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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XIQUANZHUAN

皇帝终于把所有的奏折看完了。

丢下惠亲王领衔所奏,“恭办圣训告竣,请旨遵行”的那道折子,他顺势伏在紫檀书案上喘气。左右的小太监都无动作,只紧张地注视着,怕“万岁爷”会昏厥。皇帝虚弱得太厉害,这时还不能去碰他,需等他喘息稍定,才宜于上前服侍。

三十岁的皇帝,头上涔涔冷汗,胸前隐隐发痛,最难受的是,双颊潮热,烧出一种不知何处可以着力的虚浮之感。但是,他的思绪仍然是清晰敏锐的:最后所看那道奏折的内容,还能清清楚楚地默记得起。什么“圣训”?想到他自己告诫臣子的那些话,“朕”如何如何,“尔等”如何如何,越觉双颊如火,烧得耳朵都发热了。

每一念及自己的责任,他总不免归于困惑,困惑于列祖列宗何来如许精力,得以轻易应付日理万机的繁剧?而尤其使他不解的是,他的高祖世宗宪皇帝。古往今来如何竟有以处理政事为至乐,每天手批章折,动辄数千言,而毫不觉得厌倦的天子!

对于他来说,仅是每天看完奏折,便成苦刑,特别是那些军报。“发匪”未平,“捻匪”又起,捻匪未消,夷人又至。祖父以前,只有边陲的鳞甲之患;父亲手里,也不过英夷为了鸦片逞凶;像这几年内忧外患,纷至迭起,不独东南半壁糜烂,甚至夷人内犯,进迫京师,不得不到热河来避难,这是前人所未曾遭遇过的艰难处境,他相信换了任何一位皇帝,都会像他一样,怕看那些奏报军情的章折。

唯有这样自我譬解,他才能支持得下去;也唯有这样自己为自己找理由,他才能有寻一些乐趣的心情,领略到一些天子之贵!

喘息渐渐平定了,他慢慢抬起身子,早有准备的小太监,敏捷有序地上前侍候。首先是一块软白的热手巾递到他手里,然后进参汤和燕窝,最后是皇帝面前最得宠的小太监如意,捧进一个朱漆嵌螺钿的大果盒,跪在御座旁边。盒盖揭开,里面是金丝枣、木樨藕、穰荔枝、杏波梨、香瓜,五样蜜饯水果。皇帝用金叉子叉起一片梨,放在嘴里,靠在御座上慢慢嚼着,觉得舒服得多了。

“传懿贵妃来批本!”

“喳!”管宫内传宣的小太监金环跪一跪,领旨走了。

“慢着!”等金环站定,皇帝又吩咐,“传丽妃,东暖阁侍候。”

等金环传旨回到御书房,皇帝已回烟波致爽殿东暖阁。接着懿贵妃到了御书房,一个人悄悄地为皇帝批答奏折。

她不能坐御座,侧面有张专为她所设的小书桌。从御书案上将皇帝看过的奏折都移了过来,先理一理。把那些“请圣安”的黄折子挑出来放在一边,数一数奏事的白折子,一共是三十二件,然后再清理一遍,把没有做下记号,需发交军机大臣拟议的再挑了出来,那就只剩下十七件了。

批十七件奏折,在懿贵妃要不了半个时辰,因为那实在算不了一件什么事!

多少年来累积的经验使然,皇帝批答本章,通常只不过在几句习用语中挑一句,诸如“览”、“知道了”、“该部知道”、“该部议奏”、“依议”之类。而就是这简单的一句话,皇帝也不必亲自动笔,只在奏折上做个记号就行了。

记号用手指甲做。贡宣纸的白折子,质地松软,掐痕不但清晰,而且不易消灭,批本的人看掐痕的多寡、横直、长短,便知道皇帝的意思,用朱笔写出那个掐痕所代表的一句话,就算完成了批答。这在“敬事房”的太监,是无不可以胜任的。

喜欢揽权的懿贵妃,因为常侍候皇帝处理政务的缘故,把这个能够与闻机密的工作,拿到了手里。皇帝的亲信近臣,协办大学士,署领侍卫内大臣、内务府大臣并执掌印钥的肃顺,因此一再秘密进言,说懿贵妃揽权,喜欢干预政事。其实,她是在学习政事。对于大清的皇位,没有谁比她看得再清楚的;也许一年半载,至多不出三年,她的今年才六岁的儿子——皇长子,也就是皇帝眼前唯一的儿子载淳,将会继承大统。她必须帮助儿子治理“天下”。

所以她不但依照掐痕,代为批答,更注意的是,皇帝看过未作表示,而需先交军机大臣处理的奏折,往往在那里面的陈述,才是正在发展中的军国重务。她想了解内外局势,熟悉朝章制度,默识大臣言行,研究驭下之道,懂得训谕款式,这些都要从奏折中去细心体味。

有一道奏折,是恭亲王奕訢所上,皇帝未做任何记号,而应该是有明确指示的:恭亲王“奏请赴行在,敬问起居”。哥哥有病,弟弟想来探望,手足之情,天经地义,何以不作批答呢?

稍作思量,懿贵妃就已看出,这道内容简单的奏折中另有文章。恭亲王来问起居,只是表面的理由,实际上是要亲自来看一看皇帝的病势,好为他自己作一个准备。也许,恭亲王还会苦谏回銮,果真谏劝生效,回到北京,有那么多王公大臣、勋戚耆旧在,总可以想出办法来制裁专擅跋扈的肃顺。

想到这里,她立刻知道了这道奏折发交军机处以后的结果:肃顺虽不是军机大臣,但在热河的军机大臣中,怡亲王载垣、肃顺的胞兄郑亲王端华倚肃顺为灵魂,穆荫、匡源、杜翰都仰他的鼻息,资格最浅的“打帘子军机”焦佑瀛,由军机章京超擢为军机大臣,更是肃顺的提拔,这样,他们还不是都照肃顺的意思,驳了恭亲王的折子?

“哼!肃老六,你别得意!”懿贵妃这样轻轻地自语着,把恭亲王的奏折拿在手里去见皇帝。

在东暖阁的丽妃,听得太监的奏报,特意避了开去。皇帝却依旧躺在炕床上,等懿贵妃跪安起来,随即问道:“你手里拿着谁的折子?”

“六爷的。”宫内家人称呼,皇帝行四,恭亲王行六,所以妃嫔都称恭亲王为“六爷”。

皇帝不作声,脸色慢慢地阴沉下来,但潮热未退,双颊依然是玫瑰般鲜艳的红色,相形之下越显病态。

这样阴沉的脸色,在此两三年中,懿贵妃看得太多了。起先是不安和不快,历久无事,不安的感觉消失了。而现在,甚至不快都已感觉不到。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不管他是如何的脸色!

“皇上!这一道折子,何必发下去呢?”

皇帝开口了:“我有我的道理。”他本来想用峭冷的声音,表示给她一个钉子碰,但以中气不足,声音低微而软弱,反倒像是在求取谅解。

于是懿贵妃越发咄咄逼人:“我知道皇上有道理。可是皇上有话,该亲笔朱批。皇上别忘了,六爷是皇上的同胞手足。而且……”她略一沉吟,终于把下面的话说了出来:“他跟五爷、七爷他们,情分又不同。”

皇帝有五个异母的弟弟,行五的奕誴,出嗣为他三叔的儿子,袭了惇亲王的爵;行七的醇郡王奕譞,与皇帝以兄弟而为连襟,他的福晋,就是懿贵妃的胞妹;行八的奕詥和行九的奕譓,亦都是在皇帝手里才受封的钟郡王和孚郡王。唯有奕訢的情形特殊,当皇帝继承大位的同时,他便由先帝朱笔亲封为恭亲王。而情分格外不同的是,皇帝十岁丧母,由恭亲王的生母抚育成人,所以六弟兄之中,只有他们俩如同一母所生。

但是,因爱几乎成仇也正为此。这是皇帝的心病,懿贵妃偏偏要来揭穿,话说得在理上,皇帝心内懊恼,却是无可奈何,只得退让一步:“那,你先搁着!”

“是!”懿贵妃说,“这道折子我另外留下,等皇上亲笔来批。”

“嗯。你跪安吧!”

“跪安”是皇帝叫人退下的一种比较婉转的说法,然而真正的涵义因人因地而异。召见臣工,用这样的说法是表示优遇,而在重帷便殿之中,如此吩咐妃嫔,那就多少意味着讨厌她在跟前,因此懿贵妃心里很不舒服。

跪安是跪了,也正巧,跪下去就看见炕床下掉了一块粉红手绢在那里,顺手捡起来一抖,粉香扑鼻,上面黑丝线绣的五福捧寿的花样。这一看,懿贵妃陡觉酸味直冲脑门,脸色就很难看了。

忍了又忍,咽不下这口气,她站定了喊道:“如意!”

这一喊惊动了皇帝,转脸看到她手里拿着块手绢,认得是丽妃的东西。怎么到了她手里?倒要看看她跟如意说些什么。

“传话给小安子,让他去问一问,皇后可是在歇午觉?如果醒了就奏报,说我要见皇后。”

懿贵妃朗朗地嘱咐完了,扬着手绢儿,踩着“花盆底儿”,一摇三摆地离了东暖阁。

皇帝非常生气,立刻回到书房,召见肃顺。

原怀着一腔怒火,打算着把懿贵妃连降三级,去当她入宫时初封的“贵人”,但见了肃顺,皇帝却又改了主意——懿贵妃与肃顺是死对头。皇帝难胜烦剧,但求无事,不敢去惹是非。

肃顺却已从小太监口中得知端倪,此时见皇帝欲语不语,满面忧烦,便即趋至御座旁边,悄悄问道:“想来又是懿贵妃在皇上面前无礼?”

皇帝叹口气,点点头。

“那么,皇上是什么意思,吩咐下来,奴才好照办。”

“我不知道怎么办。”皇上万般无奈地说,“第一,她总算于宗社有功;第二,逃难到此,宫里若有什么举动,那些个‘都老爷’,可又抓住好题目了,左一个折子,右一个折子,烦死了!”

所谓“于宗社有功”,当然是指后宫唯有懿贵妃诞育了皇子。肃顺心想,不提起来还罢了,提起来正好以此进言。

于是,他先向外望了一下,看清了小太监都在远远的廊下,才趴在地下,免冠碰了个头,以极其虔诚忠爱的姿态说道:“奴才有句话,斗胆要启奏皇上。这句话出于奴才之口,只怕要有杀身之祸,求皇上天恩,与奴才做主。”

肃顺是皇帝言听计从的亲昵近臣,早已脱略了君臣的礼节,这时看他如此诚惶诚恐,大为诧异,而且也稍有滑稽之感,便用惯常所用的排行称呼说道:“肃六!有话起来说。”

肃顺倒真的是有些惶恐,叩头起来,额上竟已见汗。他也忘其所以地,就把御赐宝石顶的大帽子往御案上一放,躬身凑过去与皇帝耳语。

“懿贵妃恃子而骄,居心叵测,皇后忠厚,丽妃更不是她的对手。皇上要为皇后跟丽妃打算打算才好。”

皇后为皇帝所敬,丽妃为皇帝所爱,提到这两个人,皇帝不能不关切,但是:“你说如何打算?而且有我在,她又敢如何?”

“不是说眼前,是说皇上万年以后——这还早得很哪!不过,阿哥今年六岁还不要紧。等阿哥大了,懂事了,那时候皇上再想下个决断,可就不容易办到了!”

他的话说得相当率直,皇帝也不免悚然惊心。对于自己的病,最清楚的还是莫过于自己,一旦倒了下来,母以子贵,那就尽是懿贵妃的天下了。吕氏武曌,史迹昭然,大清宗社不能平白送给叶赫那拉氏。若有那一天,何以上对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皇帝动心了!太阳穴上苍白的皮肤下,隐隐有青筋在跳动,双手紧握着御座的靠手,痛苦而又吃力地在考虑这个严重的后患。

而他的衰弱的身体,无法肩负这样一个重大的难题,想不多久,便觉得头昏胸痛,无法再细作盘算。这原非一时片刻所能决定的大事,暂且不想它吧!

“让我好好儿想一想。”皇帝又郑重告诫,“你可千万别露出一点儿什么来!”

“奴才没有长两个脑袋,怎么敢?”

到了晚上,皇帝觉得精神爽快了些,记起恭亲王那道折子,想好好作个批答,于是又到了书房,由丽妃在灯下侍候笔墨。

把恭亲王的折子重新看了一遍,想起儿时光景,皇帝触动了手足之情。

于是二十年来的往事,刹那间都奔赴心头。最难忘怀的是,每天四更时分,起身上学,奕訢爱玩贪睡,保母一遍遍地唤不醒,只要说一句“四阿哥可要走了!”立刻就会把双眼睁得好大,慌慌张张地喊着:“四哥等我!四哥等我!”

于是纱灯数点,内监导引,由皇子所住的乾清宫东五所,入长康左门,穿越永巷,进日精门到乾清门东面的上书房。虽然各有授汉文的师傅,教满洲话的“谙达”,但只要一离了书案,两个人必定凑在一起,不管到哪里都是形影不离的。

皇帝记得自己十四岁那年正式开始习骑射,就在东六宫西面的东一长街试马。十三岁的奕訢第一次被抱上鞍子,吓得大叫,可是没有几天工夫,就已控御自如,骑得比谁都好——从那时候起始,奕訢才具展露,一步一步地赶上来了!

“唉!”皇帝轻喟着,浮起一种莫名的惆怅,喃喃念道,“青灯有味,儿时不再!”一面自语,一面取支玉管朱笔,信手乱涂着。

丽妃从皇帝肩头望去,只见画的是两个人,一个持枪,一个用刀,正在厮杀,便即问道:“皇上画的是谁啊?”

“一个是我,一个是老六。”

丽妃一颗心猛然往下一沉,手脚都有些发冷。皇上与六爷兄弟不和,她是知道的,但何至于如仇人般刀枪相见,要拼个死活呢?

“这话有十四五年了!”皇帝画着又说,“是老六玩儿出来的花样,让内务府给打了一把好刀,一支好枪,我跟他两个人琢磨出来好些个新招式。有一天让老爷子瞧见了,高兴得很,给刀枪都赐了名字,刀叫‘宝锷宣威’。”

丽妃舒了口气,无端惊疑,自觉好笑,“枪呢?叫什么名字?”她又问。

“枪叫‘棣华协力’。”皇帝转脸来问,“你可懂得这四个字?”

丽妃娇媚地笑着:“我哪儿懂呀?正等着皇上讲给我听呢!”

“这就是说弟兄要同心协力,上阵打仗,才可保必胜。”

“本来就应该这样儿嘛!”

“连你都知道,”皇帝冷笑一声,“哼!老六偏偏就不知道!去年八月初,我叫他出面议和,无非担个名儿,好把局势缓一缓,腾出工夫来调兵遣将,谁知道他只听他老丈人桂良的话,真的跟洋人打上了交道了!我真不懂他其心何居?”

静静听着的丽妃笑容渐敛,不敢赞一词。因为皇后一再告诫过她,皇帝说到什么有关系的话,只准听,不准说,更不可胡乱附和或者出什么主意——这是祖宗的家法,柔弱的丽妃就是没有皇后的提示,她也是不敢违犯的。

发了一顿牢骚的皇帝,心里觉得痛快了些,站起身来,踱了数步,重新回到御座,对着恭王的奏折拈毫构思。

他已打定了主意,决计不要恭亲王到行在来。但是,他不愿意批几个字就了事,心想着该好好写一段冠冕堂皇、情文并胜的话,一则好堵住朝野悠悠之口,再则也让“老六”领略领略他的文采——他自知此刻能胜过他这个弟弟的,怕就只有这一点了!

“这是刚沏的。”丽妃把用一只康熙五彩盖碗盛着的新茶捧到御前,“昨儿个湖南进的君山茶。皇上尝尝!”

“嗯。”皇帝自己用碗盖慢慢把浮着的茶叶滤到一边,望着淡淡的茶氛出了一会神,忽然转脸喊了声,“莲莲!”

“莲莲”是丽妃的小名。她刚走向门前,要传小太监去预备点心,听得皇帝呼唤,赶紧答应一声:“莲莲在!”

“你说,”皇帝等她走到御书案前,指着奏折这样问她,“老六要到热河来看我的病,我应该怎么跟他说?”

“这……”丽妃赔笑道,“该皇上自己拿主意。我不敢说。”

皇帝知道宫中曾经诫饬妃嫔,不得与闻政务,所以点点头说:“不要紧,是我问你的,你说好了。皇后知道了也不会责备你。”

这一说,丽妃不能不遵旨。她想了一会答道:“皇上看待六爷,原跟亲兄弟一个样,只怕六爷来了,谈起从前,不免伤心,那就对圣体大不相宜了。如果六爷体谅皇上的心,还是在京城里好好办事,替皇上分忧,不来的好。反正秋凉总得回銮,也不过一转眼的工夫!”

一番婉转陈奏,赢得龙颜大悦,连连轻击书案,学着三国戏中刘备的科白笑道:“嗯,嗯,正合孤意!”

看见皇帝得意忘形的神情,丽妃抽出袖中那方五福捧寿花样的粉红色手绢,捂在嘴上轻声笑了。

于是皇帝欣然抽毫,略一沉吟,用他那笔在《麻姑仙坛记》上下过工夫的颜字,在恭亲王的折子后面,振笔疾书:

朕与恭亲王自去秋别后,倏经半载有余,时思握手面谈,稍慰廑念。惟朕近日身体违和,咳嗽未止,红痰尚有时而见,总宜静摄,庶期火不上炎。朕与汝棣萼情联,见面时回思往事,岂能无感于怀?实与病体未宜!况诸事妥协,尚无面谕之处,统俟今岁回銮后,再行详细面陈。着不必赴行在!

写到这里,加“特谕”二字,便成结束。忽然想起奏折内还有“夹片”,捡起一看,果然。

奏折内别叙一事,另纸书写,称为“夹片”。恭亲王折内另附一片,是说留京办事的军机大臣文祥,亦奏谓赴行在面请圣安。此人出身“满洲八大贵族”之一的瓜尔佳氏,能文能武,有见识有才干,留守在京,任劳任怨,极其得力,皇帝原想也慰勉他一番,但恨他是恭亲王一党,而且这半天也劳累了,懒得再费心思,所以草草又写一笔:

文祥亦不必前来。特谕!

写完重看一遍,自觉相当恳切,一时不能回銮的苦衷,应可邀得在京大小臣工的谅解。至于恭亲王心里作何想法,那就不去管他了!

这一夜,皇帝就由丽妃侍寝。如果在京城禁宫内,睡到寅卯之间,即需起身,传过早膳,到天亮辰时召见军机,裁决庶政。但巡狩在外,办事程序不妨变通,而且皇帝痼疾缠绵,必须当心保养,所以总要到天明以后,太监方敢“请驾”。

从去年八月驾到热河避暑山庄以后,这种情形由来已非一日,但懿贵妃对于皇帝这一天的起居特别注意——实际上她无时不在侦伺皇帝的动静,这份差使,由她的太监安德海担任。

这个被上上下下唤作“小安子”的安德海,是直隶南皮人。生成兔儿脸、水蛇腰,柔媚得像京城里应召侍坐的小旦;同时又生成一张善于学舌的鹦鹉嘴,一颗狡诈多疑的狐狸心,对于刺探他人的隐私特具本领,因此深得懿贵妃的宠信。在禁城内,懿贵妃住“西六宫”的储秀宫,照规矩有十四名太监执役,其中带头的两名“八品侍监”名为“首领”,小安子以首领之一,独为懿贵妃的心腹。

前一天晚上,小安子就把丽妃在御书房侍候笔墨的消息,在懿贵妃面前渲染了一番。但一到起更,宫门深锁,消息中断,已两年未承雨露的懿贵妃,看着丽妃的那方粉红手绢,妒恨交加,几乎一夜不能安枕。所以一早起身,等小安子来请安时,她第一句话就是:“去瞧瞧去!”

到哪里“去”?“瞧”什么?小安子自然知道。答应一声,匆匆而去。等打听回来,懿贵妃正进早膳,他帮着照料完了膳桌,悄悄靠后一站,什么话也不说,倒像是受了什么好大的委屈似的。

“怎么啦?你!”懿贵妃微偏着脸问。

“奴才在替主子生气。”

“替我?”懿贵妃没有再说什么,只拿手里的金镶牙筷指着膳食上的一碟包子说,“这个,你拿下去吃吧!”

小安子跪下来谢了赏,双手捧着那碟包子倒退数步,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懿贵妃慢慢用完早膳,喝了茶,照例要到廊上庭前去“绕弯儿”。一绕绕到后园,只见紫白丁香烂漫可爱;桃花灼灼,灿若云霞;白石花坛上的几本名种牡丹,将到盛开,尤其娇艳。她深深讶异,三日未到,不想花事已如此热闹了。

花儿热闹,人儿悄悄。满眼芳菲,陡然挑动了寂寞春心,二十七岁的懿贵妃忽然想起两句不知何时记下,也不知何人所作的词,轻轻念道:“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念了一遍又一遍,叹口气懒懒地移动脚步,回身一瞥,恰好看见小安子在回廊上出现,知道他有话要说,便站住了等他。

“奴才刚打前边来。皇上刚刚才传漱口水!”小安子躬身低声,秘密报告。

“这么晚才起来吗?”

“听‘坐更’的人告诉奴才,皇上到三更天才歇下。叽叽咕咕,絮絮叨叨,跟丽妃整聊了半夜。”

“喔!”懿贵妃装得不在意地问,“哪儿来这么多话聊呀?”

“谁知道呢?据说,就听见丽妃小声儿地笑个没完!”

懿贵妃脸上顿时变了颜色,但她不愿让小安子看到,微微冷笑一声,走得远远的,对花悄立,不言不语。

“皇上也是!”小安子跟过来,在她身后以略带埋怨的语气说,“怎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呢!”

不错!懿贵妃在心里想,这是句很冠冕正大的话,到哪里都能说的。于是,她从容地转过身来,一面走一面问:“什么时候了?”

跟在后面的小安子赶紧从荷包里掏出一只打簧金表来,只见短针和长针指在外国字的八和三上,便朗声答道:“辰正一刻。”

“哎哟!可稍微晚了一点儿!”

这是说到中宫问安的时刻晚了些。她昨天下午就要见皇后有所陈诉了,因为皇后午睡未醒,不便惊扰。这时决定乘问安的机会要狠狠告丽妃一状,所以特为把那方粉红手绢带着,好作为证据。就这时,又有个太监来密报,说皇帝起身不久,吐了两口血。这是常有的事,但恰好说与皇后。

皇后比懿贵妃还小两岁,圆圆的脸,永远是一团喜气,秉性宽厚和平,颇得皇帝的敬重,更得妃嫔、太监和宫女的爱戴。因此,就是精明强干的懿贵妃也不得不忌惮她几分。但是比起丽妃、婉嫔、祺嫔、玫嫔、容贵人她们,懿贵妃已是非常骄恣的了,就像皇后每天梳洗,妃嫔都应该到中宫侍候,唯有懿贵妃不到。皇后也曲予优容,甚至当皇帝知悉其事,作不以为然的表示时,皇后还庇护着,说是懿贵妃要照看阿哥,所以免她循例侍候。

也因为如此,懿贵妃在忌惮以外,还对皇后存着敬爱之意——同时她也深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道理,要打击宫内何人,就必须利用皇后统摄六宫的权威。所以在敬爱以外,又还用了些笼络的权术。

一到中宫,只见其他妃嫔,包括丽妃在内都已先在,这时懿贵妃才发觉自己失策了。应该早些来,无论如何要在丽妃之前,这样,等丽妃迟到,立刻就可以借题发挥,甚至以次于皇后的贵妃地位,放下脸来申斥她几句,岂不可以好好出口恶气?

她心里这样想着,表面上声色不动,替皇后请了安,又跟所有的妃嫔见了礼。转过脸向坐在炕上的皇后悄悄说道:“我有样重要东西,要请皇后过目。”

“喔,是什么?”

懿贵妃故意毫无表情地待了一会才说:“也不忙。等皇后什么时候闲着,我再跟皇后回话。”

皇后极老实,但也极聪明,若是别人如此说法,她一定信以为真,暂且丢下不管。而懿贵妃就不同了,深知她沉着厉害,说话行事常有深意,这时必有极要紧的话,只可私下密谈。

因此,皇后慢慢抬眼,把丽妃以下的几个人目视招呼遍了,才亲切地说:“你们都散了吧!”

于是妃嫔们依序跪安,退出中宫,各有本人名下的太监、宫女们簇拥着离去。宫规整肃,顿时声息不闻;朝阳影里,只有廊上挂着的一笼画眉、一架鹦鹉,偶尔发出“扑扑”地扇翅膀的声音。

懿贵妃有些踌躇,怕她所说的话会让侍立在外面的太监听见,辗转传入丽妃耳中,因此顾盼之间欲语还休。皇后猜出她的心意,便从炕上下地,说一声:“跟我来吧!”

“是!”懿贵妃机警,随手拿起摆在几炕上的,皇后的镶着翡翠咀子的湘妃竹烟袋——这样,皇后贴身的宫女便知道用不着随侍,望而却步了。

进入寝宫,皇后盘腿坐在南炕上首,指着下首说道:“你也坐下吧!”

懿贵妃请个安谢了恩,半侧着身子坐着,从袖子里掏出那方粉红手绢,放在炕几上。

“谁的?”皇后拈起手绢一角,抖开来看了看上面的花样,“好眼熟啊!”

“丽妃的。”

“喔!”皇后笑一笑,把手绢撂回原处。

这一笑,颇有些皮里阳秋的意味。懿贵妃暗生警惕,千万不能让皇后存下一个印象,以为是跟丽妃吃醋。她的思路极快,一转念之间,措辞便大不相同了。

“是我昨儿下午在烟波致爽殿东暖阁捡的。这原算不了什么,不过,”懿贵妃皱一皱眉说,“为了皇上的病,外面的风言风语,已经够烦人的了,再要让他们瞧见这个,不知道又嚼什么舌头。”

“是呀!皇上有时候在那儿‘叫起’,召见臣工的地方,丽妃怎么这么不检点呢!”

“这也怨不得丽妃,她年轻不懂事,胆儿又小,脾气又好,皇上说什么,她还能不依吗?”

皇后默然,慢慢地拿起烟袋。懿贵妃抢着替她装了一袋烟,又取根纸煝,就着蟹壳黄的宣德香炉中引火点了烟,静候皇后说话。

皇后心地忠厚,抽着烟心里在想,谁说懿贵妃把丽妃视作眼中钉?看她此刻,竟是颇为回护丽妃。只是外面若有关于宫闱的风言风语,自己位居中宫,倒不能不打听打听。

于是皇后问道:“外面有些什么风言风语啊?”

“皇后还不知道吗?”懿贵妃故作惊讶地。

“没有谁跟我说过。”

“那必是他们怕皇后听了生气。”

“哪一朝哪一代没有风言风语?”皇后从容说道,“外面说得对,咱们要听他们的;说得不对,笑一笑不理他们,不就完了吗?”

“皇后可真是好德量!叫我,听了就忍不住生气。”

“倒是些什么话啊?”

“话多着呢!”懿贵妃似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迟疑了半晌才笼统说了一句,“反正都说皇上不爱惜自己身子。”

“噢!原来是这些个话,那也不是一天才有的。”

看到皇后爽然若失、不以为意的神情,懿贵妃相当失望。看样子,是非说一两句有棱角的话,不能把她的气性挑起来。于是她故意装出想说不敢说的神气,要引逗皇后先来问她。

皇后果然中计,看着她说:“你好像还有句话不肯说似的?”

“我……”懿贵妃低首敛眉,“有句话传给皇后听,怕皇后真的要生气。”

“不要紧!你说好了。”

“外面很有些人这么说,说皇后的脾气太好了,由着皇上的性儿,糟蹋自己的身子。倘或像当年孝和太后那样,皇上的病不会弄成今天这个地步。”

孝和太后是先帝宣宗的继母,秉性严毅,后妃畏惮,以她来相提作比,显然是说皇后统摄六宫失于姑息,以致无形中纵容了皇帝,溺于声色,渐致沉痾。这份咎戾,如何担当得起?

皇后终于动容了!惊多于怒,而皆归于忧急不安,问计于懿贵妃说:“外面这些话,对我是稍微苛刻了一点儿,可也实在是好话,你看,该怎么办呢?”

“自然是请皇后多劝劝皇上。”

“嗐!”皇后重重叹口气,“劝得还不够吗?你说你的,他当面敷衍,一转背全忘了。你说有什么办法?”

“办法自然有。只怕皇后驭下宽厚,不肯那么做!”

皇后复又沉默。她懂得她的话,但要她以中宫的权威制抑妃嫔的承幸,照她的性格来说,也实在是件不容易办到的事。

皇后心中的疑难,懿贵妃看得明明白白。任何事她一向是不发则已,一发就必须成功,费了半天的心机唇舌,眼看已经把皇后说服,不想又有动摇的模样。如果以一篑之亏,前功尽弃,越发不能叫人甘心。但这一篑之功,关系重大,必得好好想几句话,一下子打入皇后心坎,立见颜色。稍一迟疑,皇后必朝宽处去想,那就风流云散,什么花样也没有了。

这样转着念头,很快地想到了极厉害的一着——她刻意去回忆十几年前的往事。父亲死在安徽徽宁池广太道任上,官场势利,向来是“太太死了压断街,老爷死了没人抬”,既无亲友照应,又留下一大笔债,身为长女,好不容易抛头露面,说尽好话,才凑成一笔盘柩回京的川资。忘不了长江夜泊,寒潮呜咽,与弟妹睡在后舱,听母亲在中舱抚柩饮泣的声音,真个凄凉万状。想想倒不如推开船窗,纵身一跳……

只要一触及这些回忆,懿贵妃就忍不住红了眼圈,鼻子里窸窣窸窣作响。沉思中的皇后闻声转脸,正看到她从衣袖中抽出手绢儿在悄悄地拭泪,不免吃惊。

“怎么啦?你!”

不问还好,一问,懿贵妃泪流满脸,一溜下地,跪在皇后炕前,哽咽着说:“皇上今儿又‘见红’了!这么下去,怎么得了呢?”

皇帝的“红痰不时而见”,咯血亦是常事,但让懿贵妃这样痛哭陈诉,似乎显得病势格外沉重了。皇后心慌意乱,只拍着她的肩连声劝慰:“别哭!别哭!”但口头这样子劝别人,自己的眼圈却也红了。

这时的懿贵妃,想起当年在圆明园“天地一家春”,夹道珠灯,玉辇清游,每每独承恩宠的快心日子,思量起皇帝温存体贴的许多好处。抚今追昔,先朝百余年苦心经营,千门万户、金碧楼台的御苑,竟已毁于劫火,而俊秀飘逸、文采风流的皇帝,于今亦只剩得一副支离的病骨,怎能不伤心欲绝?因此,她那一副原出自别肠的涕泪,确也流泻了伤时感逝的真情,越发感动了心肠最软的皇后。

“皇后您想,”懿贵妃哭着又说,“万一皇上有个什么的,阿哥才六岁,大权又落在别人手里,还有咱们孤儿寡妇过的日子吗?”

那哽咽凄厉的声音,完全控制了皇后的情绪,特别是最后的一句话,使得皇后震动了。她想起跟皇帝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客客气气的,从容坐谈。皇帝常拿《纲鉴》上的故事讲给她听,久而久之,历代兴亡得失,大致了然于胸,奸臣专权,欺侮孤儿寡妇,篡弑自代的往事,也略略知道几件。要说肃顺是奸臣,这话不免过分,但他的跋扈是人人共见的,眼前不过跟懿贵妃作对,在自己面前,还持着对皇后应尽的礼节,然而此又安知不是看皇帝的面子?这样想着,惊出一身冷汗,万料不到自己也会有一天,面临这“孤儿寡妇”受制于人的威胁!

于是,皇后顺手拿起丽妃的那一方手绢,拭一拭眼泪、擤一擤鼻子,沉声叫着懿贵妃的小名说:“兰儿!你快别哭!咱们好好商量商量。”说着,她从炕上下来,顺手扶起懿贵妃。

懿贵妃还在抽噎着,但终于收拾涕泪,跟着皇后一起走入后房套间——那是整个寝宫中最隐秘的所在,原是皇后贴身心腹宫女双喜的住处。两人就并肩坐在双喜床上密谈。

“你看皇帝的病,到底怎么样了呢?”皇后紧锁着眉问。

懿贵妃想了想,以断然决然的语气答道:“非要回銮以后,才能大好!”

“怎么呢?”

“哼!”懿贵妃微微冷笑,“太医的脉案上,不是一再写着‘清心寡欲’?在这儿,有肃六他们三个,变着方儿给皇上找乐子,‘心’还‘清’得下来吗?听说,皇上还嫌丽妃太老实,他们还替皇上在外面找了个什么曹寡妇。但凡身子硬朗一点儿,就说要去行围打猎,我看哪,鹿啊、兔啊的没有打着,倒快叫狐狸精给迷住了!”

对于懿贵妃以尖酸的口吻尽情讽刺皇帝,皇后颇不以为然,但是,她说的话却是深中皇帝的病根。载垣和端华是两个毫无用处的人,唯一的本事,就是引导皇帝讲究声色,若有所谓曹寡妇,必是此两人玩出来的花样。

因此,连忠厚的皇后也忍不住切齿骂道:“载垣、端华这两个,真不是东西!”

懿贵妃立刻接口:“没有肃六在背后出主意,他们也不敢这么大胆。”

“唉!”皇后叹口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回銮的话,眼前提都甭提!”

“那就只有想法子让皇上‘清心寡欲’吧!”

“对了!只有这个办法。”皇后停了一下又说,“除了丽妃以外,我不知道这一晌常侍候皇上的,还有谁。”

“这好办。叫拿敬事房的日记档来一查,就全都明白了!”

“嗯!”皇后点点头,起身走了出去,到得窗前,喊一声,“来人!”

宫女双喜应声而至。皇后吩咐传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随带日记档呈阅。于是宫女传太监、太监传敬事房,约莫两刻钟的工夫,行宫中太监的头脑陈胜文,带着三大本从本年正月初一开始记载的日记档来见皇后。

敬事房专司“遵奉上谕办理宫内一切事务”,那日记档就是皇帝退入后宫以后的起居注,寝兴饮食,记得一事不遗。皇后取档在手,从后翻起,前一页记的是昨天的一切,一日之间,丽妃就被召了两次,下午在东暖阁侍候,晚上在御书房侍候笔墨,然后记的是:“戌初二刻万岁爷回寝宫,丽妃随侍。”再往前看,触目皆是丽妃的名字,偶尔也有祺嫔、婉嫔等人被召幸的记载,但比起丽妃的雨露之恩来,那就微不足道了。

皇后很沉着,看完了日记档,不提丽妃,只问陈胜文:“今日皇上怎么啦?要紧不要紧?”

陈胜文知道问的是什么,跪在地下奏答:“今儿辰初一刻请驾,喝了鹿血,说是胸口不舒服,想吐,小太监金环侍候唾盂,皇上吐了两口血。要紧不要紧,奴才不敢说!”

“那么,吐的到底是什么血呢?”

“说不定是鹿血。”

懿贵妃插进来追问:“到底是什么血?”

她的声音极坚决,很清楚地表示了非问明白不可的意思。宫中太监都怕这位懿贵妃,陈胜文是太监头脑,碰的钉子最多,所以这时一听她的语气,心里发慌,结结巴巴地答道:“回懿贵妃的话,奴才实在不知道皇上吐的是皇上自己的血还是畜生的血。”

话一出口,陈胜文才发觉自己语无伦次,怎么把“皇上的血”与“畜生的血”连在一起来说呢?懿贵妃只要挑一挑眼,虽不致脑袋搬家,一顿好打,充军到奉天是逃不了的。正自己吓自己,几乎发抖的当儿,幸好皇后把话岔了开去。

皇后问的是:“可曾召太医?”

陈胜文赶紧回奏:“这会儿太医正在东暖阁请脉。”

“咱们看看去!”皇后向懿贵妃说。

到了东暖阁,在重帷之后悄悄窥看,只见皇帝躺在软靠椅上,正伸出一只手来,让跪着的太医诊脉。

这人头戴暗蓝顶子,是恩赏四品京堂衔的太医院院使栾太。只看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一脸的肃穆诚敬,但额上见汗,搭在皇帝手腕上的右手三指,亦在微微发抖。这使得皇后好生不安,如果不是脉象不妙,栾太不必如此惶恐。

除了皇帝自己以外,侍立在旁的御前大臣、侍卫和太监们,差不多也都看到了栾太的神色,而且怀着与皇后同样的感觉,因此,殿中的空气显得异样,每一个人皆是连口大气都不敢喘,静得似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紧张的沉默终于打破了,栾太免冠碰了个响头:“皇上万安!”

这四个字就如春风飘拂,可使冰河解冻。殿中微闻袍褂牵动的声响,首先是肃顺走了过来,望着栾太说道:

“皇上今儿见红,到底是什么缘故?你要言不烦地奏禀皇上,也好放心。”

于是,栾太一板一眼地念道:“如今谷雨已过,立夏将到,地中阳升,则溢血。细诊圣脉,左右皆大。《金匮》云:‘男子脉大为劳’,烦劳伤气,皆因皇上朝乾夕惕,烦剧过甚之故。”

“那么,该怎么治呢?”

“自然是静养为先……”

“静养,静养!”皇帝忽然发怒,“我看你就会说这两个字!”

栾太不知说错了什么,吓得不敢开口,唯有伏身在地,不断碰头。

天威不测,皇帝常发毫无来由的脾气,臣子也常受莫名其妙的申斥,在这时就必须有人来说句话,才不致造成僵局。所以肃顺喝道:“退下去吧!赶快拟方进呈。”

有了这句话,栾太才有个下场,跪安退出,已是汗湿重衣。还得匆匆赶到内务府,略定一定神,提笔写了脉案,拟了药方。另有官员恭楷誊正,装入黄匣,随即送交内奏事处,径呈御前。

就这时,军机处派人来请栾太,说有话要问。到了宫门口军机直庐,只见他属下的太医杨春和李德立,已先在等候。这两个人也是深知皇帝病情的,同时奉召,就可知道军机大臣要问些什么了!

于是栾太领头,上阶入厅。只见怡亲王载垣和郑亲王端华,坐在正中炕床上,其他四位军机大臣散坐两旁,依照他们的爵位官阶高下,栾太带着他的属下,一一叩头请了安,然后在下方垂手肃立,目注领班军机大臣怡亲王载垣,静候问话。

载垣慢条斯理地从荷包里取出一个翡翠鼻烟壶,用小象牙匙舀了两匙放在手背上,然后用手指沾着送到鼻孔上,使劲地吸了两吸,才看着他身旁的杜翰说道:“继园!你问他吧!”

杜翰点点头,转脸对栾太用京官以上呼下的通称说:“栾老爷!王爷有句话要问你,你要老实说,不必忌讳!”

“是!”栾太口里答应着,心里在嘀咕:只怕今天要出纰漏!

要问的话只有一句:皇帝的病,到底能好不能好?倘不能好,则在世的日子还有几何?然而就是民间小户的当家人得了重病,也不能如此率直发问,何况是万乘天子?只是措辞过于隐晦含蓄,又怕搔不着痒处,问不出究竟。因此,这位翊戴辅佐有功,被谥为“文正”的杜受田的令子杜翰,此刻颇费沉吟。

考虑再三,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婉转堂皇、不致以辞害义的好说法,只得一面想,一面缓缓地说:“圣躬违和已久,医药调养,都是你一手主持料理。入春以来,京城里谣诼纷传,私底下在揣测皇上的病势如何如何!那么……照你看,到底如何了呢?”

栾太原已料到有此一问,但没有想到有“医药调养,都是你一手主持料理”这句话!听口气“大事”未出,责任已定,不免反感。心里在想,太医本来最难做,祸福全靠运气。皇帝偏偏生的是缠绵难治的痨病,叫自己遇上了,就是运气大坏,再加上怡亲王和郑亲王专门逢迎皇上,娱情声色,自己的运气更是坏上加坏。这都还罢了,但皇上不听医谏,纵欲自戕,怡郑两王不反躬自省,倒要把调养失宜的责任转嫁到别人头上,实在于心不甘。

栾太自己忖量了一下,反正将来“摘顶戴”是无论如何逃不掉的,万一还要往深里追究责任,需先站稳脚步,方可保住脑袋!这样想着,不自觉地把腰挺了起来了。

“回杜大人的话,皇上的病,由来已非一日,本源已亏,全靠珍摄。今儿个请脉,真阴枯槁,阳气独升,大是险象……”

“慢着!”一声洪亮的天津口音喝住了他。是被人背后称作“焦大麻子”的焦佑瀛——勇于任事的军机新进。他自觉抓住了栾太的把柄:“既如此,你今儿请脉,何以面奏:‘皇上万安’?”

栾太看他那剑拔弩张的神气,不免好笑,从容答道:“为宽圣虑,自然要这样子说。从古以来,为医者都是如此!”

焦佑瀛碰了个软钉子,有些下不得台,面皮紫涨,大麻子粒粒发光,气鼓鼓地又说:“栾老爷,你可不要人前一套话,人背后又是一套话!”

“请焦大人明示,栾太在人背后说了些什么话?”

眼看要起冲突,无论谁是谁非,一个四品官儿挺撞军机大臣,传出去都是失体统的笑话,因此,杜翰抢着在前面:“这些闲白,不必去说。栾老爷,你看皇上的病,该如何调理?”

“养正则邪自除。屏绝忧烦,补阴和阳,百日以后,可以大见其功。”

栾太的话已有保留,但“养正则邪自除”这句话太刺耳,两位王爷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了。

这时焦佑瀛又开了口:“皇上亲裁庶政,日理万机,而且外患未平、内忧未除,要请皇上‘屏绝忧烦’,这话不是白说吗?”

栾太被问住了,僵在那里,很不得劲。于是六品御医李德立,为了解他的围,向偏站了一步,越次陈述。

“焦大人见得极明。”他说,“圣恙之难着手,正就是这些地方。”

这一说,坐着的人都觉得满意,因为他启示了一个很好的说法,也留下了一方什么人都可以脱卸责任的余地:皇上的病必须静摄,而宵旰勤劳,国事忧心,以致药石无灵,实非人力所能挽回。倘或真个“不行”,则死于积劳,应为天下后世臣民所感念——推衍焦佑瀛和李德立的话,连皇帝自己都可以瞑目无愧了。

这李德立字卓轩,医道平平,但言语玲珑得体,善于揣摩贵人心理,开方子爱用人参、肉桂、鹿茸这些贵重药,来投贵人的所好;而且毫无太医架子,奔走权贵豪门,遇人总是以笑脸相迎,所以人缘极好,熟识的王公大臣都拿他当个门下清客看待,不称官名,只叫“卓轩”。

“卓轩,”怡亲王说,“听听你的!”

“院使的脉案极精。”李德立先照应了他的“堂官”,然后说他自己的心得,“幸喜皇上颇能纳食,‘药补不如食补’虽是人人皆知的常谈,实有至理。如今时序入夏,阳气上升,于圣体略有妨碍,只要忧烦不增、胃口不倒,平平安安度过盛夏,一到秋凉,定有大大的起色。”

这番话平实易解,不比栾太口头的陈诉,亦像是在写脉案,尽弄些医书上的文字,叫人听了似懂非懂,觉得吃力。所以相视目语,一致表示嘉许!

“好!”怡亲王用他那个黑黑的、抹鼻烟的手指指着他们三个人说,“你们好好尽心吧!等秋凉回銮,我保你们换顶戴!”

“谢王爷的栽培。”栾太就手请了个安。

“王爷可还有别的话吩咐?”杜翰问道,“没有别的话,就让他们歇着去吧!”

“我没有话了。看看别的,有哪位大人有话要问。”怡亲王环视一周,最后把目光落到郑亲王端华身上,一扬脸说:“老郑!”

郑亲王端着水烟袋,尽自把根纸煝搓来搓去,搓了半天,拿纸煝点点栾太说:“我劝你一句话:勤当差,少开口!”

“对了!”焦佑瀛马上接着说,“栾老爷!你可记住了,在这儿说的话,片言只字,都有干系,一句也不能泄漏出去。”

“是!”栾太很沉着地答应一声,领着他的属下退了下去。

这三个人倒是谨守告诫,出了军机直庐,什么话也不敢说。但是消息还是泄漏了,有小安子布置着的耳目,很快地把栾太和李德立在军机大臣面前所说的话传到内宫,辗转入于懿贵妃耳中。

入耳自然惊心!懿贵妃特别重视李德立的那句话:“平平安安度过盛夏,一到秋凉,定有大大的起色。”这不就是说,今年这个夏天怕度不过吗?果然如此,可有些叫人措手不及了!

她咬着嘴唇沉吟着,一时倒失去了主意,不知道这话应该不应该告诉皇后。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终于决定,暂且不说,于己有利——因为,这可能是个“独得之秘”。

但除此以外,其余的话却都不妨告诉皇后,而且也正好亲自去看一看动静,所以随即传话,要进谒中宫。

听了懿贵妃的略带渲染的报告,皇后深为骇异。太医的面奏和对军机大臣的陈述,内容出入甚大。当然,“为宽圣虑”,在皇帝面前要隐瞒病情,这个理由一点就明,因此皇后对懿贵妃的话,自是深信不疑的。

慢慢抽完了一袋烟,皇后终于下了决心,“你先回去吧!”她对懿贵妃说,“我来办!”

懿贵妃不便也不宜多问,应声“是”,退了出来。未出殿门,就知道了皇后的办法。

“传懿旨,”是双喜传话给太监的声音,“看丽妃在哪儿?快找了来!”

懿贵妃暗暗得意,忙了一上午,到底把自己的目的达成了。可也不无觖望,最好能亲自在场,看着皇后如何申斥丽妃,那才真的叫痛快!

然而她如果真的在场,却也未见得会痛快。皇后天生宽厚和平的性情,从无疾言厉色,所以把丽妃召来,也只是规劝一番而已。倘或期待着她会对丽妃放下脸来申斥,那就一定要失望了。

“你知道我找你来的意思吗?”皇后向跪着的丽妃问。

“请皇后开导。”

“你起来!我有好些个话要问你。”

等丽妃站起,皇后就像早晨对懿贵妃那样,屏绝宫女,把她带入寝宫,只是未上炕去坐——坐在梳妆台边,让丽妃站着回话。

“昨儿个你侍候了皇上一天?”

“是。”丽妃答道,“昨儿晚上,皇上批六爷的折子,是我侍候笔墨。”

“说皇上跟你整聊了半夜,倒是说些什么呀?”

“皇上给我讲当年跟六爷一块儿上书房的事儿。”

“噢!”皇后停了一下,又问,“这一阵子,皇上还在吃那个‘药’吗?”

丽妃知道指的是什么药,脸一红,勉强赔着笑说:“我哪儿知道啊!”

皇后心想:你绝无不知道之理!不过彼此都还年轻,无法老着脸谈房帏中事,只好这样问说:“你可知道今天太医说的什么?”

这一问,丽妃的眼圈就红了!咬着嘴唇摇摇头,然后答了句:“不说也知道!”

“嗯?”她的答语引起了皇后深切的注意,略想一想,点一点头说,“你常在皇上跟前,皇上的病,应该是你知道得最真。你老实告诉我!”

“皇上,”丽妃显得很为难,仿佛有无从说起之苦,好半晌才迸出一句,“皇上瘦得成了一把骨头!”

皇后的心往下一沉,怔怔地望着丽妃,不知道说什么好。皇帝脸上的清瘦,是人人都看见了的,又何用丽妃来说?于此可知,她的这句话意在言外,指的是皇帝的病根太深了!

皇后黯然垂首,脸望着地下说:“你也该懂点事!常劝劝皇上,爱惜身子,别由着他的性儿闹!”

话中大有责备之意,丽妃既惶恐又委屈,“皇后圣明!”她双膝一跪,“我岂不知皇上身子要紧?也不知劝过多少回,请皇上保重。可也得皇上听劝才行。话说得重一点儿,皇上就急了,脸红脖子粗地骂我:‘简直是麻木不仁!不知道我心里多烦,不想办法替我解闷,絮絮叨叨,尽说些废话!’皇后你想,我敢惹皇上生气吗?”说着,从袖子里抽出手绢,捂在窸窣窸窣作响的鼻子上。

从她那方手绢上,触发了皇后的记忆,顺便告诫她说:“你自己也该检点检点,随身用的东西,别到处乱扔,叫外边看见了不成体统。”说着,开了梳妆台抽斗,把她失落在东暖阁的那方手绢还了她。

丽妃这下完全明白了,此刻听皇后的这场训,完全是懿贵妃捣出来的鬼。眼前有皇帝在,到底是个靠山,还不致吃她的大亏,倘或靠山一倒,母以子贵,她即刻便是太后的身分,那时作威作福,尽找麻烦,只怕有生之年,无非以泪洗面的日子!这样一想,忧急无计,一伏身扑向皇后膝上,抽抽噎噎,哭得好不伤心。

上午是懿贵妃如此,下午丽妃又如此!皇后心里明白,是同样的一副眼泪,看着似为皇上的病势忧伤,其实哭的是自己的将来。怎么办呢?皇后除了陪着掉眼泪以外,别无可以安慰她的话。

丽妃一面哭,一面想,光是哭出几碗眼泪,无济于事,皇后忠厚,该趁早有所表示。于是,哽咽着说:“万一皇上有个什么,我只好跟了皇上去!那时求皇后替我做主。”

皇后再老实,也不至于相信丽妃将来会殉节,她那最后一句话,自然是暗指着懿贵妃而发的。倘或有那不幸的一天,两宫同尊,不全由自己发号施令,对丽妃怕也只能回护得一分是一分。因此,自觉心余力绌的皇后忍不住叹口气:“唉!只怪你自己肚子不争气!”

这一说,正碰着丽妃最伤心的地方,越发哭得厉害。她的怀孕,犹在懿贵妃之先,但咸丰五年生的是个女儿,如果生男便是大阿哥,眼前及将来的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皇后甚为失悔,不该触及她的隐痛。眼看丽妃涕泗滂沱,却是怎么样也劝她不住,心里不免着急,而且有些懊恼。就这时,宫女双喜匆匆进来奏报:“万岁爷驾到!”

这一下,立刻把丽妃的眼泪挡了回去。皇后也站了起来,看着她红肿的双眼,认为她不宜见驾,说一声:“你快回避吧!”随即出了寝宫,去迎接皇帝。

四名小太监抬着明黄软轿已到殿前,皇后迎了进来,见过了礼。皇帝起身说道:“到你那间小书房坐吧!那儿静些。”

皇后的小书房也是个套间,窗明几净,十分素雅。皇帝摘下冬帽,往软椅上颓然一靠,皇后赶紧取了个锦枕垫在他脑后。

“嗳,好累!”

“哪能不累啊?”皇后接口说道,“白天晚上都忙。”

话中原是意存讽劝,但出于皇后之口,无论语气、声调,都摸不出一点点棱角,所以效果正好相反,听来竟是句极体贴的话。皇帝露出森森白牙,十分欣慰地笑了,同时伸出一只瘦得成了皮包骨的手,亲热地向皇后的手一握。

于是双喜使个眼色,几名宫女悄悄地退了出去,只远远地在廊下侍候。

“你也坐嘛!”

“嗯。”皇后挣脱了手,拉过一个锦墩来,坐在皇帝身旁,从茶几上的大冰盘里取了个苹果,用一把牙柄的小洋刀,聚精会神地削着皮。

看着她那低垂的杏儿眼和葱管儿似的纤纤十指,皇帝忽有感触,微喟着念道:“唉,不幸生在帝王家。”

皇后抬头看着他,不敢流露眼中的忧郁,笑着问道:“哪儿来的这么句牢骚?”

“牢骚?我的牢骚可多着哪!不提也罢。”

口中不提,心里却忍不住向往那种贵介公子的境界。皇帝最羡慕的是门第清华的红翰林,文采风流,名动公卿;家赀也不必如何豪富,只要日子过得宽裕,在倦于携酒看花、选色征歌时,关起门来,百事不管,伴着皇后这样温柔敦厚的娇妻,丽妃那样善解人意的美妾,这才是人生在世无上的际遇。

这样想着,口中问道:“你可知道我最羡慕的是谁?”

皇后微感诧异,一面把削好的一个苹果递给皇帝,一面调侃地说:“俗语说得好,‘做了皇帝想做神仙’,只怕就是皇上了。”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做神仙有什么味道?”

“那么,皇上想做什么呢?”

皇帝安闲地咬了口苹果,徐徐说道:“前明的正德,自己封自己做‘总兵’,以前我觉得他是异想天开,这两年我算是摸着他的心境了!如果说京内外大小衙门,能让我挑一个,我一定挑翰林院或是詹事府。”

“亏皇上怎么想来的?”皇后笑道,“翰林,倒是又清闲又贵重,可就是‘大考’的滋味不好受!”

“‘大考’才三年一次……”

正说到这里,双喜在门外拉开一条极清脆的嗓子奏报:“启奏万岁爷,内奏事处进黄匣子。”

“当”一声,皇帝把才咬了两口的苹果,扔向银痰盂里,“你看,”他向皇后说,“连个水果都不让好生吃!”说着,吃力地站了起来,步出皇后的小书房。

内奏事处此时进黄匣子,必是专差飞递的军报。一看果然,是两江总督曾国藩从祁门大营上奏,说曾国荃攻安庆的大军,反为“发匪”包围,而各路清军皆受牵制,无法抽调赴援。曾国藩决定从祁门大营移驻安徽北岸的东流,亲自督师,挽救危局。这是军事上的一番大更张,皇帝背着手在走廊上沉思,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敢高声说话——唯一的例外是六岁的皇子。

跑着、跳着、叫着的大阿哥,一见皇帝,立刻变了个样子,收起嬉笑,跪下请安,用满洲话叫声父亲:“阿玛!”

“嗯,乖!好好玩儿去吧。别摔着!”

大阿哥站起来,先退后两步,才悄悄溜走——这都是“谙达”调教好了的。但“谙达”究竟不能算作传道解惑的“师傅”,皇帝此刻看见大阿哥,想起一件存在心中已久,早要跟皇后商议的大事。于是,把曾国藩的奏折发交军机处,等明天早晨再作商量,自己重又回到了皇后的小书房。

他要跟皇后商量的是,大阿哥该上书房了。历来的规矩,皇子六岁入学,早在去年,皇帝就已降旨,命“大臣择保儒臣堪膺授读之任者”,其中大学士彭蕴章所荐的一个李鸿藻,简在帝心,这时不妨问问皇后的意思。

皇后也知道李鸿藻其人。他原是“上书房”的老人,醇王、钟王、孚王都跟他读过书,谈起来都称赞“李师傅讲书透彻”。又曾私下告诉皇后,说“李师傅长得像皇上”,因此皇后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对于皇帝的征询,内心是赞成的。

但皇后素性谨慎,对于此等大事,向来不愿作过分肯定的表示,所以这样答道:“光是口才好也不行,不知道可有真才实学?人品怎么样?”

“翰林的底子,学问差不到哪儿去。至于人品,他这三年在河南‘学政’任上,名声挺不错,那也就可想而知。”

“这一说,再好不过了。”皇后欣然答说。

“我想就是他吧!”皇帝略带感慨地说,“大阿哥典学,原该隆重些,我本来想回了京再办,现在不能再耽误了!”

“那就让钦天监挑日子开书房吧。”

“不用。我自己来挑。”

皇帝平时读书,涉猎甚广,经纬星命之学亦颇有所知。当时从双喜手里接过时宪书,选中四月初七入学。日子挑好了又商量派人照料书房,这个差使落到御前大臣景寿身上。景寿尚宣宗第六女寿恩固伦公主,是皇帝的姊夫,宫中都称他“六额驸”,秉性沉默寡言,不喜是非,由他以懿亲之尊,坐镇书房,既不会无端干预师傅的职权,又可叫大阿哥心生忌惮,不敢淘气,是个很适当的人选。

于是第二天早晨,皇帝驾到御书房,先写好一张朱谕放着,然后召见军机。

军机大臣由怡亲王载垣为首,手捧黄匣,焦佑瀛打帘子,依序进殿行礼。未等他们有所陈奏,皇帝先把一道朱谕交了给侍立在旁的肃顺。

这道朱谕,连肃顺事先都不知道,接在手里,先略略看了一遍,随即往御书案旁一站,双手捧起,等军机大臣都跪好了,才高声宣旨:

大阿哥于四月初七日入学读书。

着李鸿藻充大阿哥师傅。钦此!

念完了把朱谕放入黄匣,捧交怡亲王,好由军机处转移内阁,“明发上谕”。

于是怡亲王便有一番照例颂赞圣明的话。他不甚善于词令,这临场现抓的几句话期期艾艾,颂扬得并不得体。好在皇帝是优容他们惯了的,看到他说不下去时,反提件别的事,为他打个岔,解消了他的窘态。

皇帝提到的是曾国藩的奏折,问他们拟议的办法如何。

“臣等已经会议。让杜翰给皇上细细奏闻。”怡亲王说着,微偏一偏身子,好叫杜翰面对皇帝。

皇帝点点头,许可了怡亲王的请求。

“启奏皇上,”杜翰首先称贺,“托皇上的洪福,皖南之围已解,曾国藩在祁门原有‘去此一步,即无死所’的话,现在自请移驻东流,可见得皖南的局面,曾国藩已有把握。”

“嗯,嗯!”皇帝觉得他这几句话的分析扼要而深入,深深点头,表示同意。

看见皇帝如此,杜翰越发精神抖擞了:“至于安庆方面,眼前虽不免稍见艰难,亦正见发匪的困兽之斗,曾国藩亲自移节督师,足可鼓舞士气。加以湖北有胡林翼坐镇,粮饷两项,苦心筹划,洞中机宜,必能全力支助曾国藩、曾国荃。今后安庆军事,定可改观。安庆一下,洪匪不足平矣!此皆皇上英明睿智,任使指授,万里如见之功。所以曾国藩请移驻东流督师一节,拟准如所请。”说完,趴在地下叩了一个头。

“好,好!”皇帝大为嘉许,“写旨来看!”

欣悦的不仅是皇帝,还有站在御座后面的肃顺——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的得能大用,肃顺在其间确实尽了斡旋回护的力量,因此,杜翰称颂皇帝善于用人,间接就是表扬肃顺的功劳。“不愧杜受田之子,十分识窍!”肃顺在心里想,“有机会还要好好提拔他一下。”

在热河的军机六大臣,都以肃顺的意旨为转移。特别是焦佑瀛,只要见了肃顺,一定注意他脸上的气色,这时看到杜翰的陈奏,不但深惬圣心,而且大为肃顺欣赏,心里不免又羡又妒。因此,回到军机处,对于写旨就打不起兴致来亲自动笔了。

军机大臣面领皇帝的裁决,称为“承旨”;既承以后,用皇帝的语气,写成上谕,称为“述旨”,或称“写旨”。在雍正朝创立军机处之始到乾隆初年,都由军机大臣“写旨”,以后慢慢地转为交付军机章京执笔。但重要而机密的指示,有时亦仍旧由军机大臣亲自动手。焦佑瀛由军机章京领班超擢为军机大臣,为了力图报答,像这些指授军略的旨稿,往往自告奋勇,但这一天却故意保持沉默。

杜翰心里有数,不便说破,只向怡亲王建议:“曾国藩的折子,交给曹琢如办吧!”

军机章京定例满汉各为八人,分作两班,每一班有个领班,满洲话叫作“达拉密”。这天的“达拉密”是曹毓瑛,字琢如,论资格在焦佑瀛之上,那个位居军机大臣班次之末的“打帘子军机”,原来应该是属于他的。

事实上当初所保的亦正是曹毓瑛。那是去年十月间的事,皇帝“巡幸”到热河,一时不能回京,把“行在”当作了正式的朝廷,许多照例的政务,也移到了热河来办,觉得有添一个军机大臣的必要,并指示在军机章京领班中,选择资深绩优的超擢。于是肃顺与怡、郑两王及其他军机大臣商议,决定按规矩奏保曹毓瑛充任。这是一步登天的际遇,哪知曹毓瑛竟极力自陈,说是才具浅薄,难当重任,坚决辞谢,这样才成全了焦佑瀛。

曹毓瑛的力辞军机大臣的任命,可以说是件令人惊诧的异事,因而有许多揣测之辞,有人说他不识抬举,有人说他耻于为肃顺所荐。这都是隔靴搔痒的话,只有真正了解朝局的人才知道原因:曹毓瑛是恭亲王所赏识的人,他绝不能受肃顺的提拔而成为“肃党”。

因此,怡亲王听杜翰一提到曹毓瑛,心里先有种没来由的反感,便皱着眉问道:“桂樵呢?还是让桂樵来写吧!”桂樵是焦佑瀛的别号。

军机大臣都在一屋中起坐,怡亲王的话焦佑瀛自然也听到了,他可不会像曹毓瑛那样不识抬举,不等杜翰开口,赶紧先站起来一赔笑道:“我今儿原有些头痛,想躲个懒。既然王爷吩咐,我马上就写。”

杜翰心里冷笑,表面不露,反而欣然说道:“得桂樵的大笔,太好了!而且我也省了事,不必再多说一遍。”

里面的一番对答,外面值班的军机章京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肚里也都明白,焦佑瀛与杜翰在暗中较劲。可是谁也不发一言,每个人都是振笔疾书——军机章京要有下笔千言,一挥而就,语气轻重,丝丝入扣的本事,才够资格“述旨”。否则只有干些收发抄录的琐碎杂务,在军机大臣眼中,就是个可有可无的“黑章京”了。

不过片刻工夫,谕旨草稿陆续送到领班那里。曹毓瑛以一目数行的速度加以审核,若有错字或措辞稍有不妥之处,随手改正,立即转送军机大臣再看一遍,用黄匣进呈。皇帝随看随发,仍旧由军机章京誊正校对,有些交内阁抄发,称为“明发上谕”;有些直接寄交各省督抚或统兵大臣,称为“廷寄”,盖用军机处银印,批明每日行走途程,是“四百里”、“五百里”、“六百里”,还是“六百里加紧”,交兵部捷报处发递。军机处每日的公务到此算是告一段落,归档封柜之后,除了值日章京以外,其他的都可以下班了。

这些扈从在外的官员,都无法携带家眷,当地也没有什么可以游览消遣的地方,所以下了班不是打牌,就是饮酒。如果两样都不爱,便只有彼此互访清谈了——军机章京消息灵通,所以访客最多,有些是有目的地来打听消息,有些只是闲得无聊,想来听些内幕秘闻。特别是在曹毓瑛那里,除了行在的一切以外,还有京城里的消息,所以每日里高朋满座,晚饭起码要开三桌,才能应付得下。

但这天却与往日不同。往日下车进门,总可听得熟客在厅上谈笑,这天却是静悄悄的,几乎声息不闻。曹毓瑛不免奇怪,站定了脚问号房:“可有客来?”

“礼部张大人、翰林院胡老爷、沈老爷都来过。胡老爷坐了会儿,说要给李大人去道喜,刚走不久。”

“哦,哦!”客稀之故,曹毓瑛明白了。

“厅里还有位京里来的张老爷,”号房又说,“从未见过。告诉他老爷不在家,有事请他留下话,张老爷非要坐等不可,说是老爷的小同乡。”

“看样子是来告帮的。”听差曹升在旁小声添了一句。

果然是个特为从京城里来告贷的小同乡。曹毓瑛送了十两银子把他打发走了,随即叫曹升传话给号房,凡有客来,一律挡驾。难得有此清闲的一日,他要静下心来,好好盘算一番。

换了便服,洗了脸,喝着茶,一个人在书房里展玩两部新买的碑帖,正欣赏得出神之际,听得帘钩叮咚,抬眼看时,曹升正打起门帘,迎着他的视线说了声:“许老爷!”

是军机章京许庚身,同官至好,熟不拘礼,所以不在号房挡驾之列。他也穿的是便服,安闲地踏进书房,轻松地笑道:“清兴不浅!”

“‘偷得浮生半日闲’,全是拜受李兰荪之赐。”曹毓瑛也笑着回答。

“我刚从他那里来,贺客盈门,热闹极了。”

“对了!”曹毓瑛踌躇着说,“似乎我也该去道个喜!”

“不必,我已经替你说到了。反正明儿一大早,他要来递谢恩折子,总见得着面的。”

“多谢关顾!”曹毓瑛拱拱手说,“省得我再换衣服出门了。”

“他们的消息也真快!据说上谕未到内阁,外头就已纷纷传言:‘大阿哥的师傅,朱笔派了李鸿藻。’不知道是谁泄漏出去的?”

“反正不是你我。”曹毓瑛冷笑一声,“哼!咱们这一班里头,听说有人不大安分。迟早要出了事才知道厉害。”

许庚身想一想问道:“莫非‘伯克’?”

“伯克”是隐语,用的《左传》上“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暗指曹毓瑛那一班中的军机章京郑锡瀛。

曹毓瑛不愿多谈,摇摇手叫着许庚身的别号说:“星叔!牌兴如何?”

“找谁?”

“找……”曹毓瑛沉吟了一下说,“还是自己人吧!”

于是写了两封小简,叫进曹升来吩咐:“请王老爷、蒋老爷来打牌。”

彼此都住得近,一招即至,军机章京王拯、蒋继洙、许庚身,陪着他们的“达拉密”,坐上了牌桌。各人所带的听差,站在后面替主人装烟。

八圈打完歇手,曹毓瑛一家大输。

结完账开饭。宾主四人,各据一方,除了主位以外,王拯年辈俱尊,自然首座;蒋继洙年纪虽轻,科名却早于许庚身,坐了第二位。主人以漕运粮船上带来的绍兴花雕,和千里远来、在上方玉食中都还算是珍品的黄花鱼款客。

座无外客,快饮清谈,不需顾忌,话题很自然地落到当权的几个大臣身上——提名道姓,有他们习用的一套隐语。怡亲王的“怡”字,拆开来称为“心台”;郑亲王唤作“耳君”,是在“郑”字的偏旁上着眼。杜翰的代名最多,一称“北韦”,取义于“韦杜”并称,而唐朝长安城南的“韦曲”在北,“杜曲”在南;又称“通典”,由于通典是杜佑所作;或者径用对杜甫的通称为“老杜”。对唯一留在京里的军机大臣文祥,称为“湖州”或者“与可”,因为宋朝善画竹的文同,湖州人,字与可。

这些在局外人听来,稍作猜详,都还可解,再有些却真是匪夷所思了!肃顺的外号叫“宫灯”,说是“肃”字的象形;匡源被叫作“加官”,以戏中“跳加官”例用小锣,其声“匡、匡”。

至于焦佑瀛,原是同僚,私底下他们一直叫他“麻老”或者“麻翁”,至今未改。“麻老真何苦?”王拯感叹着说,“通典跟‘上头’等于师兄弟,连宫灯对他都得另眼相看,麻老要去跟他较劲,岂非自不量力?”

“唉!”曹毓瑛叹口气,“通典可惜!他不比加官、麻老,全靠宫灯提拔,何必甘心受人利用?我看……将来他要倒楣!”

做客人的都不响,心里却都在体味曹毓瑛的最后那句话,“将来”如何呢?宫灯要垮吗?如果宫灯不垮,杜翰又如何会“倒楣”?

“请教琢翁,”蒋继洙忍不住要问,“你看,恭王看了上头亲笔批回的折子,可还会有什么举动?”

“你看呢?”曹毓瑛反问一句,“应该有什么举动?回銮的话不必再提,朝觐行在又不准。宫灯让他们弟兄一时见不着面,这一着最狠!”

“我倒有个主意,”许庚身接口说道,“何不让修伯来一趟?”

“这个主意不坏!”蒋继洙附和着说,“一面让修伯来看看动静,一面也让咱们听听京里的消息。”

曹毓瑛点点头,向王拯征询意见:“少鹤,你看如何?”

“修伯若来,名正言顺。”

修伯是恭亲王的亲信朱学勤的别号。军机章京在京城里还有满汉各一班,朱学勤是领班之一。为了军机处公务的联系,朱学勤亦有到热河来一趟的必要,所以王拯说是“名正言顺”。

这一说,曹毓瑛益觉许庚身的建议可行,当晚就写了信给朱学勤。这封信在表面看来无足为奇,但一用挖了许多框框的“套格”往信上一覆,所显现的字句就另成一种意义。这是曹毓瑛与朱学勤所约定的秘密通信的方法。

到了第二天一早入值,曹毓瑛取了个盖了军机处银印的“印封”,封好了信,标明“四百里”,由兵部飞递,进古北口,循大路过密云,当天就递到了京城。 y0Q+enGtIpLbjWWRuYc0vQXpyYd+nlCRQOv/f49/0EUefdo7B4HU2e6jAGgd7jn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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