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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廷暗斗

CIXIQUANZHUAN

于是两宫太后带着皇帝和两位公主,由原路启驾回宫,一路上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出警入跸,常在日间,像这样的现象,甚为罕见,因此第二天颇有人议论其事,等一传入宫中,安德海自然要献殷勤去说给慈禧太后听。

她心里当然不高兴,寒着脸问:“倒是些什么人在嚼舌根子啊?”

一问到此,安德海计上心来,说了几个御史和翰林的名字——这些人,慈禧太后是约略知道的,平时常站在恭王那一面。

“不过也就是那几个人。”安德海又说,“别人可不像那些人这么糊涂,都说两宫太后操劳国事,教养皇上,比谁都辛苦!七爷跟五爷,奉请两位太后到府,不过听个戏,这如果算过分,王府里三天两头摆酒或者唱戏,那该怎么说呢?”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问,“哪个王府常常摆酒唱戏呢?”

“哪个王府都一样。”

慈禧太后有句话在心里盘旋又盘旋,终于问了出来:“六爷呢?”

安德海早在等着她问这句话,随即以毫不经意的语气答道:“六爷不在府里玩儿。”

“在哪儿?”

“主子没有听说过?”安德海故意讶异地问,“六爷有个园子。”

“是‘鉴园’吗?”

“就是鉴园,大着哪——在后湖,大小翔凤胡同。鉴园有一宝,宫里连热河行宫算上,全都给比下去了。”

“噢!”慈禧太后越发注意了,“是什么宝啊?”

“好大好大的一面水晶镜子,搁在楼上,镜子里船啊、人啊、水啊,清清楚楚的,简直就是把个后湖搬到六爷园子里去了。”

慈禧太后想象着那镜中的景致,心里说不出的一种酸酸的滋味,同时嘴角现出冷笑,那双凤眼,看上去也格外地往鬓边拉长了。

“又是王府、又是园子,给他‘双俸’可又不肯要,我就不明白了,他怎么才够开销?”

“六爷就要了‘亲王双俸’,可也不够开销啊!”安德海慢吞吞地说,“那就不如不要,还落个名儿。”

话中有话,而且所关不细,慈禧太后不免考虑,是开口问他,还是让他自己说?

自然是让他自己说!但这得有个驾驭的方法,略想一想,她说:“你也别听那些人的谣言。”

小小的一条激将之计,就把安德海的话都挤出来了。他把恭王府“提门包充府用”的公开秘密,加油加酱地形容了一遍——事情是有的,当国的恭王,有许多意外的支出,尤其是三天两头就有的恩赏,哪怕是御膳房所装的四样点心,太监奉旨颁到府里,就算一大恩典,必须厚犒使者,因此,恭王常苦财用不足。他的老丈人桂良出了个主意,把来谒见恭王的官员赏赐王府门上的“门包”,提出一个成数缴到账房里,补助王府的开支。这一来,“门包”自然加大了,成为变相的纳贿。

慈禧太后对此原有所闻,现在知道了详情,不住冷笑。快过年了,她在心里想,且摆着,慢慢儿来,总有一天要让恭王知道厉害。

这一个年自然过得特别起劲。宫中岁时令节,原有许多热闹好玩的节目,往年丧服未满,大难未除,一概蠲免,这一年可得好好铺张一番了。

安德海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借着过年添新换旧为名,开了长长的一张单子,去找内务府的官员要东西。

单子打开来一看,把内务府的司官吓了一大跳,“我的安二爷,”他苦着脸说,“这差使叫我们怎么当。”

“怎么?是多了不是?”他很轻松地说,“好办得很,你拿笔画一条红杠子,我把单子拿回去跟两位太后交了差,不就没事了吗?”

这明明是拿“大帽子”压人,内务府的司官不敢答腔,唯有忍气吞声,跟他慢慢儿磨。但一场冗长的谈判,几乎并没有什么结果,安德海口口声声“太后交代的”,所作的让步,非常有限。

承办的司官无可奈何,只能好茶好烟奉承,先把安德海稳住了,然后拿了那张单子去见堂官——内务府大臣明善。

明善也感到为难,但他能做的主,又非司员可比,指示了一个宗旨,凡是库里现成,不必支款购置的,不妨尽量拨给。于是又要先查库账,正搬出一大堆账簿与单子上所开列的品目数量在查对时,有个苏拉来报告明善,说恭王来了。

恭王兼领着“管理内务府银库”的差使,实际上等于内务府的第一号权力人物。当明善起身迎接,还未出屋时,他已走上了台阶,从窗户中,一眼望见大批账簿,便不回自己屋里,一脚跨了进来,却又不问账簿,只说:“我看见小安子在外面大模大样坐着。他来干什么?”

明善不敢隐瞒,照实答道:“他奉了懿旨,来要过年的东西。已经商量了半天了,商量不通。”

“怎么叫商量不通?”恭王心里已有些冒火了,“他要什么东西?拿单子来我看!”

语气冷峻严厉,明善颇为失悔。他不想得罪安德海,但话已出口,再要为他回护,那是欲盖弥彰,不但没有效果,而且可能会引起恭王的怀疑,把自己牵连在内,太不智了。

于是他把单子送了上去。恭王接在手里一看,脸上越绷越紧,虽未发怒,却比发出怒声更令人畏惧。

“拿‘则例’来!”他说。

各衙门都有“则例”,详细记明本衙门的职掌和办事的程序,内务府的则例中,有太后、皇帝、皇后、妃嫔和皇子、皇女按日、按月、按年所应得到的供给。恭王等把则例拿了来,看着单子一款一款地问,该给的画个圈,不该给的,老实不客气,取笔一杠子把它勾销。这样亲自处理完了,把笔一掷,吩咐明善:“照这个数给!有例不减,无例不兴。你告诉小安子,他再要借事生非,小心他的脑袋!”

明善和他的属官不敢把恭王的话照实传给安德海听,反倒赔上不少好话。同时看库中有敷余的东西,悄悄地又添上些,但是恭王大刀阔斧地删减得太多了,小小的添补,无济于事。

安德海心里虽有些懊悔,顺风旗不该扯得太足,搞出这么一场没趣,可是这丝悔意,一现即没,接下来便是又气、又恨、又着急。

着急的是:第一,在慈禧太后面前交不了差,要东西要不来,显得不会办事;其次是已经在宫里夸下海口,说只要他到一趟内务府,不怕他们不给。而现在呢?依然只是一份任何人都可以要得到的例规。这面子可丢得大了!

这一急非同小可!而且因为恭王还在内务府,他也不敢发牢骚,说气话,只铁青着脸,连连冷笑,把恭王亲自勾过的单子,拿了就走。

刚走出大门,只听得有人在喊:“安二爷,安二爷!”一面喊,一面已走上来拉住了安德海的衣服。

回头一看,是内务府一名打杂的笔帖式,名叫德禄,也算熟人。安德海便皱着眉问:“干吗?”

“知道你今儿不痛快,”德禄赔笑道,“想请安二爷喝一盅。”

“哪儿有跟你喝酒的工夫?”

“我知道。不是这会儿。”德禄把声音放低了说,“快到年下了,不弄两子儿,这个年可怎么过呀?”

这句话说到了他心里,想了想问道:“什么事儿?费挺大的劲,弄不着几两银子,我可不干。”

“当然不是百儿八十的。也不费劲,只要安二爷你到一到,就有这个数!”说着,伸出一个手指来。

“一百?”

德禄使劲地摇着头,并且矜持地微笑着,仿佛觉得他所见太小似的。

“一吊?”

“对了!”

“一吊”就是一千。只到一到就挣一千两银子,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安德海不由得也摇头。

“安二爷你不信是不是?那也不要紧,今儿晚上咱们‘老地方’见,喝着酒,我细细说给你听,你要觉得不行,就算我没说。反正喝酒消寒,总是个乐子。”

听他的语气,看他的神色,是那种极有把握的泰然,安德海心想:管他呢?且扰他一顿,听他说些什么再作道理。

于是点点头说:“好,今儿晚上,老地方。你要冤我,你看我可饶得了你!”

德禄笑笑不答,安德海也管自己走了。因为有了这一个意外的机会,同时打了一会岔,心里便觉得好过得多。回至长春宫,先不到慈禧太后那里,在宫后自己起坐休息的那间屋子里,找了个小太监来,先打听打听慈禧太后在干些什么。

“主子上‘东边’去了。怕得到晚上才会回来。”

“怎么啦?”

“咦!”那小太监诧异地问道,“怎么,二爷你还不知道吗?‘东边’娘家的老太太,今儿个没了。”

“啊!我真还不知道。”说着,已把身子站了起来,“我到‘东边’去看看。”

“二爷!”小太监拉住他说,“我还告诉你,老五太爷也差不多了,外面传进来的话,只不过拖日子,拖一天是一天,反正是年里的事。主子直叹气:‘好好一个年,都叫丧事给搅了!’看样子心里挺不痛快的,你上去可当心点儿!”

明明是一番好意,安德海觉得最后两句话不中听,倒像受了侮辱似的,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骂道:“去你娘的,你可当心一点儿!”

小太监挨了骂,还不知道他的气从何而来,望着他的背影,咬着牙低声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走着瞧吧,总有一天,皇上要你的脑袋!”

安德海却是扬长去了。到了“东边”,刚一踏入绥履殿,便听见哭声,殿外太监、宫女一个个神情哀戚。他也被提醒了,赶紧拉长了脸,悄悄挨近东暖阁。从窗户中望进去,只见慈安太后掩脸大哭,慈禧太后拿着手绢,正在陪泪,两位公主也是眼泪汪汪的,却不断劝慰慈安太后。唯有小皇帝没有掉眼泪,站在一边,怔怔地望着,仿佛还不解出了什么事似的。

这时候内务府大臣明善也已得到消息,赶来照应。太后的寝宫,不得擅入,只在门外候旨,让那里的总管太监进去奏报。

于是慈禧太后出临,就在廊上吩咐,召见明善。

安德海一见这情形,抢步上前,请着安说:“奴才早在这儿侍候了。”

“嗯。”慈禧太后问道,“去过内务府了?”

“是!”

“怎么样啊?”

安德海不便在这时候多说,而且知道她这时也无心细听他的话,所以这样答道:“回头等奴才细细回奏。”

这时明善已奉召而至,跪在院子里听慈禧太后问道:“荣敬公夫人故世了。该怎么办呐?”

慈安太后的父亲,曾任广西右江道的穆扬阿,被追封为“三等承恩公”,谥“荣敬”,所以慈禧太后称慈安太后的母亲为“荣敬公夫人”。太后、皇后的父母去世,该有什么恤典,明善已查了旧例来的,当即把前朝的成例,一一说了给她听。

别的都没有什么,只另拨治丧银两一千两,慈禧太后觉得太少了,“多送点儿行不行呢?”她问。

明善不敢说不行,也不敢说行,怕凡事撙节之际,恭王会责备他慷公帑之慨。所以想了想答道:“那全在皇上的孝心!”

“这样吧,”慈禧太后想了想说,“送三千两好了。广科没有当过什么阔差使,境况也不怎么好。”

“是!”明善答应着。看看没有别的指示,便跪安退了出去。回到内务府立刻通知“广储司”,打了张三千两银子的银票,亲自送给慈安太后的哥哥,袭封承恩公的广科。

在绥履殿的慈禧太后忽然想起,太后的尊亲病故,皇帝该有优诏。于是招招手把安德海叫来吩咐:“你到军机处去看看,有谁在?”

“是!”安德海问道,“主子在哪儿‘叫起’,是养心殿还是这儿?”

“就在这儿好了。”

安德海便又赶到军机处,没有军机大臣,却有值班的军机。他本想把慈禧太后的话传了下去,但又转念,不如趁此机会先替恭王找点小麻烦!

这样想定了,转身便走,回到绥履殿向慈禧太后禀报:“什么人也没有!”

“奇怪啊!知道这也算一件‘大事’,必有旨意,怎么不见人呢?难道是不知道消息吗?”

“六爷就知道。”安德海极有把握地说。

“怎么呢?”

“六爷在内务府。”安德海说,“奴才打内务府来,亲眼得见。”

这就不对了,慈禧太后有些不平,不论如何,太后是他的嫂子,哪怕就是民间,嫂子娘家父母去世,姻亲晚辈也该来慰问一番,看看有什么事可以效劳奔走,这样子不闻不问,未免差点理!

已是对恭王深为不满了,当天晚上又听到安德海的报告,说送到内务府要东西的单子,为恭王丝毫不留情面地大事删减。这一下把多少天来所积在心里的怨恨,化成熊熊的怒火,肝气虽不曾发,却也气得一夜不曾好睡。

第二天起身,自然精神不振,肝火上升,引起了偏头痛,脾气越发不好,迁怒到太监、宫女身上。炉火不旺、茶水不烫,都受了责罚,甚至有个乡音未改的太监,在被问到天气时,说了句“今儿个生冷生冷的”,嫌他“生冷生冷”不中听,也挨了一顿板子。以至于长春宫里的太监、宫女,个个惴惴不安。

这骤然而临的脾气从何而来,安德海心里明白,也暗暗高兴,但他又怕此时发作,变成打草惊蛇,无益有害,得要设法先压一压。

于是在传早膳时,他亲自盛了一碗莲子粥,捧到慈禧太后面前,轻声说道:“主子也犯不着为他生气。只看着好了,三年前不有个样子摆着吗?”

“三年前?”慈禧太后看着他问。

“是!”安德海声音很轻,但相当清晰,“三年前,在热河。”

这是非常明白了!慈禧太后把双金镶牙筷放了下来,剔着牙细细在想,想当初制裁肃顺的经过。将及三年半的时间,想到肃顺便会冒火的情形,早就消失了,此刻就像想别人的事那样,极冷静,也看得极清楚,当初那种动辄冲突、公然不满的态度,实在太危险了!如果不是天谴肃顺,叫他骄狂自大,从未认真想过她与恭王联结在一起所能发生的作用,只怕真有不测之祸。

于是她懂得自己该怎么做了。依然扶起筷子,等从从容容把一碗莲子粥吃完,脸色不但变得和缓,而且看上去显得很愉悦似的。

“你到东边去看看!”她向安德海说,“就说我说的,要是今儿精神不好,就不必到养心殿来了。好在今天也没有要紧事。”

果然没有什么要紧事。慈禧太后单独召见恭王和军机大臣,倒是把慈安太后娘家的丧事谈了半天。说起后父封为“三等承恩公”的由来,恭王回明了这个典故:后父封为“承恩公”是雍正年间的事,到了高宗晚年,把这个例封的公爵,定为“三等”,理由是不劳而获的“承恩公”,与栉风沐雨、出生入死、在军功上得来的公爵,不可同日而语。

在说这个典故的同时,恭王附带提到了本朝对于外戚宦官之祸,特加警惕,以及高宗多方裁抑后族的故事。

这些故事虽然说得隐隐约约,不露痕迹,但慈禧太后听入耳中,自然恼在心头,只不过表面一丝不露。不但不露,还显得比平时亲切,絮絮地问起老五太爷的病情,也问起皇帝在书房的功课,甚至还问起各人家中过年的情形和用度。

恭王只当她想要有所赏赐,赶紧拦阻,却不明言,只说财政困难,找到个谈及军务的机会,提高了声音说:“目前新疆、甘肃两处,只要粮饷不断,军务一定会有起色。甘肃的协饷,山西负担最重,‘解池’的盐课四十几万,扫数拨归庆阳粮台,另外还有各省的协饷——各省的协饷,亦不尽是甘肃一处,新疆南北两路,乱势猖獗,派兵出关,也要各省筹拨。”他不自觉地微喟着:“嗳!真是难得很。”

他说难,是筹饷的困难,慈禧太后却故意装作不解,当他是说难以调兵,于是问道:“不是已有定议了吗,派鲍超的‘霆字营’出关。”

“是。”恭王答道,“鲍超所部,原有八千多人,另调川兵四千,再招募步勇、马队,总得要两万人。这笔粮饷,每月就是十几万。臣想由各省自行认定数目,按月如数拨解。”

他根本未说“请旨办理”的话,慈禧太后也就不置可否,含含糊糊地点一点头。

“还有定陵的工程,盛京太庙和福陵的工程,处处要钱!各省也很为难,唯有精打细算,能省一文就省一文。”

又说到慈禧太后不爱听的话了!不过这一天与往常不同,她觉得不爱听便不作声,不是一个好办法,至少应该问问各省的情形,谁好谁坏,心里也有个数。

因此她说:“各省督抚,官声不一,到底实心办事的有哪几个?”

这话大有出入,恭王想了想才回答:“最得力的自然是山西。”

“嗯!听说沈桂芬清廉得很。不过,”慈禧太后说,“这也是山西地方好,没有遭什么兵灾,当然应该多出点儿力。还有呢?”

是问还有什么好督抚,恭王却突然想起了两广总督毛鸿宾和广东巡抚郭嵩焘,心里仍不免生气——毛鸿宾和郭嵩焘曾捐俸助饷,同时声明,不敢接受任何奖励,事情做得很漂亮,话说得更漂亮,所以恭王与军机大臣商量的结果,依旧“交部从优议叙”。另外前任学政王某捐的银子,则移奖其子弟,以为激劝。

哪知上谕一下,毛鸿宾和郭嵩焘奏请仿照王某的例子,所得的“优叙”也移奖其子弟。这一下,不但显得他们以前的漂亮话言不由衷,而且是变相地为其子弟捐官。恭王一时发了大爷脾气,拍桌大骂:“谁希罕他们那几个臭钱,还了给他们!”当然,不光是“发还”,毛郭二人以“所见甚为卑陋”和“不知大体”的理由,“交部议处”。

吏部已经议定,尚未奏报,恭王忽然想起,特为在这时先作面奏。

吏部拟的处分是,照“不应重私罪例,降三级调用,无庸查级纪议抵”。这就是说平时有“加级”和“纪录”的奖励,可以抵销而不准抵销。

等恭王陈奏了这个拟议,慈禧太后心想,降三级调用,则两广总督和广东巡抚便都要开缺,也许恭王夹袋中有人在图谋这两个肥缺,所以借故排挤。偏要教他不能如愿!

于是她说:“郭嵩焘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他虽跟肃顺有往来,可不是肃顺一党,前两年在两淮整顿盐务,很有点儿劳绩,在广东跟英国人打交道,也亏他肯争。”

说到这里,她看着恭王没有再说下去。这不赞成如此处分郭嵩焘的态度,是很显然的。恭王原也很欣赏郭嵩焘是个洋务人才,所以退让一步,应声:“是!”

“毛鸿宾这个人怎么样呢?”

“这个人,才具不怎么样。”恭王答道,“听说他在广东,官声也不好。”

“他是什么出身?”

“道光十八年的翰林……”

“那不是宝鋆的同年吗?”慈禧太后打断了他的话,直接向宝鋆垂询,“你这个同年,居官如何?”

宝鋆不能不出班回奏,毛鸿宾是山东人,凭藉湘军大老起家,为人实在不堪当封疆之任,但既为同年,不便说他的坏话,只好这样答道:“臣与毛鸿宾虽是同年,平素不大往来。曾国藩也是道光十八年戊戌正科出身,毛鸿宾跟他拜过把子,常在一起。”

“跟曾国藩一起的人,大概错不到哪儿去。”慈禧太后很容易地否定了恭王的本意,“不过处分当然该有,我看,改为革职留任吧!”

“革职留任”只需遇到机会,或者国家的庆典,大沛恩纶,或者本人的劳绩,照例议叙,一道上谕便可消除处分,丝毫无恙。倘是降三级调用,从一品的总督,外用则降为掌理一省司法的臬司,内调则为“三品京堂”,也只有通政使、大理寺正卿这少数几个缺好补,那时再要爬到原来的位子,可就得要大费气力,所以轻重出入之间,关系甚大。但有“革职”的字样,也算“严谴”,恭王没有理由坚持非降调不可,只好遵旨办理。

退朝以后,慈禧太后回想经过,十分得意。同时也有了极深的领悟,话要说在前面,才不致受制于人。以太后的地位,就算稍微过分些,臣下也一定勉强依从——如果有人反对,一定要在他们把反对的话说出口以前,便设法消弭,这个方法就是像这天利用宝鋆那样,以甲制乙,以乙制丙。每个人都有爱憎好恶,可以用他人所憎攻自己所恶,也可以用他人所爱成自己所好,只在自己细心体察,善为运用,一定可以左右逢源,无往不利。

此刻她才真正了解了“政柄操之自上”这句话的意思!什么叫“政柄”?就是进退刑赏的大权。钱,诚然在别人手里,不容易要得到,但只要用人的权在自己手里就行了!要用自己没有主张、唯命是听的人,那一来要什么有什么,岂仅止于钱而已?

如果恭王不听话,就让他退出军机,找肯听话的人来。他绝不会比肃顺更难对付。她这样在想。 cZdS4K73fnlx9ni07hzDCD54Opsgv/mi/par+Taq26oJZWngGS4051/EInFXgl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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