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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XIQUANZHUAN

“督办河南安徽剿匪事宜钦差大臣”胜保,会同曾做过直隶总督,因为英法联军内犯,防守不力而革职充军,后又复起,现任山东巡抚的谭廷襄,联衔具折“恭请皇太后圣躬懿安”,是个连曹毓瑛都未曾想到,不得不佩服胜保试探得巧妙的举动。

在胜保,此一举毫不费事,而肃顺和杜翰等等,却把他这一通轻飘飘的黄折子,看作泰山压顶般重,用出狮子搏兔似的力量来招架,光在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胜保这一着的高明。

第一个沉不住气的是端华,他手里摇着两通黄绫硬裱封套的请安折子,大声问穆荫:“老穆,你在军机最久,可曾见过这种新鲜把戏?”

“从未见过。”穆荫摇着头说,“本朝只有臣工给太上皇请安的先例,从无给皇太后请安的规矩。”

“那么,他们是什么意思呢?”

是什么意思?谁也明白,是有意抬举太后。尤其是把给太后请安的折子与给皇帝请安的折子放在一起,更可以清楚地表示出来,给皇帝请安不过是一种礼节——六岁的皇帝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请安折,而给太后请安,才是真正地表达了尊敬的意思。

赞襄政务大臣受先帝顾命辅保幼主,他们根本否认太后有接受任何外臣敬礼的资格。太后只是“母”后,在小皇帝未能亲政以前,不得不让她们为小皇帝代言,完成“亲奉纶音”的体制。太后没有独立的地位,如果有独立的地位,那就可以接收皇帝的权柄,使顾命大臣变得无所用其“赞襄政务”!

因此,顾命八臣每一个都感受到了打击,“此例不可开!”肃顺很严厉地表示了他准备制止的决心。倘或封疆大吏纷纷效法,群起尊奉太后,他们八个人的地位,立即就会动摇。

“是!”杜翰附和着说,“此例一开,必起揣摩之风,说不定就有建议垂帘的,那时再要压下去就吃力了。”

“继园这话不错。”载垣做了个提示,“咱们就商量该怎么办吧!”

“把他驳回去。”肃顺对焦佑瀛说,“你写个上谕,回头一起送给上头看。”

“这——?”焦佑瀛踌躇了。干了十几年的军机章京,不知拟过多少谕旨,其中各种花样都有,但把请安折子驳回去,这还是破题儿第一遭,竟不知如何着笔。

杜翰看出他的难处,便说:“当然也不光是驳回去。说不合体制,交部议处,就易于措辞了。”

“这怕不太好吧?”穆荫表示异议,“臣子给太后请安,皇上要处分这个臣子,那会引起物议。”

“怕什么!”肃顺冷笑道,“越怕事,越多事。继园的主意好,就交部议处。还有,缟素期间,怎么能用黄折子?也一起给写上。”

这就是欲加之罪了!请安折还能用白折子吗?穆荫心里这样在想,却再也不敢多说了。

就在这时候,曹毓瑛出现在门口。他一向非奉召不入军机大臣直庐,此时自然是有特别紧要的公务,需要当面请示,所以肃顺丢下了焦佑瀛这面,招手喊道:“琢如,有事吗?进来,进来!”

“是。”曹毓瑛手里持着一封信,安闲不迫地踱了进门,先朝上总请一个安,然后说道,“有个喜信,特来禀报列位王爷、大人。”

这一说,无不深感兴趣,每一个人都在心里转一转念头,却都猜不出是何喜信。只杜翰说了句:“可是京里有什么消息?请坐了谈吧。”

“正是京里有消息。”他看一看苏拉端过来的椅子,偏坐在一边,看着手里的信,“京里得到消息,安庆克复了……”

就这一句话,顾命八臣不约而同地轻呼一声:“哦!”个个都把身子往前俯了一下。

“是八月初一克复的,由北门进城,杀贼万余,文大人让朱学勤通知我,转陈列位王爷、大人,说消息绝对可靠,因未得曾国藩奏报,不便动用正式公文。”说完,把他手里那封信,顺手递交隔座的焦佑瀛。

焦佑瀛不敢先看,恭恭敬敬地转奉载垣。大家一面传观,一面都兴高采烈地瞻望前途,说是安庆克复,直薄金陵,十几年大患,一旦敉平,足以告慰大行皇帝在天之灵。自然也有人提到肃顺调护湘军的功劳,顺便灌上一顿米汤,把肃顺说得乐不可支。

曹毓瑛表面附和着,心里深有警惕。他刚刚遣专人为恭王发了一封密札,心里在考虑是不是要把安庆的捷报,也要转告恭王。因此,略略坐了一下,托词还有要公待理,辞了出来。

等他一走,太后也随即派太监出来“叫起”了。顾命八臣个个精神抖擞,列班晋见。行过了礼,载垣朗朗奏道:“皇太后、皇上大喜!”

两宫愕然,国丧尚未满月,何来喜事?说这话,措辞就欠检点,只是不便当面给他钉子碰,唯有面面相觑而已。

于是载垣便把安庆克复的确信,约略奏陈。这倒确是喜事,但西太后不愿现诸形色,而东太后反倒感伤,拿块素手绢擦一擦眼圈,叹口气说:“这个好消息,要早来一个月多好呢!”

早来一个月,大行皇帝生前便得亲闻,这一桩喜事也许能延续他的生命亦未可知。肃顺感于知遇之恩,自然是最了解东太后的心情的,便出班磕一个头说:“此是大行皇帝在天默佑所致。神灵不爽,益切瞻依……”说到这里,竟然哽着嗓子,不能毕其词了。

“起来,起来!”东太后颇为感动,安慰他说,“这你也有功劳。”说着转脸去望西太后,仿佛要商量什么似的。

西太后知道她的意思,赶紧抢在前面说:“都靠里里外外一条心,才有这个胜仗。朝廷自然要奖励出力人员,等曾国藩的折子到了再说吧!”

这样暂且搁置,是在眼前最简单而无不妥的处理办法,肃顺和载垣都无异议。于是西太后便提到回京和登极的日子,登极不过行个典礼,或早或晚均无不可,回京的日子肃顺原说过最早也得九月二十三,现在就依了他,自然也没有话说。要商量的只是许多细节。

“既然定了日子,大家不必挤在一起走,在这儿没有事的,可以先走。”肃顺想了想说,“奴才的意思,各宫妃嫔不妨早早回城,先安顿好了,等着侍候两位皇太后和皇上,岂不从容呢?”

“这话不错。”西太后点点头,“过了节先走一拨吧!”

“节前就可以走。反正今年不过中秋节。”

国丧期间,没有年节,但是,只有几天的日子,“来得及吗?”东太后这样发问。

“来得及,来得及!”肃顺一叠连声地答说,“奴才马上派人去拿二百辆大车,初十以前齐备。请皇太后传懿旨,让各宫妃嫔赶快料理,十一就走。”

“好。”西太后又说,“到九月二十三怎么样?皇帝是跟着梓宫一起走吗?”

皇帝离不开两宫太后,如果跟着梓宫一起走,那就都挤在一起了,办差十分麻烦,所以肃顺答道:“按规矩,皇上应该恭奉梓宫,沿途护视,可是皇上不曾成年,也不妨从权。奴才请皇上送梓宫离了热河,随着两位太后先赶回京,奴才亲自护送梓宫,按着站头走。这样子就事事稳妥了。”

两宫太后略略商量了一下,同意了他的办法。“还有件事,恭理丧仪,怕的人手不够,把惇亲王也派上,多少也好帮你们一点儿忙。”西太后不等他表示意见,便看着载垣说,“马上写旨来看。”

载垣答应着,回头向焦佑瀛使个眼色。他也不找待命的军机章京,到殿旁朝房一挥而就,送了进去,两宫太后钤盖了“御赏”和“同道堂”的图章,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事情就都办妥了。

太后的话交代完了,就该载垣有所陈奏。第一件事就是要处分胜保、谭廷襄一案。等讲明了原因,载垣又说:“臣等受先帝顾命,赞襄政务、辅保幼主,事事以祖宗成例为法,别无他意。”

这是解释不是故意与什么人为难,但东太后仍旧觉得诧异,用奏折给太后请个安,也不过表示一点敬意,有何不可?再说,别人敬重你,你反训斥别人一顿,这不是不识抬举吗?心里这样想着,便转脸去看着西太后,希望她能把他们驳回去。

谁知西太后居然很平静地说:“既然成例不许,就交部议处吧!”说着,便亲手在这道明发谕旨的“钦此”两字上盖了“同道堂”的印,顺手拿了给东太后。

这不是她尊重家法,她心里比东太后还气,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知道胜保还有一道奏请叩谒梓宫的折子需要批准,所以特意有所让步,以便在这个折子上有话好说。

如她所预料的,载垣对于胜保的另一个折子,建议“毋庸前来”,他的理由是:“军事要紧。况且就要恭奉梓宫回京了,不必多此一行。”

“这怕不大好。”西太后的语气缓和,而措辞有力,“人家用黄折子请安,交部议处,要来叩谒梓宫,又给驳了回去。外头不明白朝廷的苦心,倒像有意跟人家为难似的。如今打仗正得手的时候,士气要紧!咱们可千万不能做什么教带兵官觉得朝廷不体恤他们的事。”

这一番话说得载垣哑口无言,肃顺局促不安——他觉得失策了。胜保原就有所不满,今天西太后这番话要传了出去,徒然又结一重怨,不智之至。

这时载垣定一定神,还要勉强分辩:“圣母皇太后见得极是。臣等不让胜保来,无非怕在外的钦差、督抚都像他这样子,上折奏请,那会很麻烦。”

“什么麻烦?”

“那时候要不准,有胜保的例子在;要准了,都来叩谒梓宫,会耽误军事。”

这是没话找话说,肤浅无聊的游谈,西太后微微冷笑了一下,竟似不屑答理。反倒是东太后说了句:“胜保跟别人不一样,他是大行皇帝最喜欢的一个人,说要到灵前来哭一场,也是他做臣子的一番心意,凭什么不许他来呢?”

这又是一个钉子碰了下来,但也亏得有此一碰,才能接上话茬儿,“是!”载垣慌忙答道,“臣等遵旨。”

等顾命八臣退出,已到了传膳的时候。膳桌原是分开摆的,两宫太后因为有事商量,就吩咐在一张桌子上吃。两人相向而坐,小皇帝打横——这几天他玩蟋蟀着了迷,有一只由小太监建议,经他亲封的“紫头长腿无敌大将军”,是他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爱将”,不知怎么,不思饮食、毫无斗志,似乎是害了病的样子,小皇帝正责成张文亮“赶快把它治好”,此时急于“亲临视疾”,所以匆匆忙忙扒完一碗饭,吃了两块蜜糕,又喝了半碗汤,一溜烟走了。

两宫太后等小皇帝离了桌,才能静下来谈话,谈的是如何传懿旨,让各宫妃嫔先行回京,主要的难题是要决定什么人应该先走,什么人可以暂缓。

东太后除了一个人以外,其他一无成见。这个人就是丽妃。

“丽妃跟咱们一起走。”东太后以一种裁断的语气说,“她身子不好,又带着大格格,要多照应照应她。”

这话自然是西太后不爱听的,但她绝不肯在这些小事上与东太后生意见,所以很快地表示同意。

“至于别的人,我看……”东太后沉吟了一下说,“问问她们自己吧,谁愿意先走就先走。”

这是个好办法。于是等用完了膳,随即吩咐敬事房传谕各宫,结果所得到的反应大出两宫太后意外,没有一个人愿意先走,异口同声的回答是:“该当侍候两位太后,一起回京。”

“那怎么办呢?”东太后皱着眉问。

“我看,不是没有人愿意先回去,是日子太仓促了。”西太后算是看出了真相。

“实在也不必这么急!”东太后是最肯体恤人的,皱着眉说,“到热河快一年了,这儿简直也就是一个家了,哪能说搬就搬。唉——”

这一声长叹之下,有着对于什么人深表不满而不肯说出口来的意味。西太后自然明白,这个人必是肃顺,心里在想:你也知道肃顺可恶了吧?

但是,她口中所说的,却又是一套:“姊姊,你如果觉得可以让她们晚一点儿走,那,明天你就跟肃六他们说一声儿吧!”

这话使东太后大为诧异,每次召见八大臣,不都是你一个人拿主意,告诉他们如何如何,为什么这话又要别人来说呢?自己这样发问,却说不出口来,只怔怔地望着她。

于是西太后又说了:“也不是为别的,每一次都是我驳回他的,我做恶人的次数太多了,怕肃六真的跟我顶撞。我得顾咱们的身分,还能在那儿跟他拍桌子吗?所以还是我自己忍着点儿,姊姊,你跟他说好了,他听你的话。”

“妹妹,你这话可不对了!”东太后不知她的误会从何而来,只想着要赶快解释,“咱们俩,分什么你啊我的?肃六能听我的话,当然也能听你的话。就是他要记恨,也绝不能记你一个人。”

“话是不错。可是他们不会这么想。”

“会怎么想?是在想,凡事你都有意跟他们为难吗?”

西太后苦笑了:“姊姊,谁像你那么忠厚呀?”

“如果他们真的要这么想,我明儿个要跟他们说一句话,这句话一说,就全明白了。”

“姊姊!”西太后等了一会儿,见她未说,只好追问,“你倒是要说句什么话啊?”

不说话自然是有所踌躇。她对自己要说的这句话是不是太过分了些,觉得应该重新考虑,但禁不住西太后尽拿敦逼的眼光盯着她,终于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我要告诉他们,你的话也就是我的话。谕旨、批答不是两颗印吗?那当然就是两个人的责任。”

这是对西太后全力支持的表示,她心里不免得意,三言两语就换来如心如意的好处,然而也不免可怜她太老实,竟是如此容易受人摆布。

因此,她觉得自己也应该特别有所表示:“既然姊姊这么说,我照你的意思办就是了。明天我跟肃六他们说——你说,让她们什么时候走啊?”

“这……”东太后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合适,让双喜去打听打听,得有几天的日子,才能把行李料理好?”

于是双喜受命去访问各宫,同时又接到特别指示,去看看丽妃的情形。每到一处,无不听到怨声,太监宫女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大骂肃顺不通人情,见了双喜,知道她是两宫太后面前的红人,纷纷诉苦,要求至少过了八月半,最好是二十开外动身。

衔命遍访六宫的双喜,早知两宫的本意,成竹在胸,落得摆摆架子、显显手面,所以每遇拜托她向两宫进言宽限日期时,她总是很神气地答道:“好吧,我跟两位太后去回。看主子赏不赏我这个面子。”

于是总有人又这样说:“那还用说吗?谁不知道你是两位太后面前言听计从的大红人儿?只要有你一句话,准成!”

“那也走着瞧吧!”

就这样,双喜大模大样地一处一处走过去,最后到了丽妃宫里,静悄悄的声息不闻。等咳嗽一声,便有个宫女叫福儿的跑了出来,脱口便问:“双喜,你来找谁呀?可不是找你干兄弟吧?他给派到别处去了,你不知道吗?”

太监和宫女喜欢结干兄妹、干姊弟,原是由来已久的习惯。丽妃宫中有个小太监,遇见双喜,总是巴结着叫“姊姊”,但双喜看不上他。于是就有人笑那个小太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话传到双喜的耳朵里,气得一天不曾吃饭。自然也最恨人家把她跟那小太监扯在一起。

因此,这时听见福儿冒冒失失地开玩笑,顿时把她那张一路受了恭维,得意洋洋的俏脸拉了下来,一双金鱼眼一瞪,骂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看你这个浪劲儿,少在我面前摆!我又不是你的什么干兄弟,干哥哥。”

福儿一则知道是自己的错,再则也不敢得罪双喜,挨了顿臭骂,只得赔着笑,讪讪地问:“那么你找谁呢?”

“反正不是找你!你不配!我告诉你,我奉东宫皇太后懿旨,有话跟你主子说。你能替你主子担得下来,我就把话告诉了你,马上就走,省得惹你们讨厌。”

这一说把福儿的脸都吓黄了,慌忙告饶:“双喜姊姊,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跟你胡说八道了。再要说,就让我嘴上长个疔!”

“哼!你也知道你自己是胡说八道?你们这儿胡说八道的人多着呢!主子宽厚,纵容成你们这个样子。不是喝酒,便是赌钱,输了就偷,再不然就是嚼舌头,弄些没影儿的话来糟蹋人!”双喜越说越气,恨恨地又加了一句,“赶明儿索性等我回明太后,一人一顿板子,都给撵了出去,也让你们主子少生一点儿气!”

骂完了也不理福儿,管自己掀起帘子进了屋。恰好看到丽妃从里面出来,便定定神先请了一个安,抬眼看时,数天不见的丽妃越发憔悴了。

“双喜!”丽妃问道,“你在跟谁闹口舌呀?”

“是福儿。说话好没有道理。”

“别理她们。”丽妃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你忙得很,今儿来,必是有话说?”

“是啊!太后让我来看看丽太妃。只怕回头太后自己还要来。”

“啊,那不敢当。我到太后那儿去吧!”说着摸一摸脸,是要重新梳妆的样子。

双喜便走过去揭开覆在镜子上的锦袱,上面薄薄一层灰,可以想象得到,丽妃已好几天不曾用过镜子了。

自从大行皇帝崩逝,丽太妃自殉遇救以后,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常常可以整天不说话,宫女问她,也只是报以茫然的眼色。原来就怕烦嚣、喜清静,现在越发厌烦有人在她眼前,所以宫女不奉呼唤,就听进了她的声音,也不去理她。这时在窗外看见双喜在替她们代为侍候,才不能不赶了进来当差。

等打来脸水,扶着丽太妃坐下,她指着妆台旁边的一张凳子对双喜说:“你也坐!”

“哪有这个规矩?”双喜笑着回答。

“你是客,跟她们不同。你坐着,咱们说说话。”一面说,一面去拖双喜的衣服。

听她这样说,双喜才请了个安,在一旁坐下。映着北窗的光,细细打量着丽太妃,心里喝声彩:真是个美人儿!那细腻得如象牙似的皮肤,黑得像漆一样的头发,以及那一双顾盼之间慑人魂魄的眼睛,都不是一时的憔悴所能改变得了的。但是,虽美何用?只不过徒遭妒嫉而已。

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得有吟诗的声音,“谁呀?”她不由得问,“这么放肆!”

有个宫女拉一拉她的衣袖,向窗外一指——窗外一架鹦鹉,正学着丽太妃的声调在长吟:

争传婺女嫁天孙,才过银河拭泪痕!但得天家千万岁,此身哪得恨长门?

怪腔怪调,那煞有介事的样子,惹得双喜笑了:“你这个小东西,越来越鬼了!你也知道吟诗?”

双喜一面笑骂着,一面转脸去看丽太妃。这一看笑容顿敛,只见刚擦了一把脸的丽太妃,泪痕宛然,那不知名的幽恨浓浓地都堆在眉尖上。

别的宫女相顾无语,双喜却忍不住相劝:“怎么又伤心了?丽太妃,你千不看万不看,看在太后的分上。太后只一提起来就发愁,怕丽太妃老这么伤心,于身子不好。”

不说还好,一说越发勾起她的伤心:“也是为了太后,倘不是……”说到一半,她说不下去了,拿块热毛巾捂在脸上,好久才拿下来。眼泪虽已止住,眼圈却红得很厉害。

那头白鹦鹉倒又在长吟了:

银海居然妒女津,南山仍锢慎夫人。君王自有他生约,此去惟应礼玉真。

这一次双喜已打算好了,赶紧打岔问道:“念的是什么诗呀?”

丽太妃摇摇头,然后又说一句:“等几时闲了,我跟你慢慢儿说。其实,我也不太懂,这都是大行皇帝在的时候喜欢念的诗。”

“我明白了,是大行皇帝常常念,这小东西听会了?”

“倒不是从大行皇帝那儿学的。”有个宫女接口说了这一句。

然则这是丽太妃最近常念的两首诗,总有番意思在内,那是什么呢?双喜起了好奇心,想着得找个人把这两首诗讲一讲才好。

那头白鹦鹉也怪,不知它何以竟能记得那么多诗,这时倒又在念了:

豆蔻梢头二月红,十三初入万年宫……

刚只两句,双喜瞥见丽太妃又有伤心的模样,便蓦地站起来一拍手掌,喊一声:“咄!”把鹦鹉的“雅兴”给打断,然后转身过来,劝慰丽太妃。

正摇着手,还未开口,外面朗声宣报:“母后皇太后驾到!”

于是丽太妃慌忙拭一拭泪痕,一面起身,一面不安地说:“哟!我这副蓬头垢脸的样子,可怎么见驾啊?”

双喜动作敏捷,取过一把黄杨木梳,先替她把头发掠一掠平,可是来不及戴上“两把儿头”,东太后已经踏了进来。丽太妃先迎面请了个安,接着便奉太后上坐,待行大礼。

“不用,不用!”东太后指着丽妃的卧房说,“我到你屋里坐坐!”

双喜听这一说,便先赶过去打起帘子。东太后一进屋,在北窗下大行皇帝常坐的那张“西洋梳化椅”上坐下,丽太妃跟了进来要磕头,让她止住了。

“双喜呢?”

“奴才在这儿侍候着哪!”双喜娇滴滴地在门外答应了这一声,随即也掀帘进屋。

“你倒好!让你出来办事,一去就没有影儿了。”

双喜有意要显一显她在东太后面前的得宠,毫不在乎地笑道:“我正侍候丽太妃,等梳妆好了,要过去请安,谁知道你老人家等不及,倒撵了来了。”

“也不是我等不及。”东太后看着丽太妃说道,“我想一想还是不要你上我那儿去的好,省得见了面,有人不痛快,给冷脸子你看。有两句话,还是我自己来跟你说吧。”

这是指西太后,一见了丽太妃,总是冷冷地爱理不理。太后如此体恤,她又感激、又酸楚,强忍着眼泪答道:“太后的恩典,天高地厚,只怕我今生报答不尽了!”

“你别这么说。”东太后的语气极平静,“我也不是对你特别好。对你好,也只能摆在心里,宫里这么多人,不能教人说我偏心。只是大行皇帝临终之前一再嘱咐,要我好好儿照应你。你也该想着他身后还不放心你,自己当心自己的身子。像驾崩的那一天,你生了那么个拙主意,万一发觉得晚了,一口气接不上,你倒是落了个殉主的美名儿,叫我将来可怎么有脸见大行皇帝?”

这一番话责备得很严,丽太妃十分惶恐,双膝一跪,涨红了脸说:“太后教训得是。从今以后,我一定时刻记着太后的话。”

“对了,这你算是明白了,起来吧!”东太后极欣慰地说,“我还告诉你一句话,你带着大格格,九月二十三跟我一起回城。这一趟回去,也跟来的时候差不多,路上也舒服不到哪儿去。你趁早把身子养养好,才吃得了这一趟辛苦。”

“是!”丽太妃站起身问,“太后喝什么?我这儿还剩下一点儿好‘碧螺春’,沏了来你尝尝。”

“不必了!我得走了。”东太后起身又说,“我把双喜留在这儿,让她陪着你说说话,解个闷儿。”

这就是东太后的以德服人。丽太妃送了她回来,不住感叹,如槁木死灰般的一颗心,也渐渐萌发了一丝生趣,她留双喜在那里吃饭——各宫妃嫔都自己有小厨房,银米食料定下分例,按月或按日支领。丽太妃占便宜的是有个大格格,皇女的分例仅次皇子一等,并在一起支用,相当宽裕。而且大行皇帝在日,除了正膳由御膳房侍候以外,消夜小饮,常由这里当差,掌勺的宫女手艺极高,所以丽太妃宫中的饮馔精洁是有名的。这天为了巴结双喜,小厨房里特别做了几样好菜,小锅烹制,一离火就上桌,光是这一点,就是御膳房貌合神离、虚有其表的大件菜所不及的,因此,双喜以作客的身分,摆脱拘束,放量吃了一顿好的。

吃得太饱,需饮加姜熬浓的普洱茶消食,才喝了一碗,到了宫门下钥的时候,沉默得太久的丽太妃,难得有此心境比较开朗的一天,和可以谈得来的一个伴侣,所以听说双喜要走,顿觉黯然,怯生生地只把一双仿佛充满了离绪别意的眼睛望着她。

双喜原就舍不得走,再看到她的神情,益觉于心不忍,便把心一横说:“反正我是奉了旨的,今儿不回去也不要紧。跟太后去回一声就是了!”

这一说,丽太妃愁眉顿解,立刻叫了一个太监到烟波致爽殿去奏禀,说双喜奉懿旨陪伴丽太妃,得要明天上午才能回去。

宫女在妃嫔卧房中陪夜,照例是在床前打地铺,丽太妃不肯委屈双喜,要让她一床睡。这张七尺宽的红木雕刻、螺钿镶嵌的大床,大行皇帝曾经睡过,双喜不敢僭越,于是另外移了张藤榻来。铺好被褥,关上房门,丽太妃和双喜都卸了妆,却还不肯上床,坐着闲谈。

一灯荧然,两心相照,丽太妃凄凄恻恻地吐露了无限幽恨。双喜无法安慰她,她也不曾希望从双喜那里得到什么安慰,能有一个人以同情的态度倾听她细诉,在她便觉得是很难得的了。她早就看出,天下最势利的地方,莫如深宫,承恩得宠时,没有一个人不是把她捧得如凤凰似的,一旦色衰宠歇,所见到的便都是冰冷的脸——除非有权势,而权势如今在“西边”手里,倘非太后调护,只怕命运还要悲惨。

“唉!”神色凄黯的双喜叹口气,“说来说去,大行皇帝不是这么早归天就好了!”

“这就是那两句诗了:‘但得天家千万岁,此身哪得恨长门?’”

一提到此,正好触及双喜的疑团,随即问道:“丽太妃,你不是要给我讲一讲那两首诗吗?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老念老念的,连鹦鹉都听会了!”

“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念念那几首诗,心里就好过些。”丽太妃又说,“是大行皇帝教我的,我模模糊糊也懂,可是要叫我讲,我就讲不上来了。”

“说个大概的意思吧!”

丽太妃想了想答道:“这一共是六首诗,题目叫作‘古意’,是咱们大清朝刚进关的时候,江南一个姓吴的才子作的。大行皇帝跟我说,这六首诗大概是指顺治爷的一个废了的皇后,怕犯忌讳,故意安上那么一个题目。”

“诗里可说的什么呀?”

“那还有什么?无非红颜薄命四个字。”

谈到这里,双喜始终还未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丽太妃爱念这几首诗的原因却是明白了:必是这些诗中的意思,恰与她心里的感触相同,正好借它来诉自己的苦。

但是,那是个废了的皇后,这是个得宠的妃子,何能说得到一处?双喜真个越弄越糊涂,想一想好像有一点相同,便即问道:“顺治爷可是跟大行皇帝一样,也是年轻轻的就驾崩了?”

“是啊!”

“多可惜!”双喜忽有感慨,“当皇上都是天生来的福命,可是坐不了几年江山,就撒手去了,想想真是没有意思。”

“就是这话啰!所以,”丽太妃忽然问道,“双喜,你今年多大?”

“十九。”

“那还得几年。不过,也说不定……”

“丽太妃,”双喜忍不住抢着追问,“你说的倒是什么呀?”

“我是说,多早晚才能放你出宫。”丽太妃握着她的手,很恳切地说,“太后宠你,又是位最能体恤人的,一定不会耽误你的青春,早早放你出宫。多半还会替你‘指婚’,那时你可拿定了主意,千万别贪图富贵人家,宁愿清寒一点儿,顶顶要紧的,得拣个年纪轻、无病无痛的,一夫一妻,白头到老,比什么都强。”

双喜知道这是丽太妃亲身经验的肺腑之言,便也顾不得害羞,微红着脸,十分感谢地说:“丽太妃,你给我这几句话,可真比金子还贵重!太后倒是问过我,说是愿意拣个什么样的人家。”

“你怎么说呢?”

双喜低着头答道:“我不肯说,太后逼着非说不可,我就说:一个包衣人家的女儿,还能拣吗?太后说:包衣又怎么样?包衣当大官儿的也多得很,全看有人照应没有。太后又说:你要是觉得包衣身分低,我给你指一个‘上三旗’的,三等“虾”里头,年轻没有成家的多得很,你要愿意,我给你挑一个。只要肯上进,还结个十年八年,放出去当‘将军’,那就跟督抚并起并坐了。如果你贪图眼前舒服,我在内务府里替你找,再派上一两桩好差使,那也行。你自己说吧!”

“你又怎么说呢?”

双喜抬起头来,反问一句:“你想呢?”

双喜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格,不言可知,是想指配一个“上三旗”的三等“虾”——三等侍卫,将来说不定出将入相,便好受一品诰封。

于是丽太妃想了想,这样劝她:“‘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我不能说你的打算不对。不过我总有这么一个想法:亲事总要相配。谁要是觉得自己委屈了,或者高攀了,心里拴着个疙瘩,迟早会出毛病——把夫妇之情弄拧了,那可是神仙都救不了的心病,弄到头来,吃亏的还是女人。”

双喜很细心地琢磨着她的话,颇有领悟。说觉得自己委屈了,譬如英俊多才的贵公子娶个丑媳妇,或者年轻貌美的富家小姐嫁个人才不出众的寒士,心里千万个不情愿,一见了那口子,先就生气,这当然是怨偶。但说觉得自己高攀了,心里也会拴个疙瘩,这话,他人就见不到了。细想一想,自己果然嫁了个“上三旗”的名门之后,时时刻刻记着身分配不上人家,但凭太后指婚,拿鸭子上架,疑惑那口子嘴上不说,心里抱屈,这一来,自己必是老觉得欠了人家一点儿什么似的,哪还有一天舒坦的日子好过?

“嗳!”双喜以一种庆幸未犯错误的欣快声调说道,“多亏你这几句话,我算是想明白了。”

这样的神态和语言,对丽太妃是安慰,也是鼓励,让她意识到自己的活着,对别人还有点儿用处。于是笑着问道:“你怎么想明白了?说给我听听!”

双喜的想法实在很简单,就是丽太妃所说的那一个“配”字。“匹配”才是“良缘”,要嫁一个身分相等、家世略同,不必太聪明能干,但心地厚道,肯上进的人。只是这番想法,到底还不好意思细说,只红着脸笑笑答道:“反正我自己明白就是了。”她又加了一句:“我也不打算求太后的恩典。”

这样的表示,不难看出她内心中所持的态度。丽太妃在欣慰之外,也有浓重的感慨,都说“不幸生在帝王家”,却不知嫁在帝王家更为不幸。

两人心里都有许多事在想。一个在回忆过去,一个在憧憬未来,因此脸上的表情也大不相同,直待烛花轻声一爆,才把她们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不早了!丽太妃请安置吧!”

丽太妃摇摇头:“你要是困了,你先睡吧!我还坐一会儿。”

“那我就再陪你聊一会儿。”

“不!”丽太妃说,“你别管我,我每天都是这个样,有时一坐就是整夜。”

双喜一惊:“一坐就是整夜,那怎么行?”她又很郑重地说:“丽太妃,你可千万不能再糟蹋自己了!”双喜激动了:“你这样子,让太后伤心——除了一个人以外,谁都会替你伤心。”

这话使她动容,想一想自己虽斗不过,而且也无意去斗“这一个人”,但是无论如何,不能叫“这一个人”暗暗称快,而让其余的许多人伤心!所以她再一次鼓励自己,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那就睡吧!”她说,“我试一试,看看能把心静下来不能。”

第二天一早,双喜道谢辞去。回到烟波致爽殿,把丽太妃感激东太后苦心回护,以及决心打起精神好好过日子的话,悄悄密陈。有了这样一个结果,东太后算是了却了一件心事,少不得又把双喜夸奖一番。

接着谈到她衔命遍访各宫的情形。东太后又与西太后商量,定了八月二十起始,各宫妃嫔陆续启程。然后把敬事房首领传来,命他分别通知内务府和各宫,各自准备——这里面有许多琐碎的细节,大部分是各宫妃嫔为了自己方便而提出来的要求,需要太后亲裁,足足忙了两天,才得料理清楚。

但这是东太后在忙,西太后有意不问这些宫闱琐屑,她所留心的是臣工章奏。这天内奏事处递上来一个黄匣子,打开一看,第一道奏折具衔“山东道督察御史”董元醇,原以为是纠弹失职官员,看不了数行,瞿然动容,不由得念出声来:

窃以事贵从权,理宜守经。何谓从权?现值天下多事之秋,皇帝陛下以冲龄践祚,所赖一切政务,皇太后宵旰思虑,斟酌尽善,此诚国家之福也!臣以为即宜明降谕旨,宣示中外,使海内咸知皇上圣躬虽幼,皇太后暂时权理朝政,左右不能干预,庶人心益知敬畏,而文武臣工,俱不敢肆其蒙蔽之术。俟数年后,皇上能亲裁庶务,再躬理万机,以天下养,不亦善乎?虽我朝向无太后垂帘之仪,而审时度势,不得不为此通权达变之举,此所谓事贵从权也!

念到这里,西太后停下来想了一下,看这道奏折的措辞,是暗指顾命八大臣专权,对太后垂帘的理由,说得还不够透彻,且看他“理宜守经”说的是什么。于是接着往下念道:

何谓守经?自古帝王,莫不以亲亲尊贤为急务,此千古不易之经也,现时赞襄政务,虽有王公大臣军机大臣诸人,臣以为更当于亲王中简派一二人,令其同心辅弼一切事务,俾各尽心筹划,再求皇太后皇上裁断施行,庶亲贤并用,既无专擅之患,亦无偏任之嫌。至朝夕纳诲,辅翼圣德,则当于大臣中择其治理素优者一二人,俾充师傅之任,逐日进讲经典,以扩充圣聪,庶于古今治乱兴衰之道,可以详悉,而圣德日增其高深,此所谓理宜守经也!

念完这道奏折,她的心境就如当年听到被选入宫的消息时那样,除了一阵阵的兴奋以外,只觉得茫然不知所措。上这奏折的董元醇是怎样的一个人?这道奏折的本意,是与顾命八大臣作对,还是为恭王说话,或者目的在窥探意旨?难以分明。同时她也不知道如何处置这个折子。是照一般的惯例发下去,还是在召见八大臣时当面交代处置办法——如果是这样做,又该如何交代?

她的心里乱得很,好久才能静下来。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觉得这件大事,无论如何非先跟东太后商量不可。

等把这道奏折的内容讲清楚了,东太后脱口说道:“这个折子,好像专为六爷说话似的。”

这是旁观者清!西太后心想,本来所陈的三件事之中,所谓“理宜守经”一说,“更于亲王中简派一二人”,理由十分牵强。但是,这一来倒却好证明不是恭亲王的授意。如果他要指使言官上折试探,有的是好笔墨,不会找到这么个文字不痛不痒的人来出面。

于是她说:“算起来,六爷怕是今天、明天才得到京。这个姓董的御史,不会是六爷找出来的人。也许京里已经有了风声,这姓董的特意来这么个折子。”

“这姓董的是什么人啊?”

“谁知道呢?”西太后又说,“火候还不到,夹生的端上桌来,可真难吃了!”

她是说,这垂帘之议发之太早,反难处置。东太后亦深以为然,想了想说:“咱们先把它‘留’下吧!慢慢儿再看。”

这个办法恰与西太后的打算相同。她的用意是有所等待,等待恭王到京以后有消息来,同时要等待顾命八大臣表示态度,以逸待劳,较易措手。

因此,第二天一早,军机章京到内奏事处领折,逐件核对的结果,前一天的奏折就少董元醇的一件,而“奏事档”上写着一个“留”字,表示“留中”。

曹毓瑛早就料到西太后会作此处置,因此等领折的章京回来,他先问了一句:“全领回来了?”

“‘千里草’的那件‘留’下了!”

他还要说什么,对面八大臣治公的那间屋里,已经有了步履声、咳嗽声和吐痰的声音,便不再开口,心里在估量,等回明了领折的情形,会有怎样的反应。

果然,对面立刻就派人来请了。曹毓瑛到了那里,请过了安,然后把领回来的折子呈了上去,同时说道:“董元醇封奏一件,没有发下来。”

一听他这话,杜翰第一个就勃然作色,“这怎么行?”他大声嚷道,“这道折子不能留中的!”

载垣也表示不满:“全是这样子,把折子留下,咱们还能办事吗?”

肃顺则比较沉着,摆一摆手说:“慢慢儿商量!慢慢儿商量!”

曹毓瑛很知趣,知道他们有许多话是不肯在他面前说的,所以退后两步,请个安转身离去。刚回到自己屋里,只见杜翰走了出来,大声喊道:“来人哪!”

于是有个苏拉赶紧奔了过来,垂手喊一声:“杜大人!”

“你到内奏事处跟他们说,昨儿送上去的折子,还少一件。跟他们要回来。”杜翰又加了两个字,“快去!”

那苏拉答应着,疾步而去。不久回来覆命,说内奏事处已经到太后那里去要了,要到了立刻送来。

又过了不久,内奏事处的太监来回报:“董元醇的折子‘西边’留着看!”

载垣冷笑一声,没有作声。其余的几个大老,因为肃顺有“慢慢儿商量”的话,一时也不便表示意见。当天照常处理政务,把董元醇的这个折子,暂时就搁下了。

在宫里,东西两太后却又关起门来在密议。内奏事处根据赞襄政务大臣的通知,去要那个折子,已颇惹得西太后不快。奏章“留中”,诚然不合常规,但毕竟是君上的一种特权,这个特权运用得妙,可以化戾气为祥和——当然,特权只好偶一为之。像董元醇这个奏折,西太后在经过前一天晚上灯下独自思考的结果,原准备长此搁置,不作任何批答,等恭王有了消息来再说。这“留中不发”亦无任何结果,在军机处的术语,叫作“淹了”,既为大水淹没,谁也不必再去探问下落,同时谁也没有责任,所以是不会有冲突发生的。

现在顾命八臣不肯让这个折子“淹了”,那就逼得西太后非处置不可了。照她的意思,下一天召见,准备公开表明,接纳董元醇的建议。但处事一向平和的东太后,认为这样的表示太强硬了,恐怕“做不通”。

谈到实际效果,西太后不能不认真考虑。估量一下自己的地位和力量,还不到说一不二,要如何便如何的程度。这样,不能不想一个迂回缓和的办法。

于是,她想到了恭王,想到了恭王,随即又想到绝妙的一计,喜孜孜地对东太后说道:“咱们来个‘花花轿子人抬人’!”

这是句南方的俗语,只到过广西的东太后不知意何所指,便说:“你别跟我打哑谜了,有主意就干脆说吧!”

“咱们一件一件商量。先说给皇帝添派师傅……”

“那是应该的。”东太后打断她的话说,“这用不着商量,只让大家保荐能当师傅的人就是了。”

“好!”西太后用长长的指甲在原折上刻了一道“掐痕”,同时又说,“这是一件,商量定了。再说垂帘——那些人一张嘴就是‘祖宗家法’,家法可也不是哪一朝祖宗一手定下来的,时世不同,该变就得变,怎么个变法儿,咱们没有主见,让大家公议好了。国有大政,下王公大臣会议,不也是‘祖宗家法’吗?”

“这话不错。可有一件,‘他们’人多,七嘴八舌,斗口斗不过他们,这个办法还是不管用。”

“不要紧,我另外还有办法。”西太后很得意地说,“用人的权柄在上头,‘简派亲王一二人’,帮着顾命大臣办事,谁能说不行?咱们现在先让他们写旨,把简派亲王的名字空着,回头就填上六爷的名字,或者再加上七爷。这一来,会议的时候,六爷自然就会布置,预先安下人,不怕斗不过他们。”

东太后这才明白那句俗语的意思,是先把恭王抬起来,再由恭王来抬两宫。这一个彼此援引的办法,看起来比较光明正大,而且也不伤和气,东太后自然赞成。

于是第二天上午召见时,西太后把董元醇的折子发了下去,说了处理的办法,吩咐:“写旨来看!”

顾命八臣,相视失色。载垣首先提出抗议:“启奏太后,这个折子不该这么办……”

刚说了这一句,西太后用极威严沉着的声音把他打断:“那么,你们说,该怎么办?”

杜翰有一套话要说,便想越次陈奏,忽然觉得有人轻轻把他的衣服拉了一把,一看是肃顺,就不作声,让他去说。

“奴才几个下去商量定了,写旨上来。”

这是虚晃一枪,西太后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旨意既已述明,不必多说,让他们写了旨看,有不妥地方,另作指示也还不迟。所以点点头说道:“好吧!你们下去,照这个意思,商量好了,写一个‘明发’来看。”

这八大臣退出烟波致爽殿时,一个个脸色铁青,默然无语,但心里有个相同的想法:这是恭王与西太后密议的结果。有些人甚至认为西太后所指示的处置办法,也是预先说好了的,因为他们不相信她会如此“内行”,所说的话不但合于体制,而且恰中符节。

到了军机直庐,杜翰首先吩咐,保持警戒,把仆从苏拉一律驱得远远的,等关上房门,端华第一个先嚷了起来:“如何?我说恭老六这一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着好心!果不其然。这还是第一步,不给个下马威,后面的花招儿还多着哪!”

“闲话少说。”载垣愤愤地说了五个字,“写‘明发’痛驳。”

大家都无异议,接着便开门请军机章京来写旨。这天的领班是新近从京里调来的吴兆麟,当差很巴结,可是行情却不大摸得清楚。他把董元醇的“敬陈管见”一折拿了回来,跟他班上有数的几个好手一商量,大家早存戒心,都不愿意办这件烫手的案子,异口同声地表示,非他的大手笔不可。于是吴兆麟也就当仁不让了。

他握着笔心里在想,所谓“痛驳”,不过在道理上驳倒了事,措辞不妨婉转——这也是多少年来尊重言官的传统。因此,简简单单地一挥而就,用的都是四平八稳的套语。写完又找同事来斟酌,大家都说“很妥当”,他自己也觉得毫无毛病,随即送了上去交差。

哪知载垣才看了两三行,双眉就打了个结,等到看完,大摇其头:“不行!不能用!”

焦佑瀛与军机章京的关系不同,赶紧为吴兆麟回护,“看一看,看一看!”他走上来说,“有不妥的地方,改动一下子。”

“甭看了!”载垣把原折和旨稿一起递了过去,用“麻翁”这个昵称对焦佑瀛说,“麻翁,你来动手弄个稿子吧!痛驳!非痛驳不可。”

吴兆麟一听这话,讪讪地退了出去。这一下,焦佑瀛想不动手也不行了。略略思索了一下,有了个大致的意思,便即下笔,连写带改,不过半个时辰,便已脱稿。

稿子仍旧由载垣先看。因为是“明发上谕”,第一段照例撮叙原折案由,以明来源,没有什么看头;第二段一开头就说:“我朝圣圣相承,向无皇太后垂帘听政之体,朕以冲龄仰受皇考大行皇帝付托之重,御极之初,何敢更易祖宗旧制?”看到这里,载垣击节称赏:“这才是大手笔,几句话就击中了要害!”说着他又把这一段文字念了一遍。

“果然好!”肃顺也称赞,“立言得体。”

听得这话,焦佑瀛脸上飞金,笑容满面地谦虚着:“哪里,哪里,王爷和中堂谬奖了。”

“别客气了!”端华提议,“干脆让麻翁自己念吧。”

于是焦佑瀛从载垣手里接过自己的稿子,站在中间,扯开他那天津卫的大嗓门,朗朗诵念:

且皇考特派怡亲王载垣等赞襄政务,一切事件,应行降旨者,经该王大臣等缮拟进呈后,必经朕钤用图章始行颁发,系属中外咸知。其臣工章奏应行批答者,亦必拟进呈览,再行发还。该御史奏请皇太后暂时权理朝政,殊属非是!

这一段念完,焦佑瀛停下来等待批评。景寿本想说话,“御赏”和“同道堂”两方图章,是两宫受大行皇帝亲手所赐,抹煞这个事实,有欠公平,而且出以幼主的口气,也有伤忠厚。

只是他向来口齿拙讷,未及开口,杜翰已大赞“得窍”,其余的人哗然附和,景寿就再也无法启齿了。

这时焦佑瀛又精神抖擞地“痛驳”另简亲王之议,他是这样写的:

伏念皇考于七月十六日子刻,特召载垣等八人,令其尽心辅弼,朕仰体圣心,自有深意,又何敢显违祖训,轻议增添?该王大臣等受皇考顾命,辅弼朕躬,如有蒙蔽专擅之弊,在廷诸臣,无难指实参奏,朕亦必重治其罪。以上两端,关系甚重,非臣下所得妄议。

“不错!这‘非臣下所得妄议’,前面也说得很透彻。不过……”载垣说到这里,环视诸人,做了个征询意见的表情。

为了迎合载垣,杜翰很直率地说:“似乎还不够一点儿!”

“对了。”端华也说,“我听着也像是少了一两句话。好有一比,好有一比……”

他的比方没有想出来,肃顺不耐烦了,手一挥,向焦佑瀛说道:“不必客气,给加两句训斥的话!这姓董的,心眼儿太脏!”

“嗯,是!”焦佑瀛口里答应着,脸上却有踌躇之色。

“麻翁,”杜翰指点他说,“来两句诛心之论,再断然痛斥一句就行了。”

大家都如此说,焦佑瀛便也不暇多推敲了,坐下来提笔在“朕必重治其罪”之下添了两句:“该御史必欲于亲王中另行简派,是诚何心?所奏尤不可行!”

这一添改,端华大叫:“痛快,痛快!”除了景寿默不作声以外,其余的亦都表示十分满意。

最后还有一段,是关于“朝夕纳诲”的,也一概严词驳斥。这一节,在原折就是个陪衬,无关宏旨,所以驳斥的理由亦就不暇去推敲了。

定稿以后,载垣吩咐:“立刻缮具,马上送进去。”

为了求迅速,焦佑瀛亲自到军机章京办事处所去料理。谕旨的款式,“廷寄”每页写八行,“明发上谕”每页写六行,每行的字数都有一定,因此誊清的时候,可以算准字数,分别抄缮,等抄齐并在一起,上下合拢,只字不错,这有个专门称呼,叫作“伏地扣”。焦佑瀛原是弄惯了这一套的,亲自指挥之下,自然丝丝入扣。须臾抄成,他跟吴兆麟两人,一个看一个读,校对无误,随即装入黄匣,送到内奏事处,转递进宫。

西太后才看了几行,脸色大变,再看下去,那双捏着奏折的手不断发抖,及至看完,竟顾不得太后的仪制,霍地站起身来,带翻了放在茶几上的黄匣,也不管了,踩着“花盆底”结结阁阁一阵急响,直奔东暖阁。把走廊上的宫女们吓坏了,不知出了什么事。

这时刚传完膳,东太后正喝着茶,拿支象牙剔牙杖衔在嘴里,一看西太后冲了进来,脸色发青,嘴唇发白,形容可怕,慌忙起身问道:“妹妹,怎么啦?”

“姊姊,你看,”西太后使劲把那道“明发”一甩,“简直要反了!”

东太后知道事态严重,自己对自己说:要稳住了!因此她先不作任何表示,从西太后手里接过谕旨,摊在炕几上,细细看了下去。

她肚子里的墨水有限,但这些奏折和上谕上习用的套语,听也听熟了,所以看得虽慢,却没有不明了的意思。等到看完,自然也很生气:“这真是不成话!”她指着最后一段又说:“就像‘朝夕纳诲一节,皇考业经派编修李鸿藻充朕师傅,该御史请于大臣中择一二人,俾充师傅之处,亦毋庸议!’这简直就不讲理嘛!皇帝不能只有一个师傅,说请添派一两个人,哪儿说错啦?怎么也是不分青红皂白地‘亦毋庸议’呢?”

“哼!”西太后冷笑道,“这在他们又算得了什么?连咱们姊妹儿俩,他们都没有放在眼里,把‘御赏’和‘同道堂’两个图章,愣给拨皇帝账上!这还不说,什么叫‘奏请皇太后暂时权理朝政,殊属非是’?打狗还看主人面,皇帝能用这种口气训斥董元醇吗?姊姊,这几个混账东西无父无君,皇帝要落在他们手里,你看会调教成一个什么样子?还不调教得忤逆不孝吗?那时候还有咱们过的日子吗?”

东太后细想一想,果然,“殊属非是”这种话,等于皇帝反对太后,大为不妥,于是摇着头说:“是啊,实在不像话!”

“还有,”西太后又指着第二段说,“另行简派亲王一起办事,这话又哪儿错了?怎么问他:‘是诚何心?’哼!”她的脸色越发阴沉了,嘴角两条弧线斜斜垂下来,十分深刻,微微点着头,慢慢说道:“我倒明白了!”

东太后不知她想到了什么,怔怔地望着她,只觉得她的脸色越看越叫人害怕,于是便低声劝慰她说:“妹妹,闹决裂了不好,你总要忍耐!”

一听这话,西太后大起反感,但是她极快地把一股怒火压了下去,很冷静地体认到一个事实:东太后和皇帝,现在正是对她最有用的时候,无论如何不可自己先生意见。因此她特别摆出一副顺从的面貌,深深点头,先表示接受劝告。

但是,话还是要说,“姊姊,”她也放低了声音,“事情到这个样子,咱们可一步走错不得,要不然,那可真难说了。”

看她这话后面似乎隐藏着不测之祸的语气,东太后吓得蓬蓬心跳,伸出一只冷汗的手,捏着西太后的手腕问道:“妹妹,你说明白一点儿!”

“你总听大行皇帝讲过,咱们大清朝开国的时候那些事儿吧?”

“听说过啊!难道——?”东太后想到那些诸王砍杀的骨肉之祸,打了个寒噤,说不下去了。

西太后似乎未曾看见她的神色,管自己说了下去:“载垣这个王爵怎么来的?还不是当年老怡王帮着雍正爷的功劳吗?”

一提到雍正朝的伦常剧变,东太后越发心惊胆战,“妹妹,”她颤声问道,“你说,他们敢那样子吗?”

“有什么不敢?”西太后逼视着她说,“你倒想一想,哪一朝的军机大臣胆敢阳奉阴违,不照上面交代的话写旨?又有哪一朝的军机大臣,胆敢公然来要留中的折子?六爷那么精明强干的人,他们都敢跟他作对,还怕着咱们孤儿寡妇什么?”

这倒不是她故意吓人,说实在的,她内心中亦有此恐惧,尤其因为绝大部分的禁军在载垣、端华、肃顺三个人手里——东太后还想不到此,但已被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了。

“那,妹妹,那该怎么办呢?我看,总得要忍,等回了城再说。”

“回了城是回了城的话。”西太后毅然决然地说道,“还是要召见,问个明白。”

“不,不!”东太后摇着她的手说,“慢慢儿再说。一下碰僵了,反而逼出事来。”

西太后当然希望激起她的愤怒,好联成一条心来对付这跋扈的八臣,但是也不希望她过于胆小软弱,所以特意用不在乎的口气鼓励她说:“姊姊,你别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凡事有我!”

东太后无可奈何,只一再叮嘱:“回头好好儿说,话别太硬了!”

“我懂!”西太后说了这一句,走出东暖阁,传懿旨:“请皇帝来!换上袍褂。”

皇帝跟小太监正在后苑斗蟋蟀,玩得正起劲,听说太后传唤,老大不愿。但张文亮知道,要换袍褂是有正经大事要办,于是又哄又骗地把皇帝弄出了后苑,等换好衣服送到殿中,两宫太后已端然坐在御案后面等候,同时顾命八大臣也已应召而至了。

在西太后,自然知道这一次见面,必有一番激烈的争执,东太后是个在这种场合派不上用处的人,一个人对付八个人,舌战群儒不见得能占上风,所以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至于顾命八臣,原来还存着一个想法,以为两宫召见,可能是对这道“明发上谕”的内容,要讨价还价一番。果真如此,为皇帝添派师傅,自然可以让步,此外两点,特别是简用亲王一节,绝无通融的余地。其后接到来自烟波致爽殿的太监的报告,说是西太后怒不可遏,这才知道不是什么讨价还价,而是根本做不成交易。事到如今,如箭在弦,肃顺把载垣、端华找了来,匆匆商谈了一番,然后载垣又把杜翰拉到了一边,耳语了几句,才一起进见。

因为各存戒心,所以一上来的气氛就显得异样地僵冷难堪,连六岁的小皇帝都觉察到了。平时随两宫临御,总显得有些不安分,要东太后不断叮咛哄骗,甚至轻声呵斥,才能安静下来,这天在东太后身边,不言不语,只是仰着头,以畏怯的目光看着他生母的深沉的脸色。

行过礼起来,有片刻的僵持,然后西太后以严厉的眼色,慢慢从八大臣脸上扫过,用极冷的声音问道:“这道上谕,是谁教这么写的?”

“是臣等共同商定的。”载垣这样回答。

“你们都是国家大臣,在内廷当差多年,我倒要问你们,什么叫‘上谕’?”

这话问得很厉害,如照字面作最简单的解释:“上面所谕”,那么这道明发就显然违旨了!载垣一时无从置答,便把身子略闪了闪——这是一个暗号。

于是杜翰越次陈奏:“跟圣母皇太后回奏,皇帝出面所下的诏令,就是上谕。”

“对了,皇帝还小,所以……”

“所以,”杜翰抢着说道,“大行皇帝才派定顾命大臣,辅弼幼主。”

这样子不容“上头”说话,岂止失仪,简直无人臣之礼,照“大不敬”的罪名,不死也可以充军,而杜翰居然就这样做了!两宫太后相顾失色,尤其是西太后,那股怒气一阵一阵往上涌,差点就按捺不住。但是,她终于还是忍了下去,只暗暗咬着牙在心里说:我非垂帘听政不可!等把权柄收回来了,看我收拾你!

这一转念间,她复趋冷静,冷笑一声:“哼!你们辅弼得好!借皇帝的口气训斥太后,天下有这个理吗?”

这时载垣又说话了:“上谕上并无对太后不敬之词。”

“那么,这‘殊属非是’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那是指斥董元醇的话。”

“董元醇为什么该指斥?”

“因为,因为董元醇莠言乱政。”

这“莠言乱政”四字,西太后不大听得懂,但也可以猜得出来,便问:“董元醇的话错了吗?错在哪儿?”

载垣未及开口,肃顺已做了回答:“董元醇的错在哪儿,谕旨上已说得明明白白,请太后自己看好了!”

他的声音很大,且以突出不意,把小皇帝吓得一哆嗦,越发往东太后怀里去躲。西太后一眼瞥见,更生警惕,如果不能垂帘听政,幼主在他们肘腋之下,唯有俯首听命而已。

这一转念间,她更坚决也更冷静了,拿起了那道上谕看了看说:“好!那我问你,替皇帝添派师傅,这也错了吗?难道皇帝在书房里,只有一位师傅?”

提到这一点,东太后也有话可说了:“师傅是要添派,大行皇帝在日就跟我提过,说还要找道德好、年纪长的大臣,派在上书房当差。”

“你们听见了没有?”西太后看着杜翰又说,“别人不知道,杜翰总该知道,当初先帝的师傅,除了你父亲以外,还有几位?”

“奴才知道。”肃顺很随便地接口,“大行皇帝跟母后皇太后说的话,跟奴才也说过,说过还不止一遍,不过那得等回了城再办。此刻是在行在,皇上也刚启蒙,李师傅一个人尽够了。”

“就算一个人够了,难道说都说不得一句?”

这是针对“亦毋庸议”那句话所提出的反驳,而肃顺居然点头承认:“对!说都说不得一句。凡此大政,奴臣几个受大行皇帝的付托,自然会分别缓急轻重,一样一样地办,非小臣所得妄议。而且董元醇也不是真有什么见解,无非闻风希旨,瞎巴结!”

这一番话说得西太后怒不可遏,一拍桌子,厉声训斥:“你们八个太跋扈了!不但一手把持朝政,还想一手遮尽天下人耳目。你们眼里还有皇帝和太后吗?”

肃顺丝毫不让,抗声答道:“本来请太后看折子,就是多余的事!”

西太后既怒且惊,还怕是自己听错了,所以追问一句:“什么?”

哪里是听错了?肃顺用极大的声音又说:“顾命之臣,辅弼幼主,不能听命于太后,请太后看折子,原是多余的事!”

西太后气得发抖,东太后也是脸色发白,惊恐莫名,小皇帝更是两眼睁得极大,齿震有声。这副可怜相,看在西太后眼里,顿生无限悲痛,而从悲痛中又激生了责任感和勇气,于是态度更加强硬了。

“皇帝在这里,”西太后指着幼主说,“他还不会说话,你们自己看吧,六岁的孩子离不了娘!不是我们姊妹俩替他做主,谁替他做主?”说到这里,她把董元醇的原折和拟进的上谕往前面推了一下:“你们可听清楚了,我现在传皇帝的旨意,把这些折拿回去,照昨天所交代的话,重新写旨!”

争了半天,又绕回原来的地方!载垣和肃顺非常懊恼,互相对看了一下,是用眼色来商量如何处置。这时杜翰又感到自己该说话了,踏上一步,扬着脸说:“国事与家事不同。请太后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哼!”西太后冷笑道,“太后的话说了不算,皇帝可又太小,还不懂事。照这样子,你们爱怎么办怎么办!何必还要问我们姊妹俩?”

这几句话语气比较平和,但驳得极有力量,顾命八臣一时都作不得声。最后是杜翰愤愤地说了一句:“太后如果听信人言,臣不能奉命!”

“你要抗旨吗?”西太后厉声责问。

“臣不敢抗旨,可是请太后也别违反祖宗家法。”杜翰的声音也不轻。

当此开始,一句钉一句,各不相让,争辩的声音也一句高似一句,偌大的殿廷似乎都震动了。太监宫女无不惶然忧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就是大行皇帝在日,遇到丧师失地的军报递到,龙颜震怒,拍案大骂,也不致如此令人惊恐。

太监宫女都是这样,小皇帝更可想而知了。在他眼中,那八个人其势汹汹,似乎要动手打人似的。他想问一问,却容不得他开口;他想找着张文亮带他去躲起来,却又看不见张文亮的人影,而且被母后紧紧搂着,也不容他躲开。

于是他只有忍受着恐怖。尤其是见了肃顺的那张大白脸,不断想起别人为他所描摹的奸臣的恶相,所以只要肃顺一开口、一动脚,他先就打个寒噤。偏偏肃顺越争越起劲,忘其所以地一步一步走近御案,小皇帝的紧张恐怖终于到了极限,“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同时把东太后的身上都尿湿了。

这一哭,两宫太后、顾命八臣无不大吃一惊。东太后心疼小皇帝,倍觉凄惶,但是,她为愤怒所激,脸上不肯露出软弱的神色,一面拍着小皇帝的背,一面大声说道:“你们都下去吧!有话留着明儿再说。”

载垣、肃顺、端华和杜翰都没有想到有此意外的局面,皇帝都吓得哭了,心中也不免惶恐抱歉,因此默无一言,跪安退出。

当然,没有一个人心情不是沉重的,回到军机直庐,大家也都懒得开口。好久,载垣才说了一句:“无趣得很!”

“明儿怎么样呢?”杜翰问说。

“不是说‘留着明儿再说’吗?”端华大声说道,“明儿看吧!反正宁可不干这个差使,也不能丢面子。”

“四哥!”肃顺不悦,“你就是这个样,说话总是不在分寸上。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事,咱们遵祖制、受顾命,替国家办事,不能不据理力争。董元醇这个折子要驳不掉,马上就另换一班人到这儿来了,咱们倒不如趁早告假,回家抱孩子去!”

肃顺这一番话,等于提示了一个宗旨,董元醇“敬陈管见”一折,非照已送上去的旨稿交发不可,没有丝毫调和的余地。

不过肃顺对端华所说的话细细推敲,也仍旧有着争面子的意味在内,或者说是为了保全威信。肃顺非常了解,自己树敌太多,必须掌握绝对的权力,维持全面的威信,才可以长保禄位和安全。如果不能“挟天子”,不但不能“令诸侯”,而且“诸侯”必会“清君侧”。因为有这样的警惕,他感到事态严重,必得对未来的情况,作个确切的估计,想好应付的步骤。

于是这天下午,等午睡起来,他派人把载垣和端华请了来,在水阁中秘密商议。屏绝婢仆,由他的两个宠妾亲自侍候。

未谈正事以前,载垣就已想到要商量的是什么,所以提议把杜翰找来一起谈,“继园是一把好手,挺卖力的。”他说,“咱们诸事不必瞒他。”

“不!”肃顺使劲摇着头,“就咱们三个好了。”停了一下他又说:“有些事,只能咱们三个心里有数。”

这话中的深意,连粗鲁莽撞的端华都已听了出来,懔然改容,极注意地看着肃顺。

“这件事闹僵了!我刚才一个人细想了想,那一道‘六行’,措辞也太硬了一点儿。”肃顺紧接着又说,“不过这也不必去说它了,现在咱们想办法对付明天吧!”

“就是‘西边’一个人横行霸道。得想办法把她压一压。”

“不错!我原来就打算着分见两宫——咱们得把两宫分一分,一位是正宫,一位是西宫。”

“分得好!”端华这一刻的脑筋又清楚了,“咱们给它来个‘尊东抑西’。教大家知道,谁是当家的正主儿!”

载垣也认为这是个绝好的策略,但那是往远看的久长之计,明天要对付的仍是两宫一体,看来还有一番大争辩,想到西太后的词锋,他有些气馁:“也不知她从哪儿学来的。好一张利嘴!抽冷子给你来一句,真能堵得人心里发慌。”他摇摇头又说:“我看,还是得找继园,才能对付得了她。”

“何必跟她费唾沫?”端华大声说道,“这没有什么可争的!她说她要做主,就让她做主好了,看她有什么本事把谕旨发出去!”

这真是语出惊人了!能说出一句话,教人惊异深思,这在端华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而他自己却还不知道,看着肃顺和载垣相视不语、目光闪烁的神情,困惑地问道:“怎么啦?我的话又哪儿错了?”

“四叔!”载垣带些开玩笑的口气说,“倒看不出,你还真行。”说着便用假嗓子哼了句摇板:“一言惊醒梦中人……”

肃顺的两个宠妾在后房听得奇怪,原是有机要大事商议,怎么忽然哼起戏来了呢?于是赶出来一看,都抿着嘴笑了。

“行了!”载垣大声说了这两个字,转脸问女主人:“你们家今儿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御膳房送了一桌菜,看样子还不坏。”

“喔,中秋到了,‘秋风’起了!”载垣点点头说,“既然菜还不坏,就吃吧!”

第二天一早,宫门口格外热闹,车马纷纷,揖让从容。许多平日可以不上衙门的冷曹闲官,这一天都遇到了,未曾寒暄,往往先来一句讶异之词:“咦!阁下也来了!”然后相视一笑,会意于心,彼此都是来打听消息的。

但实际上只能说是等候消息。消息最灵通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内奏事处,位处深宫,等闲难到;一个是军机直庐,虽在二宫门口,但沿袭传统,关防特别严密,禁止逗留窥探。话虽如此,平日如有事打听,也还不妨藉口接头公事,找出相熟的军机章京来略谈几句,不过这一天却绝对不行。接了吴兆麟的班的曹毓瑛,估量到将有一场大风暴发生,不管是谁,要卷入这场是非的漩涡,后果会极严重,所以特别提示同僚,预作戒备,每个人都是静悄悄地处理着分内的事务,不乱走一步,不多说一句,气象森严,显示出山雨欲来的那种异样的平静。

他那一班人,除了郑锡瀛以外,其余的无不相知有素,默契甚深,一直能够保持极圆满的合作。因为如此,有人发现了焦佑瀛的那一份“痛驳”董元醇的草稿,随即便声色不动地密密收藏,同时悄悄地告诉了曹毓瑛。他们有着相同的看法,董元醇的原折和焦佑瀛的旨稿一定会“淹了”,所以这一份草稿,便成了这一重公案中,留在军机处的唯一的档案,将来说不定会发生极大的作用。

第一步是料中了,从内奏事处“接折”回来,细加检点,前一天送上去的奏折和上谕都已发回,独缺“敬陈管见”一折和“痛驳”的旨稿。但是下一步的发展,却是曹毓瑛再也想不到的。

“琢翁!”许庚身到他身边,附耳低语,“‘八位’大为负气,看样子是要‘搁车’了!”

大车下闸不走,称为“搁车”,这譬喻用在这里,不知作何解释。曹毓瑛便问了句:“怎么回事?”

“发回各件,八位连匣子都不打开,说是:‘不定谁来看,且搁在那儿再说。’”

“好狠!”曹毓瑛失声而道,望着许庚身半晌作声不得。

这确是极狠的一着,诏旨不经军机,便出不了宫门,这就像掐住一个人的脖子那样,简直是要置人于死地了。曹毓瑛和许庚身从这一刻起便已确信,顾命八臣断难免祸,因为这已构成叛逆的行为,是没有一个在上者所能容忍的。

他们也很明白,这一个空前严重的僵局,唯一的一个解消的机会,系于两宫召见,而顾命八臣有所让步,痛驳的上谕能够经过修改以后发出,这样虽已伤了和气,究还不算十分决裂。但是,随着时间的消逝,这个机会是越来越渺茫了。

于是,对面屋里的大老,也有些沉不住气了!穆荫比较持重,不希望有此僵局出现,不时踱到走廊上,望空沉思。直到日色正中,依旧没有“叫起”的消息,心里不免焦虑:这样子下去,是怎么个收场呢?

其时在深宫的两位太后也正彷徨无主,五内如焚,想不出一条可走的路。她们从昨天下午开始,除了归寝的时间以外,一直都在一起,谈到载垣、端华、肃顺和杜翰的咆哮无礼,岂止犹有余悸,直是越想越怕。东太后原来因为大行皇帝赏识肃顺,总多少还对他另眼相看,不管西太后如何批评他,她口头不说,心里每每不以为然,认为她是恶之欲其死的性情,说得太过分了些。但经此一场冲突,东太后对肃顺的观感是完全改变了。

因为她有此态度上的大转变,西太后觉得正该一鼓作气,冲破难关,“反正已经破脸了!”她说,“倒不如就此办出个结果来。”

东太后没有作声。心里在想:如果能办出个结果来,自然最好,只是应该如何来办,她实在茫无所知,所以无从置喙。

“我想,明天还是要召见……”

“不,不!”东太后急急打断她的话,“老跟他们吵架,也不成体统。而且……”她赧然地摇摇头。

西太后知道她的意思,那种激烈争辩的场面,她已是望而生畏了。其实西太后自己也不免存有怯意,特别是因为东太后连在紧要关头上说一两句话的能耐都没有,靠自己一个人跟他们争,有时话说僵了,转不过圜来,也是件很麻烦的事。所以第二天召见之议,便就此打消了。

“我在想,还是得搁一搁,等事情冷了下来,比较好说话。”

对于东太后始终不改和平处置的本心,西太后深为不满,只不便公然驳她,微微冷笑着说:“咱们倒总是往宽的地方去想,无奈他们老是往狭的里头去逼。难道真要逼进宫来才罢?”

《逼宫》的戏,东太后是看过的,心中立刻浮起曹操和华歆的脸谱,同时也想到肃顺和杜翰这些人的样子,不由得就打了个寒噤。

“你看着吧!”西太后又说,“照这样子下去,说不定他们就会把咱们那两方图章硬要了去。到那一天,咱们手里还有什么?”

“那不会吧?”东太后迟疑地说。

“不会?哼,你没有看见他们写的是:‘必经朕盖用图章,始行颁发。’皇帝何尝盖过那两方图章?瞪着眼撒谎都会,还有什么事不会?”

“那不给!”东太后极坚决地说,“不管他们说什么,图章绝不能交出去。”

话越扯越远,谈到深夜,除却暂时搁置以外,别无善策。西太后一觉醒来,倚枕沉思,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忽生灵感,觉得暂时搁置也好。趁这几天,要把顾命大臣凌逼孤儿寡妇,甚至把皇帝吓得大哭,遗溺在太后身上的惨状,宣扬出去,让大小臣工纷纷议论,批评肃顺这一班人大失人臣之礼。有了这样一种形势,就可以把顾命八臣的气焰压了下去,那时再来处理“敬陈管见”一折,阻碍就会少得多。

主意是打定了,却不与东太后说破。她把昨天下午送进来,已经看过的奏折都发了下去,然后拿着董元醇的原折和焦佑瀛所拟的旨稿到了东暖阁。

两宫见了礼,道了早安,西太后安闲地说道:“昨儿我又想了半夜,还是照姊姊的办法,暂时搁一搁吧!”一面说,一面把两通文件递了过去:“这些东西,你收着好了。”

这是谦礼的表示,东太后相当高兴,随命双喜把它收在文件匣里。然后又谈到顾命八大臣,她们一个一个评论过去,对于“六额驸”,觉得他可怜,而杜翰则令人可恨。西太后说了句成语:“为虎作伥”,东太后不懂它的意思,于是又为她解释,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消磨了。

屋里大大小小五座八音钟,又在叮叮当当地响了,西太后无意间默数了一下,失声轻喊:“啊呀,打九下了!内奏事处怎么回事呀?”

按常例:奏折发了下去,军机处应该在八点钟——辰正时分就把拟好的旨稿送上来核阅,偶尔晚一些,也不至于晚到一点钟之久,所以西太后随即派人到内奏事处去查问,立等回话。

派去的太监回来奏报,说内奏事处也在诧异,何以军机处没有任何文件送来。已经到宫门口去查问了,等有了结果,再来回奏。

正在她惊疑不定的时候,双喜来报,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求见,又说:“陈胜文说有极要紧的事回奏,请两位皇太后在小书房传见。”

小书房是西太后处理章奏的机要重地,一向不准太监宫女接近窥探,陈胜文作此要求,可知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说。两宫太后交换了一个眼色,自然准了陈胜文的请求。

在后殿花木深处的小书房里,陈胜文磕过了头,膝行数步,神色忧惶地轻声说道:“启奏两位皇太后:各衙门人心惶惶,怕要出乱子!”

一听这话,东太后先就吓出一身汗:“怎么啦?”她顿一顿足说:“出了什么事啊?”

“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都说顾命八位要跟两位皇太后为难,把发下去的上谕、奏折搁着不看。”

“啊!”这下是西太后吃惊了。

“哪有这种事……”

“不!”东太后还在怀疑,西太后把前后情况连在一起想了想,已深信其事,所以打断了她的话说,“陈胜文说得不错的。我……”她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太阳穴上的青筋隐隐跃动,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没有想到,他们还有这一手。”

“这一手可是太绝了一点儿!”

“哼!现在你才信我的话吧?咱们朝宽里去想,他们偏往狭的里头去逼。”西太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转脸吩咐陈胜文:“很好!你再去打听,有消息告诉双喜好了。”

“是!”陈胜文又说,“两位皇太后得早早拿主意才好。”

“知道了!你下去吧!告诉他们,别满处去胡说八道。”

等陈胜文退了下去,两宫太后相顾凄然。东太后欲言又止地好几次,终于痛心疾首地叹息:“大行皇帝驾崩还不到一个月。唉!”

西太后不响,紧闭着嘴唇在思索着本朝的历史,可有类此的先例?应付的办法如何?想来想去,还只有康熙诛鳌拜的那一件事。但今昔异势,无拳无勇,在此时此地是一无可以作为的。

“如今怎么办呢?”东太后又说,只拿忧伤的眼神望着她。

她的思路被打断,茫然地问:“什么怎么办?”

“我是说存着我那儿的那个旨稿。”

“还存着!”

东太后一扬,“这不是办法吧?”她迟疑地表示不妥。

“除了跟他们耗以外,还有什么好办法?”

东太后默然,有句话想说不敢说。

而西太后显然是负气了,“谁也别打算让我低头!”她大声地说,脸涨得通红,“我只有两个办法。”

肯说办法就好。东太后急忙接口:“有办法就快说出来商量。”

“咱们召见他们那一班人,倒要问问他们,这样子‘是诚何心’?”

用他们旨稿上的话来质问,针锋相对,倍见犀利,是好词令,但是不过口头上徒然快意而已。东太后乱摇着手说:“不好,不好!”

“那么就耗着,看谁耗得过谁。难道天下就没有公议了?”

东太后倒抽一口冷气,这些办法说了如同未说,但也知道她此时是在气头上,愈说愈气,不如等她稍微平静一下再谈。

于是她站起身来,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说:“妹妹,我虽不中用,事情大小好歹也还看得出来。我何尝不生气,不过想到有句话,你我今天的身分倒用得着。”

东太后很少这样能够在语气中显出大道理来,西太后不由得注意了:“姊姊,你想到句什么话呀?”

“有道是‘忍辱负重’。”

“那也要忍得下去才行啊。”

“正因为不容易忍,要能忍了下去,才更值钱。”东太后又说,“妹妹,你一向比我有决断,拿得起放得下,我就靠你了。你慢慢儿想吧!”

说完东太后就走了,留下西太后一个人在小书房里独自筹划,想来想去,手里没有可调遣的力量,一下子致不了肃顺他们的死命——这口气在热河是无论如何出不成了!

东太后在烟波致爽殿心里也是七上八下,越想越害怕,外面却又一次一次来密奏,因为八大臣的决意“搁车”,人心非常不安。这也许是实情,也许是太监的张皇,她方寸已乱,无法细辨,只觉得有再跟西太后去谈一谈的必要。

正好西太后也出来了,两人相遇在素幔之下,同时开口,却又同时缩住了话,终于是东太后让西太后先说。

“我想把近支亲贵都找了来,咱们问问大家的意见,你看行不行?”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惜办不到。”东太后摇摇头说。

“何以呢?”

“肃顺他们说过,太后不宜召见外臣。”

“有这话?”西太后讶然地,“我怎么没有听说?”

“这是双喜不知从哪儿听了来告诉我的。还有呐,六爷来了,杜翰就想拦着他,不叫他跟咱们见面,说叔嫂要避嫌疑。”

西太后越发诧异:“这话我更不知道了。”

“我怕你听了生气,没有告诉你。”

西太后投以表示心感的一瞥,把双眉皱成一结,哑然半晌,以近乎绝望无告的声音问道:“照这样子说,咱们不就是让他们给软禁了吗?”

东太后不作声,眼圈慢慢红了。

“这不是哭的事!”西太后管自己走到廊上,望着西南天际,遥想御辇到京群臣接驾的光景,不自觉地吐出一句话来,“到那一天,还容不得我说话?”

于是她走了回来,取出一个蜀锦小囊,默默地递到正在发愣的东太后的手里——小囊中装的是那方“同道堂”的图章。回到东暖阁,东太后亲自以抖颤的手,在痛驳垂帘之议的旨稿上钤了印,连同董元醇的原折一起发了下去。

端华的“掐脖子”的绝招,终于迫得两宫皇太后“投降”了!顾命八臣大获全胜,喜不可言。但等“明发”一下,所引起的反应极其复杂,有的惊骇,有的叹息,有的沮丧,有的愤怒,但也有许多人体认到顾命大臣赞襄政务的权威,在打算着自己该走的路子。

不过这些反应或者存在心里,或者私下交谈,都不敢轻易表露。唯一的例外是醇王,看到“是诚何心”那句话愤不可遏,声色俱厉地表示,且“走着瞧”。余怒不息,还要再说时,让“老五太爷”喝住了。

就在这外弛内张的局面中,奉准到行在叩谒梓宫的胜保,仪从烜赫地到了热河。

胜保也是大行皇帝所特别赏识的一个人,却也是肃顺所忌惮的一个人。他姓苏完瓜尔佳氏,字克斋,隶属于镶白旗,原是举人出身,却由顺天府教授升迁为詹事府赞善,成了翰林。咸丰二年,由文转武,在安徽、河南很打了几个胜仗,赏花翎、赏黄马褂、赏“巴图鲁”名号,凡是一个武官所能得到的荣宠,很快地都有了。

到咸丰三年七月,怀庆解围,胜保乘胜追击,由河南入山西,克复洪洞、平阳,被授为“钦差大臣”,代替大学士讷尔经额督师,节制各路,特赐康熙朝的“神雀刀”,等于尚方宝剑,二品的副将以下,贻误军情的,可以先斩后奏。这时胜保才三十岁,踌躇满志之余,刻了两方闲章,自鸣得意。一方的印文是“十五入泮宫,二十入词林,三十为大将”;另一方配合他的姓和“克斋”的别号,想了双关的四个字:“我战则克”。但山东人不以为然,不叫他胜保,叫他“败保”。

到了英法联军内犯,僧格林沁和胜保督师力保京畿。八里桥一仗,胜保负伤,仗虽打败,无论如何总是在打,而且胜保还颇有不服气的表示,这就跟士无斗志的城下之盟不可同日而语了,因此“抚局”还不算太棘手,而胜保的“威望”也没有丧失多少。

就在办理“抚局”的那一段期间,胜保跟恭王拉上了关系。文祥与朱学勤定计,把他从前方找了回来,目的就是要他到热河来示威。肃顺最看不起他们自己满洲人,但对胜保却不敢小觑。当然,比起那些昏瞶糊涂的八旗贵族来,胜保可以算得文武全才,令肃顺不能不另眼相看。再有一个原因,就是胜保以年羹尧自命,骄恣跋扈,根本就没有把载垣、端华、肃顺这一班人放在眼里,如果敷衍得不好,他是什么令人难堪的事都做得出来的。

因此,胜保一到热河,气派排场比恭王还大,随带五百亲兵层层护卫,等于在天子脚下设置了钦差大臣的行辕。亲贵大臣,是肃顺一派的,自然要假以词色;是恭王那面的,更对他寄以莫大的期望,刻意交欢,异常尊敬。

一到的那天,照规矩不投行馆,先赴宫门递折请安,然后由礼部及内务府官员带领,到澹泊敬诚殿叩谒梓宫,少不得有一场痛哭。等一回行馆,还来不及换衣服,就有贵客来访,一直应酬到深夜,还有一位最要紧的访客要接见。

这位访客就是曹毓瑛。他知道胜保的脾气,虽在深夜,却以公服拜谒,一见了面,以属下的身分行堂参的大礼。胜保学年羹尧的派头,对红顶子的武官颐指气使,视为仆役,但对幕宾却特别客气,因此对曹毓瑛的大礼避而不受,结果曹毓瑛给他请了个“双安”,他还了一揖。接着请客人换了便衣,延入小客厅,置酒密谈。

当然是从行程谈起,胜保告诉曹毓瑛,他出京的时候,恭王还未回京,但在旅途相遇,曾做了长夜之谈。又说:“恭王特别关照,说到了行在,不妨听从老兄的指点。一介武夫,别无所长,只略读了几句书,还知道敬礼天下士而已!”说着,扶一扶他那副盖了半边脸的大墨镜,拈着八字胡髭,哈哈大笑。

曹毓瑛不敢因为他这副仿佛十分豪放的神态便加轻慢,依然诚惶诚恐地答道:“胜大人言重了。倘蒙垂询,知无不言。”

“彼此,彼此。”胜保接着又说,“今儿我一到,就看到了那通痛斥董元醇的明发。肃六也太过分了。”

“是。”曹毓瑛答应着,同时在考虑,下面该说些什么。

不容他开口,胜保口风一变:“不过,董元醇也实在该痛斥!那种文字,也可以上达天听吗?”

一听这话,曹毓瑛便随口恭维了一句:“那自然不能跟胜大人的奏议相比。”

胜保的重要奏议,一向自己动手,曹毓瑛这句恭维,恰是投其所好,所以大为高兴,“垂帘之议,亦未尝不可行。”他大声地说,“只看什么人说这话,话说得如何。”

听他的口风,大有跃跃欲试的意味,但怕他也像董元醇那样,不理会时机如何,贸贸然陈奏,反又为两宫太后带来一个难题,所以曹毓瑛想了一下,这样回答:“此是国之大计,非中外物望所系的重臣不宜建言,言亦无益,不过愚见以为,总要等回了城才谈得到此。”

“嗯,嗯!”胜保点点头说,“这原是宜缓不宜急的事。倘非计出万全,不宜轻举妄动。”

“是!足见胜大人老成谋国,真是不负先帝特达之知。”

胜保微微一笑,表示谦谢,然后换了个话题,谈到顾命八大臣的一切作为。曹毓瑛也就把他的所见所闻,用平静的口气谈了许多。胜保持杯倾听,不时轻击着大理石的桌面,显得颇为踌躇似的。

等他讲完,胜保说道:“顾命本为祖制,但弄成今日的局面,为先帝始料所不及。我辱蒙先帝见知,手诏奖许,晓得我‘赤心为国’,自然不能坐视。”说到这里,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取出一个碧绿的翡翠鼻烟壶,拈了一撮鼻烟,使劲吸着。

曹毓瑛没有说话,只视线始终缭绕在他左右,等候他作成重大的决定。

“此时还未可效鬻拳之所为。因为八臣的逆逾到底未彰。琢翁,”胜保问道,“你以为如何?”

鬻拳是春秋楚国的大夫,曾作兵谏,胜保用这个典故,表示他还不愿运用武力来改变政局。曹毓瑛虽不同意他所说的“逆逾未彰”的理由,但不用兵谏的宗旨,他是完全赞成的。

于是,他从容答道:“胜大人见得极是。此时若有举动,只恐惊了两宫,回城的日子有变化,反而不妙。再则虎豹在山,尽不妨谋定后动。否则……”

曹毓瑛没有再说下去,胜保也不追问,他们已默喻到一重关碍,就此时来说,肃顺到底大权在握,逼得急了,可以削除胜保的兵权,岂非弄巧成拙?

“好在回城的日子也快了,眼前他们总还不至于明目张胆,有所图谋。”胜保停了一下,把那副大墨镜取了下来,瞪着眼又说,“有我在,谅他们也不敢有异心!”

曹毓瑛也觉得胜保此行虽无举动,亦足以收镇慑之效,但回京以后,还要他出力支持,所以特别点了一句:“胜大人总要等两宫安然回城,才好离京回防。”

“自然,自然。”

这算是无形中有了一个结论了,曹毓瑛兴尽告辞。刚一到家,就有听差迎上来低声报告,说醇王有请,派来的人还等在门房里。

深夜相邀,而且坐候不去,可知必有极紧要的事商量,曹毓瑛也就不回进去了,原车折向醇王公馆。那里一见他下车,便有人上来请安。也不说什么,打着灯把他引入后苑,醇王已先在花厅里等着了。

“听说你在胜克斋那里?”醇王顾不得寒暄,开口就这样问。

“是,我刚从他那儿回来。”

“谈得怎么样?”醇王又说,“上头对他这一趟来挺关心的。此公爱闹脾气,上头有点儿不放心。他不会有什么鲁莽的举动吧?”

曹毓瑛先不回答他的话,问一句:“七王爷怎么知道‘上头不放心’?可是七福晋带回来的话?”

“对了。内人是下午奉召进宫的。”醇王招一招手,“你来!”

说着,他自己一掀帘子,进了里屋。曹毓瑛自然跟了进去,抬头一看,大出意外,竟是七福晋在里面,慌不迭要退出去,却让醇王一把拉住了。

“不要紧!内人有两句话要亲自跟你说。”

接着是七福晋微笑着问:“这位想必是曹大人了?”

曹毓瑛答应着,甩一甩衣袖,恭恭敬敬地自报名字,请了个安,站起来又说:“七福晋有话请吩咐!”

“倒不是我有话……”

“是上头有两句话,让她传给你。”醇王插进来说,“你站着听好了。”

“两位太后也知道曹大人当差多年,挺忠心挺能干的。今儿我进宫,两位太后特别嘱咐我,说最好当面告诉曹大人:往后还要多费心,多出力,你的辛苦,上头自然知道。”

想不到是两宫太后命七福晋亲自传旨慰勉!曹毓瑛觉得感激与惶恐交并,除了连声应“是”以外,竟不知还该说些什么。

“七爷陪曹大人外面坐吧!”

听七福晋这一说,曹毓瑛方始醒悟,便又请了个安说:“请七福晋得便回奏两宫太后,曹毓瑛不敢不尽心。”

“好,我一定替你回奏。”

果然,曹毓瑛是矢诚效命。这一夜与醇王密议,出尽全力。醇王转达了七福晋带回来的密命,说两宫同心,认为顾命八大臣已绝不可再留。如何处置,以及在什么时候动手,两位太后都无成见,只有一个要求,这件事要办得稳妥周密。

就在这个要求之下,曹毓瑛为醇王开陈大势,细述各方面的部署进展,然后有条不紊地献议进行的步骤,同时也作了职务的分配。

“我呢?”醇王问道,“到那时候我干些什么?”

“我替七王爷留着一个漂亮差使。”说着,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好,好!果然是漂亮差使!”醇王极高兴地笑着,笑停了又问,“你呢?这通密诏,当然非你不可。”

“不瞒七王爷说,那倒是当仁不让的事。”

“既然说定了,你就早一点儿动手吧!弄好了好交差。”

“不必忙!”曹毓瑛从容答道,“第一,我得细细推敲;第二,早送进去,万一泄漏了,大事全休,反倒不妙。”

“这话也是。那么什么时候送进去呢?”

“等启驾的前一天再送进去。”

醇王这时已对他十分倾倒,言听计从,所以越谈兴致越好,不知不觉到了曙色将露的时刻。曹毓瑛自然不必再睡,就在醇王那里用了一顿丰盛的早饭,略略休息一会儿,驱车直到宫门来上班。

等接了折,把每天照例的事务料理得告一段落,他的精神有些支持不住了。平时他的身体就不太好,饮食将息时时当心,现在自觉身任艰巨,更要保重,所以把许庚身拉到一边,悄悄说了缘故,托他代为照料班务,但对别的人,只是托词肠胃不好,先行告退了。

等一回到家,吩咐门上,这一天任何客来都挡驾,然后宽衣上床。这一睡直到中午才起身,吃过午饭,喝着茶回想宵来与醇王所谈的种种,觉得应该立刻通知朱学勤,转告恭王。于是在书房里关起门来,写了一封极长的信——这封信当然重要,却并不太急,无需借重兵部的驿递,所以他亲自封缄完固,派了一名得力的听差专递京城。

其时天色还早,精神也不错,便打算着把一回京马上就要用的那道上谕,拟好了它。先取焦佑瀛主稿痛驳董元醇的“明发”,逐句推敲了一番,觉得“是诚何心”这四个字,恰好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抓住了这个要点,全篇大意随即有了。军机章京拟旨,向来是下笔修辞,成了习惯,就是时间从容,也不肯枯坐细想,便取过一张纸来,提笔就写:

谕王公百官等:上年海疆不靖,京师戒严,由在事之王大臣等,筹划乖方所致。载垣等复不能尽心和议,徒以诱致英国使臣,以塞己责,以致失信各国,淀园被扰。我皇考巡幸热河,实圣心万不得已之苦衷也。嗣经各国事务衙门王大臣等,将各国应办事宜妥为经理,都门内外,安谧如常。

一口气写到这里,成一大段。自己念了一遍,觉得措辞疏简粗糙,正合于事出无奈,怠迫传旨的语气。而“都门内外,安谧如常”,归功于掌管“各国事务衙门”的恭王,亦恰如其分。心里得意,文思泉涌,但就在重新提笔濡墨的时候,听差在门外报告,说有客到了。

曹毓瑛大为不快,拉起官腔骂道:“混账东西!不早就告诉你们了,一概挡驾吗?”

“是许老爷。”

原来是许庚身。这没有挡驾的道理,倒错怪下人了。当时吩咐请在小客厅坐,一面踌躇了一会儿,终于把那通未写完的旨稿烧掉了才出来见客。

一会了面,许庚身就从靴页子里掏出一个封袋,双手递上,同时笑说:“节下的开销不愁了!”

曹毓瑛先不接,问了句:“什么玩意?”

“胜克斋送的,我做主替你收下了,不嫌我冒昧吧?”

接过来一看,上写“节敬”二字,具名是胜保。里面装一张京城里山西票号的银票:“凭票即兑库平足纹四百两正”。

曹毓瑛捏着那张银票,颇有意外之感。京官多穷,原要靠疆吏分润,逢年过节,都有好处,夏天“冰敬”,冬天“炭敬”,名目甚多。督抚藩司进一趟京,个个要应酬到,一切花费,少则两三万,多则十万、八万。至于统兵的大员,浮报军费,克扣粮饷,钱来得容易,但求安然无事,多花几个更无所谓。可是一送四百两,出手未免太阔,而且这些馈赠,向来多是本人或遣亲信到私宅敬送,像胜保这样公然在军机处散发,似乎不成话说了。

当他这样在沉吟时,许庚身已看出他的心思,便即解释:“胜克斋虽不在乎,当时我倒有些为难。细想一想,不能不收,其故有二。”

“噢!”听他这样说,曹毓瑛心情轻松了些,“乞道其详。”

“第一,胜克斋的脾气大家都知道,不收便是扫了他的面子。把人家请了来,却又得罪了人家。何苦来哉?”

“嗯,嗯。第二?”

“第二,同人都教‘宫灯’苛刻死了,一个不收,大家都不好意思收,这个八月半就过得惨不可言了。”

这个理由,曹毓瑛不以为然,但此时亦不便再说,只问:“同事每份多少?”

“二百两。”许庚身又放低了声音说,“对面自然会知道,我的意思正要对面知道,示无大志!”

有这句话,曹毓瑛释然了,不止于释然,而且欣然:“星叔!你的心思细密,非我所及。”

“谬奖,谬奖!”许庚身拱拱手说,“倘无别事,我就告辞了。”

“不,我问你句话。你节下如何,还可以凑付吗?”说着,他把那张银票递到他手里。

“不必!”许庚身缩起了手,“家叔知道我这里的境况,寄了五百两银子来贴补我。再从实奉告吧,胜克斋那二百两,只在我手上转了一转,马上就又出去了。”

“既然如此,我不跟你客气了。不过……”曹毓瑛再一次把银票递了过去,“我托你安排,同人中家累重、境况窘的,你替我量力分派。”

“好!这我倒乐于效劳。”

“拜托,拜托。”曹毓瑛又问,“令叔信中,可曾提到那几位大老?”

问到这话,许庚身坐了下来,告诉主人,京中亦正在发动垂帘之议,主其事的,似乎是大学士周祖培——他的西席就是近年崛起的名士李慈铭。周祖培请他考证前朝太后称制的故事,李慈铭写了一篇文章,叫作“临朝备考录”,列举了汉朝和熹邓皇后、顺烈梁皇后,晋朝的康献褚皇后,宋初辽国的睿智萧皇后、懿仁皇后,宋朝的章献刘皇后、光献曹太后、宣仁高太后,一共八位的故事,作为垂帘之议的根据。

“这好玩得很!”曹毓瑛笑道,“连‘坐宫盗令’的萧太后也搬出来了!”

这样谈笑了一会儿,许庚身告辞而去。曹毓瑛吃过晚饭,点起明晃晃的两支蜡烛,趁着秋爽人静,兴致勃勃地把那道“谕王公百官”的密旨写成,斟酌尽善,重新誊正,然后亲自收存在从上海洋行里买来的小保险箱里。揉一揉眼睛,吹灭了蜡烛,望着清亮的月色,想象着那道谕旨宣示于群臣时,所造成的石破天惊的震动,心里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尊严和满足。

第二天就是中秋。往年遇到这个佳节,宫中十分热闹,但时逢国丧,又是“巡狩”在外,所以一切繁文缛节的仪礼和别出心裁的娱乐都停止了,只晚膳特别添了几样菜。两宫太后带着小皇帝和大公主刚吃完,新从京里调来的总管太监史进忠来奏报:“‘太阴供’摆在如意洲,等月亮一出来,请皇上拈香行礼。”

西太后近来爱发议论,同时因为与顾命八臣争执国事已告一段落,所以也爱管宫中琐碎的事务,听了史进忠的话,随即皱着眉说:“俗语说的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灶。’宫里也不知谁兴的规矩,摆‘太阴供’也要皇帝去行礼?不通!”

东太后却又是另一样想法:“何必摆在如意洲呢?老远的。”

“跟母后皇太后回奏,这是打康熙爷手里传下来的老规矩。”

刚说到这里,小皇帝咳了两下,于是东太后越发不放心了,转脸向西太后说道:“在咳嗽,不能招凉,如意洲那里空旷、风大,不去的好!”

“不去也不要紧。”西太后很随便地说,“让史进忠代皇帝去行礼好了。”

向例唯有亲贵大臣才够资格代皇帝在祭祀中行礼,现在西太后轻率的一个决定,在史进忠便成了殊荣,他响亮地答应一声:“奴才遵懿旨。”然后叩了头,退出殿去。

“嗨,慢一点,慢一点!”小皇帝在殿里高声大喊,等史进忠回身走近,他很神气地吩咐,“给拿一盘月饼来,要很多个的那一种,赏大公主!”

“要四色的。”大公主又说了一句。

史进忠抬眼看了看两宫太后,并无表示,便即答道:“是!马上去拿,‘要四色的,很多个的那一种’,请旨,送到哪儿啊?”

小皇帝现在也知道了许多宫中的用语,听得懂“请旨”就是问他的意思,随即答道:“送到这儿来,大公主要供月亮。”

小皇帝玩蟋蟀玩厌了,最近常跟大公主在一起玩,姊弟俩感情极好。大公主最伶俐,听得西太后那句“男不拜月”的话,马上想到拜月是女孩子的事,所以悄悄跟她弟弟商量,要一盘月饼。小皇帝十分慷慨,不但传旨照赏,而且指定要很多个。

这很多个一共是十三个,由大而小,叠成一座宝塔似的。等捧进殿来,大公主非常高兴,回身向她弟弟笑道:“谢皇帝的赏。”

小皇帝笑一笑问道:“你在哪儿供月亮?”

大公主很懂事了,不敢乱出主意,只望着西太后的脸色——她跟东太后在谈话,根本未曾发觉。于是双喜作了主张:“上后院去供。”

宫女们七手八脚地在殿后空庭中摆好几案,设了拜垫,供上瓜果月饼,燃的却是白蜡烛,又有一个宫女,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香斗,点了起来,香烟缭绕,气氛顿见不同。

“这才像个八月半的样子,”双喜满意地说,“就差一个兔儿爷了!”

这句话惹出了麻烦,“那好!”小皇帝大声说道,“我要兔儿爷。快拿!要大的。”

双喜一听这话,心里喊声:坏了!“我的小万岁爷,”她说,“这会儿哪里给找兔儿爷去?”

“为什么?多派人去找。”

“人再多也不行。要京城里才有,离着几百里地呢。”

“我不管!”小皇帝顿着足,大声说道,“我要!非要不可!”

随便双喜怎么哄,连大公主帮着劝,小皇帝只是不依。正闹得不可开交时,西太后出现了,站在走廊上喝道:“干什么?”

这一问,满庭静寂,小皇帝不敢再闹,却有无限委屈,嘴一瘪要淌眼泪了。

双喜大惊,知道西太后最见不得小皇帝这副样子,要想办法阻止,却已来不及,小皇帝忍不住哭出声来。双喜情急,一伸手捂住他的嘴,拉了就走。

看在节日的分上,西太后没有说什么,管自己回到西暖阁,自觉无趣,早早关了房门,一个人坐在窗前,百无聊赖地望着月色。

月色与去年在喀拉河屯行宫所见的一样,依然是那么圆、那么大、那么亮,似乎隐隐看得见蟾影桂树。可是那时到底还不是寡妇,纵使君恩已衰,而且病骨支离,但毕竟有个指望。如今呢?贵为太后,其实一无所有,漫漫长夜,除却细听八音钟所奏的十二个调子以外,竟不知如何打发。而还有比活到现在更长的一段日子在后面,怎么得了呢?

一想到此,不由得心悸,她急于要找一件能够使她集中全副心力的事去做,好让她忘掉自己。

于是喊一声:“来啊!”等召来宫女,随又吩咐:“开小书房!”

原说是中秋息一天,不看公事,偏偏要看公事了,却又只有一件——照例,逢年过节除非特别重要,奏折旨稿总是少的,那些有忌讳的文件,譬如报大臣病故之类的章奏,也不会拿上来。这一天也许是顾命大臣为了表示为两宫太后贺节,送上来的一件奏折,事由是内阁恭拟两宫的徽号,请旨定夺。

所拟的两宫太后的徽号,第一个字都是“慈”字,母后皇太后是“慈安”,圣母皇太后是“慈禧”。

“慈禧,慈禧!”西太后轻轻念了两遍,相当满意,便拿了那道奏折到东暖阁来看“慈安太后”。

东暖阁里,静悄悄的只有两名宫女在看屋子,见了西太后一齐请安,年长些的便说:“母后皇太后在后院。”

“呃!你主子干什么来着?”

“在逗着皇上和大公主说笑。”那宫女又问,“请懿旨,可是要把母后皇太后请了来?”

“不用了。我自己去吧!”

于是西太后一个人绕着回廊,走到东暖阁后面。空庭月满,笑语盈盈,小皇帝正盘踞在一张花梨木的大椅子上,听东太后讲神仙的故事,他跟偎倚在母后身边的大公主一样,早该是归寝的时候了,却都精神抖擞地玩得正高兴。

西太后停住了脚,心中不免感触,而且也有些妒嫉。何以孩子们都乐于亲近东太后呢?是不是自己太严厉了些?这样想着,便又自问:该不该严厉?女孩子不妨随和些,她想到一句成语:“玉不琢,不成器。”对儿子非严不可!

于是她再次移动脚步,走入月光所照之处。在廊上侍候的宫女,便请个安,大声喊道:“圣母皇太后来了!”

这一喊打断了东太后的话,第一个是小皇帝,赶紧从椅子上溜了下来,垂手站在一边,接着大公主也规规矩矩地站好。等她走到面前,东太后唯恐她说出什么叫儿女扫兴的话来,便先指着身边的大公主说道:“今儿过节,月亮也真好,让他们多玩儿一会儿吧!”

西太后点点头,在皇帝原来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转脸问她儿子:“今儿没有上学?”

“过节嘛!”小皇帝振振有词地答道,“师傅叫放学。”

“明儿呢?”

小皇帝不响了,脸上顿现无限凄惶委屈的神情。东太后好生不忍,便又说道:“今天睡得晚了,明儿怕起不来。再息一天吧。”

听见这话,小皇帝的精神又振作了。西太后看在眼里,微微冷笑着对小皇帝说道:“皇额娘许了你了,就让你再玩儿一天。可别当作例规!”

听见这话,觉得扫兴的是东太后,但表面上一点不露,“天也不早了,”她说,“再玩一会儿就去睡吧!”说着,向站在近处的双喜看了一眼。

等双喜把这小姊弟俩领到另一边去玩,西太后便把手里的折子一扬:“你看看!”

“是什么呀?”东太后一面问,一面接过折子——月色甚明,不用取灯烛来也看得清楚。那些颂扬的话她不懂,等把“恭上徽号”这回事看明白了,便即笑道:“你这个‘禧’字也很好,就是难写,不如我这个‘安’字写起来方便。”

听她这两句话,西太后颇有匪夷所思之感,要照她这个样子,别说垂帘听政,就像武则天那样做了女皇帝,依然会让臣子欺侮。但心里菲薄,口中不说一句调侃的话。不是不敢是不肯,不肯让她知道她说的话婆婆妈妈,不知大体。“随她去!”西太后在心里说,“让她懵懂一辈子。”

“咱们的名号倒有了。”东太后又说,“大行皇帝的呢?”

西太后知道她指的是大行皇帝的庙号和尊谥。几天以前,内阁就已各拟了六个字,奏请选用,两宫太后一致同意,庙号用“文”字,尊谥用“显”字,称为“文宗显皇帝”。但上谕一直未发,因为梓宫回京,一切礼节还待拟定,等诸事齐备,一起下旨比较合适。这也是西太后同意了的。

但东太后并不知道,因为与顾命八臣商议这件事的那天,她微感不适,只有西太后一个人听政,事后也未曾说与她听,这自是一种疏忽,所以西太后此刻听她提起略感不安,只好以歉疚的语气说明经过。

忠厚的东太后点点头说:“只要你知道了就行了!”

一听这话,西太后反觉自己的不安成为多余。她警告自己,不要太天真,以后就算做错了事,先看看她的态度再说,别忙着认错。

“我还有件事跟你商议,那天肃顺奏请分见,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是肃顺有意要分嫡庶!提起这件事来,西太后就恨不得把肃顺抓来,跪在面前,叫太监狠狠掌他的嘴!

“哼!”她冷笑道,“这还用说吗?还不是因为你忠厚,好说话,打算着蒙事。”

“我也就是怕这一个。”东太后说,“咱们还是一起见他们好了。”

西太后沉吟了一会儿,觉得这倒是试探肃顺本心的一个好机会,便即答道:“不必如此。他要分见,咱们就分见,听听他在你面前说些什么。”

“听话我会。就怕他们问我什么。”

“这好办。你能告诉他们的,就告诉他们;说不上来的,就说:等我想一想再说。”

“嗯。”东太后把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觉得还是不妥,“如果有什么要紧的事,他们当时就要我拿主意,那可怎么办呢?”

这确是一个疑问,西太后愣住了,但也不过片刻工夫,立刻想到了办法。这个办法,不但可以解除东太后的难题,也可以为自己立威,自觉得意,便欣然答道:“这样子好了,如果他们真的要逼着你答应,你就答应,可一定要告诉他们:是用‘御赏’和‘同道堂’两个图章代替朱笔,盖了一个不够,还得盖另一个。这一来,他们就非跟我来说不可。能照办的,我自然照办,不能照办的,我给他们驳回。没有两个图章,不算朱笔亲批,谅他们也不敢发下去。”

“愣发了下去呢?”

“那就是假传圣旨。”西太后用极有力的声音说,“是砍脑袋的罪名。”

“好。我懂了。”

“姊姊!”西太后凑近了她又说,“反正,咱们俩只要齐心,就不怕他们捣鬼。你做好人,我做坏人,凡事有我!”

“好!”东太后欣然答道,“就这么说了。”

东太后丝毫都没有想到,自己已为她这位“妹妹”玩弄于股掌之上,反觉得西太后不负先帝手赐那枚“同道堂”图章的至意,确能和衷共济,实在是社稷之福。

到了第二天,召见顾命八臣,首先把礼部的奏折当面发了下去,降旨内阁,明谕中外,从此东太后称为慈安太后,西太后称为慈禧太后。但这只是背后的称呼,皇帝的谕旨以及臣子奏对,仍旧称作母后皇太后和圣母皇太后。

两宫皇太后从这一天起,都开始忙了起来。节前各人都有私事要料理,公事能压下来的都压着。一过了节,回銮日近,恭奉梓宫回京的丧仪头绪浩繁,宫中整理归装,要这要那,麻烦层出不穷,这些都得两宫太后出面裁处,才能妥帖。除此以外,江南的军事大有进展。八月初一收复安庆的详情,已由曾国藩正式奏报到行在,论功行赏,固不可忽,而乘胜进击,指授方略,更得要掌握时机,所以两宫太后与顾命八臣,有时一天要见面两三次。慈禧太后批阅章奏,亦每每迟至深夜。就在这样紧张忙碌的生活中,她还得抽出工夫来接见醇王福晋,甚至在必要时召见醇王,好把他们的计划和步骤,密议得更清楚、更妥当。

这样过了上十天,忽然内奏事处来向慈安太后面奏,说肃顺要以内务府大臣的资格单独请见。她与慈禧太后商量以后,准了他的请求。

等行完了礼,肃顺站起来,侧立在御案一旁,看着慈安太后说道:“奴才一个人上奏,有许多话不能叫人知道,请懿旨,让侍候的人回避。”

慈安太后听这话觉得诧异,召见顾命大臣,依照召见军机大臣的例,向来不准太监在场,然则肃顺何出此言?于是两面看了一下,才发现窗槅外隐隐有宫女的影子,便大声说道:“都回避!”

窗外的纤影都消失了,肃顺又踏上一步,肃容说道:“奴才本不敢让母后皇太后心烦,可又不能不说,目前户部和内务府都有些应付不下来了!”

慈安太后一惊:“什么事应付不下来啊?”

肃顺把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圈,说了一个字:“钱!”

“噢。”慈安太后想了想说,“我也知道你们为难。大丧当然要花钱,军费更是不能少拨的。”

“嗳!”肃顺做了个称赞、欣慰的表情,“圣明不过母后皇太后!如果都像母后皇太后这样子,奴才办事就顺手了。”

这是话中有话,慈安太后对这一点当然听得出来,便很沉着地问:“有什么事不顺手啊?说出来,大家商量着办。”

“圣母皇太后的差,奴才办不了。”

“怎么呢?”

“要的东西太多。”说着,肃顺俯身从靴页子里摸出一张纸来念道,“八月初二,要去瓷茶钟八个。八月初九,要去银马勺两把,每把重十二两。八月十二要去……”

“行了,行了!”慈安太后挥着手,截断了他的话,“这也要不了多少钱,不至于就把内务府给花穷了。”

显然地,她的神情和答话,都是肃顺所意料不到的。这倒还不是仅仅因为她帮着慈禧太后说话,而且也因为她从未有过如此简截干脆的应付态度。

但是,肃顺也是个善于随机应变的,所以慈安太后的话虽厉害,并没有把他难倒,“光是圣母皇太后一位来要,内务府自然还能凑付,”他说,“可就是圣母皇太后一位开了端,对别的宫里,就没有办法了。再说,这年头儿,正要上下一起刻苦,把个局面撑住。奴才为了想办法供应军费,多方紧缩,也不知挨了多少骂。如果圣母皇太后不体谅,骂奴才的人就更多了,奴才更不好办事。”

这多少算是说了一番道理,慈安太后不能像刚才那样给他软钉子碰,便只好这样说:“你的难处上头也知道。不过,她的身分到底不同些,别人也不能说什么。”

一说这话,想不到肃顺马上接口:“就因为别人在说话,奴才才觉得为难。”

“噢?”慈安太后很诧异地问,“别人怎么说呀?”

“说是圣母皇太后到底不能跟母后皇太后比,一位原来就是正宫,一位是母以子贵。‘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天下应该只有一位太后,要听也得听母后皇太后的话。”停了一下,肃顺又说,“这都是外头的闲言闲语,奴才不敢不据实奏闻。”

忠厚的慈安太后明知道他这话带着挑拨的意味,却不肯拆穿,怕他下不了台,想了半天,想出有句话必须得问:“外头是这么说,那么,你呢?”

肃顺垂着手,极恭敬、极平静答道:“奴才尊敬母后皇太后,跟大行皇帝在日,一般无二。”

大行皇帝在日,尊重皇后,因此肃顺也以大行皇帝的意旨为意旨,对皇后与懿贵妃之间,持着极不相同的态度,如今他再度表示效忠,慈安太后就觉得更为难了,“伸手不打笑脸人”,不能说一句驳他的话。

这时肃顺又开口了:“奴才蒙大行皇帝特达之知,托以腹心,奴才感恩图报,往往半夜里醒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如何为圣主分忧?奴才只知主子,不知其他。为了奴才力保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很遭了一些人的忌,如今曾家弟兄到底把安庆打下来了,安庆一下,‘老长毛’如釜底游魂,迟早必灭。奴才不是自夸功劳,这是千秋万世禁得起批评的。咱们安居后方,也得想一想前方的苦楚,像胡林翼,坐镇长江上游,居中调度,应付八方,真正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好奏请开缺……”

说到这里,慈安太后又打断了他的话,用很关切的声音说:“不是给了两个月的假了吗?”

“是啊!假是赏了,也是迫不得已,不能放他走。要按他的病来说,别说两个月,就是两年,怕也养不好。”

“这是个要紧的人!”慈安太后忧形于色地,“可千万不能出乱子。”

“只怕靠不住了。”肃顺惨然答道,“胡林翼的身子原不好,这几年耗尽心血,本源大亏。七月里接到大行皇帝驾崩的消息,一惊一痛,口吐狂血,雪上加霜,很难了。”

听说胡林翼病将不起的原因是如此,慈安太后大为感动,连带想起先帝,不免伤心,用块手绢擦一擦眼睛,不断地说:“忠臣,忠臣!”

于是肃顺又借题发挥了,他说忠臣难做,如非朝廷力排众议,极力支持,即使有鞠躬尽瘁之心,仍然于国事无补。信任要专,做事才能顺手。接着又扯到他自己身上,举出许多实例,无一不是棘手的难题,但以大行皇帝的信任,他能够拿出魄力放手去干,终于都办得十分圆满。

慈安太后一面听,一面心里在琢磨,不知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听到后来才有些明白,仍是要揽权。但是,从痛驳董元醇的奏折以后,顾命大臣说什么便是什么,大权全揽,那么肃顺还要怎么样呢?

有此一层疑惑,慈安太后只好这样说:“现在办事,也跟大行皇帝在日差不多,凡事都是你们商量定了,该怎么办,上头全依你们,只要是对的,尽管放手去做。”

“这,奴才也知道。就怕两位太后听了外面的不知甘苦、不负责任的话,奴才几个办事,就有点儿行不通了!”

“怎么呢?我们姊妹俩不会随便听外面的话,而且也听不见。”

“这话奴才可忍不住要说了。”肃顺显得极郑重地,“圣母皇太后召见外臣,于祖宗家法不合,甚不相宜。”

“你是说醇王吗?”

“是。”肃顺又说,“醇王虽是近支亲贵,可是国事与家务不同,就是大行皇帝在日,也很少召见。敦睦亲谊,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而且不准妄议时政。圣母皇太后进宫的日子浅,怕的还不明白这些规矩,奴才请母后皇太后要说给圣母皇太后听才好。”

这番话等于开了教训,慈安太后颇有反感,但实在没有办法去驳他,只微微点一点头,带着些不置可否的意味。

“现在外面专有些人说风凉话。”肃顺愤愤地又说,“说奴才几个喜欢揽事。奴才几个受大行皇帝顾命之重,不能不格外尽心。没想到落不着一个‘好’字,反落了这么一句话,这太教人伤心了!”

慈安太后不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既有牢骚,便当安慰,于是说了些他们的劳绩,上头都知道,不必听外面的闲话,依旧尽心尽力去办事的“温谕”。肃顺仍然有着悻悻不足之意,不过时间已久,慈安太后有些头昏脑涨,不能让他畅所欲言,便示意跪安,结束了这场“独对”。

回到烟波致爽殿,她把慈禧太后找了来,避开耳目,站在树荫下,把肃顺的话源源本本说了一遍。慈禧太后十分沉着,只是嘴角挂着冷笑,静静地倾听着。

她心里最难过的是,肃顺要强作嫡庶之分,不承认两宫应该并尊。而在慈安太后面前,还不能把心里这份难过说出来,这就使得她更觉难堪——从这一刻起,她恨极了肃顺,心底自誓:此生不握权便罢,有一天权柄在手,非杀掉此人不可!

恨到极处,反形冷静,“肃顺的话也不错,当今支应军费第一。”她说,“我就先将就着吧,在热河,再不会跟内务府去要东西了。”

慈安太后没有听出她话中已露必去肃顺的杀机,只觉得她的态度居然变得如此和缓,大非意料。

“姊姊,”慈禧太后忽又问道,“你看肃顺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是说你的那些话吗?”

“不是。说他自己的那些话。”

“无非外面有人批评他们揽权,发发牢骚。”

“不尽是发牢骚。”慈禧太后想了一会说道,“似乎是丑表功,意思是要让咱们给一点儿什么恩典。”

“这,我倒没有听出来。”慈安太后接着便点点头,“倒还是听不出来的好。”

慈禧太后笑了,觉得像她这样装聋作哑,也是一门学问。但慈安太后说是这样说,心里并不以慈禧的话为然。她认为自己亲身的感受是正确的,肃顺只是发牢骚,纵有表功之意,却无邀赏之心。

“亲身的感受”并不正确,实际上是慈禧的看法对了,肃顺是借发牢骚作试探,希望能获得明旨褒奖,藉以显示两宫对他及顾命大臣的信任和支持——因为从痛驳董元醇的上谕明发以后,自然有许多批评和揣测,甚至抱着反感的,有人看出君臣不协,办事不免观望,肃顺对此颇为烦恼。倘有两宫的温谕,则所有浮言可以一扫而空,同时他的权威亦可加强,指挥便能如意。

哪知等了几天,两宫太后什么表示也没有,公事却是越来越繁重,他兼的差使多,户部、内务府、理藩院、侍卫处等等衙门的司员,抱牍上堂,应接不暇。载垣、端华也是如此,这两人的才具比肃顺差得太多,越发觉得应付不了,苦不堪言。但是,他们都没有放手的意思,只希望“上头”知道他们的苦楚,有所慰勉。因此,肃顺试探没有反应,三个人都大为失望,同时也不死心。

“‘东边’老实,一定没有听清老六的话。”端华向载垣建议,“咱们来个以退为进如何?”

载垣和肃顺商量以后,认为这个办法值得一试,于是第二天“见面”,等把各方面办理丧仪的准备情形报告完了以后,便说:“臣等三个,差使太多,实在忙不过来,司员来回公事,总要等上了灯才能清楚。想请懿旨,是不是酌量改派?”

遇到这些陈奏,照例是慈禧太后发言,“最近没有加派你们什么差使啊!”她说,“何以以前忙得过来,这会儿就忙不过来了呢?”

“这有个缘故,有些差使,平常看来是闲差,此刻就不同了。”

“噢。倒说说看!”

于是载垣说了缘故。銮仪卫原是沿袭明朝锦衣卫的制度而来,只不像锦衣卫那样担任查缉侦探的任务,此外仪仗卤簿,辇辂伞盖,铙歌大乐,仗马驯象都由銮仪卫管理。如果天子安居深宫,自然清闲无事,于今小皇帝奉梓宫及两宫太后回京,虽在大丧期间,不设全副仪驾,但也够忙的了。至于上虞备用处,载垣就略而不提了。因为这纯粹是皇帝巡狩,陪着在左右玩的一种差使,多选八旗大员的子弟充任,皇帝出巡时扶轿打伞,捕鱼捉鸟,都是他们,所以上虞备用处,俗称“黏竿处”。大行皇帝在日,载垣因为领着这个差使,成了亲密的游伴,常借着打猎行围的名义,为大行皇帝别寻声色,这一层,载垣不免情虚便不肯多提。

听了他的陈奏,慈禧太后未作表示,只问端华和肃顺,又有什么困难。端华自陈,受顾命以后,每日在内廷办事,兼顾行在步军统领这个差使,十分吃力。肃顺则要求开去理藩院和向导处的差使——这个差使平时一点事都没有,一有事就是发财的机会,遇到皇帝出巡,豫遣大臣率领御营将校,勘察跸路所经的路程远近、桥梁道路的情况,如果认为不妥,立即可以责成地方官修理。明明可以不经这座桥梁,偏说是必经之路,明明道路平整,不碍仪驾,偏说坎坷不平,这里面就要看红包大小来说话了。还有富家大族有关风水的祖坟,亦可说是跸路所经,非平掉不可,那个红包就更大了。当然,肃顺不会要这种钱,他的意思是要让两宫太后知道,既要恭奉梓宫在后,又要预作向导在前,而蒙古、西藏等地的王公藩属吊临大丧,又都要理藩院接待,这都得靠他一手料理,劳绩可想而知。

但是,他们再也没有想到,慈禧太后静静地听完了陈奏,一开口就是:“好吧!”紧接着又说:“照你们的话办,载垣銮仪卫和黏竿处的差使,端华步军统领的缺,肃顺管理藩院和向导处的差使,一概开去。应该改派什么人,你们八个人到外面去商量好了,马上写旨来看。”

这一下是铁案如山了!肃顺大为懊丧,心里直骂他那位老兄端华出的是“馊主意”,但弄巧成拙,事情到了这一步,唯有照办。顾命八臣退了出去,在烟波致爽殿门外的朝房里开了一个会——自然,也只有他们三个人发言,商量的结果,决定便宜不落外方。但这些差使都是“满缺”,所以由景寿掌理銮仪卫,汉军的穆荫管理理藩院,上虞备用处拟了大行皇帝嫡亲的姊夫,“四额驸”德穆楚克扎布,向导处拟了僧王的儿子伯彦讷谟祜。只有行在步军统领这个缺,较费商量,研究了半天,拟了曾经做过步军统领,留京办理,主持巡防的刑部尚书瑞常补授。

当时由曹毓瑛写了旨稿,重复进殿回奏。慈禧太后一看,除景寿和穆荫以外,其他三个都是蒙古人,心中会意,却不说破,反正肃顺走了一着臭棋,把这些可以作为耳目的差使轻易放弃,实在是自速其死! RM+0kX3bZUZwlUZ1B3WxJRrmR1snIA7whvmD+plDLD3V/Q50KNCuMiMbKH5By7i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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