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XIQUANZHUAN
十月初九甲子日,六岁的皇帝在御前大臣的扶持夹辅之下,在太和殿行了登极大典,紧接着是慈禧太后的万寿。重重喜事刚过,被肃顺一派所抑制排挤的官僚,又复弹冠相庆,各衙门送旧迎新,热闹非凡。
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绝大部分出于恭王的安排。为了此一番大调动,他和文祥等人煞费苦心——党同伐异,隐隐中的派系,要一一安抚妥帖,而清议又不能不顾,人才更不能不讲,除了这些以外,恭王还有一层只有他自己和极少数心腹才知道的私心,在垂帘之议定局以前,先要把自己的势力建立起来。
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为了拟议“垂帘章程”,已在内阁开过好几次会了。无疑地,这是件天字第一号的大事,没有一个人敢于轻率发言,所以会议的进度极慢,甚至因为过分持重,座间的气氛显得相当沉闷。但在私底下,三数友好书斋清谈,那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引经据典,相互辩驳,许多深刻的见解,都在各抒所见、比较异同之间呈露。恭王和他的心腹们,所重视的正是这些比较坦率的议论。
议论中最坦率的一种看法,认为贾桢、周祖培等人的奏折上,已有“权不可下移,移则日替”的话。胜保一疏说得更明白:“朝廷政柄,操之自上,非臣下所得而专,我朝君臣之分极严,尤非前朝可比。”既然如此,则两宫太后的垂帘听政,实在是代行皇帝的全部权力。而且慈禧太后的为人如何,就在这短短的十几天之中,已显示得相当明白:她是非像宋朝的章献刘皇后那样大权独揽不可的。
果然,几次“酌古准今,折衷定议”的章程送了上去,都为慈禧太后随意找个小毛病发了下来,面谕重新拟议。
这样一再挑剔,逼得军机处和内阁的重臣非照宋朝垂帘的故事来办不可。宋哲宗的祖母,宣仁高太后有“女中尧舜”之称,不足为虑;宋仁宗的嫡母章献刘皇后,虽亦被颂扬为“今世任姒”,其实是个极厉害的脚色,慈禧太后的性格与她颇为相像,因此,恭王不得不有所顾虑。
那一阵子,科甲出身的官员把酒闲叙,常谈宋史,宋史中又常谈章献和宣仁的事迹,于是传说中“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也常被人提到了。
有人谈到这个故事,说“狸猫换太子”是对章献刘皇后的厚诬。但宋仁宗在章献生前,始终不知道他的生母是李宸妃,以及章献亏待了李宸妃,都是事实。当李宸妃守陵病殁,宰相吕夷简向章献进言,主张加以厚葬,章献大怒,责问吕夷简何出此言。吕夷简的答覆是:“臣待罪相位,事无内外,皆当预闻。”
由此可以推想而得一结论,宋仁宗以冲人即位,章献垂帘听政,如果不是李迪、王曾、张知白、杜衍,以及吕夷简、范仲淹这些大臣正色立朝,遇事裁抑,那么,以车驾卤簿同于皇帝,乘玉辂、谒太庙的章献刘皇后,可能会成为武则天第二。
这些议论,对恭王是一大刺激,也是一大启发。诛杀肃顺,不过是他复起当国所必先排除的一个障碍,促成垂帘,才是他重掌政柄所必须履行的一个交换条件,但说到头来,这是违反祖制的,所以他早就内疚神明。而自肃顺伏法,几乎一夕之间舆论大变,以前说肃顺跋扈专擅的,这时都在往他好的地方去想了,认为他的反对垂帘并不算错。相形之下,显得错的倒是赞成垂帘的那些人。这一来,恭王内疚之余,而且也得要外惭清议,力图补救。
补救的办法,就是鉴于章献刘皇后的往事,设法在慈禧太后尚未独揽大权之前,先谋裁抑之道。今古异制,依清朝的传统,哪怕贵为议政王,也不能握有如唐宋那样与君权对等的相权。这样就只有多方面安插为自己所信得过的人,一方面是为了合力对付慈禧太后,另一方面也是培植自己的势力所必须采取的手段。
这时的慈禧太后,还看不透这一层。灯前枕上,想了又想的,只是两件事:一件是如何才能使恭王照自己的意思,议定“垂帘章程”;一件是等到垂帘听政之后,如何才能把已取得的大权紧紧握定,不至失坠。
为了前一个目的,她的笼络恭王无所不至,每一召见,“六爷”长“六爷”短的,喊不停口。常常军机全班见面以后,又单独召见恭王,稍微谈得久些,到了传膳的时刻,必又传旨,从御膳中撤出几样菜来赏议政王。
除去这些小节,又因为先帝与恭王手足的参商,起因于恭王的生母一直未获尊封,直到临死以前,才很勉强地得了个“康慈皇太后”的尊号。等康慈崩逝,先帝余憾不释,一面命恭王退出军机,回上书房读书,以示惩罚,一面只上康慈太后的谥号,神主不入太庙,因此不能像“孝全成皇后”那样称为“孝静成皇后”,表示同为皇后,仍有嫡庶之分——这一点恰又触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正好藉着示惠恭王的原因,说服了慈安太后,特传懿旨,命廷臣集议,孝静皇太后升祔太庙的典礼。
为了后一个目的,慈禧太后觉得最好能读些书,看看列祖列宗以及前朝的贤君女主,到底如何处理政务,驾驭臣子。只是宫里的史书虽多,苦于程度不够,读不成句。于是想了个主意,给上书房和南书房的翰林派了个差使,叫他们在历代帝王的言行以及前史垂帘听政的事迹之中,选择可供师法的,摘录下来,加以简明的注解,由内阁大学士总纂成书,再交议政王及军机大臣复看后,缮写成呈,作为参考。
日思夜想,慈禧太后的希望终于一步一步接近实现了。“垂帘章程”虽还未定局,但内阁集议一次,让步一次,大致已可接受,于是她可以私下计议举行垂帘大典的日子了。
日子一直配合得很好,十月初九甲子日,嗣皇帝登极,第二天就是她的生日,于今“垂帘章程”到议定之时,恰好是先帝宾天百日刚过,国丧服孝,百日缟素,白布褂子穿得久了,灰不灰、黄不黄,好不难看!加以百日之内,不得薙发,一个个毛发蓬乱,再穿上那件灰黯破旧的白布褂子,不像个囚犯,也像个乞儿,看着好不丧气!等到百日一过,依旧朝珠补褂,容颜焕发,那时在垂帘大典中受群臣朝贺,才是件风光体面的喜事!
因此,慈禧太后自己翻过时宪书,选了十一月初一这个日子,也暗示了桂良——他奉旨管理钦天监,只要暗示了他,钦天监自然会遵从意旨,选奏这个日期。
为了除服,宫里自然有一番忙碌,除了各人要预备自己的冬衣以外,门帘窗帘、椅披坐垫,都得换成国丧以前的原样,还有许多摆设,或者颜色不对,或者质料不同,因为服孝而收贮起来的,这时也得重新换过。
那些都是太监、宫女的差使,自有例规,不需嘱咐,要两宫太后亲自检点的,是把先帝的遗物清理出来,分赐群臣。
照入关之初的规矩,大行皇帝的一切遗物,依关外的风俗,在大殓和出殡的日子,在乾清宫外举火焚化,称为“大丢纸”、“小丢纸”。当初世祖章皇帝出天花驾崩,就是这么办的,据说“丢纸”时的火焰呈现异彩,不知焚毁了多少奇珍异宝。以后大概是想想可惜,到圣祖宾天,就不这么办了。把大行皇帝的衣冠鞋帽、日常服御的器物分赐大臣和近臣,称为“颁赏遗念”,照例在除服之前举行。
受颁“遗念”的名单,事先早由军机处开呈,内则亲贵大臣,外则督抚将军,另加已经告老致仕的先帝旧臣,一共五十几个人,每人照例要有四样,也照例有一两样是贵重的,两三样是凑数的。当然,特殊的人物不在此限。
像恭王的那一份,就是两宫太后亲手挑选的:一顶紫貂暖帽,一件玄狐石青褂,都是先帝在滴水成冰的天气所服御的;另外两样也是常在先帝身边的珍玩,一件多宝串和一方通体碧绿的翡翠印,印文是“皇四子”三字,还是世宗在潜邸的旧物,传到道光年间,因为先帝也行四,宣宗就以这方翠玉相赐,现在拿来颁赏给行六的恭王,虽不切实用,但对受赐者来说,却真正是一种遗念。恭王与先帝一起在上书房读书时,无一日不见这方翠印,想到先帝窗课,遇到下笔得意之时,便取出这方翠印,押脚钤盖的那份欣悦的神情,恍然如在眼前。抚今追昔,低徊不已,恭王不由得痛哭了一场。
就在颁赐遗念的那两天,恭王接得来自热河的密告,说肃顺的财产有一部分藏匿在陈孚恩那里。这是非常可能的,但如查问陈孚恩,绝不会有结果,因为可以意料得到,他是绝不肯承认的。
于是军机处在商议此事时,大费踌躇了。陈孚恩的狐狸尾巴,在查办肃顺抄出往来书信账目以后,逐渐显露,已现原形,但此人手腕圆滑老练,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最大,不是当面对质,不易拆穿他的花样。因此,朝士中颇有人以为陈孚恩是个干才,甚至认为他不是肃党,不但不是肃党,还是肃顺他们所忌惮的人物。当先帝在热河崩逝,在京奉派的恭理丧仪大臣,只有陈孚恩奉召得赴行在奔丧,肃党的形迹明显到如此,而居然有人力言,说肃顺要把他召赴行在,是调虎离山之计,深怕他在京里捣鬼,反对肃顺,这就是陈孚恩自己放出来的流言。
为了这个缘故,自恭王以次虽都主张严办,但怕清议支援陈孚恩,掀起意外的风波,不能不加慎重。可是,正如在登极大典之前,必须处决了载垣、端华、肃顺一样,陈孚恩的案子,亦必须在垂帘大典举行以前结束,所以在景山观德殿颁赐了遗念,全班军机大臣专为此事举行了一次会议。
没有一个人主张轻纵,会议就很顺利了。垂帘大典在十一月初一举行,已成定案,这样,就只有九天的工夫来处理此案。同时,像陈孚恩这种已革职的尚书,照规矩,必须指派大臣,会议定罪,那也得要几天的日子,算起来,时间相当局促,要办就得赶快办,不能再拖延瞻顾了。
当时决定,派户部尚书瑞常、兵部尚书麟魁,将陈孚恩拿交刑部,并严密查抄家产。同时派周祖培和文祥会同刑部议罪。第二天一早进宫,自然一奏就准。
奏准了便该写旨进呈,转由内阁明发上谕,但那样一来,可能谕旨还未发出,陈孚恩已经把财产转移分散,隐藏无踪了,所以必得采取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恭王一回军机处,便派人把瑞常和麟魁请了来,宣明旨意,请他们立刻遵旨办理。
于是这两位尚书点派司官吏役,亲自率领,到了陈家,投帖拜访。陈孚恩做过大官,只是革了职就跟庶民无异,听说两位现任尚书来拜,便开了中门,亲自迎接。
到得厅上,照样让座献茶,寒暄一番。然后瑞常站了起来,先拱拱手说:“鹤翁,有旨意。”
“是!”陈孚恩相当镇静,听得这话,离了主位,走向下方,等瑞常往上一站,他便跪了下去。
口传了谕旨,陈孚恩照例还要谢恩,接着,站起来大声喊道:“来啊!把那口箱子抬出来!”
陈家里面已经有哭声了,但陈孚恩脸色却还平静,只静静地等听差把箱子抬来——这一下倒教瑞常和麟魁觉得莫测高深了。
等箱子抬到,陈孚恩亲手揭开箱盖,里面收藏的是白花花的现银子。这是干什么?莫非要行贿?这不太肆无忌惮了吗?瑞常和麟魁正在诧异之时,陈孚恩揭开了疑团。
“一生宦囊所积,尽在于此,共是九千余两。”他指着银子说,“请两公点收。”
平平淡淡两句话,在瑞常和麟魁心中引起极大的疑问。看这模样,陈孚恩事先早有准备,可能抄家的消息已经走漏,不过此人工于心计,或者已经料到,不免有此下场。果然如此,这个人可真是够厉害的。
看看瑞、麟二人面面相觑,不做表示,陈孚恩黯然摇一摇头,吩咐听差:“快收拾衣包行李!”
这下提醒了遵旨办事的两位大员,放低声音,略略交谈了几句,仍旧由瑞常发言。
“鹤翁!”他很率直地问道,“外头流言甚盛,多说肃豫庭有东西寄存在尊处。此事关系甚巨,鹤翁不可自误。”
“何来此言?”陈孚恩使劲摇着头说,“我说绝无其事,二公或者不信,尽请查抄,如果见有为肃豫庭匿藏财产的踪迹,孚恩甘领严谴。”
话说到这样,不需再费辞了:“既如此,只好委屈鹤翁了!”瑞常大喊一声:“来啊!请刑部吴老爷来!”
吴老爷是刑部的司官,随同来捉陈孚恩,当时走了上来,行过礼听候吩咐。
“你知道旨意吗?”瑞常问道。
“是。已听敝衙门堂官吩咐过了。”
“那好。你把人带走,了掉一桩差使。”
“是!”姓吴的屈一腿请了安,便待动手。
“慢着!”瑞常又说,“陈大人有罪无罪尚待定拟,你可把差使弄清楚了。”
“弄得清楚,”姓吴的答道,“我们把陈大人请到刑部‘火房’暂住几天。”
“火房”不是监狱,待遇大不相同,陈孚恩一听这话,知道是瑞常帮了他的忙,随即作揖道谢。瑞常却不肯明居缓颊之功,避而不受。
于是在陈家内眷一片哭声中,刑部的官吏用一辆骡车把陈孚恩带走。其时陈家出入要道,都已严密把守,瑞常和麟魁分别在大厅和书房坐镇,开始抄家,抄到半夜才完,除了肃顺的一些亲笔密札以外,看来陈孚恩匿藏肃顺财产的话,全属子虚。
到了第二天下午,大学士周祖培派人把军机大臣文祥、刑部尚书赵光和绵森请到内阁,定拟陈孚恩的罪名。这时陈孚恩拿问及抄家的上谕已经发布了——因为查办党援的案子,陈孚恩、黄宗汉、刘琨等人或者革职,或者永不叙用,已经作了结束,所以旧事重提,把他一个人提出来重新究治,就得要有新的原因。除了“查抄肃顺家产内,多陈孚恩亲笔书函,中有暗昧不明之语”以外,又指责他在热河会议“皇考大行皇帝郊祀配位”时,以“荒诞无据之词”,迎合载垣等人的意思,斥为“谬妄卑污”。这多少是欲加之罪,但“郊坛配位,大典攸关”,拟那罪名就欲轻不可了。
由于表面与实际有此不符,所以会议时所谈的是另一套。首先由文祥公开了一批密件,就是所谓“中有暗昧不明之语”的,陈孚恩的“亲笔书函”。除了文祥所搜获的以外,御前侍卫熙拉布是正式奉派抄肃顺家的人,陆续又查到许多,这些信在赵光和绵森都是第一次寓目,两人看完,都有些紧张——那是从他们职司上来的忧虑,怕要兴起大狱,刑部责任甚重。
“就凭这几封信,把陈孚恩置之大辟亦不为过。然而投鼠忌器,大局要紧!”赵光说到这里,看着周祖培问道,“中堂,你看如何?”
“你的话不错。此案务需慎重,处置不善,所关不细。”
文祥也知道,“暗昧不明”的话,如果要从严根究,可以发展为一件“谋反”的大案,那一来不但陈孚恩信中所提到的人都脱不了干系,还有许多平常与肃顺有书札往还的内外官员,亦将人人自危,把个刚刚稳定下来的政局,搞得动荡不安,足以危及国本。他一向主张宽和稳健,已跟恭王密密议定了一个釜底抽薪的办法。这时见在座的三人,对此都忧形于色,便把那办法先透露出来,好教大家放心。
“两公所见极是。”他不便明言其事,只怂恿周祖培说,“中堂何妨向六王爷建言,所有从肃顺那里得来的信件,不必上呈御览,由内阁会同军机处,一火而焚之!”
“好极了!这才干净。”周祖培大为称赏,但又不免疑惑,“恭王如果另有所见,那——”
那就要碰钉子了!以周祖培的身分,不能不慎重。文祥懂得他的意思,立即拍胸担保:“中堂一言九鼎,六王爷不能不尊重!我包中堂不会丢面子。”
“好,好!明天我就说。”
“这可真是德政了!”赵光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轻松地说,“言归正传,请议陈孚恩一案。”
“该你先说话。”周祖培反问一句,“依律当如何?”
“既是‘暗昧不明’的话,则可轻可重。不过再轻也逃不掉充军的罪名。”
“除此以外,还有议郊祀配位,所言不实一案。”绵森提醒大家。
“照这样说,罪名还真轻不了!”周祖培沉吟了一会儿,转脸看着文祥问道:“博川,你的看法呢?”
“死罪总不至于。活罪嘛……”文祥慢吞吞地说,“充得远些也好。”
大家都觉得这话意味深长。以陈孚恩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手段,如在近处,说不定又替谁作“谋主”,搞些花样出来。
“‘敬鬼神而远之’。发往新疆效力赎罪吧!”
刑部两堂官、军机一大臣都无异词,凭周祖培一句话,此案就算定谳了。可是消息一透露出去,招致了许多闲言闲语,是会议的那四个人所意料不到的,也因此,成议暂时需搁置,先得设法平息那些浮议流言。
平息流言浮议的办法也很简单,只是加派两位尚书,会同原派人员,一起拟定陈孚恩的罪名。这是恭王可以做主的事,但既应降旨,便须上奏,为了有许多话不便让另一位军机大臣沈兆霖听到,所以他在每日照例的全班进见以后,又递牌子请求单独召对。
再次见了面,恭王首先陈请添派沈兆霖和新任兵部尚书万青藜,拟议陈孚恩的罪名。慈禧太后心知有异,像这样的事,何需单独密奏?于是问道:“怎么?陈孚恩的罪定不下来吗?”
“定倒定了。原议‘发往新疆效力赎罪’。”
这就更可怪了:“既然已经定了罪,何必还要再派人?”
“因为外面有许多闲言闲语。这一会儿求人心安定最要紧,所以添派这两个人——两个都是汉人,万青藜还是陈孚恩的江西同乡,这是朝廷示天下以大公无私,请两位太后准奏。”
“准是当然要准的。”慈禧太后答说,“不过,我倒要听听,外面是些什么闲言闲语?”
这话让恭王有不知从何答起之苦。踌躇了一会儿,觉得让两宫太后明了外面的情形,才知调停不易,办事甚难,也未始不可。这一转念,便决定把满汉之间的成见隔膜和盘托出。
“外面有些人不明了内情,认为是旗人有意跟汉人为难……”
“哪有这话?”慈安太后骇然失声,“满汉分什么彼此?我就从来没有想到过,汉人跟旗人该有点儿什么不同?”
“太后圣明。无奈有些人无事生风,偏要挑拨。不过话也说回来,这一趟派的人,也真不大合适,看起来像是有意要治陈孚恩似的。”
“怎么呢?”慈禧太后问道,“就为派的旗人多了?周祖培和赵光,不是汉人吗?”
“周祖培和赵光是大家都知道的,素来反对肃顺,现在议肃党的罪名,就算公平,在别人看,还是有成见的。”
“怎么,非要说陈孚恩无罪,才算是没有成见吗?”
“陈孚恩怎么能没有罪?”恭王极有把握地说,“只把那些信给万青藜一看,他也一定无话可说。”
“那好吧!写旨上来。”
“是!”恭王退了出来,随即派军机章京写了上谕,由内奏事处送了上去,当时就盖了印发了下来。
果然,恭王的预料一丝不差——万青藜接到通知赴内阁会议,原准备了有一番话说,这是他受了江西同乡以及与陈孚恩有交情的那些人的压力,非力争不可的。周祖培和文祥他们四个人也知道,会议要应付的只有万青藜一个人,所以早就商量过了,决定照恭王的指示,先把陈孚恩的信给他看,看他说些什么,再作道理。
万青藜字藕舲,所以文祥管他叫:“藕翁,这些书札你先看一看,就知道陈孚恩罪有应得。”
万青藜肩上的压力极重,为了对同乡以及所有督促他据理力争的人有所交代,把那些信看得极仔细。一面看,一面暗暗心惊,那些“暗昧不明”的话,如果要陈孚恩“明白回奏”,他是百口难以自辩的。“发往新疆效力赎罪”的罪名看似太重,其实还算是便宜,倘或在雍正、乾隆年间,根究到柢,陈孚恩本人首领不保固在意中,只怕家属也还要受到严重的连累。
当他聚精会神在看信时,其余五双眼睛都盯在他脸上,看他紧闭着嘴,不断皱眉的表情,大家心里都觉得轻松了。于是相互目视示意,取得了一致的默契,坚持原来议定的结果——这也是恭王事先指示过的,到万不得已时,不妨略减陈孚恩的罪名,照这时看来,已无此必要。
“果然,陈孚恩罪有应得。”万青藜把手里的信放下,用块手绢擦着他的大墨镜,口里向镜面呵着气,望空的双眼不住闪眨,显然地,他还在踌躇着有话要说。
周祖培见此光景,便不肯让他说出为陈孚恩求情的话来,特意先发制人,“藕舲,”他说,“这样子的人物,也算是‘清正良臣’吗?”
这“清正良臣”四字是有出典的。自从道光年间,王鼎痛劾穆彰阿误国,继以死谏,由陈孚恩设法隐匿其事,救了穆彰阿一场大祸以后,就此在仕途中扶摇直上,很快地外放为山东巡抚,在任时据说颇为廉洁,加以穆相的揄扬,宣宗御笔颁赐一块匾额,所题的就是这“清正良臣”四字。
这块匾在抄家的时候,就已附带追缴了,宣宗所许“清正良臣”的美名扫地无余,万青藜只好这样答道:“他早年曾蒙天语褒奖,有此一节,是不是可以格外矜全?请公议。”
“不提这话还好,一提更坏。”周祖培立即反驳,“陈孚恩曾蒙宣宗特达之知,于今所作所为,有伤宣宗知人之明,不更见得辜恩溺职,应该重处吗?”
“是啊!”赵光搭腔——他的科名甚早,当了多年尚书,不曾入阁拜相,所以话中不免有牢骚,“陈孚恩一个拔贡出身,居然在‘军机大臣上行走’,照现在这样子,我不知他如何对得起宣宗的在天之灵。”
“那是出于穆相的提拔。”绵森下了个评语,“此人才具是有的,就是太热中。”
“不是太热中,又何至于这么巴结载垣和肃顺?”赵光发完了自己的牢骚,又替他的同年许乃普发牢骚,“他为了想得‘协办’,硬把许滇生的吏部尚书给挤掉——向来吏部非科甲不能当,肃顺居然敢于悍然不顾,在先帝面前保他,真是死有余辜!”
这一下把话题扯开了,谈起陈孚恩和载垣、肃顺等人的恩怨,以及他假借他们的势力,排挤同官的许多往事,万青藜只能默默听着,一句话也说不进去。
“天色不早了!”文祥好不容易打断了他们的谈兴,“请定议吧!”
“依照原议。”周祖培看着万青藜说。
万青藜觉得非常为难,照自己的立场来说,还要力争一番,但话说得轻了,于事无补,说得重了,于自己的前程有碍,而况看样子以一对五,就是不顾一切力争,也未见得有用。
正这样煞费踌躇时,文祥再次催促:“藕翁如果别无意见,那就这样定议吧!”
“我倒没有别的意见。”万青藜很吃力地答说,“新帝登极,两宫垂帘,重重喜事,怜念陈孚恩白发远戍,只恐此生已无还乡之望,何妨特赐一个恩典。”
这算是无可措辞中想出来的一番很婉转的话,无奈在座的人对陈孚恩都无好感,所以“白发远戍”的哀词,并不能打动他们的心,而万青藜的话,又在理路上犯了个语非其人的毛病,因而很轻易地为周祖培搪塞过去。
“恩出自上。”他把视线扫过座间,落在万青藜脸上,“上头对陈孚恩有没有恩典,要看他自己的造化。我们此刻也无从谈起。”
万青藜被堵得哑口无言。反正应该说的话已经说到,算是有了交代,于是继续沉默。陈孚恩的罪名,就此算是议定了。
等奏折上去,自然照准。充军的罪名,照例即时执行,由刑部咨会兵部,派员押解,但法外施恩,另有通融的惯例,只要押出国门,到了九城以外,就不妨暂作逗留,所以陈孚恩是在彰仪门外的三藐庵暂住,就近好料理在京的一切私务,同时与亲友话别。去看他的人也还不少,都说新疆正在用兵,是个效力赎罪的好机会,有的拿林则徐作比,说当年也是遣戍新疆,没有多少时候,复起大用。陈孚恩是个极知机的人,知道这时候空发怨言,徒增不利,所以保持了极好的风度,一面道谢,一面不住口地称颂圣明,自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除了陈孚恩、黄宗汉这些人,以及宫内几名与肃顺有往来的太监,算是大倒其楣,此外倒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恭王的做法,算是相当开明的:保留了肃顺掌权时的许多好处,首先对湘军的重用,比先帝在日有过之无不及。两江总督曾国藩正式奉旨,统辖江苏、安徽、江西、浙江四省军务,所有四省的巡抚提镇以下,悉归节制。东南半壁,倚若长城,这等于是开国之初“大将军”的职责,除了吴三桂以外,汉人从未掌过这么大的兵权。不同的是吴三桂是自己扩充的势力,而曾国藩是朝廷的付托。
至于肃顺所结的怨,可恰好为恭王开了笼络人心的路,一批为肃顺所排挤的老臣重新起用。翁同龢也在全力奔走,趁此机会要为他父亲翁心存消除革职的处分——他是在户部五宇字官钱号的案子上栽了筋斗的。这个案子被认为办得太严厉,现在也正根据少詹事许彭寿请“清理庶狱”的奏折,准备平反。消息从军机处传了出来,民间赞扬恭王的人便越发多了。
这蒸蒸日上的声名,在恭王心中,多少可以弥补因曲徇慈禧太后的意旨,违反祖制、促成垂帘而起的内疚和抑郁,也因为如此,议定“垂帘章程”的奏折,也不愿领衔,由会中公推礼亲王世铎主稿具奏。
这个奏折,早在十月十六就已拟好,但一直到十天以后,国丧百日已满,方始呈进。章程一共十一条,除去规定需皇帝亲临的各项大典,或者派亲王、郡王恭代,或者等成年亲政之后,再恢复举行以外,最要紧的只有三条:一条是两宫太后召见“内外臣工”的礼节;一条是“京外官员引见”的礼节:“请两宫太后、皇上同御养心殿明殿,议政王御前大臣带领御前、乾清门侍卫等,照例排班站立;皇太后前垂帘设案,进各员名单一份,并将应拟谕旨注明;皇上前设案,带领之堂官照进绿头签,议政王御前大臣捧进案上,引见如常仪。其如何简用?皇太后于单内钦定,钤用御印,交议政王军机大臣传旨发下,该堂官照例述旨。”这个规定,与另一条“除授大员,简放各项差使”,事先开单,钦定钤印的规定合在一起,使得两宫太后在实际上做了皇帝,扼有完全的用人大权。同时也跟皇帝一样,可以召见京内京外的任何官员,亲自听取政务报告。而在此以前,太后只能跟顾命大臣或军机大臣打交道,是无法召见其他臣工的。
慈禧太后对于奏进的“垂帘章程”相当满意,当即召见议政王及军机大臣——百日已满,从皇帝到庶民都薙了头,同时不必再穿缟素,脱去那件黯旧的白布孝袍,换上青色袍褂,依然翎顶辉煌,看在慈禧太后眼里,眼睛一亮,心里越发高兴了。
“六爷!”她喜孜孜地把礼亲王的奏折递了出来,“依议行吧!”
“是!”恭王接了折子又说,“臣等拟议,垂帘是非常之时的非常之举,应该有一道上谕,诏告天下,申明两宫太后俯允垂帘的本意。”
“对啊!”慈安太后接着他的话说,“这原是万不得已的举动。只等皇帝成了年,自然要归政的。”
慈禧十分机警,赶紧也说:“我也是这个意思。皇帝年纪太小,我们姊妹俩不能不问事,但也亏得内外臣工同心协力,才有今天这么个平静的局面。如今只巴望皇帝好好念书,过个七八年,能够担当得起大事,我们姊妹俩才算是对列祖列宗、天下臣民有了个交代。那时我们姊妹俩可要过几天清闲日子了。你们就照这番意思,写旨来看!”
恭王身上原揣着一通旨稿,预备即时上呈,此刻听慈禧这一说,自然不便再拿出来。请安退出,回到军机处,把原稿拿出来,加上慈禧太后的意思,重新删改定稿,斟酌尽善,才由内奏事处送了上去。
这道上谕是用皇帝的语气,实际上是两宫太后申明垂帘“本非意所乐为”而不得不为的苦衷,措辞极其婉转,字里行间颇有求恕于天下臣民的意味。
慈禧太后虽然精明,但肚子里的墨水到底有限,经验也还差得远,所以看不懂这道谕旨中的抑扬吞吐的语气,欣然盖上了“同道堂”的印——这是她获得这颗印以来,第一次使用红印泥,朱色灿然,赏心悦目,格外感到得意。
到了十一月初一,是个入冬以来难得的好天气,人逢喜事精神爽,个个精神抖擞,浴着朝阳,由东华门进宫。一班年龄较长的大臣,预先都受赐了“紫禁城骑马”的恩典,一直可以到隆宗门附近下轿、下车。王公亲贵、六部九卿,各在本衙门的朝房休息。走来走去,只见头上不是宝石顶子,便是珊瑚顶子,前胸后背不是仙鹤补子,便是麒麟补子。最得意的是在南书房和上书房当差的那班名翰林,品级虽低,照样也可以挂朝珠,穿貂褂,昂然直入内廷。
听政的地点,依然是在养心殿;日常召见军机及京内官员,在东暖阁;遇有典礼则临御养心殿明殿。此时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摆设得整整齐齐,正中设一张丈余长的红木御案,系上明黄缎子,“六合同春”暗花的桌围。御案后面,一东一西两个御座;御案前面悬一幅方眼黄纱,作为垂帘的意思。帘前正中是小皇帝的御榻,铺着簇新的黄缎皮褥子。
等钟打九点,文武百官纷纷进殿,礼部和鸿胪寺的执事官员照料着排好了班。己初三刻——十点之前的一刻钟,太监递相传报,说皇帝已奉两宫銮舆,自宫内起驾,于是净鞭一响,肃静无声,只听远远传来沙沙的脚步声,由隐而显,终于看到了醇王的影子。他兼领着“前引大臣”的差使,所以走在前头,接着是景寿、伯彦讷谟祜,以及由王公充任的那班御前大臣,分成两列,引着小皇帝的明黄软轿,进了养心殿。
站好班的官员,一齐跪倒接驾。皇帝之后,是并列的两宫太后的软轿,再以后是“后扈大臣”和随侍的太监,最令人注目的是安德海,脑后拖着一根闪闪发光的簇新的蓝翎,捧着一把纯金水烟袋,紧跟着西面软轿走,把那张小旦似的脸扬得老高,那份得意,就像他做了皇帝似的。
等两宫太后和皇帝升上宝座,鸿胪寺的赞礼官朗声唱礼,自殿内到丹墀,大小官员,三跪九叩,起身分班退出——准备了多日的大典,就这一下,便算完成。但也就是这一刻,慈禧太后正式取得了政权。灰尘落地,浮言尽息,热中的固然攀龙附凤,早有打算,就是那些心持正论,不以垂帘为然的,此时眼见大局已定,政柄有归,顾念着自己的功名富贵,不但不敢再在背后有所私议,而且都一改观望保留的态度,纷纷去打点黄面红里的上两宫太后的贺表了。
两宫太后接受了朝贺,照常处理政务,改在东暖阁召见议政王及军机大臣。布置已有更改,御案坐东朝西摆设,两宫太后,慈安在南,慈禧在北,案前置八扇可以折叠的明黄纱屏,小皇帝仍旧坐在前面。
恭王和军机大臣行过了礼,再一次趋跄跪拜,为两宫太后申贺。
慈禧太后最重恩怨,想到今日的一番风水,自然是恭王的旋乾转坤之功,其次是曹毓瑛的从中斡旋策划,所以把他们两人大大地赞扬了一番,同时也提到在热河所受的委屈,抚今追昔,虽有感慨,却也掩不住踌躇满志的心境。
然后,慈安太后也说了几句,看来是门面话,其实倒是要言不烦,她嘱咐恭王要以国事为重,不要怕招怨,不要在小节上避嫌疑——这话是有所指的,载垣、端华、肃顺和杜翰他们,过去为了要隔离恭王与两宫太后,曾一再扬言,说年轻叔嫂嫌疑不能不避,于今恭王单独进见的机会甚多,慈安太后怕又会有人说闲话,特意作此叮嘱。恭王自然连声称是,看看两宫太后话已说完,便接着陈奏,说两宫垂帘,政令维新,对于惩办肃党一案,请求从宽办理。
慈禧太后正是心情最好的时候,很慷慨地答道:“是啊!”但也不免奇怪:“还有什么人应办而未办的?”
“臣的意思是,载垣他们当差多年,肃顺兼的差使更多,京里京外,大小官员,跟他们自然有书信往来,信上也不免有附和他们的地方。”恭王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把他的办法说了出来,“这些信,最好一把火烧掉,反而可以永绝后患。就请今天明降谕旨,不咎既往,以示宽厚。”
“这也算是垂帘的一道恩诏。”慈禧太后侧脸征询,“姊姊,我看就这么办吧!”
慈安太后自然同意。于是立即写了明发上谕,钤印发下。恭王本来还想对皇帝上书房的事有所陈述,但看到小皇帝一个人坐在纱屏前的御榻上,把个头扭来扭去,是十分不耐烦的样子,怕第一天垂帘听政,就搞出什么失仪的笑话来,所以暂且不言,跪安退出。
两宫太后和皇帝就在养心殿西暖阁传膳。摆膳桌的时候,安德海慢条斯理地捧了一个黄匣进来,那是内奏事处放奏折的匣子,慈禧太后只当又有紧急军报,便即招手说道:“是什么?快拿来看!”
安德海笑嘻嘻地把黄匣放在炕几上,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几通黄面红里,恭贺两宫听政的折子。
“‘那面’也有吗?”
“全有。母后皇太后一份、皇上一份。”安德海答道,“主子的这一份,在内奏事处让我瞧见了,我给先拿了来,跟主子叩喜讨赏。”
“赏!”慈禧太后笑着骂道,“这一阵子还赏得你少了?”
“不求主子赏别的。”安德海把双膝一跪,“打今天起,主子在养心殿的时候多,奴才求主子把奴才调到养心殿来,好侍候主子。”
“这……”慈禧看着安德海,沉吟了半天,断然决然地说,“不行!你不是侍候养心殿的材料。起来!”
“是!”安德海磕了个头,委委屈屈地站了起来。
“倒是我另外有个差使派你。”
一听这话,不知是什么好差使,安德海赶紧大声应道:“喳!”
“你到六爷府里去一趟。”慈禧太后优闲自在地吩咐,“说我怪想念大格格的,想瞧瞧她,让她那儿的嬷嬷,马上陪着到宫里来。”
原来是这么一桩临时的差使,安德海不免失望。但转念一想,到得恭王府里,正好显一显自己是掌权的慈禧太后面前的红人,那份赏赐也绝不会少。而且抽空还可以回家看一看,这趟差使真不坏。
于是他欣欣然领了懿旨,到敬事房说明缘由,取了准许出宫的牌票,经神武门的护军骢放出宫,找了辆骡车,先回家打个转,匆匆喝了杯茶,原车径趋恭王府来传旨。
恭王府的气派原来就大,新近加了议政王的衔头,又是“赏食双俸”,所以王府的官员、护卫、太监气焰越盛。虽知道安德海是慈禧太后面前得宠的人,却也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等他一爬进高门槛,立刻就让挺胸凸肚的“门上”拦住了。
“安二爷!”称呼很客气,那神态却是拒人于千里以外的样子,“门上”眼朝上望着,冷冷地说,“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好了。”
看着那高一头、大一号的身胚,安德海有些气馁,便把慈禧太后要接大格格的话,照样说了一遍。
“好,我替你进去回。”那门上指着门洞里两丈多长,用铁链子拴着的黑漆条凳说道,“你那儿等着吧!”
安德海脸色煞白,气得要骂人,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他知道他这时惹不起恭王,委委屈屈地坐在长凳上,生了半天闷气,猛然省悟,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狠狠地骂了句:“该死!这当的什么差!”
这当的是什么差?应该告诉门上:“传旨!”说到这两个字,自己便是个钦差,应该进中门,在大厅上朝南一站,让恭王来听旨意。恭王如不在府,便让恭王福晋出来听宣。好好一桩差使,让自己搞得如此窝囊,安德海心里难过极了。
他一个人在外面受冷落,里面上房却正又忙又乱,热闹非凡。恭王不在府里,恭王福晋听得门上传来的话,不免困惑,慈禧太后宣召大格格进宫,这事来得不算突兀,因为她曾听恭王说过不止一次,慈禧太后常常提到大格格,但何以不召她们母女一起进宫,只命嬷嬷陪着,不会是门上把话听错了吧?
“没有错,”门上在廊下隔着窗子回答,“宫里派来的人是这么说的。”
“宫里派来的是谁呀?”
“安德海。”
是他,恭王福晋便懒得传他进来问话了。考虑了半天,总觉得叫嬷嬷们送大格格进宫,令人不能放心,于是一面传话赶紧去通知王爷,一面吩咐侍候梳妆,决定亲自携着女儿去见慈禧太后。
贵妇梳妆,一丝不苟,更以进宫朝觐,越发着意修饰,这一耽搁,把个坐在冷板凳上的安德海搞得进退维谷,恨得牙痒痒地不知如何是好。如是等了有半个多时辰,只听马蹄历落,夹杂着隆隆的轮声,在那青石板所铺的长巷中,发出声势煊赫的噪音,恭王府的门前,立刻就显得紧张了,护卫站班,驱散闲人,安德海便也伸长了脖子要看看是哪位贵人来了。
八匹“顶马”引着一辆异常华丽的“后档车”,到了府门口,车子滚过搭在门槛上的木鞍桥,直接驶向二门。车里是恭王,他正从大翔凤胡同的“鉴园”赶了回来,下车径到上房——恭王福晋正在梳头,无法起身,就看着镜子里的丈夫,把安德海传来的话转述了一遍,然后又说了她决定亲自携女入宫的理由。
恭王不即答话,不断踱着方步,仿佛遭遇了极费斟酌的难题,这使得恭王福晋大惑不解,忍不住半侧着脸问道:“怎么啦?六爷!”
有下人在旁边,恭王不便深谈,站住脚想了想答道:“你先梳头吧!我在书房里。”
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下来又静静地考虑了一番。他跟他妻子的看法不同,她只以为慈禧太后真的喜爱她的女儿,而他知道,其中大有文章。慈禧太后曾透露过口风,说要把大格格抚养在宫中,显然地,今天的宣召,说不定大格格就此被留在宫中了。
但是,他的考虑倒不是舍不得女儿的那一点骨肉之情,只是在思索,应如何处理这不同寻常的恩典。王府的格格,从小被抚养在宫,与皇女一样被封为公主,原是开国以来的传统。最初,也许是因为某些亲王、郡王领兵在外,或者作战阵亡,为了推恩,特予荣宠。到了雍正朝,世宗把三个亲侄女视如己出,那倒真是出于亲情。世宗为人严峻,好讲边幅,妃嫔近侍,刻刻小心,都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世宗的内心异常寂寞,偏偏四个公主,三个早夭,一个早嫁,因而有几个聪明伶俐的侄女儿在膝前,陪着说笑,对他是一种绝大的安慰。
此刻慈禧太后要抚养大格格,一大半是为了笼络恭王,这一点他本人十分清楚。而受不受笼络,亦正就是他此刻煞费踌躇的难题。
难题还未解决,盛妆的恭王福晋已经来了。恭王吩咐丫头们都退了出去,才低声说道:“你还不知道呐,告诉你吧,‘西边’打算把大妞儿留在她身边。”
大格格是恭王福晋亲生的,生得明慧可人,极受钟爱,所以一听这话,她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你也别舍不得。”恭王劝着她说,“果真她看中了,不给也不行,好在这到底不比‘挑秀女’,挑上了就不能回家。将来大妞回来,或者你进宫去看大妞,都还方便。”
“咳!”恭王福晋叹口气说,“但愿她看不中吧!”
“看不中也非这么办不可。上头定要给咱们家恩典嘛!”
恭王福晋是桂良的女儿,从小随着她父亲在督抚任上,走过不少地方,也有些阅历,所以一听这话,便能意会,是慈禧太后有意笼络的手段,就像早些日子赏亲王世袭是一样的道理。
既然如此,“这个恩典,不也可以辞谢吗?”她这样问她丈夫。
“这不能辞。一辞倒像咱们不识抬举,舍不得孩子似的。”恭王紧接着又放低了声音说,“我实在不愿意巴结她,所以我的意思,你不必进宫,就让大妞的嬷嬷陪着去好了。”
“那不好!”恭王福晋断然反对,“嬷嬷只能在宫外,让大妞一个小人儿去闯那种场面,我不放心。”
这也是实话,恭王只得让步,随即走出书房,把安德海叫了上来,说恭王福晋原要进宫替两宫太后请安,会把大格格带了去,吩咐他先回宫奏报慈禧太后。把话交代完了,又嘱咐听差,到账房支十两银子赏安德海。
这时嬷嬷丫头正在替大格格梳辫子、换衣服——太后宣召进宫,无论如何是件大事,嬷嬷们便千叮万嘱,如何磕头,如何请安,太后问话该如何回答,要听话,要守规矩,絮絮不休,把大格格惹得不耐烦了。
大格格是咸丰四年生的,今年八岁,人虽小,十分懂事,但脾气也大,这时把脸一绷,小嘴鼓了起来,嬷嬷一见她这神情,便赶紧闭口不语,不然就有麻烦。
“怎么了?”恭王福晋不免诧异,“好端端的,又不高兴了!快别这样子,回头太后见了会生气,说你不懂规矩!”
大格格果然是懂事的,知道应该用怎样的态度去见太后,顿时把绷着的脸放松了,浮起一脸娇笑,乖乖地随着母亲进宫。
等她们上车时,安德海已回到了宫里。这一趟差使,为他招来了一肚子气,不但饱受冷落,那十两银子的赏号也未餍所欲,一路上不断思量,想在慈禧太后面前告上一状,却又怕恭王的权势,不要惹出祸来!但这口气又实在咽不下去。左思右想,总觉得非要放支把冷箭,这晚上才能睡得着觉。
于是一进宫门,他故意放慢了脚步,拖延时间,等快到慈禧太后所住的储秀宫,他才放开脚步直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十分狼狈的样子。
慈禧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看见他便即斥责:“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一定又偷偷儿回家去了!”
“奴才不敢!奴才知道主子等得急了,跑着赶回来的。”他一面说,一面不住喘气。
“怎么回事?在哪儿耽误了?”
“在六爷府里。奴才传了旨,好久好久也没有信儿,不知道来还是不来,奴才不得准信不敢走。六爷府里气派又大,奴才问了几遍,也没有个人理。好不容易,六爷才把奴才叫了上去,说是由福晋自己带着大格格进宫。只怕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出来。”
听得这一番陈诉,慈禧太后将信将疑,心里虽不大舒服,但也不会为了安德海而对恭王有所不满,所以默不作声。
看看说的话不曾见效,安德海又出了花样,忽然双手按着腹部,弯下腰去,做出痛楚不胜、勉强支持的样子,同时嘴里吸着气。
“这是干什么?”
“奴才有个毛病,受不得饿,饿得久了,胃气就要犯了。”
“怎么?”慈禧太后奇怪地问道,“六爷没有赏你饭吃?”
“六爷府里,没有人理奴才。”
慈禧太后大为不悦,但却迁怒到安德海身上,“哼!”她冷笑着,一生气时,太阳穴上的筋络会跃动,“你的人缘儿太好了,所以人家才不理你!滚下去吧,窝囊东西,连我的面子都给你丢完了!”
安德海这下才发觉自己装得过分,变成弄巧成拙!委委屈屈地磕了个头,退了出去。慈禧太后犹自余怒不息,就在这时候,恭王福晋带着大格格已经进宫。
既然是出于笼络,自然要假以词色,慈禧太后立即收敛怒容,放出一脸欣悦的神色。站起身来,走到廊上等着,仿佛是迫不及待要看大格格似的。
恭王福晋却有些张皇了,就地跪下请安。大格格十分乖觉,立刻跟着她母亲同样动作,慈禧太后满脸堆欢地说:“起来,起来!”
她一面说,一面把视线落在大格格身上,同时在脑中浮起大公主的神态,要把这一双年龄相仿的嫡堂姊妹作个比较。大公主是娇憨的圆脸,大格格是端庄的长脸,本来难分高下,但恭王和丽太妃在她心中的感觉不同,于是大格格便胜过大公主了。
“来,大妞!”她把手伸了出来,“让我亲亲!”
大格格马上又请了个安,微笑着走了过来。慈禧太后一只手牵住她,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不住端详,把大格格看得有些发窘。
“长得好高。”慈禧太后问道,“今年几岁了?”
“大妞,跟太后回禀,你今年几岁?”做母亲的在提示。
于是大格格清清楚楚地答道:“今年八岁。”
“比大公主大一岁。”慈禧太后牵着大格格走进殿里,同时向跟在她身后的恭王福晋说:“看模样倒像不止大一岁。”
“大妞的月份早,是二月里生的。”
到了殿里,恭王福晋又请慈禧太后升座,正式觐见。她吩咐豁免了这一重礼节,随又赐坐赐茶,把大格格搂在身边,叫拿上用的糖给她吃。
“大妞,我问你,”慈禧太后半真半假地说,“你今天不回去了,住在宫里,好不好啊?”
一听这话,恭王福晋大为紧张,大格格却轻松自如地答了句:“我不敢!”
“怎么叫不敢?”
“我怕我不懂规矩,惹太后生气。”
这句话把慈禧太后说得异常高兴,笑着向恭王福晋说道:“你这个女孩儿,真了不得!太懂事了!”
恭王福晋当然得意非凡,但也怕宠坏了孩子,所以这样答道:“太后太夸她了,还求太后的教训。”
“这你放心好了,在我身边,一定错不了。”
“是。”
慈禧太后见她没有下文,是有点不置可否的神气,便不敢造次。她还不甚了解恭王福晋的脾气,只听说她因为家世贵盛,父祖又都是封疆大吏——“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督抚在地方上唯我独尊,仪制贵重,是京官所万赶不上的,所以恭王福晋有阔小姐的脾气。万一说出要留大格格在宫里的话来,碰她一个软钉子,叫自己以太后的身分,如何下得了台?
她这样转着念头,恭王福晋便抓住这片刻沉默的机会,站起身来,踩着花盆底,风摆杨柳似的走了几步,极轻倩地往下一蹲,请了个安说:“我先跟太后请假。”
慈禧太后一愣,旋即省悟,她也应该到“东边”去打个转,便点点头问道:“你是要到钟粹宫去?我派人送你们娘儿俩,快去快回,我等着你们来传膳。”
“是。”恭王福晋又请了个安,“多谢太后。”
于是慈禧太后吩咐,传一顶软轿,派小安子送了恭王福晋和大格格去——钟粹宫是“东六宫”之一,要走了去得有一段路,所以特传软轿,以示恩遇。
等她们母女俩一走,慈禧太后一个人喝着茶,静悄悄地想心事,把这一个月来的经过回想了一遍,自己也不免吃惊。多少惊涛骇浪,当时都轻易地应付了,此刻转头回顾,才觉得可怕!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应付过来的,在困惑之中,也不免得意。一个月的工夫,把个朝局翻了过来,把个大清朝的天下拿在手里,而只不过杀了三个人,里里外外,便都安然无事。像这个样子,只怕古来也没有几个人做得到。
由这一份得意,自我鼓励着,越发有了信心,相信凡事只要去做,一定会有成就。于是她再度静下心来,把内外情势作了个全盘的、概略的考察,觉得现在要应付的只不过两个人,一个是恭王,一个是慈安太后。看起来慈安比恭王容易应付,其实不然!应付恭王,自己可以做大部分的主,而且还有慈安做帮手,而对慈安,自己却不能找恭王来做帮手,同时她也有自知之明,在太监宫女心目中,她比不上慈安那样得人心。再有一样想起来叫人最不舒服的事,纵然两宫并尊,总也是东前西后,除非……
转念及此,她打了个寒噤!不能再往下想了。定一定神,把她此时自觉太过了分的念头抛掉,想到大格格的那副模样。
那副模样,似乎特别亲切,但是大格格不像大公主那样甜甜的脸,让人见了总是忍不住想亲她一下,然则对大格格的特感亲切,是何道理呢?
怔怔地想了半天,思绪幽邈,追索到好远的年代,终于她明白了!大格格那副模样,正像自己小时候的样子,懂事、沉静、随处留意,不爱哭可也不爱笑,说话行事,不像个七八岁的孩子。
于是慈禧太后突然想到,大格格正是自己的绝好的一个帮手,她为这个念头感到无比地喜悦,想起两句曾听大行皇帝念过,无意间记在心里的诗:“行至山穷处,坐看云起时”,不正是自己得了这个好主意的譬喻?
这个主意在她心里反覆推敲,越想越得意。以大格格的性情来看,将来必是个精明强干的人,再经过自己的调教,一定可以担当大事。她可以穿房入户,去做自己的耳目,可以为自己挡在前面,说自己所不便说的话,更可以做个无话不谈,秘密商议的心腹,就像慈安太后面前的双喜那样。她虽不是公主,但是可以赏她公主的封号,甚至赏她只有中宫所出的嫡女才能获得的“固伦公主”的封号。这一来,大公主只是“和硕公主”,而且年纪也小一岁,论才具更不及,无论在哪方面看,都让大格格给比下去了。更何况这样的恩典,还有笼络恭王的作用!
慈禧太后越想越得意,打定的主意是再无可更改的了。但是,她也知道,办这些大事,心急不得,自己的地位还不到说如何便可如何的地步,必须耐着性子等,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把这一番心事想停当,听得殿里的五个式样各个不同的自鸣钟,几乎是同时发声,响了四下,该是传晚膳的时刻了,恭王福晋母女何以还不回来?
“小安子呢?”她问一名宫女。
“主子不是让他送六福晋到钟粹宫去了吗?”
“去了有一个多时辰了,怎么还不回来?”慈禧太后不耐烦地说,“你快去看看。”
“是!”
“回来!”她等那宫女站定了又说,“你就去看一看好了,不必多说什么!马上来给回话。”
那宫女答应着去了。回话来得很快,说钟粹宫热闹得很,皇上和大公主都在那里,跟大格格拿牙牌“顶牛儿”,输了打手心,玩得极起劲。恭王福晋则陪着慈安太后在聊闲天,兴致也很好,怕一时还不会结束。
这个报告给慈禧太后带来了无可言喻的醋意,但也给了她一个启示,越发觉得大格格有用处——有大格格在这里,钟粹宫的那份热闹,就一定可以移到这里来了。
“小安子呢?可是在那儿?”
“在那儿。”那宫女答道,“我问他怎么不回来?他说,他得想法儿催一催六福晋,也快回来了。”
慈禧太后无可奈何,只得耐心等着。幸好等不多久,恭王福晋总算带着大格格回到了储秀宫,她脸上有惶恐的神色,一进门请了安,忙着解释,说小皇帝不放大格格走,慈安太后又留着说话,还要赏饭,她因为这面已有话,“不敢领那面的恩典”。
“其实也一样。”慈禧太后心中不快,表面却说得很大方。又问大格格:“你跟皇上顶牛儿,输了还是赢了?”
“输了好多。”
“那可要挨手心了。”慈禧太后笑道,“你们三个,吵了嘴没有?”
“没有。”大格格答道,“皇上只跟大公主吵嘴。”
“为什么没有跟你吵嘴呢?”
“我不跟他吵。皇上比我小嘛!”
“咄!”恭王福晋笑着叱斥,“说话没有规矩!怎么说皇上比你小?”
“皇上不是六岁吗?”大格格振振有词地说。
“对了!”慈禧太后越发喜爱她了,“你长两岁,要多让他一点儿,那才是做姊姊的样子。”
用这样的口吻来赞许大格格,恭王福晋已看出来,慈禧太后倒是真心喜欢,心里不免感动,当时决定,如果她透露了要把大格格留在宫里的意思,便顺从了她吧。
可是慈禧太后的态度,已与她到钟粹宫去之前不同了。大格格是一定要的,但不必在今天就留下。
她认为这件事有与慈安太后商量的必要,等说停当了,直接告诉恭王比较简捷,而且也显得郑重。
因此,这时她绝口不提把大格格抚养在宫的话,但对她们母女的恩遇甚隆。等传膳时,吩咐另摆一张膳食,御膳有什么便赏什么,等于是开了一式无二的两桌饭。
饭罢天色将黑,宫门下钥,进出不便,恭王福晋随即叩头告辞。慈禧太后早备下了赏赐,恭王福晋谢恩受领,同时也把自己备下的犒赏,二百两银票的一个红封袋,当着慈禧的面,交给了管事的宫女。
等回到府里,恭王问起进宫的情形。夫妇俩都有些猜不透慈禧太后的意思,不过对于大格格的懂事听话,在两宫太后面前一点都不显得怯场,做父母的自然都感到欣慰。也因为如此,心里都隐隐然地存着一份祈望,最好慈禧太后从此不提此事。
一连几天,居然毫无动静,恭王以为事成过去。其实那是慈禧还没有工夫来料理此事。自恭王福晋入宫开始,她接连不断地在“会亲”,醇王的福晋,一等承恩侯照祥的妻子——她的胞妹和弟妇,都被接到宫里,细叙家常。此外慈安太后也在会亲,因为两宫并尊,也要到她这里来请安,人来人往,颇不寂寞。
如果仅仅是叙家人之礼,谈谈日常琐屑,还费不了她多少时间。就因为在与醇王福晋谈起往事,提到当年受过吴棠的恩惠,姊妹俩感激涕零之余,曾凭倚着父亲的灵柩自誓,只要有出头的一天,首先就要报答这个雪中送炭的恩人。现在贵为“以天下养”的太后,而且亲掌大权,此时还不报恩,要等到什么时候?
此原是她耿耿在心的一件大事,这个把月来,为了全力对付肃顺,以及图谋实现垂帘的愿望,一时想不到此,现在大局已定,巨奸已除,正好来办这件快心之事。所以在被醇王福晋提醒以后,慈禧太后每夜在枕上所思量的,就是如何报吴棠的恩。照她的愿望,最好给吴棠一个总督,但这是办不到的事,一个道台,连监司都还未巴结上,何能超擢为方面大员?不要说恭王和军机大臣们不会同意,就算同意了,她也还不敢这么不顾法度,因私害公。
但一时虽无处置的善策,她仍然相信机会很快就会到来。朝廷已连下诏旨,谕令中外保举人才,饬知各省察举循良,访求学行兼备之士。在求贤以外,也曾下诏,广开言路,而且最近御史上书言事的也很多,只要有人保举了吴棠,就可以登进贤才,破格用人的理由,大大地提拔他一下。
这样想停当了,便特别注意举荐现任官员的折子,倒有个御史钟佩贤,上疏“请扬举善之功,以收得人之效”,列举了一大串湘军将领的名字,说这些人本来无藉藉名,只以得人识拔保荐,不数年间,都已立下大功,推原论始,原保的人应加褒奖。在那十几个名字中,并无“吴棠”二字,但慈禧太后经历了这四个月,已学会了比附生发的窍巧,打算藉这个折子来问问恭王,只要有一丝关连,能扯得上吴棠,便有文章好做了。
她正这样一个人在灯下筹划,忽听得外面有声音,仿佛是什么人来叩宫门,有人出去应接,不免暗暗诧异。过了一会儿,声音静了下来,然后听得安德海在问坐更的太监:“主子安歇了吗?”
慈禧太后听这问话,便知是有极紧要的事,就在里面大声问道:“什么事呀?”
“跟主子回话,有六百里加紧的军报。”
“呃!”慈禧太后答了这一声,倒有些茫然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夜里收到紧急军报,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定神细想一想,记起先帝遇到这样的情形,必是先收折来看:有的表面紧急,实际上无关轻重;有的需要先做一番考虑,不妨到第二天再发下去;也有的必须即时指授方略,那就要立刻飞召军机大臣来商议,甚至找值班的军机章京来,口述谕旨,当夜驰发军前。
于是她吩咐宫女去开了门,接来内奏事处呈进的黄匣,同时传话,叫安德海在外待命。
匣子里一共两道奏折,都是从浙江来的。一道是前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在籍帮办团练,分守浙东的王履谦,奏报浙江严州等处的洪军,勾结水匪,用八桨炮船,由临浦攻犯萧山,连陷诸暨,随即全力进攻绍兴,府城腹背受敌,终于被攻破西门,全城陷落,自请处分。另一道是浙江巡抚王有龄、杭州将军瑞昌,连衔会奏,说杭州省城为洪军的“忠王”李秀成、“侍王”李世贤重重包围,形势危急,请求速派援军。
慈禧太后对浙江的地形和军事态势不甚明了,但杭州是浙江的省城,绍兴是浙东的名邑,这是她知道的。更因为是六百里加紧的军报,越发觉得事机急迫,不能耽误,心里盘算了一下,便即喊道:“小安子!”
“奴才在这儿。”安德海在窗外答应。
“你知道不知道,军机处这会儿有人没有?”
“怎么没有?有值夜的军机章京,住在方略馆。”
“对了,我倒忘了!你赶快把这两个折子送了去,让他马上送给六爷去看。”慈禧太后又说,“这是要紧的军情,可别耽误了。”
于是,安德海接了黄匣,到敬事房要了钥匙,开出宫门,交代乾清门侍卫把那两道奏折送到方略馆。
方略馆在武英殿北面,值夜的汉军机章京许庚身奉命编制近十年的军机处档案,正埋首在故纸堆中,接到乾清门侍卫送来的黄匣,以及口传的慈禧太后的旨意,不敢怠慢,打开黄匣,拿起奏折一看,顿时五中如沸——许庚身正是杭州人,他家的老屋还是明朝传下来的,族人甚多,如今危在旦夕,当然悬心不已。
然而公事要紧,只得暂且把自己忧烦丢开,托了一同值夜的满军机章京代为照应,匆匆绕过内务府,套车出西华门,往北直奔翔凤胡同的鉴园。恭王宴客刚散,听说军机章京送奏折来,便叫请到书房见面。
行过礼,呈上奏折,恭王才看了几行,便先吩咐:“星叔,你慢点走!”
这当然因为许庚身是杭州人,而且一向主办军事方面的廷寄谕旨,特意留他下来,要有所咨询。因此在恭王看折时,他一个人坐在旁边,默默地盘算,准备有所建议。
“星叔,”恭王忧形于色地问道,“你看绍兴一陷,杭州还能守得住不?”
“难,难!”许庚身使劲摇着头,“绍兴一失,宁波不保。宁绍两府极富庶,为浙江军饷所自出,故而失宁绍则绝饷源,此其一;绍兴与杭州一江之隔,宁绍一失,匪军必渡江夹攻省城,杭州成了孤悬之地,万难坚守,只怕就是此刻,满汉六十万生灵,已罹浩劫!”
许庚身语声低沉,脸色惨白,在烨烨的烛光下,微见泪痕。恭王知道他念切桑梓,想起杭州亦是旗人驻防的地区,虽也筑有满城,而弹丸之地,如何自保?匪军破了杭州,旗人的遭遇一定比汉人更惨,所以心里也恻恻然的,相当抑郁。
“王爷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告辞了。”
“你不必难过!”恭王的情绪也激动了,“彼此要同舟共济!不分满汉,总要戡平大乱,才有好日子过。好在朝中大局已定,尽可全力专注在军事上面。明天我得跟两宫好好陈奏,你预备一张江南两浙的地图,怕太后还弄不清地名。”
许庚身答应着,回到方略馆,找出地图和《嘉庆一统志》来,细心考查,制了一张两浙现势图,注明匪我兵力配备,极其简明实用。
这张地图第二天上午摊开在御案上,慈禧太后一看便失声惊呼:“哟!杭州成了个孤城了嘛!”
“是!”恭王指点着江南的形势说,“这就像行围一样,撵啊撵的,把匪军都撵到一个角落里来了。”
两宫太后都知道在热河行围行猎的方法,是四处八方把野兽赶到预定的地点,然后发弓开枪,才大有斩获,所以对恭王的这个譬喻,都能充分领会。
“照这样子看起来,杭州的危急,原在意料之中。”
“太后圣明。”恭王欣然答道,“臣筹思已久,江南的军事必得统筹全局,逐步进行,倒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
“话虽如此,能救还是要救!”慈安太后关切地问,“六爷,你看杭州能守得住吗?”
于是恭王把许庚身所分析的两点照样说了一遍,却又补了一句:“援救浙江,原有旨意,让曾国藩相机办理。不过他那里也很为难。”
“照这么说,就眼睁睁看着杭州失守吗?”慈安太后这样问说。
恭王一时无从置答,第一次发觉这位忠厚的太后也有咄咄逼人的时候。
“那可是没有办法的事。”慈禧太后在无形中为他解围,“杭州大概是丢定了,咱们想办法收复吧!”
这一句话正好引起了恭王筹思了一夜的大计,“奏上两位太后,”他挺起胸来说,“这一阵子,臣早晚在心的,就是各地的军务。这七八年苦苦撑持,就像炼丹一样,九转丹成,就快到了收功的时候了。”
听他这话,看他的神情,两宫太后顿觉精神一振,闪闪生光的两双眼睛都正视着恭王,嘴角微含笑意,虽未开口,那催他快说下去的意思极其明显。
于是恭王再度指点地图,开陈大势,湘军的进展虽慢,但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在肃清匪氛,往前逼进。杭州的危急,是洪军的困兽之斗,作用在减消官军对金陵的压力,如果不为所动,依旧按照预定的计划,以攻占金陵为第一目标,“忠王”李秀成的企图就落空了。
“臣的意思,曾国藩还要重用。”恭王挥一挥手,加强了语气,“浙江的军务,曾国藩保左宗棠专责,自然要准他的举荐,不过,还是要归曾国藩节制。”
“这,不是有旨意了吗?”慈禧太后插了一句,“东南四省的军务,都归曾国藩节制。”
“浙江归闽浙总督管,不在两江的范围。”恭王答道,“曾国藩或许怕招怨,要避揽权的名,想把浙江划出去。这可不能准他了。”
“是啊!”慈禧太后又说,“王有龄怎么样?如果不行,干脆放左宗棠当浙江巡抚好了。”
“那得要曾国藩保荐,前几天已经有廷寄,让他考察江苏巡抚薛焕、浙江巡抚王有龄称不称职。等他覆奏上来,再请旨办理。”
“杭州这么吃紧,王有龄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慈安太后微蹙着眉头说,“还有瑞昌,还有……”她是想到了驻防的旗人,叹口气,没法说得下去了。
慈禧太后却是无动于衷,她关心的是恭王所说的,“曾国藩还要重用”那句话。是如何重用?已经当到总督了,除非内召拜相,可是前方的军务又叫谁负责?
这样想着,她问恭王:“曾国藩又不能调到京里来,还能让他当什么?”
“可以给他一个‘协办’,仍旧留在两江总督任上。”
“对了!”慈禧太后自笑糊涂,官文就是如此,以协办大学士留任湖广总督,曾国藩正好照样办理。
“不过这也不必急。”恭王又说,“到过了年再办,也还不晚。”
忽然,慈安太后像是蓦地里想到了一件极要紧的事,提高了声音喊道:“六爷!”
恭王肃然答道:“臣在!”
“先帝在日,有一句话,是指着曾国藩说的,你知道吗?”
这一问不但恭王,连慈禧太后都莫名其妙。恭王实在想不起来,只好实说:“请母后皇太后明示。”
“先帝说过,谁要是剿灭了发匪,不惜给一个王爵。这话你听说过没有?”
“原来是这句话!”恭王答道,“臣也仿佛听人谈过,不知真假,也不敢冒昧跟先帝请示。”
“是有的,”慈安太后说,“我亲耳听见过。不过,那是在军务最棘手的时候说的,是真的愿意这么办,还是牢骚,可就不知道了。”
君无戏言,就是牢骚,也要把它当作真话。但自三藩之乱以后,异姓不王,果真先帝有此意向,跟垂帘一样,都是违反祖制的——恭王最近对“祖宗家法”特生警惕,觉得兹事体大,需要从长计议,此时不宜先泄漏出去,免得将来难以转圜。
把念头转停当,他这样答道:“有了这句话,可见重用曾国藩不悖先帝的本意。但奖励激劝不宜过当,否则就难以为继了!所以这句话求两位太后先摆在心里,将来看情形再斟酌。”
两宫太后都觉得他的看法很稳健。尤其是慈禧太后,对于“奖励过当,难以为继”深有领会,觉得这确是驾驭人才的一个要诀。
“而且,”恭王又说,“照现在的样子看,曾国荃立的功也不小,将来下金陵、擒匪首,这场大功多半也是他的,如果曾国藩封王,他也得是一个公侯。”
提到曾国荃,慈禧太后加了几分注意,随即问道:“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人自然比他老兄差得远了,不过年富力强,很能打仗。”
“才具呢?可能独当方面?”
“磨练了这么多年,再有曾国藩的教导,将来当然可当方面。”
“有曾国藩的教导,操守想来一定也是好的。”
对于慈安太后这句话,恭王便不敢附和了。他听得许多人说过,曾九好财货,每克一个名城,每打一场胜仗,总要请假回籍,广置田产。前年在湘乡起了一座大宅,前有辕门,后有戏台,居然是建牙开府的模样,以至连他的同乡都大为不满。这是哪里来的钱?虽不至于克扣军饷,打下一座城池,接收官库,趁火打劫是免不了的。不过正在用人之际,这话也不必提了。
他不提,两宫太后也不响,心里却都雪亮。于是仍旧谈到绍兴失守的事,恭王认为王履谦是团练大臣,却以“并无统兵之责”的话推诿责任,十分可恶,主张革职拿问,交曾国藩查办。两宫太后自然照准。
等回到军机处,办好廷寄,飞递安庆两江总督行署。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在京的浙江人大为震动。如果杭州沦陷,则洪军又将并力进窥上海,对于江苏全省的军务影响极大,所以江浙两省的京官纷纷集议,讨论前方的局势。
其时前方的局势相当复杂:江苏只有靠水师扼守的镇江以东一带,以及华洋杂处的上海数县在官军手里;浙江则杭州被围,旦暮不保,宁波由于绍兴一失,势难坚守,算起来只剩下浙西湖州、浙东衢州两块干净土了。而在安徽、山东、河南一带,又有张洛行、龚瞎子、孙葵心那几大帮捻匪,勾结洪军“四眼狗”陈玉成,四处窜扰。此外皖北又有名为团练首脑,暗地里勾结匪军的“练总”苗沛霖,包围寿州,公然叛乱,形成意外的阻力,也是件相当棘手的事。
但是,局势虽然危急,大家的信心未失,经过这十年战火的涤荡,那些暮气沉沉、贪鄙庸懦的八旗武臣,大半都被淘汰,专责督剿一方的将帅,鲁豫之间的僧格林沁和胜保、淮北的袁甲三、江北的都兴阿、援浙的左宗棠等等,都是可以信任的人,当然重心是在节制四省军务的曾国藩身上。
因此士议纷纷,虽以各人的家乡不同,而有赴援规复,孰先孰后各种相异的主张,但对曾国藩的期望是一致的。于是,有资格上书言事的,你也一个折子,我也一个折子,对于东南军务大上条陈,看来言之成理,其实是纸上谈兵。恭王大权在握,心有定见,所以对这些折子一律采取敷衍的态度。
新近开复了处分,并奉旨管理工部的大学士翁心存,也上了一个“言南中事”的折子,是他的儿子翁同龢的手笔。大略说是,南通州、泰州一带,膏腴之地,必当确保;苏常一带,应该及早规复;上海数县,不可弃置度外。这原是老生常谈,不说也罢,要紧的是有几句恭维曾国藩的话:“苏常绅民,结团自保,盼曾国藩如慈父母,饬该大臣派一素能办贼之员,驰往援剿。”其中另有文章。
原来翁同龢的哥哥翁同书,这时是卸任的安徽巡抚,为苗沛霖围困在寿州城里。苗沛霖的叛乱,无论如何他是逃不了责任的。同时巡抚是地方官,守土有责,需共存亡。以前江苏巡抚许乃钊,就因为苏州失守而革职。两江总督何桂清,原驻常州,兵危弃守,逃到苏州,江苏巡抚徐有壬闭城不纳,再逃到上海。苏常沦陷,徐有壬殉难,遗疏痛劾何桂清,弃城丧师。这件案子迁延两年,最近又有朝命,缉拿何桂清,解京查办。翁同书也是同样的情形,安徽两次失守,不能殉节,将来即使能从寿州逃出来,追究责任,要全看两江总督节制四省军务的曾国藩肯不肯帮忙。以他今日圣眷之隆,一句话可定翁同书的生死,所以翁家父子趁这机会,先暗送一番秋波。
因为都是如此倚曾国藩为长城,益发加深了两宫太后对他的倚重。恭王因势利用,除了奏准由曾国藩保荐督抚大员以外,还特别发了一道廷寄,说是:“贼氛日炽,南服惓怀,殊深廑念。其如何通筹全局,缓急兼权,着将一切机宜,随时驰奏,以纾悬系。”随后,又将翁心存的原折抄发曾国藩征询意见,同时也提到了曾国荃。
曾国荃这一次回湖南,说是去招募湘勇六千人。那真正是衣锦还乡。打下安庆,论功行赏,他以按察使记名,赏黄马褂;乘胜追击,大歼余寇,又赐为八旗子弟所最重视的名号“巴图鲁”——满洲话的“勇士”;等到率师东下,克无为州,破运漕镇,进拔东关以后,特赐头品顶戴,跟他老兄一样,戴上了红顶子。据曾国藩奏报,他是慈禧太后万寿的第二天离安庆的,日子已经不少,在家乡求田问舍,也该料理停当了,所以在给曾国藩的廷寄中,问到曾国荃,加了这么几句话:“安庆克复,回湘募勇,曾否回营?着速东下。”
募勇练兵,不妨责成曾国藩;筹划军饷,却非方面大员独力所能解决。各省协饷,如非奉严旨催解,再由应收省份派员坐索,是拿不到钱的。
像安徽就是那样,袁甲三营里缺饷,向江北粮台催索不到,只好奏请朝廷拨发。军机大臣们商量的结果,决定由江苏按月贴补袁甲三协饷二万两,盐课一万两。请旨照准,廷寄上谕,等江苏巡抚薛焕和藩台兼署漕运总督王梦龄的覆奏上来,恭王一看,大为不满。
覆奏上说,苏常一失,饷源去了十之六七,现在江苏一省只剩下两府一州之地,要兼顾江南、江北两个粮台,境内水陆一百多营,粮饷已欠下六十多万两银子。所以协饷必须南北两台筹足以后,有余款才可以解交袁甲三,淮北的盐课也要解足二万两以后,其余再解袁营。这些话自然是所谓“饰词搪塞”,连慈安太后听慈禧念完这个奏折,都觉得薛焕和王梦龄太不负责任了。
于是恭王面承懿旨,由曹毓瑛亲自拟了一道词气极其锐利的旨稿,指责薛焕和王梦龄,不脱近来军营习气,“剿贼藉口兵单,筹饷则争言人众”,又说他们有“人己之分”,如果安徽大营缺饷兵败,江苏又何能自保?最后则除了责成江北粮台协饷皖营以外,还要查江南大营的收支账目。
“这道上谕,说得很透彻。”慈禧太后看了上谕,深为嘉许。等钤了印,交了下去,又谈到薛焕和王梦龄:“他们这样子办事,再有好的将、好的兵也打不了胜仗。”
“是!”恭王答道,“江苏巡抚必得换人了。看曾国藩奏保什么人,再请旨办理。”
还有王梦龄呢?慈禧太后忽然灵机一动,闲闲问道:“袁甲三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他当过御史,很敢讲话。办事很实在,在安徽的官声也好。”
“他那里有什么得力的人没有?”
恭王一时摸不清她这话的意思,同时也实在不知道袁甲三手下有什么得力的人,便只好这样答道:“容臣查明了再回奏。”
“好,你查一查再说。”
回到军机处,召集军机章京分头写旨,等忙过一阵,略作休息,恭王提起慈禧太后的话,以困惑的语气问道:“‘西边’何以忽然问起袁甲三那里有什么得力的人?这,这是要干什么呢?”
曹毓瑛正坐在他下首,侧身过去,低声答了一句:“王爷,我说一个人,你就明白了。”
宝鋆性子最急,插嘴问道:“谁啊?”
“吴棠。”
一提起这个名字,满座会心,“啊——!”都是极感兴味的表情。
“我看王梦龄那个官儿靠不住了。”宝鋆意味深长地说。
“此人本来也该换了。”文祥作了进一步的建议,“吴棠是淮徐扬道,擢升监司,也还说得过去。就保他吧!”
“慢来,慢来!”恭王摇摇手说,“吴棠快走运了是不错,不过袁甲三那方面,也不能不顾。吴棠可真的是袁甲三的人?”
“是的。”曹毓瑛作了肯定的答覆,接着又告诉恭王,袁甲三早就想用吴棠了,当时接替向荣主持“江南大营”的钦差大臣和春,跟安徽巡抚福济,与袁甲三不和,多方阻挠,以致吴棠这个记名的道员,直到福济调任,和春阵亡,才能补上实缺。
这段经过发生在恭王退出军机以后,所以他不明了,现在听曹毓瑛一说,方始释然,“那就行了!”他说,“吴棠接替王梦龄,自然要想办法接济袁甲三,这样子,公私都好。看上头的意思吧!”
这是说,军机大臣不作保荐,在恭王的意思是不作逢迎,文祥觉得这态度很好,放弃了自己的意见,连连点头:“恩出自上。是的,要看上头的意思。”
“王梦龄呢?”恭王又问。
大家对王梦龄的印象都不好,主张内调,降级补用。这样子办,还有一项好处,可以表示他是办事不力降调,而吴棠是才能卓越超擢,一升一降之间,示人以大公无私,把慈禧太后有意示惠的痕迹掩去大半。
恭王听从了大家的主张,却不急于覆命,过了三四天,等慈禧太后再度问到时,方始答奏:“淮徐扬道吴棠,颇得袁甲三的信任。”
“喔,吴棠!”慈禧太后转过脸来,喜孜孜地向慈安太后说了句:“原来是他!”
忠厚的慈安太后听她谈过当年绝处逢生的遭遇,这时便很率直地说:“应该给他一个好缺。”
话明明已说到她心里,她偏不接腔,视线隔着半透明的黄纱屏落在曹毓瑛身上,“不知道吴棠的才干怎么样?”她指名问道,“曹毓瑛,你在军机多年,总该很清楚吧?”
曹毓瑛对吴棠自然知之甚深,但这话如何措辞,却需考虑一下。
禁殿面对,自然不能容他深思熟虑,略想一想,决定了一个宗旨,要装作不知道慈禧太后与吴棠有那么一重渊源,揄扬吴棠,也不可过分。于是他隔着纱屏,从容答道:“跟圣母皇太后回奏,吴棠是安徽盱眙人,家世清贫,道光十五年举人,大挑知县,分发南河,历任桃源、清河等县知县,以劳绩记名道员,去年补上实缺。此人干练圆通,颇得袁甲三的信任。”
紧要话不必多,画龙点睛在最后一句,慈禧太后顺理成章地接了一句:“能得袁甲三的信任就好。”
慈安太后没有听见过“盱眙”这个地名,插口问道:“盱眙在哪儿啊?”
“在洪泽湖南岸,清河县就在北岸。”
“那更好了。”慈禧太后大为得意,看着大家说道,“王梦龄只顾他自己的江南,不想想江北江南原是一体,没有袁甲三替他挡着,江南不更难守了吗?这样子糊涂的人,不能搁在紧要地方。我看叫吴棠去吧!”
恭王从容不迫地答一声:“是!”
“我想,”这一次慈禧太后是向慈安磋商,“吴棠很能办事,我知道的。他在清江浦一带做官多年,又是在他家乡附近,人地相宜,叫他管江北粮台,筹饷一定有办法。”
慈安太后对于这些事本就没有意见,加以提拔吴棠,另有缘故,所以越发客气了,微笑答道:“你瞧着办吧!”
“就这样办!”慈禧太后向恭王正式下达旨意,“江宁藩司,叫吴棠去。漕运总督也跟王梦龄一样,由吴棠兼署。这样子,办理江北粮台也方便些。”
“是。”恭王心想,既然如此,为了指挥方便,倒不能不锦上添花,送吴棠一个顺水人情,“臣的意思,江北方面,武的提镇以下,文的道员以下,也得暂归兼署漕督的吴棠节制,事权归一,就可以责成吴棠放手办事了。”
“不错,不错!写旨来看吧!”
“还有王梦龄,该怎么调?请旨办理。”
这是恭王有意考验慈禧太后,果然,她一时无从作答,只问:“可还有什么差不多的缺?”
“监司的缺是有,不过王梦龄在江宁任上既然不行,调到别的地方也还是不行。”
“那就这样好了,把他调到京里来,你们几个察看一下,问一问,先看看他是什么材料再说。”
听她这几句话,恭王心里倒有些佩服了,内调察看,本是无可处置中的一种延宕手法,想不到她竟无师自通,说出来的办法居然深得窍门——这样子下去,用不到两三年的工夫,怕就很难制了。
一时的感想旋即抛开,仍旧回到王梦龄身上,“臣遵旨。”恭王不再难她,老老实实作了建议,“王梦龄既然办事不力,不如明发上谕,以五品京堂降调,来京听候任用。”
“对了!因为他办事不力,才破格起用吴棠。”慈禧太后这时却又有些担心了,“吴棠要不负朝廷提拔他的一番苦心才好!”
“吴棠州县出身,久任繁剧,阅历才具是有的,只不知操守如何?臣以为吴棠特蒙识拔,感激天恩,自然要矢诚报效。”恭王略停一下,正色说道,“万一他恃宠而骄,任性妄为,朝廷亦自有纲纪,前方亦自有军法,圣母皇太后不妨宽心。”
这两句话说得义正辞严,慈禧太后自然点头同意。等退出养心殿,恭王把这件案子交了给曹毓瑛去办。两道上谕,吴棠升官,出自特旨,理由可叙可不叙,没有什么为难之处,为难的是王梦龄内调降官的谕旨,措辞颇费思考。官员降调,由于过失,而过失又必有个来源,王梦龄既无督抚劾奏,又无言官纠弹,就是有了弹劾的章奏,总也还要派人查办覆奏以后才能定夺,不能冒冒失失根据先入之言,就把他调了下去。因此,曹毓瑛考虑又考虑,觉得唯有囫囵吞枣地下达旨意,不说原因,让人自去猜测,倒还不失为可行之道。
果然,这两道上谕到了内阁发抄,见于邸报,立刻引起了许多闲话。了解内幕的,只说王梦龄官运不佳,如果不是与吴棠同省做官,不致有此一番挫折。不知道内幕的,便要打听打听,王梦龄究竟犯了什么过失?吴棠究竟走了什么门路?等打听明白,就颇有些耿直的人,在私底下对慈禧太后表示不满。
外间的反应如此,而慈禧太后静下来想一想,意犹未足,她要让吴棠惊喜感激,也要让吴棠知道她的权威,同时也真希望吴棠能把江北的粮台办得有声有色,替她挣个面子。因此,过了几天在召见恭王时,她又提到吴棠,话说得相当冠冕堂皇,她不是存着什么私心,而是确知吴棠有才干,确信吴棠肯实心办事,否则以素有直声的袁甲三,不至会赏识他。但是要他办事,就一定要给他权,江苏巡抚只能顾到江南,同时,江北的镇道既有明旨暂归吴棠节制,则道府州县地方官,亦不妨由吴棠保荐。
说这些话时,她自觉所求太奢,怕恭王搬出一大套朝章典故来抵制,所以心里不免嘀咕。哪知恭王不但不反对,而且在她原来所要求的以外,更多给了她一些,他建议吴棠在保举地方官时,不必知会两江总督及江苏巡抚,怕督抚另有意见,反成窒碍。这使得慈禧太后喜出望外,觉得她这个小叔子比嫡亲的胞弟还要可亲可爱。
自然,她绝想不到恭王另有深意。吴棠的超擢,出乎官员铨选奖拔的常规,但这是慈禧太后的私心自用,事出特例,他人不可期望能得同样的异数,这就是恭王所要向大家表明的。他要让每一个人知道,吴棠的飞黄腾达,纯粹是慈禧太后一个人以国家的名器,为一己的酬恩,军机大臣虽不能违旨,但亦未赞成她的做法——如果大小官员都有这样一个印象,则不独纲纪得以维系,赏罚依然分明,而且恭王个人及军机处的威信,也可不受损害。
恭王的这番深心,军机诸大臣无不佩服。军机章京中,则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了解,那通廷寄,由曹毓瑛召集朱学勤、许庚身细心斟酌定稿。首先指示工作要点——漕运自道光末年改用海运,由上海出口,直达天津,效果极佳,所以运河已不重要,漕运总督的职务也大非昔比,护漕保河的上万漕丁、河丁,可以派去打仗,第一段的工作指示,就是关于这方面的。
提到人员任用,旨稿上这样写的:
着吴棠于属员中,拣择妥员,无论道、府、州、县,出具切结考语,奏请补放。不必拘定资格,总以民情爱戴,才能胜任为要。亦不必循例会同督抚题请,以期迅速。倘所保之员不能得力,朕惟吴棠是问。
这是仿照雍正给年羹尧、田文镜、李卫、鄂尔泰等人的朱批的笔法,尤其是“倘所保之员不能得力,朕惟吴棠是问”这一小段话,严厉中特寓亲切之感,最为神似。
最后当然还有一番勉励,特别把慈禧太后心里的话明说了出来:“吴棠受朕特达之知,开诚委任,自能力矢公忠,以图报称。”受六岁小皇帝“特达之知”的,只有他左右的张文亮等人,以太监代替皇帝去行祀典,拿“上用”的糖食赏太监,这都是宫廷中从未有过的异数——因此,这上面的“朕”字是谁在自称,不言可知。
旨稿送了上去,慈禧太后大为赞赏,一再表示“写得好,写得透彻”。随即钤印发出。
廷寄是“寄信上谕”的简称,一经钦定,直接寄发,原是最机密的文件,连内阁都不得与闻的,但以恭王有意要让大家知道,吴棠是受慈禧太后的“特达之知”,所以朱学勤和许庚身他们,便在一种毫不经意的态度中,把内容泄漏了出去。不久,地居清要的翰林,像翁同龢这些人,书生的看法,总不免带些感情作用,认为慈禧太后此举,不但未可厚非,而且像韩信的千金报德一样,足称美谈。不过,书生结习虽在,是非利害也认得很清楚,像这样的“美谈”,只不过酒酣耳热之际资为谈助,到底还不敢形诸歌咏,怕有那耿直的言官奏上一本,必奉严旨诘问,何以知有吴棠当年误赠奠仪一事,何以知是破格用人,特加拔擢为以国家的名器报私恩?那时无法“明白回奏”,要闯出身家不保的大祸来。
其时已交腊月,虽然国丧未过,东南危急,但新君嗣位,恭王当权,颇有一番作为,所以人心相当振奋,急景凋年,家家忙碌的“年味”依然甚浓。在宫里,上自两宫太后,下到太监宫女,回想去年逃难在热河,过的那个冰清鬼冷的年,都不免悲喜交杂,感慨丛生。为了补偿去年的不足,大家对即将来临的这个年格外重视。两宫太后特别找了敬事房的总管太监来问,过年该有些什么例行的故事仪节,以及对内对外的恩赏,好早早预备。
岁尾年头的仪节恩赏花样甚多,但大行皇帝之丧,百日虽过,饮宴作乐,却需三年以后,所以那许多花样,几乎完全用不上。慈禧太后自然觉得扫兴,好在她最近事事如意,所以兴致依然极好,只是膝下不免寂寞,不由得又想到恭王的女儿。
封大格格为公主这件事,她是早经决定,要跟慈安太后商量的,但这话却不知如何开端来谈。如果她表示愿意抚养大格格,以忠厚的慈安太后一定欣然赞成,那也就无所谓商量了。要商量的是,如何取得慈安的同意,假借大行皇帝生前的意思来下谕旨,这样不但对恭王来说比较冠冕堂皇,同时她也可以避免给人这样一个印象,以为她与丽贵太妃不睦,故意把大格格召入宫中来对抗大公主。
想来想去,仍然得在恭王身上打主意。为了笼络恭王,给大格格一个公主的名义,这话原不妨跟慈安太后直说,但因为最近提拔吴棠,恭王特别表示支持,她怕慈安太后以为她是投桃报李,所以又有顾忌。
几次试探,话快说到正题上,那最要紧的一句,她总觉得难以出口。慈安太后虽然老实,毕竟朝夕相处,对于她的性情已有了解,看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要追问了。
“妹妹,”她很恳切地,“你心里似乎有什么为难似的。”
由她先问,慈禧太后便易于启齿了,“我在想,”她微蹙着,慢吞吞地说,“六爷办事也很难的,咱们还得帮着他一点儿。”
“是啊!可怎么帮他呢?”
“无非让大家知道,咱们信任他。”
“这……”慈安太后有些弄不明白了,“原来就挺信任的嘛!”
“要不断把这番意思显出来才好。”慈禧太后急转直下地说,“给他差使,给他恩典,不就把咱们信任的意思显出来了。”
“我懂了。”慈安太后老实问道,“你说吧!也快过年了,是得给他一点儿什么!”
“我觉得为难的就是在这儿。也不能光说六爷一个人有功劳,要给差使、恩典,就得全给,”说到这里,慈禧太后装出突然有了好主意的神情,“咱们照雍正爷的办法好不好?”
“你先说说,那是什么办法?”
“雍正爷常把他那些侄女儿封作公主,养在宫里。六爷的那个大格格,那天你也看见了,挺懂事的,咱们也赏她一个‘固伦公主’吧!”
“嗯。”慈安太后想了一会答道,“就是公主吧!”
这是不赞成用“固伦”的封号——中宫之女才封作“固伦公主”,慈安太后是怕丽贵太妃心里不快,所以如此。当然,慈禧太后是明白的,心里在想,一步一步来也好,于是点点头表示听从。
于是把敬事房总管太监史进忠传了进来,由慈安太后吩咐:“六爷府里的大格格,以后称为公主。”
此事大家早有所闻,所以史进忠并不觉得惊讶,但公主是什么公主?“固伦公主”还是“和硕公主”?月例供给是不一样的,这非问清楚不可。
“是!”史进忠紧接着便问,“每月的月例多少?请旨。”
“大公主多少?”
“每月二十两。”
“那也是二十两。”慈安太后又说,“每个月写月例折子,写在大公主后面。”
这就把大格格的身分确定了。史进忠领旨出来,一面派人通知各宫,让大家知道,新添了一位公主,一面亲自到恭王府去传报喜信。
恭王正好在府里,听说敬事房总管太监来传旨,立刻换了冠服,出厅迎接。史进忠先迎面请了个安,满面浮笑地高声称贺:“六爷大喜!上头有恩命。”
等他一站起,两个人易位而处,史进忠走到上首传懿旨,恭王在下面跪着听。这一下,府里上上下下奔走相告,职位高的王府属吏和管家纷纷向上房集中,一则探听详情,再则要向恭王和福晋道贺。
恭王福晋到底出身不同,遇到这种事,十分沉着,明知千真万确,却说茫然不知,要“等王爷进来,问一问明白”。
恭王犒赏了史进忠,回到上房,大家迎了上去,就在廊上庭前请安贺喜。等站起身来,才发觉恭王面无喜色,不但没有喜色,而且深为不乐。这神情令人奇怪,但谁也不敢动问,只自己知趣,悄悄地都退了下去。
“宫里来人怎么说呀?”等丫头一掀开门帘,恭王福晋站起身来问。
“只有口传的谕旨,说是称为公主。而且是‘东边’当面交代的。”恭王摇摇头说,“反正大妞不是咱们的了。”
“唉!”恭王福晋七分悲伤,三分欢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个滋味。
夫妇俩默然相对,都在想着,出了一位公主,不知会替府里带来什么影响和变化。就这时听得垂花门外有人“六爷、六爷”地一路喊了进来,听声音是宝鋆。
宝鋆与恭王交情特厚,厚到无话不谈,厚到内眷不避。所以等他一到上房,恭王夫妇双双迎了出来,看他的脸色,便知已经得到消息了。
“可不准说一句讨人厌的话!”恭王不等他开口,先迎头一拦,“要不然,今晚上别想吃我的银鱼火锅。”
宝鋆愕然,“六奶奶,”他转脸来问,“怎么啦?”
“你也是有儿女的人,六爷的心情,难道你还猜不着?”
“原来舍不得大妞。啊!”宝鋆赶快自己更正,“从这会儿起,再不准这么称呼了。这……”他又正一正脸色,低声说道:“不管怎么样,总是件大喜之事。自己心里再委屈、再舍不得,上头的面子不能不顾。一会儿就有贺客来,可不能不用笑脸敷衍。”
“佩蘅这话很实在。”恭王福晋也说,“六爷,你得听他的。”
爱妻好友都这样规劝,恭王总算抑制着自己,摆出了笑脸。果然,不多片刻工夫,贺客盈门,有些投刺,有些登了门簿,有些可由门客代见,有些则必须亲自接见,依照王府的仪制和交情的深浅,视来客的身分作不同的处理。在恭王自己接见的贺客中,有人说要请大格格出来,以公主的身分接受叩贺。这原是足尺加二的趋奉,但正如俗语所说的,“马屁拍在马脚上”,惹得恭王大为不悦。
“算了吧!”他冷冷地答道,“本朝没有外官见后妃公主的礼节。”
这一下,碰了钉子的那人自然面子上很难看,旁人也觉得好生没趣,心里都在奇怪,这样的荣宠,何以恭王会有此态度?
他是被提醒了,那份不快,也只有在最亲密的人面前才肯透露。这天晚上他留下宝鋆、文祥和朱学勤等人吃银鱼火锅,有了酒意,一泄牢骚,自嘲似的说:“人家是母以子贵,我是父以女贱,这不是笑话吗?”
“母以子贵”自然是指慈禧太后,“父以女贱”是说他自己,然而又何至于如此呢?
看到大家困惑的眼色,恭王便作解释:“本来我是一家之主,现在凭空又出来一个主儿——我倒又不明白了,我跟大妞,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将来她从宫里回来,我可是还要开中门迎接?”
这一问,把大家都考住了,而且引出了另一个疑问,“咱们的这位公主,照规矩说,应该跟丽贵太妃生的大公主不一样吧?”宝鋆看着朱学勤问,“修伯,你说是不是呢?”
朱学勤想了想答道:“原来的定制,中宫出者,封为固伦公主,妃嫔所出,以及王女抚育宫中的,封为和硕公主。不过到了雍正年间就不同了。”
“怎么不同?”宝鋆急急问道,“举例以明之!”
“世祖第五子,封号也是恭亲王,他的大格格育于宫中,初封和硕纯禧公主,雍正元年进封固伦纯禧公主。这就是一个先例。”
“有先例就好办了!”宝鋆胸有成竹地说。
文祥点点头,恭王也不作声——他也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大格格既然要被封为公主,就应该是一个固伦公主。
于是在宝鋆的安排,以及经过恭王的一番谦辞之后,明降谕旨:
军机大臣奉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懿旨:恭亲王之女,聪慧轶群,为文宗显皇帝最所钟爱,屡欲抚养宫中,晋封公主。圣意肫肫,言犹在耳。自应仰体圣心,用沛特恩,着即晋封为固伦公主,以示优眷。
也就在这一天,大格格被迎进宫去,由慈禧太后亲自抚养。
这样平白地添了一位公主,在宫中是一件大事,在外界却不甚关心——这时大家所注意的是各省巡抚的大调动。首先是江西籍的三个御史,连名弹劾江西巡抚毓科信任门丁书办,营私舞弊,擅作威福,对于军务一筹莫展。原奏交江西学政查覆,大致属实,于是毓科像王梦龄一样,内调降职,遗缺由江西臬司沈葆桢升任——他是林则徐的女婿,由翰林外放江西吉安知府,升九江道,升臬台,现在再升巡抚,颇有政声,所以这样子扶摇直上,倒确有激励人心的作用。
另外一个名父之子的翁同书,算是从寿州逃出来一条命,但一到京的第二天,就被拿交刑部治罪。安徽巡抚由湖北巡抚李续宜调任。又因为河南巡抚严树森与团练大臣毛昶熙不和,所以把他调到湖北当巡抚,河南巡抚由一个有军功的郑元善调升。同样地,贵州督粮道韩超,也是由于军功升任巡抚。
这一番部署刚定,接到江苏巡抚薛焕奏报,杭州沦陷。这个东南的名城,被围已久,城中缺粮,饿死了三万多人。巡抚王有龄原来奏请以湘军李元度为臬司,在湖南募了八千人来援救,但由江西到浙东,在龙游这个地方,被洪军挡住了。等到绍兴宁波一失,形势益发危急,苦苦撑持到十一月底,唯一的一支援军,在第一次克复杭州,曾建奇功的提督张玉良打到杭州城下,力战阵亡,于是军心越发涣散。终于在十一月底,为李秀成用云梯上城,攻破了一个缺口,官军顿时溃散,提督饶廷选巷战而死。
由于两江总督何桂清的先例在,浙江的文武大员不敢偷生,巡抚王有龄服毒不死,自缢在大堂暖阁中,此外学政张锡庚、总兵文瑞、藩司麟趾、臬司宁曾纶、督粮道暹福、仁和知县吴保丰亦都赴义。缙绅之家,为免于洪军的凌辱,上吊跳井的不计其数。
这时筑在西湖边的满城还未沦陷,驻防的旗兵,精壮的大都已经伤亡,将军瑞昌忧愤成疾。李秀成进了城,派人劝他投降,瑞昌不肯,集合八旗将校,誓死报答朝廷,家家都置备了火药,到这时瑞昌首先举火自焚,接着东也爆炸,西也火起,包括副都统关福、江苏督粮道赫特赫纳在内,旗人男女老少死了四千多人。西湖的山光水色虽然媚软,喝了西湖水的人,骨头倒是硬的。
这个消息一到京城,因为杭州官绅军民死事的壮烈,震动了朝野。王有龄是何桂清所识拔的人,平日官声不佳,浙江籍的京官对他多无好感,参他已不止一次,因而得了革职留任的处分。但见危授命,一殉了节就不同了,浙江的京官,特别是军机章京朱学勤、许庚身那些浙江人,格外帮他的忙,从中斡旋,恤典甚厚,一切处分,自然悉行开复,谥“壮愍”,入祀京师贤良祠,等杭州收复后,建立专祠,他是福建人,所以在原籍亦准建祠。
瑞昌的恤典更为优厚,追赠太子太保、一等轻车都尉,谥“忠壮”,入祀京师贤良祠,在浙江建立专祠。这因为瑞昌不但替旗人挣了面子,而且由于他姓钮祜禄,隶镶黄旗,与慈安太后算是同宗,所以特加抚恤。又过了几天,杭州沦陷的详细情形,经由公私的途径传到京城。据说瑞昌的一个姨太太,当城破之日,带了两个数岁的儿子,杂在难民丛中,走得不知去向。这件事让慈禧太后知道了,特地吩咐恭王,设法把瑞昌的那两个名叫绪成、绪恩的小儿子找回来,好承袭那一等轻车都尉的世职。
除此以外,恭王又奏请两宫太后降旨,豁免苏、浙、皖三省明年的钱粮。短短两个多月的工夫,朝廷的举措处处显得赏罚分明、恩威并用,所以杭州的沦陷,六十万生灵涂炭,反替朝野上下带来了一片自我激励的新气象:尽管浙江全省只剩下了湖州和衢州两座孤城,但大家都相信那个“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新任浙江巡抚左宗棠,能够把李秀成撵出杭州。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对于翁家来说相当不利。为了翁同书的被拿交刑部,刚刚起复、精力衰迈的翁心存忧急成病。翁同龢的孝悌是有名的,自然要为老兄全力奔走。但翁家父子都讲究敦品励学,以气节自命,遇到这种家难,正是考验涵养的时候,所以不但不能求助于那些大老,而且还要对慰问的亲友,表示出“横逆之来,泰然处之”的态度。像翁同书本人,对于处置苗沛霖的叛乱,就只有这么一句话:“其中难处,非局外人所能想象。”以示不愿多辩,听天由命。这叫翁同龢就格外为难了。
幸好有个朱学勤。翁同龢跟他换帖虽只半年,到底算是手足,可以无话不谈。朱学勤先把曾国藩参劾翁同书的原奏抄了出来,一看便知棘手!参翁同书对苗沛霖的处置失当,是可以分辩的,参他安徽两次失守,身为巡抚不能殉节,这个罪名便无闪转腾挪的余地了。
“奈何责人以必死!”翁同龢忧心如捣地说:“地方官虽说守土有责,不过书生典兵,到底与武官不同的噢!”
“话是不错。”朱学勤说了这一句,便不肯再往下说了——湘军将领,十九是书生,都照此看法,就不用拼死命打仗了。
“总得仰仗大力,想个转圜的办法才好。”
“这急不得!”朱学勤沉吟着答道,“时候赶得不巧,朝廷方在激励忠义,偏偏遇到这个罪名!总要等何根云的案子办完了,才有措手之处。”
何根云就是何桂清,有旨令曾国藩捉拿,解送到京,此刻已在上海被捕,正在来京途中。
“何根云的事很麻烦,”朱学勤又说,“赵蓉公的态度可虑。”
赵蓉公是指刑部尚书赵光,翁同龢知道这位老师的脾气,急急问道:“蓉公如何?”
“他已经有话了:‘不杀何桂清,何以谢江南百万生灵!’”
一听这话,翁同龢急得手足冰冷。何桂清如果砍脑袋,他三哥翁同书的性命可也就难保了。
手足情深,在此生死关头,翁同龢失去了平日那种雍容儒雅的丰神,急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半天才说了句:“无论如何要替他想一条生路。”
“那自然。”朱学勤抚着他的肩说,“事缓则圆,办法总有的。”
以目前来说,当然先从刑部下手。但翁同书原是封疆大吏的身分,拿问定罪,照例要派大臣会同议处。这样的案子,归刑部秋审处主办,那里的司官一共八个,是刑部各清吏司中特别选拔出来的干员,律例透熟,问案精明,他们自视极高,别人亦望之俨然,号称为“八大圣人”,不容易说得进话去。因此,目前要想从刑部去疏通,是白费心机的。
翁同龢转念到此,越发焦急,朱学勤心有不忍,便拍胸安慰他说:“叔平,你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绝无死罪!”
“怎么?”翁同龢见有转机,急忙追问,“何以有此把握?你看,将来会定个什么罪?何根云呢?他又如何?”
这一连串的疑问,让朱学勤无从答起,定一定神说:“你先得要沉住气。老实说吧,会议定罪,依律办理,论斩是一定的。不过,何根云难逃一死,令兄一定有办法保全——上头一定会有恩命。”
于是他透露了一个消息,皇帝上学,还要加派师傅,这件大事,恭王与两宫太后已经商议过好几次,慈安太后遵照先帝的意旨,颇有主张,要起用老成宿望、品格方正的大臣授读,已经定了三个人,除掉早有所闻的倭仁以外,另外两个是祁寯藻和翁心存。这样,上面自然会看在师傅的情面上,加恩赦免翁同书的死罪。
翁同龢听清了这番原委,亦喜亦忧,喜的是长兄已有生路,忧的是老父年迈多病,而当师傅要每天入直,不堪劳累,只怕病上加病。
果然,不久就有明发上谕,皇帝定于同治元年二月十二入学,特开弘德殿为书房,派祁寯藻、翁心存、倭仁、李鸿藻为师傅。翁心存早就当过上书房的师傅,“老五太爷”惠亲王、恭王、钟王都跟他读过书,于今精力衰迈,难当启沃圣聪的重任,原可以具疏力辞,但为了儿子的性命,只好卖老命了。
对于皇帝的上学,两宫太后和近支亲贵无不重视其事。大清朝的皇祚,到了一脉单传的地步。目前虽由两宫垂帘,亲王议政,可以把大局撑住,但成年亲政,大权独掌,皇朝的兴废都落在眼前这位七岁的小皇帝身上。如果典学有成,担当得了大任,那是祖宗有灵,臣民有福;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为了这个缘故,两宫太后特地召见亲贵,共同商定,派惠亲王照料弘德殿,由惠亲王的小儿子奕详伴读。
皇子上学之处称为“上书房”,兄弟叔侄都是同窗。小皇帝典学,特开一殿,“伴读”是罕有的荣典。但这个荣典实在是受罪,名为同窗,身分不同,礼节繁琐,拘束极严,这还不去说它,最受委屈的是要替小皇帝代受责罚——譬如说,小皇帝忘了万乘之尊,大起童心,嬉笑顽皮,或者不肯用功,认不出字,背不出书,师傅不便训斥皇帝,就指槐骂桑,拿伴读做个取瑟而歌的榜样,所以常常有无妄之灾。如今惠亲王照料弘德殿,监督皇帝的课业,用奕详来伴读,父亲骂儿子,可以无所顾忌,使得小皇帝更有警惕的作用。当然,这样子在奕详是牺牲,而此牺牲是有好处的,将来皇帝亲政,想到当年同窗之雅,池鱼之殃,对于奕详一定会有分外的优遇。
此外又定了十五条皇帝上学的章程,由惠亲王当面呈递两宫太后。第一条就规定,皇帝每日上书房,“先拉弓,次习蒙古话,读清书,后读汉书”。慈安太后一听就皱了眉,“到底才六岁。”她问,“功课是不是太重了一点儿?”
“上书房的规矩,几百年来都是如此。”
一提传统的规矩,她不便公然反对,同时心里虽不以为然,却以拙于词令,不知如何表达,所以不再作声。
“这还是‘半功课’。”惠亲王面色凝重,略略提高了声音说,“臣奉旨常川照料弘德殿,责任甚重,如履薄冰,求两位太后对皇帝严加督责,庶几圣德日进,典学有成,不负列祖列宗和先帝在天的期望。”
“五叔说得是!”慈禧太后答道,“‘玉不琢,不成器’,将来也要五叔多多费心。”
“臣一定尽心尽力。”惠亲王略停一停,接着又说,“臣听说皇帝左右的小太监,举止不甚庄重,请加裁抑!”
两宫太后相互望了一眼,都有诧异之色,然后慈禧太后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办!”
于是当天就把张文亮找了来,细问究竟。十几岁的小太监陪着皇帝玩儿,又是在大正月里,自然不免放纵。张文亮老实承认了,慈禧太后倒宽恕了他,只吩咐:“皇帝该收收心上学了,不准那些小太监哄着皇帝淘气!”
有此懿旨,大家格外当心。那些小太监更吓得一步不敢乱走,这一来,宫中越显得寂寞,反不如民间过年,老少团聚,亲友往还,是一片热闹欢乐的景象。
“红墙绿瓦黑阴沟”的宫里,体制尊严,行动谨慎,往往咫尺之遥,不相往还。各宫妃嫔还有常相聚晤的机会,而以太后之尊,高高在上,自然而然成了离群索居,所以每到宫门下钥,慈禧太后便愁着不知如何度过漫漫长夜。
自从恭王的大格格进宫以后,她总算有了个承欢膝下的女儿,但天黑以后不久,“精奇嬷嬷”就得把她带走,这时的慈禧太后,便只有在灯下藉三十二张牙牌打发时间,过不尽的“五关”,问不完的“神数”!
夜深人静,在清脆的牙牌与红木桌面的碰击声中,思绪不由得就奔驰了。她又体味到了这牌声中的寂寞凄凉——十几年前长江夜泊,烟水茫茫,看不出这一家的前途是个什么样子,孤灯午夜,一遍遍问“牙牌神数”,“上上”课中,何尝指点得出今日贵为以天下养的太后?意识到此,便对那三十二张细工精镂,用红绿玉石镶嵌的名贵玉牌,兴致索然了。
但是,是太后又如何?她推开了牙牌在想:天下可有不是寡妇的太后?想来想去,只有一种情形之下才有:天下不是承自父皇,而是自己打出来的,那时母亲被尊为太后,父亲……还是不对!儿子打下了天下,如果父亲健在,自然先让父亲做皇帝,就像唐太宗那样。天下没有不是寡妇的太后,但为什么大家总是羡慕太后的尊贵,没有一个人想到寡妇的苦楚,尤其是一位三十岁的太后?
年轻丧夫抚孤守节的寡妇,到了六七十岁,还有地方官为她旌表,奉旨建造贞节牌坊,总算那份一夜一夜熬过来的苦楚还有人知道,但是年轻的太后,哪怕再守六七十年,孙子都做了皇帝,自己成了太皇太后,也不会有人说一句:这几十年的守节,不容易啊!
什么太后!她对这个天下第一的尊衔,十分厌恶。于是她羡慕她的妹妹,更羡慕恭王福晋,嫁了那样一个英气逼人、富贵双全的夫婿,才真是前世修来的福。
这样想着,心里热辣辣、乱糟糟的十分难受,她急于要找件事来排遣。把头一扭过来,立刻就找到了:那黄匣子里的奏章,是足可以使她忘掉一切的。
除了随时进呈的紧急军报以外,过年的黄匣子里不会有什么比较重要的章奏,大都是各省督抚、钦差所上的贺年的折子。反正无事,她把坐更的小安子传了进来,掌灯调朱,亲自动笔,批一个“安”字。只有曾国藩的折子例外,“安”字以外,另外加了两个字:“卿安”。这是多少年来传下来的惯例,对倚为柱石的大臣,皇帝在请安折上该加批这两个字。慈禧太后早就把这个笼络臣下的方法学会了。
还有个请安折子,附了一个“夹片”,这却颇费她的考虑。
折子是三等承恩公照祥所上。他是慈禧太后的胞弟——早死的惠征原以妃父的资格,被追封为“承恩侯”,自从懿贵妃成了慈禧太后,惠征照例晋封为“三等承恩公”,他的长子照祥,原来袭侯,这一下便也升了爵等。同时也得了个闲差使,被授为“散秩大臣”。他在夹片中陈奏,希望慈禧太后能临幸母家,同时表明,这是他的母亲,也是慈禧太后的母亲的意思。
自从回京以后,慈禧太后见过她母亲一次,是接到宫里来见面的。慈禧太后不愿回娘家,至少在眼前是如此,因为她的娘家不是什么壮丽的王公第宅。
慈禧太后的娘家住在朝阳门内方家园,那还是她曾祖父手里置的产业,格局本来就不大,加以几十年下来,已相当破败。自从她生子被册立为妃,妹妹又被指婚为醇王福晋,姊妹俩飞上枝头做凤凰,光大门楣,也不过表面上稍稍改观,里面大致如旧——遭遇的时世不好,加以肃顺的裁抑,连月例银子都时常打折扣,自然无法顾到娘家。醇王虽然分了府,所得的赏赐不多,对岳家纵有津贴也有限,所以方家园的老宅一直不能翻修改建。好面子的慈禧太后因而不愿临幸母家。
但这不是说她不孝顺母亲,不照料胞弟,相反地,她倒是最重亲情的,同时旗人家的长女,对处理家务负有较大的权柄和责任,也是一种传统。自从成为太后,在热河密谋打倒肃顺那时起,她更感到有没有自己人做帮手,关系极大,所以也曾不止一次地打算,想把她的两个弟弟照祥和桂祥提拔起来。无奈这一双兄弟资质不佳,而且年幼丧父,家道中落,书也不曾念好,实在难当重任,为了这一点,她越发不愿回母家,省得见了这两个弟弟生气。
于是,她想了一会喊道:“小安子!”
“奴才在这儿。”小安子赶紧凑到她身旁,躬身答应。
“明儿你到方家园去一趟。”
“是。”小安子做出一脸孺慕恭敬的神色,“我也正想念着‘皇老太太’,要给她老人家去拜年请安。”旗人称祖母为太太,“皇老太太”是大家给慈禧太后母亲所加的特殊尊称。
她没有理他的话,只管自己吩咐:“你跟皇老太太说,我过几天,挑暖和天气,接她到宫里来。”
“是!”小安子自己跟自己商量似的,“可得捎点儿什么好吃的东西,孝敬皇老太太。”
“你把吉林将军进的那盒人参带了去。”
他答应一声,眼睛望着她,仿佛意有不足,还要讨点什么。
慈禧太后自然也不仅止于给一盒人参,她慢慢站起身来,走入套间,叫两名宫女打开一口箱子,把颁大行皇帝遗念时,顺手留了下来的一些珍玩,捡了几样,用只装奇南香手串的锡盒子装好,另外取了些贡缎衣料,又是用自己月例银子叫小安子到内务府去换来的一百两金叶子,一起扎成一个包裹叫小安子明天送回方家园。
“跟主子请旨,”小安子又问,“见了照公爷,可有什么话说?”
听这一问,慈禧太后的脸色便显得很威严了:“你告诉他,说我说的:叫他好好当差,散秩大臣也有班儿,轮到班儿,早早进宫,别老躲在屋里抽大烟!”
“是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小安子到敬事房回明原由,领了牌子,提着那个包裹出东华门,到了方家园的照公府。
他是最受照祥一家欢迎的客人,因为每一次来,都不会是空手。
因此,大家的眼光都落在他手里所提的包裹上,尤其是桂祥,巴不得能把包裹接了过来。但小安子不肯轻易脱手,他知道这位桂二爷不成材,东西到了他手里,先藏起一部分,将来对不上数,慈禧太后会疑心自己吞没,那可是辩不清的冤枉。
直待见了“皇老太太”,请过安,拜过年,他才当着大家的面把包裹解开,一样样清清楚楚地点交。这一次的赠赐比平日丰厚,照祥得到消息,赶快丢下鸦片烟枪,来到他母亲那里,等着好分东西,但表面上却只说是打听他所上的那个“夹片”,看慈禧太后如何批示。
“太后说了,近来忙得很,抽不出工夫回来。太后也挺想念皇老太太的,等过些日子,天儿暖和了,让我来接皇老太太到宫里玩儿。”小安子添枝加叶地说。
“她的脾气,好得多了吧?”皇老太太问。
“好得多了,”小安子说,“从前是叫肃顺气的。现在好了,谁敢惹太后生气?敢情是不要脑袋了!”
这一说照祥和桂祥都肃然动容,心中异常关切——他们都有个必须追根问柢,求得确切答案的疑问,苦于无人可以求教,现在有了!
于是照祥问道:“小安子,我要问你句话。”
“是!照公爷,你请吩咐吧。”
照祥看看屋里没有外人,便毫无顾忌地说:“现在到底是谁掌权?是太后,还是恭王?”
“自然是太后。”小安子毫不迟疑地回答,“大大小小的事儿,全是咱们太后一个人拿主意。每天养心殿召见,咱们太后怎么说,恭王怎么办。不过,恭王是立了大功的人,上头很看得起他,他说的话,太后总是听的。”
照祥弟兄又惊又喜,对望着要笑不笑,好半天说不出话。
小安子为了要证明他的话不错,随又举例:“不说别人,就说那位吴大人,原来是个道台,只凭咱们太后一句话,当上了江苏藩台,兼漕运总督,地方官都让他保荐。想想,咱们太后手里是多大的权柄?”
这一说,惹起了皇老太太的感伤,心里又甜又酸,不由得叹了口气说:“真想不到!”
这是说真想不到有此一天!小安子也约略知道,这一家当年曾受过吴棠的大恩,却不知其详,在宫里无从打听,眼前倒是问个明白的好机会。但他不敢,慈禧太后的脾气,最恨人提她那些没面子的事,只为一时好奇,惹出祸事来,可有些犯不上,所以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
这时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的桂祥可忍不住了,悄悄招一招手说:“小安子,你到我这儿来,我有样小玩意给你看!”
小安子信以为真,兴冲冲地跟了出去,走到垂花门外,四下无人,桂祥站住了脚,给他作了个大揖。
“怎么啦?桂二爷!”小安子慌忙拉着他的手问。
“我有一肚子的委屈,非跟你说说不可。”
一听这话,小安子吓一大跳,莫非他们弟兄闹家务,要别人来排解,或者评断是非?这是个绝大的麻烦,而且有慈禧太后在上面,万不能插手!否则怕连性命都不保。
因此,他急忙退后一步,乱摇着双手。
“桂二爷!”他神色懔然地说,“咱们把话说在头里,但凡我能效劳,汤里来火里去,凭桂二爷你一句话,小安子不含糊。要是我管不了,不该管的事儿,那……”他使劲摇着头:“我怕!我还留着我的脑袋吃饭哪!”
“嗳!”桂祥有些啼笑皆非,“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怎么能害你掉脑袋?”
“那,桂二爷,你有什么吩咐呢?”
“我托你在太后面前说一句话。”
“说谁啊,说照公爷?”
“不是!我说他干什么?我自己顾自己还顾不过来呢。”
这一下小安子明白了,是桂祥自己有所请求,“这好办!”他点点头,“你说吧!”
为了有求于小安子,桂祥把称呼都改了,“好兄弟,”他说,“你不知道我的委屈,我们家大爷,袭了爵,也还得了个散秩大臣,我哪,什么也没有。”
“我懂了。桂二爷,你是想求太后赏个差使。”
“一点都不错。”桂祥面有怨色,口中也有了怨言,“你看咱们太后,连吴棠都照应了,就是不照应同胞兄弟。老说我没有能耐,不错,我也知道我没有能耐,可是,请问,咱们那位七王爷,又有什么能耐?结结巴巴,连句整话都说不上来,又是都统,又是御前大臣,又是领侍卫内大臣,年下又派了管神机营,差使一大堆,这凭的什么?”
当然是凭的皇子的身分!小安子不愿去驳桂祥,但也不敢顺着他的嘴说,怕传到醇王耳朵里诸多不便,所以笑笑不答。
“再说,恭王的儿子载澂,不满十岁的孩子,年初二赏了三眼花翎,这又凭什么?还不是凭上头的恩典吗?好兄弟,”桂祥抚着小安子的肩说,“人比人,气死人!你说,我委屈不委屈?”
“嗯,嗯!”小安子劝他,“桂二爷,你也不必发牢骚,平白得罪人,何必呢?你就干脆说吧,想要个什么差使?”
“大的我干不了,小的我不干,就像我家老爷子生前那样,来个道台吧!”
“好,我跟太后去说。”
“慢着!我的意思是把粤海关道给我。”说到这里,桂祥又是兜头一揖,“好兄弟,这话全看你怎么说了!”
小安子慌忙避开。桂祥所求太奢,不知道能不能如愿,所以这样答道:“桂二爷,话呢,我一定给你带到。成不成,那全得看太后的意思。成了最好,一有消息,我马上来给你道喜。万一不成,你可别怨我。”
“当然,当然。我就重重拜托了!”
小安子倒真是不负所托,回到宫里,挑慈禧太后高兴的时候,把桂祥的要求很婉转地说了出来。
慈禧太后只是听着,什么表示也没有。小安子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便又小声说道:“桂二爷让我务必跟主子讨句回话……”
话犹未完,她一口唾沫吐在小安子脸上:“他在做梦,你也没有睡醒吗?”
小安子不曾想到碰这么大一个钉子。被唾了还不敢擦脸,自己打着自己嘴说:“奴才该死!”
“你以后少管这种闲事。”
“是,奴才再也不敢了。”
过了几天,风日晴和,慈禧太后派小安子去接她母亲进宫。一到方家园,桂祥赶紧把他拖到一边探问消息。小安子不愿说那遭了痛斥的话,同时心里也有股怨气要发泄,便起了个作弄桂祥的心思。
“好教桂二爷放心!”他装得极其认真的样子,“我把你的话一说,太后直点头,虽没有说什么,那意思是千肯万肯了!本来嘛,肥水不落外人田,有好缺,不给自己亲兄弟给谁啊?我看哪,今儿个老太太进宫,跟太后再提一句,明儿个太后就会交代恭王,马上降旨。桂二爷,你就等着召见吧!”
吃了这个空心汤圆,桂祥喜心翻倒,当时谢了又谢,便要向他母亲去说。小安子却又一把把他拉住了。
“桂二爷!”他说,“太后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宫里的事儿不管大小,不愿意叫人到外面去说,所以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一番话,千万搁在肚子里,连老太太那儿都得瞒着。要不然太后一生气,我挨骂倒是小事,说不定你那个事儿就有变化,把只煮熟了的鸭子给飞了,多冤哪!”
“不错,不错,你放心!”桂祥深深受教,“这件事儿,就你知我知。等旨意下来,我好好谢你。”
于是皇老太太这一天进了宫,等母女相会,谈论家常时,她把桂祥的希望又提了一遍。
对待母亲,慈禧太后自然要把不能允许桂祥的原因说出来,“唉!”她叹口气,“老二怎么这么不懂事呢?打长毛的军饷,一半出在粤海关,那个差使不好当!就算我愿意派他,恭王也不会答应。”
皇老太太一听这话,凉了半截,好半天才说了句:“不是说,大小事儿都是你拿主意吗?敢情,权柄不在你手里?”
“话不是这么说。我有我的难处。”
“凡事能够自己拿主意,就没有什么为难的了!”
这句话为慈禧太后带来了很大的刺激,但也是一种警惕和启示。她遇到这样的关于个人利害得失的权力的争取,常能出以极冷静的态度,一个人关起房门来,一想就是好半天。
俗语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三个多月,里里外外的大小官员调动得不少,除了吴棠以外,她要问一问自己,究竟哪些人算是自己所派的?凡有缺出来,首先要给在前方打仗的武将,那些早就“记名”的,遇缺即补,毫无变通的余地。
其次要酬庸这一次政变立了功的。再下来为了安定政局,调和各方,不得不安插一些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三类人,慈禧太后觉得军机处所开的放缺的名单没有错,但也有些人,只是出于恭王的提携:桂良因为是他的老丈人,才进了军机,虽是彰明较著的事实,到底资格是够了;文祥是恭王一派,不过正直干练,也还说得过去;像宝鋆,为先帝所痛恨,由内务府大臣降为五品顶戴,以观后效的人,如今不仅开复了一切处分,而且入直军机,这不是恭王徇私是什么?甚至连麟魁因为是宝鋆的堂兄,也当上了协办大学士。照这样一看,自己与恭王来比,到底权在谁的手里,连三岁小孩都明白。
想到这里,慈禧太后心里十分不舒服,同时也隐隐然有所恐惧。肃顺的记忆犹新,不可使恭王成为肃顺第二!果然有此一天,那情形就绝不能与肃顺相比——近支亲王,地位不同,满朝亲营,处境不同,肃顺有的弱点,恭王没有,而自己呢?从前可以利用恭王来打倒肃顺,将来又可以利用谁来制抑恭王?
老七如何?她这样自问。细想一想,醇王庸懦,而且关系不同,把他培植起来,一定会感恩图报,忠于自己,但只可利用他来掣恭王的肘,要让他与恭王正面为敌,他绝不是对手。
看来还要靠自己。垂帘之局,眼前是勉强成立了,但“祖宗家法”四个字是个隐忧,一旦闹翻了,恭王有这顶大帽子可以利用,不可不防。
这是过虑了!她想,已成之局,要推翻是不容易的,不过恭王可以把垂帘听政弄成有名无实。慈禧太后想起在热河时,肃顺决意“搁车”的那一幕,至今犹有余悸。旨意必须经过军机处,与当时必须经过顾命大臣颁行天下,道理是一样的,倘或恭王跋扈不臣,仿照当时肃顺的手法,施行封锁,那就除了屈服以外,再无别的路可走。
绝不能有这么一天!她这样对自己说。但是,照现在的情形下去,大权将全归于恭王,内有满汉大臣的支持,外有督抚节镇的声援,而且洋人都很买他的账,时势迫人,说不定有一天,他会自然而然地起了做皇帝的念头。
她不愿意这样想,而又不能不这样想。这使得她很痛苦,把玩着那枚“同道堂”的图章,心里有着无限的感慨,共患难的时候,倒还有“同道”,共安乐就要争权力了。
恭王应该是这样的人,因为她自己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权柄不可平分,也不能平分,总有一个人多些,一个人少些。现在,是恭王多些,不过还不要紧——幸亏自己发觉得早,从此刻开始就下工夫,一步一步,总有一天可以把这个劣势扭转过来。
“朝廷政柄操之自上,非臣下所得而专,我朝君臣之分极严,尤非前朝可比。”她默念着胜保的奏疏,在心中自语,“‘同道’难得,‘同治’难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