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04

陆府。

原以为被打了五十大板的陆沉渊会起不来,只得趴在榻上见我,没想到他居然端端正正地坐在会客厅内,见我进来,便不咸不淡地吩咐下人给我上茶汤。

屋子里点了极重的白檀熏香,但我仍旧从中嗅出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眼睛不自觉地往他坐椅上垫着的那块软垫上瞄,隐隐能看到些红。

陆沉渊身子一动,挡住了那抹红,抬眸看向我:“何事?”

我清了清嗓子,将怀中的礼盒往他跟前一递:“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不必。”他点了下头,身子没动,“我原本就想整治学官风气,那日不过凑巧。”

明明只隔一臂,站起来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他却不接。

我暗笑,屁股被打开花了站不起来了是不是?以前怎么没发现,陆大人居然如此虚势?

“小女精心准备的东西,大人不看看吗?”

他仍不动。

我忍着笑从背后抽出枝条,往他跟前一递,故意举到他够不着的位置。

“小女今日除了备下薄礼外,还预备向大人负荆请罪。”我向他躬身行礼,预备看好戏,“二哥顽劣,害大人受惩,身为妹妹面上无光,特来请罚。陆大人,请吧。”

我原本猜测他大概会说些什么“不惩妇孺”“言之过重”之类的词来推脱,但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径直站了起来,伸手抽过我手中的树枝。

陆沉渊高我半头有余,站得近的时候,我都感觉到他扑在我发顶轻微的鼻息。

“负、荆、请、罪?”他在上方,一字一顿地念着,似乎是将这四个字在唇齿中咀嚼了一遍,然后垂眼望向我,眸光晦深,“当真?”

我一愣。

下一刻,一道凌厉的劲风擦着我的发梢,落在身旁的小几上。

“啪!”

我被这声脆响惊醒,一时震惊。

嗯?不是做样子吗!你还真打?

结果,我还没来得及恼羞成怒,人家倒先开口了:“你近来这些行径,可是吃准了我不会对你动气?”

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接着道:“一打你虚意奉承,毫无真心。”

话音刚落,第二下贴着我头顶猛地擦过,落于梁柱上。

“二打你不予信任,言语试探。”

紧接着,我眼前一花,第三下居然照面而来!

我一时惊怒,再也绷不住平和的假面,吼道:“陆沉渊,你别太过分了!”

第三下,于我鼻前一寸,险险停住。

“然,你今日放肆,我却甚是喜欢。”

我闻言一愣,恍惚间见他那素来冷情的眼中,居然显露出半分温柔。

……

我抱着个暖手盅坐在院子里吹风,至于是热还是心绪纷乱需要静心,那就两说了。

——看不透一人的滋味十分憋屈,被人看得透透的感觉更是难受异常。

正巧这会儿二哥过来了,见我如此怪异行径,哂道:“又是吹风又是暖手,江雨柔,你到底是冷还是热?”

我抬头,送了他八个字:“屋内太闷,屋外太冷。”

他忽地吸了吸鼻子,抬眼一睨我手里的暖手盅,脸上挂着些古怪的笑:“哟,还烧的白檀香,月钱够足啊你?”

我手一僵。

这是临走的时候陆沉渊命下人给我的“回礼”——与那天在马车里给我用的款式十分相近。银盅子一掀开,还有大半盅色洁纹顺的白檀香铺在里头,令我震惊,使我仇富。

顿了顿,我顶了回去:“我又不是你,爹娘给的月钱再加上那点俸禄还不够你的酒钱!”

二哥拿手腕子撑着脑袋,邪笑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你在鬼扯”四个字。

“真好啊……我妹妹终于要嫁出去了。”

戊戌年腊月初九,乙丑月辛亥日,宜订盟、纳征、请期、会亲友。

今日我们两家聚在一起择定吉日之后,我和陆沉渊便将正式完婚。

陆府的人一大早就将三书六礼的箱子抬了过来,请定的宾客也陆续到场,贵客者不但有汝阳殿下,甚至连当今陛下也以“送嫁爱妃亲妹”的名头到场亲证。

如此恩宠,不光羡煞旁人,更酸坏了小妹那个死丫头。

“当初我定亲之时,怎么不见陛下跟公主来?我难道就不是阿姐的亲妹妹吗……”她酸溜溜地道。

我娘那会儿正喜上眉梢,哪有工夫听她抱怨这个?我这个不肖女儿,也算是阴错阳差地让她长了一回脸,连带着多年嫁不出去的罪状,也成了破晓之前暗夜的磨炼。

而今,府中张灯结彩、万事俱备,只差我这个江家二小姐。

我娘估摸着绕着门厅转了八圈也没找着我,终于暴躁:“江雨柔——你给我滚出来!”

我合上祠堂的门,将娘穿透式的怒吼隔绝在外面,往供桌上添了一炷香,双手合拢,拜了三拜。

最下面一列的正中间,摆着一个做工和新旧度都要高出其他牌子许多的牌子,上书:先兰孝仁皇贵妃江氏。

字下还有一角鲜红的御印,以示皇恩浩荡。

窗棂透进来一道光,打在供桌的牌位上,宁静得仿佛有人在注视着我。

我从蒲团上起来,转身向门外走,走到一半,忽然停了脚步,回头看着上面的牌位笑了笑:“还好陛下下旨让你破例进了咱们自家祠堂,不然今天我还真见不着你。”

“回见啊,阿姐。”我出了门。

然而,祠堂门一拉开,我便愣住了。

陆沉渊一身暗纹玄袍,帽坠红珠、金冠束发,负手立于我跟前。今日只是定亲,男子不必着红。

说实话,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他家之外的地方见到不穿官服的他。

我四下看了看,就他一个,心下疑惑:“大人怎么知道小女在此处?”

“你娘找不到你,让我来寻你。”他避而不答,只把一只手伸到我面前,示意我放上去。

我眼皮一跳,假笑道:“陆御史,这样不合适吧?”

陆沉渊极淡地望了我一眼,不容分说地握住了我的手。他下手有些重,手劲大得让我有些不舒服,我皱着眉头刚想挣扎,却被他一句话止了动作。

“陛下已经到了。”

我心头一紧,强作无事地冲他一笑:“那又如何?”

只听他平静道:“努力了这么多年想要摆脱的事,今日想要功亏一篑吗?”

我脸上伪装出来的笑容逐渐凝固,阿姐逝世之后的许多年我都是这般嬉嬉笑笑地面对所有的事情,有时就连我自己都不记得我到底是什么样子了。

时人皆知,七年前兰贵妃逝世之后,陛下于理政阁后建层观,肃政之余,时时登楼远眺贵妃陵墓,以寄哀思。

这些年得宠的女子,十个里有九个是长得和我大姐神似的,有时候就连我娘都忍不住眼红。

那会儿大姐刚过世没两年,我才及笄,她就常对我爹提起:“你就不能找人通融通融,把咱家柔儿送进宫里去?外头那些山鸡,哪比得上咱们家的真凤凰?”

刚巧那阵子正是我和二哥闹腾得最勤的时候,我俩的闹腾范围,从京外山郊的行侠仗义,发展到京城内的胡作非为,顿时“声名鹊起”。

满京城恐怕没人不知道,江家二小姐的双陆棋,赌得比男人都好。

我爹抬头,看我娘的眼神好似在瞧一个疯子:“宫选第一条就是女德与女行,你觉得凭咱家柔儿在京中的作为,哪条符合?”

我娘被他说得愣怔,继而开始埋怨起我的不争气,让江家再出一个宠妃乃至皇后的梦想,化为了泡影。

……

这些年我骗过了京中的许多人,甚至连自己都快要骗过去了。

无数次对着铜镜端详自己面容的时候,我都在想,江雨柔,你究竟是真的荒唐,还是只是为了躲避成为他人替身装出来的荒唐?

我的眉间染上一抹数年不见的寒意,若当初陆沉渊刚出现时只是猜疑,现今却是完全确认了。

“陆大人,你调查我?”我冲他一笑,似是如往常一般平静,眼中却藏着无数凌厉的刀锋,“如此阴险的小人行径,可真是不符合你霁月清风的外在啊?”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被我看透了心思之后的恼怒,握住我的手指也紧了一分。

我眉梢微挑,讽刺他道:“大人这是被人看破,恼羞成怒了?”

他呼吸一窒,盯着我静默了许久,终于,握住我的手松了松,好似平复了下来,又恢复了往常那般云淡风轻的模样:“若你肯听本官的,便还能再躲上一些时日。”

他说得没错,现在我只能靠他,虽然我的确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换上了如常的笑容:“陆大人,请。”

陆沉渊牵着我出现在众人跟前的时候,着实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虽说本朝民风甚是开放,但也没开放到未婚夫妻能够当众行如此亲密之举,我名声差惯了无所谓,但连带陆沉渊也如此坦然,这就不正常了。

陆沉渊松开我的手,上前去向上首坐着的人行礼问安。而我也被不情不愿依礼来牵我的小妹,带到了女眷们边上。

几个看着平日里就闲得没事做的贵女凑在一起,嚼我们家的舌根。

“虽然被退了许多次婚,但这最终的结局,到底还是比那些不守规矩硬抢着姐姐前头结婚的要强。”

“是啊三小姐,今日江府定亲,你的未婚夫呢,怎么没同你一块儿来呢?”

“嘘……让你哪壶不开提哪壶,不是都说昨日人宿在碧云馆内,让御史台的人给逮个正着了嘛……”

“呵呵,姐夫抓妹夫,倒是有趣……”

陆沉渊整风把宁小公子给抓了?明面上虽是那个纨绔自己作死,但也保不齐是替老爹背的锅。中书令入阁称相后,手越伸越长,权势快要与我爹持平。陆沉渊要想升官,自然得顺着上头的意思先拿中书令的儿子开刀。

小妹听着她们这些话,面上虽浅浅地笑着,但指甲尖都快掐进我的手心里,恨不得在我手掌里挖个洞。

我吃痛地抽了一大口凉气,这个死丫头!平时在窝里横惯了,怎么在外人面前连声都不敢吱一下?

“几位姑娘,这里是江家,你们当着主人的面编排主人家的小姐,是在藐视我们骠骑将军府吗?”我虽面带微笑,说出的话声调却有些凉。

几个姑娘听完,显然是怕了,对视一眼,讷讷地闭了嘴。

我压低声音对小妹道:“蠢丫头!在自己家里被人骂都不知道仗势欺人顶回去,真是白教的你了!”

那丫头把脖子一扭:“哼,她们说这些还不都是因为你!别以为你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

死丫头,又开始了。

“你便是柔儿?”

忽然,一道声音打断了我和小妹的对话。那语声听上去轻柔而又温厚,但我的鸡皮疙瘩却一下从脚脖子一路起到了手指尖。

“回陛下,是的。”我松开小妹的手,走到陆沉渊站着的地方。

陛下和汝阳殿下身份过于尊贵,占据了上首最高的两个位置,就连我爹娘也只能屈居下位。

其实自我入内,上首那位的视线便再未脱离过我身上,眼中三分是怀念,七分是震惊,仿佛是从我身上找见了谁的影子。

手背忽然一紧,我偏头向身旁看去,陆沉渊的视线正对着前方,不偏不倚,好似捏我手的人不是他似的。

汝阳殿下见陛下的眼神过于忘我,轻咳一声,出言提醒:“陛下?”

他回神,冲我笑着,微眯着眼,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我不愿在这种场合流露出半分的畏惧,坦然地凝视着陛下,似乎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实则手指甲深深地嵌入了陆沉渊的手背。他松了手劲,一言不发地任由我掐着。

我忽觉世事可笑,如今想要逃出虎穴,居然还得依靠豺狼的安慰。

陛下视线一转,看向我身边的陆沉渊:“沉渊今日定亲,怎么不见陆老太傅?”

陆沉渊答道:“回陛下,臣祖父年迈,金陵路遥,故而不便上京。”

陛下微微颔首,又笑问:“定亲之时,当有男女双亲在场,今日沉渊长辈不在,可有不便?”

我心中重重地“啧”了一下,这种大型不动声色地耍流氓现场,看看陆沉渊要怎么应对。

“回陛下,依本朝《户婚律》,准男逾弱冠,女过及笄,经媒妁、定亲仪式,然未经一方双堂首肯,婚约如旧。故臣与江氏之姻,从律无差。”

“难怪满朝文武,只陆卿一人不但为御史中丞,亦可执教律科于弘文馆。沉渊于律礼制疏之精,当朝真是无人能出你其右啊!”陛下虽是笑着,言话中却似有深意。

陆沉渊却好似没听出来似的,稽首谢恩:“陛下谬赞,臣不敢当。”

之后,陛下没再多说什么,反而神情自然地跟着汝阳公主,一起主持着我和陆沉渊的定亲仪式。

互递生辰庚帖、纳征、请期,把成亲的日子定在了明年的三月初。

陆沉渊走时,我按照爹娘吩咐,送他到了门口。

“今日多谢陆大人了。”

他淡淡道:“你觉得你真的躲过去了吗?”

我喉中一紧,平静笑道:“躲不过去的话,那就……认了呗。” h2r0dc7AqfKHH5O9Ty+SW9LJD8FOcTHM88zONT3lsYkPTkPDOX1XuX6aRXM8Xp3q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