步,张文亮的应对就从容了:“回懿贵妃的话:皇后懿旨,先把大阿哥送去见万岁爷,然后再送到懿贵妃这儿来。万岁爷把大阿哥留下了,奴才怕懿贵妃等着,特意先赶了来送个信儿。”
这最后两句话,让懿贵妃听了很舒服,心一平,气一和,觉得倒是错怪他了——同时想到正应该趁此笼络张文亮,把他收为一个好帮手。
于是懿贵妃脸上,化严霜为春风,“倒难为你了!”她微笑着说,“起来说话。”
“是!”张文亮站起身来,又把书房里的情形略略禀告,最后加了一句,“大阿哥聪明知礼,师傅不断夸奖,连奴才都觉得脸上好光彩!”
“大阿哥年纪小,全靠你照应。你多费心吧,谁好谁歹,我心里全有数儿。”说到这里,喊了声:“来啊!”
廊下三四个宫女齐声答应着赶来侍候,懿贵妃单把替她管账的,一个叫王福的宫女留了下来。
“年例银子关来了没有?”
“关来了。”王福答道,“三个月,一百五十两。”
“怎么三个月呢?”懿贵妃大为诧异,“不是半年一关吗?”
“敬事房首领太监说,是肃中堂新定的规矩。肃中堂说,各省钱粮催解不来,内务府经费困难,只好先发三个月。”
“哼!”懿贵妃冷笑了一声,又换了一副脸色吩咐王福,“你拿二十两给张文亮!”
张文亮当即磕头谢赏。等王福取了银子出来,懿贵妃接在手里,亲自递给张文亮。这份恩荣比二十两银子又重得多,张文亮跪着接了,颇有诚惶诚恐的模样。
“本来还多给你一点儿。你看,”懿贵妃苦笑着说,“肃顺克扣得咱们这么凶!”
张文亮是谨慎当差的人,说话行事颇知分寸,对于懿贵妃的怨言,不敢接口。跪安退出,又匆匆赶回烟波致爽殿。正好御膳刚毕,皇帝正在跟丽妃商量着,带了大阿哥和大公主到哪里去散散心。
丽妃口中唯唯地附和着,心里却颇感为难。自上个月应召到中宫,从皇后的微带责备的语气中,引起了甚深的警惕:宫中因宠遭妒受人暗算的事,她听得多了,于今轮到自己头上,不免害怕。她颇有自知之明,以懿贵妃的精明强干,自觉绝非她的对手。就算无惧于懿贵妃,凭自己所受皇帝的宠信,大可周旋一番,她也不肯这样去做,唯愿息事宁人,和睦相处。
因此,她希望早早把大阿哥送到懿贵妃那里。这倒不是为了讨好,只是将己比人,体谅懿贵妃此时的心情。而且也怕懿贵妃久盼大阿哥不至,因怨生怒,把这笔账又记在她头上,越发冤仇难解。
这话自然不便跟皇帝明说,反覆思量着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皇上不是老说他们有唱错了的地方吗?何不到钱粮处去看看?”
“他们”是指“升平署”的那些太监——宫中的伶人。皇帝与他的父亲宣宗,爱好各殊,宣宗不喜声色,而且素性节俭,认为唱戏是件最糜费无益的事,虽不便裁撤点缀“盛世”的升平署,但逢年过节,或遇太后万寿这些庆典,演戏祝贺只是有此一个名目,上得台去的角色,着的行头拖一片、挂一片,简直就是一群乞儿。蒙恩赏“入座听戏”的王公大臣,私底下都在摇头叹息,说是天家歌舞,比穷乡僻壤的野台子戏都不如。
而当今皇帝却最喜听戏,并且精于音律。自到热河行宫,才发觉嘉庆年间所制的行头砌末异常精美,虽已四十多年未曾用过,但以收藏得法,取出来依然如新。这一下,可真高兴极了,特地由京城宫内传了升平署的好角色来,经常演戏消遣。有时清唱,有时“花唱”,戏单都经朱笔点定,一唱总是两三个钟头。
此外,皇帝也常去看升平署的老伶工为新进学生排戏——那在从“钱粮处”拨出来的几间屋子里。丽妃投其所好,一提那地方,皇帝果然嘉纳。
“大阿哥明儿要上学……”
“对,对!”皇帝说道,“大阿哥不宜于到那些地方去,心会野!”
于是丽妃如愿以偿,总算能把大阿哥送到懿贵妃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